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婷
天儿好的日子,刘思麟会骑她那辆淘来的二手凤凰自行车上班。还不到早上8点,北京城还没醒来。进了故宫的门儿,世界更安静了。刘思麟老觉得自己到了另一个时空。“你不仅从地理空间上,走进了一个非常不一样的环境,在时间的节奏上也发生了变化。这里面的一草一木,每一个建筑,每一个物品,都不是属于当下的东西。”春末故宫里梨花落,她拍下来,在微博里写:“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她是故宫博物院里传说中的“修文物的女孩儿”。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对文物的伤况进行二维和三维的信息采集。和大多数同事一样,她低调慎言,不对外说具体的工作内容。工作日午休时会去周围的公园消消食儿,忙完活计和师傅们一块在故宫里看看展览。
每天下午5点下了班,到晚上12点睡觉之前,还有七八个小时。刘思麟的白天与夜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白天在故宫这样严肃的历史圣殿里工作,晚上她却热衷于用摄影创作去解构历史。
在她居住的四合院的房间里,那个低调的、安静的、东方的世界消失了,西方的、奔放的、现代的时空出现了。书架上摆满画册,许多都是波普艺术,比如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涂鸦艺术家班克西……桌上一台超大电脑,还有各式相机,都是她创作的工具。
你很可能见过她的艺术作品。一组叫做《我无处不在》的作品里,她把自己和20世纪的许多大人物P在了一张照片里。她把蒋介石P掉,自己站在了宋美龄旁边,也曾把萨特P掉,把手搭上波伏娃的肩膀上。她还曾与戴安娜王妃、玛丽莲·梦露、安迪·沃霍尔、弗里达“同框”,甚至把自己P在天安门城楼上站在伟人旁边。每一张照片看着都幽默又和谐。故宫里她的同事知道这些,常打趣儿,喊她“艺术家”。
21岁时,刘思麟开始做第一张照片。最开始是为了好玩儿,看到妈妈的一张老照片,短发,穿着衬衫,很干练,酷酷的。她觉得和当下的妈妈一点儿也不像,就P了一张图,把自己和年轻时的妈妈放在一起。
这种自娱自乐渐渐变成一种严肃的创作。她从海量的名人照片里,选择她最想表达自己态度的照片。那时她的人生疑问是,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她就去找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和她们“合影”。过了两年,这个问题解决了,她开始寻找潜意识里艺术梦想的根源,就开始做文化相关的人物。
每一次,都要构思自己以什么身份介入,再根据时代背景选定服装、动作和表情。在和戴安娜王妃的合影里,她站在王妃身边,翻了个白眼。“我觉得她是一个朋克,所以做了翻白眼的表情。如果她不是王妃的身份,可能就会这样非常真实地表达自己。”
她观察这些图片被传播的过程。她与张爱玲、李香兰的合影,就被记者看到了,还真做了一番考据,记者请教了张爱玲研究专家止庵、两位摄影师和一位图片编辑,大家都认为是伪造。后来多番搜索,才发现是刘思麟的作品。还有一次,有公众号发文讲毕加索生平,用了她与毕加索的合影——他们也信以为真了。她向对方说明这是自己的创作。后来这个公众号还发了一个声明,专门介绍了她。
她觉得这很有趣。“我是一个网络世界成长起来的年轻小孩,通过创作了解这个大众文化影响下的时代。过去只有极少数的精英阶层才能影响社会和时代,而今天的网络环境给了每个人展示的舞台,我们有了平等的机会去创造、传播和表达。”记者问她,照片流传出去,被误以为真怎么办?她说:“那我的目的某种程度上讲就达到了,平等的传播就是今天图像的命运。”展览时,看到有的观众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她就在旁边偷偷地笑。
到了26岁,她这一组作品拿下了2016年的“集美·阿尔勒发现奖”。有媒体说,这个奖项被称为摄影界的奥斯卡。这些作品随后在许多欧洲国家展出和获奖。
很多人问:这算艺术吗?当时推荐她作品的策展人这样写道:“无论是在静态摄影还是目前被广泛使用的网络直播之中,刘思麟把自己的形象当作一种传播介质,亲身试探和演绎互联网时代中图像的多舛命运。”
与从事文物工作需要的审慎、严谨不同,打小儿她就天马行空。这也许和独处有关。4岁时她家搬到北京,就住在四合院里。爸爸妈妈都下班很晚,放了学,她喜欢独自对着窗子发呆。“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透过那雕花的窗格子,能看到光线在屋子里移动。还能看到鸽灰色的天空、树与飞鸟。
有次院子里挖地,挖了个很大的洞,下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她骑着三轮的儿童自行车,围着洞看来看去,觉得要是掉下去就飞到宇宙中了,又向往又害怕,纠结了一夜。家里管得严,不让她看电视,她偶尔路过电视,瞄一眼,回房间里躺下,就开始脑补整个剧情该如何演绎。
到了高中她开始学画画,发现自己和别人也不一样。参加美术考试,都是画模特,中场休息时模特从上面走下来,到她那儿说,你的画跟别人都不一样。她问,我画得不像吗?模特说,不是,你的画有这么多颜色。“那时候我就想,完了,我肯定得不了高分。但是我就是能看到那些色彩,我控制不住自己,必须要诚实地画出来。”
她不是在传统文化里长大的孩子,十一二岁开始听CD,从格莱美听到老虎鱼。喜欢看杂志,从内容到广告,但只看图片,发现好看的就翻不动篇儿。喜欢涂鸦,喜欢安迪·沃霍尔,喜欢波普。这是她的精神世界。
对她而言,到故宫工作完全是出人意料的选择——“我们这代人,从流行文化里面成长起来。再稍微大点,就无缝链接到网络时代。但总觉得忽略了自己的文化基因,所以想回到这个文化土壤里,而故宫也许是最能直接给我这种感受的地方。”所以到了故宫,她身上发生的故事其实是——一个新锐的当代艺术家,在故宫上班,她会遇到什么?
一个很大的挑战是早起。一开始住在通州,每天6点半出门,开车一路都心惊胆战,怕迟到,“时间浪费得毫无意义,感觉能把人逼疯掉。”后来搬到东四环,“生活在人挤人的地儿,心态也是分分钟就能崩。”现在到了景山附近,每天路程5分钟,省下的时间用来慢慢打发。
另一个问题是,是融入环境,还是做自己?刚进去那会儿,她学同事们的穿衣风格,穿得朴素、低调、沉稳,一头黑发。很快她发现自己不开心,穿着不舒服的衣服,热情和创造力都被压抑了,工作里也不敢表达自己。后来她改回自己的风格,反倒好了,领导没说啥,同事们说她终于开始做自己了。
工作与艺术创作的一些技艺是共通的。她用摄影透光的方法拍古代书画,能看到它们内部的信息和伤况。一个本质上非常个人主义的艺术家,也逐渐觉得,“其实每个人所做的一切,都能影响别人的生活”。
但艺术观念的融合需要时间。最初她来故宫,是希望获得创作的灵感。后来她发现,传统文化与她做的当代艺术,严肃的工作与她解构的创作方式,东方与西方,严谨与自由,还是不一样。
好在她还有许多漫长的夜晚,那都是她一个人的创作时间。每一个作品都很复杂。一张海明威的照片,她已经做了3年。那张照片里,海明威坐在家里的沙发前面逗猫,穿一件白色T恤,看起来很放松。她喜欢他这种状态,也穿了个睡衣,扎个辫子,想像他女儿一样。她分析了光线、景别、透视,但就是看着别扭,“不知道哪里不对,就是没有找到原因”。
但她觉得《老人与海》好,不想放弃。“小时候不理解海明威,《老人与海》就是捕鱼,就是搏斗一下,幸存了。长大了会发现,和平凡做抗争,是每个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