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神坛即是回归神坛——漫谈话剧《历史的天空》

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举办的时机恰逢共和国七十华诞前夕，意义非凡，其中参演剧目之繁多，表现题材之广泛令人赞叹。我有幸到上海观摩了部分作品。

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原解放军艺术学院）创排的话剧《历史的天空》可谓是此次在上海观摩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6个剧目当中观看效果最好的了。相比较其他严肃剧目来说，《历史的天空》整场演出过程中观众笑声不断，至少自发的鼓掌欢呼比某些需要剧团工作人员带头领掌的无聊剧目强太多。虽然，整个剧目有它存在的问题，而且作为小说改编剧目的《历史的天空》也并没有在艺术节上获得文华大奖，但是依然不能否认它是一部十分成功并且令人喜爱的剧目。

话剧《历史的天空》令人喜爱的原因有很多。当然，戏剧舞台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局限性”创作方式以及有着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在场性”互动方式使得戏剧版《历史的天空》有着独特的魅力。更究其根源的是，本剧的主人公梁大牙（梁必达）人物塑造的极度成功。而这个成功的重点就是，选择传统人物而进行反传统塑造，选择传统题材而采用反传统写法。

一、因为“局限性”和“在场性”，选择变得更加重要

我们都知道，话剧《历史的天空》是改编自我国当代著名的军旅题材作家徐贵祥的同名小说。小说讲述了来自蓝桥埠的两个不同出身的年轻人梁大牙和陈墨涵同时决定投身抗日活动。然而，二人初衷相同，方式却并不同。进步青年陈墨涵希望参加共产党的游击队，而梁大牙则希望带着自己的伙伴去投国军。结果却是鬼使神差的将二人的命运反转。梁大牙碰上了游击队，并在杨司令的感召和女干部东方闻音的吸引下留在了游击队，而陈墨涵则碰到了国军旅长刘汉英，并被强行留在了国军中。小说《历史的天空》内容涵盖了抗战时期、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文化大革命、粉碎“四人帮”以及进入新时期以来等各个历史阶段，时间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作者则采用了宏观历史真实和微观历史虚构写法，既将历史磅礴的纵深感和现实意义体现的淋漓尽致又使得虚构的情节空灵洒脱诗情画意。小说《历史的天空》文字质朴轻快，富于幽默，一经推出，便既斩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并于2004年由导演高希希搬上了电视荧幕，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改变了人们对英雄人物的审美方法，随后，便涌现了一大批各式各样的“另类”英雄人物。直至今日，话剧《历史的天空》被搬上戏剧舞台，梁大牙的人物形象依旧受到了当今广大观众的一致喜爱。

梁大牙这样的人物形象出现了将近二十年，《历史的天空》进入泛大众的视野也差不多快十五年了，其剧情和人物的肖像也早已深入人心，改编的难度自然非常巨大。首先，小说改编戏剧最大的矛盾就在于，小说的时间跨度和地点变换的随意性与戏剧舞台的局限性之间的矛盾。

戏剧舞台最大的特点就是表演区的限定和时长的限定。戏剧艺术自公元前400年古希腊出现至今，被归纳出的特点有很多，但归根结底，其最重要的特点是艺术表达的连贯性，既无法停顿，也无法重来。而观众也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在固定的座位里将整个戏剧呈现的内容接收完毕。如此苛刻且简单的展示方式注定了其只能表现某一刻或通过换场来展现某些刻在某个或某些固定场景中发生的事情。说了这么多弯弯绕的话，其实就是要强调戏剧舞台在线性时间流逝的表现上是有它天然的局限性的。

然而，《历史的天空》之所以叫历史的天空，就是在通过梁大牙、陈默涵等人在不同时代的命运反映中国的一个整个的时代的历史，也就是说，它的原著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时间线。而这样庞大繁杂的时间线以及其衍生出来的不同人物线根本无法在短暂的戏剧舞台上呈现出来的。因此，在小说改编戏剧的工作中，选择展现合适的时刻还要保证观众的能够感受到时间的连贯性就显得非常的重要。

那么，如何选择？

这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尤其是小说作者自己作为编剧进行改编。因为时间线上的每一个经过费力构思出来的精华都会在自己的脑中不停的作祟。那些精华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精贵，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个都不舍得删，就容易忽略戏剧舞台上的重点，要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全要，要么就迷失自我——选择错误。

那么，戏剧舞台上的重点是什么呢？我们必须要关注戏剧的另一个特点，那就是它的“在场性”。戏剧的“在场性”是什么？这些年有很多戏剧方面的专家学者在探讨“在场性”或时不时拿“在场性”说事。当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里不做评判。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但凡是舞台艺术，舞蹈、演唱、演奏都有在场性，那么戏剧的在场性作为其区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特点是什么？事实上，戏剧艺术的本质是“活人”演“活人”给“活人”看。大家都知道，三个“活人”依次就是演员、角色和观众。在表演的过程中，角色借助演员实体与观众进行灵魂上的交流。而这种交流是虚无的、不能言喻的和只能感知到的。也就是说，演员在有限的时间当中必须要直击观众的灵魂，使观众移情，因此绝不能娓娓道来，只能在稍作铺垫后就猛烈的喷发。铺垫必须要让观众在已知这个过程的情况下以最快的时间内认真，认真产生肃穆和敬畏，然后，肃穆而敬畏地做好准备被整部戏剧猛烈的高潮部分撞击心灵。心灵被撞击的厉害，观众的满足感就越大。这就是所谓在场性，事实上，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仪式感。没错，仪式感就是在场性的精髓，在小说中大量选择富有仪式感的场景转换为戏剧场景再佐以小部分的过度场景，就是小说改编戏剧的重点。

话剧《历史的天空》很好地完成了这样的一个工作。首先，编剧选择了《历史的天空》中最为重要的一段“历史”，也就是从梁大牙投军开始到东方闻音牺牲结束。选择用梁大牙初投革命与东方闻音纠葛的这一完整的情节，再将陈默涵降低到配角的地位，不至于失去重点。而选择的重点场景从“抢婚”、“投军”、“作战”、“冤狱”到“拔牙”，再到最后的“牺牲”，都是极富仪式感的。尤其最后的“牺牲”更是让人动容以至落泪。整部戏剧虽然在分段叙述，但却丝毫不影响它的连贯性。

二、另辟蹊径的传统人物的反传统塑造，传统题材的反传统写法

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再到如今的话剧，《历史的天空》都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划时代的原因，毋庸置疑是梁大牙这个人物本身的反传统性，更重要的是，它开启了英雄人物反传统写法的先河。《历史的天空》讲的，其实就是我军的高级指挥员成长的道路。《历史的天空》之前的此类人物的传统写法，自然是正派的高大的形象，在自身坚定的革命理念坚持下，在首长的关怀下，战友的帮助下，部下的拥护下，克服一次又一次常人难以克服的困难，最终打败敌人取得革命的胜利。然而，这一类故事从建国前到上个世纪末，一抓一大把。即使故事猎奇性再强，也没有新意，可以这样说，观众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是啥样的了。当然，结尾是一定的，因为革命军人在那段历史当中，无论用何种方式付出牺牲，大体经历的时间节点一定是相同的，革命胜利的结果是一定的，再加上一个大时代“三突出”传统观念影响，因此，这一类硬核军旅题材的作品“英雄形象”在创作下鲜有突破。然而，另一方面，军旅题材描述军人生活的“软军事”情节却异常蓬勃的发展，随着《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横空出世，“英雄”在和平年代的生活中走下神坛，真真正正地成为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梁大牙也顺应时代，在战争年代的硝烟中走下了神坛。

梁大牙确确实实是军旅题材作品当中是非常典型的传统人物素材，但是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剥离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那就是所谓的“高大上”。当然，这种看似剑走偏锋的创作方式其实根本上并没有偏离主旋律军旅作品传统题材，只不过其用了大量反传统的写作方法而已。

话剧当中，梁大牙的计划是投奔国军，最后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共产党的游击队，看似是“被动”参加革命。然而，实际上，梁大牙的抗日的初衷是坚定的，并没有背离共同的革命理想。梁大牙的内心中对杨司令的是佩服的，对革命本质只是不了解但并不反对。从未知到已知，话剧《历史的天空》中的梁大牙非但没有偏离主旋律题材的人物主线，反而补完了英雄人物对党的认知和理解过程，也就是把拥有革命理想变成了拥有革命理想的过程，使得动机更加具有说服力。另一个方面，梁大牙参加革命的动机看似不纯——那就是对东方闻音的情愫，在话剧中，梁大牙甚至多次强行的打报告要与东方闻音结婚。然而，编剧在东方闻音这个人物形象的构思上，在美丽的外表下大量的赋予了单纯、正直、理想坚定等等美好的品质，这些品质正是暗指了那个时代革命者对革命理想的美好憧憬和想象。梁大牙对东方闻音的迷恋其实也在暗示梁大牙为代表的初入革命队伍的人们对革命的迷恋和憧憬。

当然，在不过度解读人物设定的情况下，梁大牙的“好色”的行为也是真实的，令人喜爱的。梁大牙的真实又有两种解释。第一个真实是，梁大牙这个人物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活的男人，除了热血澎湃的拼杀，还有所有人都会有的对儿女情长的渴求，这自然拉近了人物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让观众相信甚至产生共鸣和移情。第二个真实是，梁大牙是一个真实的人，对于情感永远是真实的表达，无论是对鬼子的恨还是对东方闻音的爱，尤其追求的方式，都异常直白。刚毅凶猛勇敢的战斗姿态和蹩脚幼稚单纯的情感抒发之间的反差，使得人物显得特别可爱。

另一方面，梁大牙身上有一股“匪气”，正是这样一个具有匪气的人物让我党的军事干部从清一色政委一身正气谆谆教导一跃成为了富有魅力的战争天才。正是传统人物反传统塑造，传统题材反传统写法。自此以后，一大批更加真实的英雄人物涌现出来，并长期活跃在影视戏剧当中，这其中《亮剑》当中的李云龙更是将此类人物发展到了顶峰。当然，《历史的天空》当中的梁大牙功不可没。

再次回到话剧《历史的天空》当中，虽然它仍然有不足之处。例如，独白部分显得突兀，更像是穿插的朗诵；再例如，东方闻音牺牲时的场景设计与整部作品风格不统一，虚实结合不好，台词令人尴尬。但是这些并不妨碍话剧《历史的天空》成为一部让人喜爱的作品。我们最终喜爱它的原因，其实无外乎是它让神一般存在的英雄人物走下了神坛，走到了观众身边的，让观众了解他。作为和所有观众一样的凡人，英雄人物做出了凡人不能做出事情，那么走下神坛不就是回归神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