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弱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声声慢》前人讲得太多,已经题无剩义了。但既然讲李清照,我也不想绕过它,就留到最后来讲一讲我的心得。
一般来说,高手作文,不兴用形容词。你可以写伤心事,不可以说伤心话。可是你看,“凄凄惨惨戚戚”“伤心”“憔悴”“愁”,这么多的形容词都用上了,李清照真是“能文”而“无顾籍”!王安石说:“意气未宜轻感慨,文章尤忌数悲哀。一旦如数家珍地数起了自己的悲哀,就容易弄成很low的感伤主义。但是,伟大的文本具有豁免权,譬如《离骚》,譬如《古诗十九首》。《声声慢》十分slow,却一点不low,这是一个横放杰出的特例。
比如说,有人注意到词中居然出现了三个“怎”字,这对于用字须戒重叠的填词是违例的。清人孙致弥在《词鹄》凡例中说:“字面前后相犯,虽绝妙好词,毕竟不妥,万不得已用之。如易安《声声慢》,叠用三“怎”字,虽曰读者全然不觉,究竟敲打出来,终成白璧微瑕,况未能尽如易安之善运用,慎之是也。”
是不是“易安之善运用”不好说,“读者全然不觉”却是真的。我也是这回要讲《声声慢》,才发觉里面“怎”字有三个,而反问句更有四个。正常情况下,这么多的反诘肯定令人不耐烦,但《声声慢》就是让你“全然不觉”。那起首的十四个叠字,形成了笼罩性的气氛,做成了支配性的姿态,你从一开始就被带进去了。
细察全篇,三个“怎”字句,四个反问句,都是在五个否定判断中——
不能“将息”:“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不能“敌”:“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不能“摘”:“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不能“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不能“了”:“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个接一个的否定,对一切的一切。这些否定,实来自对昨日的世界之笃定与安定的肯定。往昔有千般好,今日就有万般不是。李清照《〈金石录〉后序》里的那句“甘心老是乡矣”,真是恍惚梦魂中的喟叹。她希望时间停止在那一刻,不走了才好。可是她的命运崩坏了,过去的生活场景像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稀里哗啦被打了个粉碎,剩满地玻璃碴,戳手、扎心。
“文章尤忌数悲哀”,可李清照难挨的余生里,只剩下了“数”,机械地列数:三杯两盏淡酒,满地黄花堆积,细雨点点滴滴,怎一个愁字了得……零零星星,细细密密,《声声慢》里这些“数”,是那前面十四个叠字所预设的节奏的继续。守,而无所候;期,而无所待。李清照的悲哀,真是看得见,摸得着,解不开,顿不脱……
这首词,尽管用了那么多形容词,却没有抽象之弊。它胜在具体可感的意象,如“酒”“雁”“黄花”“梧桐”“雨”“窗”等等,尤胜在空前绝后的声音。李清照《词论》说过,“歌词分五音”,五音是根据发音部位,将汉字分为唇、齿、喉、舌、鼻五个类别。一般来说,一首诗的五音是随机分布,比较平均的,但《声声慢》却倾斜得极为严重。
夏承焘指出,全词97字,单是舌音和齿音就有57字,明显占半数以上:
舌音16字:难、淡、敌、他、地、堆、独、得、桐、到、点、点、滴、滴、第、得。
齿声41字:寻、寻、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时、最、息、三、盏、酒、怎、正、伤、心、是、时、识、积、憔、悴、损、如、谁、守、窗、自、怎、生、细、这、次、怎、愁、字。
当心弦都调理停当,受基本的情意姿态所控制,该要的声音自己会来。夏承焘总结说,此词密集的双声,在宋词中绝无仅有,“当是有意以啮齿丁宁之口吻,写其郁悒惝怳之情怀。”对于《声声慢》万语千言的评析,没有比这一句更精辟的了。而且,“啮”“丁”“宁”是舌音,“齿”是齿音。最高的表达是现身说法:他说的,正是他的字句在做的。
而郁悒惝怳的李清照,将她命运的碎玻璃碴收拢起来,珍重细数。经她一番深情凝视与妙手点化,一一化作了璀璨的钻石,而《声声慢》是其中最大的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