互为“他者”的凝视

2019-06-22 01:04赵树冈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他者人类学

赵树冈

摘 要:直到今天,人类学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仍然是一门相当陌生的学科,在半个世纪前的农村,应该更是冷僻。20世纪中期,对中国研究有兴趣的西方人类学者因为大时代的背景,纷纷转入台湾、香港等地,而绝大多数都是进行汉人(Han Chinese)社会文化研究。曾获中国人类学会终身成就奖的美国哥伦比亚人类学教授(Myron L. Cohen)就是在上述背景下,经历一段曲折的过程进入台湾南部美浓客家小镇。在摄影还属希罕的年代,孔迈隆为美浓拍摄了近2000张照片,这些影像忠实呈现了西方人类学者视角下,半个多世纪前的台湾农村,画面人物或惊讶或无视于镜头的表情也反映了偏远小镇民众对于闯入日常生活的西方人感受,呈现出人类学者与报导人相互凝视的宝贵画面。

关键词:人类学;孔迈隆;田野影像;美浓

中图分类号:C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9)02-0064-05

1963年,20来岁的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生孔迈隆(Myron L. Cohen)从纽约来到香港,原本计划在新界进行田野,但在造访客家研究先驱,香港中文大学罗香林教授后,孔迈隆听从了罗香林的建议转往台湾。孔迈隆先落脚台北,一方面继续学习中文,另方面四下打听,希望到一个较为传统的村落从事田野工作。有位“中研院”的行政工作人员得知消息后,积极争取让孔迈隆到自己的故乡美浓。为了说服孔迈隆,不断强调美浓是较为封闭传统的聚落,居民几乎都是有着纯正中原血统的客家人。

孔迈隆后来确实來到美浓,也选了镇上一个名为“大崎下”的村子为田野点。有人说,孔迈隆当初是被“骗”到美浓。如果孔迈隆初访真是受“骗”,那让他愿意继续在当地进行田野,确实与美浓是否为客家聚落,或客家是否具有“纯正的中原血统”无关,而是他在美浓看到了令自己感到震惊的大家庭。直到今日,孔迈隆每每谈起初访美浓所见的大家庭景象还是有如初次到访般的兴奋,那种每顿饭都得开个两三桌,一家人至少二三十口一起吃饭,孩童端着饭碗到处跑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

一、孔迈隆与台湾的汉人研究

孔迈隆对中国社会研究的兴趣,应该和他导师傅瑞德(Morton H. Fried)的研究密切相关。傅瑞德师从斯图尔德(Julian Steward),但没有追随斯图尔德研究美国印地安人的文化生态,而是投身当时人类学界关注不多的中国社会。傅瑞德以安徽滁县的县城为田野点,找了当地一个宗族为对象,从事社会结构研究。在1948年他完成田野工作返国出城那天,解放军正从滁县的另一个城门进城,而傅瑞德也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前,最后一位完成中国田野研究的人类学家[1]。此外,孔迈隆与同校汉学师生,如历史学者罗威廉(William Rowe)等人也过从甚密。透過与师友的交谈,以及书籍文献的记载,来台前他就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此,孔迈隆提起自己和美浓的情缘,都会将亲眼所见的大家庭比拟为《红楼梦》里的场景,也庆幸自己能够拥有这段经历。因为田野调查结束不久,再次造访美浓时,所有的大家庭都已不复见。

事实上,美浓当时的大家庭,或社会学定义的联合家庭,不一定是所谓的中国“传统”。从历史学的研究,如杜正胜的《编户齐民》看来,中国自汉代以来大多以5口之家为常态,我们观念里所谓传统社会的五世同堂,兄弟伯叔成家后仍持续连结为经济与日常生活共同体的情况大概只能视为理想型态。从人类学者讨论中国家庭的功能与定义来说,何谓一个“家庭”也存在诸多争议。例如,是否一定要同居共财、同爨共食才能算得上一个家庭?家庭的分支或分家时机是什么时候?我们经常客套的对人说欢迎“阖府光临”,倘若对方较起真来,“阖府”究竟该包括哪些人?这些都是上世纪中期中国社会研究者的热门话题。而孔迈隆的博士论文也是针对这些问题开展,最终出版了《中国家庭制度》[2]。

这本著作虽然以“中国家庭”为题,但包括孔迈隆在内的学者都不会忽略台湾开发的历史背景与原乡的巨大差异,如早期开发过程的闽粤籍移民冲突,汉人和当地原住民的资源争夺以及日本的殖民统治。正是由于土地资源竞争,使得包括美浓在内,南台湾的高雄、屏东六堆客家地区透过婚姻交换与团练结盟形成强大的内聚力。日本殖民统治到国民政府时期推动劳力密集的烟叶种植,更是大家庭型态能够延续到20世纪中后期的重要因素。

孔迈隆的父母都是犹太人,分别来自波兰和耶路撒冷,而中国的客家一直被描绘为“东方的犹太人”,以至于自身为犹太人的孔迈隆研究客家经常被赋予亲和性的想象。今日的客家研究者将孔迈隆的著作视为开启台湾客家研究扉页的作品无可厚非,但这个描述却是孔迈隆本人在研究之初,甚至专书出版前都无法逆料。就当时的背景来说,客家还不是显学,西方学者关注的是中国整体,更准确的说,是“汉人”(Han Chinese)研究。2016年底,年届八旬的孔迈隆在上海复旦大学举办的中国人类学年会获颁人类学终身成就奖。这位半个多世纪持续致力中国社会文化研究的人类学者在颁奖仪式上,对于汉人人类学研究从过去较少人关注的领域,发展成今日庞大的研究群体感到欣慰,整个过程也反映出学科发展的时代脉络。

相较于哲学或历史等可以上溯至公元前的学科,19世纪中后期逐渐形成的人类学算是相当年轻,涵盖考古、体质、语言、社会文化四大分支的学门。学科奠基阶段,文化或社会人类学者大多关注没有文字的部落社会,中国或“汉人”不是人类学者关心的对象。直到1930年代,费孝通先生在英伦出版著名的《江村经济》,被马凌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誉为开启文明社会研究的里程碑以后,才逐渐吸引西方学者投身中国研究领域。

随后的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国共内战,使得全球观念当中的“汉人”聚居区域先是笼罩在战火之中,后则因为冷战的铁幕,外籍学者也无法进入中国大陆从事研究,而1952年开始的“院系合并”,诸如人类学、社会学这类学科均被取消。①①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类学才在陈国强、梁钊韬、乔健等学者的积极努力之下获得重建。 当时,对汉人社会有兴趣的人类学者只能转移他们的田野,投入华人较为集中的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甚至砂劳越。有些研究者被归类为“海外华人研究”,但他们的目标基本一致,都是探讨汉人社会文化本质,以及汉人移民与不同族群接触后所产生的社会文化变迁。以汉人为主体的台湾、香港,也自然而然的成为西方人类学者研究中国社会的理想田野地,用社会学者陈绍馨先生的话来说,当时的台湾也因此被视为中国研究的“实验室”。

1950到1980年代,曾在台湾进行汉人研究的西方人类学者,除了孔迈隆外,大致还包括在彰化盐埔研究地方政治的葛伯纳(Bernard Gallin);在台南和屏东进行闽南、客家社区比较的巴博克(Burton Pasternak),更多的是对汉人信仰与仪式,以及家族、宗族研究的人类学者,其中有在台南西港进行田野的David K. Jordon,在三峡进行研究的Emily Ahern、 武雅士(Arthur P. Wolf)、 郝瑞(Steven Harrell)、 魏乐博(Robert Weller),以及分别以石碇、淡水、大溪为田野点的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Philip C. Baity、 桑高仁(Steven P. Sangren)等。上述人类学者的田野点有的不只一个,有些在不同学术阶段也关注不同主题,但他们的田野资料与研究,奠定了西方人类学的汉人研究基础,至今仍发挥相当大的影响。孔迈隆就是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来到台湾,被视为客家研究先驱。

二、重现田野场景

孔迈隆一直被美浓庄民亲切的称为“孔仔”,他在美浓不仅深入日常生活,参与各种活动,纪录眼皮子底下的社会文化现象,同时还搜集大批族谱、宗族尝簿、神明会会簿等资料。①①神明会簿与偿簿分别为台湾六堆客家聚落登载信徒与宗族成员对庙宇或宗族财产所拥有份额的记录。 相较于同时代的人类学家来说,孔迈隆关注并有系统地、持续地搜集地方文献,还是相对少见。此外,比起在沙漠、雨林进行田野,有时还得蜷曲在帐棚里的人类学家来说,孔迈隆显得幸运许多,他不仅有个人起居室,还有不止一间的书斋,供他安安心心的阅读民间文献,书写田野笔记,也在书斋翻阅自己拍摄的田野照片,回忆曾经历的仪式场景。

或许受到大众媒体影响,一般人过去一度认为人类学家都是混在北美印地安部落,或潜伏在亚玛逊河流域,一脸大胡子,叼了个烟斗,探访奇风异俗的异类。这种印像当然是学术圈外的想像,但做为异文化研究者,人类学者在田野里观察他者,自己往往也确实是田野里唯一的他者,成为被观看的对象。不难想见,面容与美浓庄民迥异,穿梭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封闭偏乡,拿着当时尚属罕见的相机,在田头地尾捕捉画面的孔迈隆,自然也成为被凝视的对象。

孔迈隆教授半个多世纪前的民族志为台湾留下宝贵纪录,更为珍贵的是他拍摄上千张田野照片,鲜活记录了台湾农村样貌,同时反映出人类学的时代脉络与学术背景。相较于文字,要呈现上千张极为平实,似乎完全没有主题或重点的田野照片则显得困难许多。因为这些照片的价值无法以画面结构与光影,专业摄影强调的美感衡量,也不是摄影记者快门下的重大历史事件瞬间。然而,这些看似平实的画面,不仅记录了1960年代的美浓客庄日常生活,更呈现了西方人类学者观看美浓、台湾,或汉人的珍贵视角。台北市客家文化委员会、客家文化基金会认同上述观点,让我摆脱单位原规划的摄影展模式,②②孔迈隆教授收藏半个多世纪的照片与古文书契都无偿捐赠高雄客家文物馆,台北市客家文化基金会在社会教育以及北台湾客家乡亲了解孔迈隆教授的贡献,提出了举办“摄影展”的构想。策展人认为,这次展览的定位不应该仅仅侧重影像,而应该借由这批照片深入人类学者的台湾研究背景,以及人类学者与他者相互凝视的意义。 以《回眸·凝视:1960年代的美浓客庄印象》为主题,以广阔的时空背景和人类学发展脉络为轴心,透过多媒体与带有临场感的展场,重现半世纪前的美浓,同时述说一位美国人类学者与他的田野地、报导人的故事。

人类学主要采取“整体观”的视野,研究某一个特定的社会与文化,孔迈隆拍摄的照片也涵盖汉人社会文化研究的主要面向。其中包括了地方政治与派系,如高雄县长选举的投票所与竞选活动,国民党以及当时被称为党外人士的参选人宣传车与海报都在镜头中。台湾各色各样的民间信仰与仪式直到今天还吸引许多人的目光,更是人類学者研究的焦点之一,孔迈隆也不例外的拍摄大量信仰仪式相关的照片。家族(family)和宗族(lineage)是人类学者探讨汉人社会的焦点,也是孔迈隆田野主要关注的面向,这个主题不免涉及到祖先崇拜仪式与观念。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家户的庄民,在香烟缭绕的背景下为祖先上香,或是清明祭祖以及丧葬仪式的镜头。美浓与周边地区因为需要大量劳动力的烟叶作物产业,使得当地形成交工(换工)的特殊社会形式,也是大家庭延续的关键因素。孔迈隆特别强调烟叶种植与大家庭制度延续的关连,因此拍摄了大量的烟田与烟农,以及烟叶从种植到采收,最后置放在烟楼烘烤的镜头。

“回眸·凝视”特展除了展场入口空间,主要利用两个展厅呈现策展理念。首先,我们运用数十张类似场景,不同角度的照片,设计了进出美浓必经的184县道街景与1960年代高雄客运大巴车模型。让参观者可以坐在大巴车模型里,透过电脑屏幕组成的车窗,将数百张照片制作成往后移动的动画,藉由多媒体设计,令人仿佛置身1960年代开往美浓的大巴车,从车窗观看周边的乡间与田园。最后由县道进入村道,逐渐深入庄民日常生活核心,同时也是凝聚孔迈隆博士论文最关键的空间——伙房。

所谓的伙房并非汉语词汇的厨房,而是盛行于高雄、屏东六堆客家地区,指称传统民居的一个特有词汇。理想上的伙房呈现类似三合院或四合院建筑结构,若仅有一侧厢房称为“不成伙房”,仅有中间一列则称“单家檐屋”。伙房不仅具备祭祀与日常生活居室的复合性建筑空间功能,更带有联系或区辨宗族分支的意义。因为伙房的空间与其象征意义,相当多的仪式都在伙房内外进行。

我们运用大量等比放大的伙房图片,利用展场原有空间结构,再现了伙房的空间,以及伙房内外的日常生活与仪式活动。从日常生活空间来说,我们展现了伙房中央被称为“禾埕”的广场,开阔的空间经常是孩童嬉闹的最佳场所,也是收获季节的晒谷场,妯娌在禾埕周边的房檐下,三两成群,或蹲或立的闲话家常。展示目的是藉此呈现伙房紧密维系庄民彼此社会关系的功能。从仪式空间来说,每个生命从出生到消逝的过程中,绝大多数都会经历各种社会身分的转换,例如孩童经过成年礼,转变为成人身分,接着经由婚礼,又扮演为人夫、为人妇,为人父、为人母的角色,最终透过丧葬仪式,正式成为祖先。1960年代的美浓,这些仪式几乎毫无例外的在伙房内外重复展演。我们在左厢房运用了婴儿满月剃发、婚礼、丧礼等生命礼仪的照片,呈现了伙房作为仪式空间的功能。离开伙房之后,我们将焦点缩小,以灯箱展现照片里逐渐消失的仪式与生活物品。从远到近,由外而内的呈现半个世纪前的美浓风貌。

展示的第二个部分试图说明为什么会有这批照片,以及照片背后反映的时代背景与人类学意义。我们首先展示人类学的学科发展与冷战时期的汉人研究脉络,并在广大的时空背景下,以孔迈隆的照片为例,说明当时来台湾进行田野研究的西方人类学者关心的主题。接着再将焦点拉回,呈现孔迈隆的研究成果,以及重现了他在美浓生活的起居室。在展厅的最后一个单元以等比例缩小了美浓戏院,在戏院内放印纪录片,让曾经与孔迈隆有过深入接触的庄民叙述自我心目中的“孔仔”与共同经历的生活点滴,藉由这个方式,呈现互视的意义。

三、互为凝视的田野影像

孔迈隆出席了这次展览的开幕式,也为导览手册写了序言,对于当年拍摄的照片,能以这种方式展示感到欣慰。他认为,这些照片不仅让我们得以回顾往日时光,同时了解为何20世纪中期美浓大崎下的日常生活与文化传统仍然受到清代移民深刻的型塑,而这些传统又很早且迅速的适应了台湾新环境。他再度回忆大崎下田野工作期间,被美浓和周边大多数地区留存的两种生活样貌吸引。首先是非常传统的社会形式所表现出的大家庭或联合家庭,父母与儿子、媳妇、孙子们住在一起,形成紧密的共食、共财家庭团体。当时大崎下居民绝大多数都是这类家庭的成员。另一种特殊的生活面貌起源比较晚,亦即日本人引入大规模、政府主导的烟叶种植,美浓的烟叶栽种居全台湾之冠,正因联合家庭的组织形式非常适合劳力密集的烟叶种植,变革与传统也因此相互支撑。

今日的美浓已经成为著名的旅游区域,台湾烟酒公司取消了烟酒专卖,不再以契约种植的方式收购烟叶,仅有极为少数农民象征式种上几株。原本主要道路两旁田地里一望无际的粗壮烟叶,已经改种一片色彩斑斓的波斯菊,或是其他经济附加价值高的作物。不仅联合家庭已经消逝,也难以见到过去的婚俗,地方特色正急剧消失。诸如大家庭的衰微等社会发展现象是现代化、城市化难以避免与几乎不可逆转的趋势,但孔迈隆的《中国家庭制度》以及大量的图像,保留了美浓数百年发展过程的瞬间。我们仔细区辨相片人物可以发现,他们或流露出诧异表情,或展现与拍摄者熟识的笑容,甚至是习惯了这位四处闲荡的老外,根本无视于镜头。当我们细细凝视相片里成百上千位人物的表情与眼神,并能同时关照隐身在镜头之后的孔迈隆,我们将不难理解这些照片所呈现的精彩多元,以及人类学者与被研究对象相互凝视,从一个“局外人”成为一个“局内人”的深刻内涵。

参考文献:

[1] Morton H. Fried. Fabric of Chinese Society: A Study of the Social Life of a Chinese County Seat[M]. New York: Octagon Books,1969.

[2] Myron L. Cohen. House United, House Divided: The Chinese Family in Taiwan[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

[責任编辑:王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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