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曾祺
楚些/推荐01
汪曾祺不仅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道地的美食家。无论是家常小食还是地方风味,甚至于生活里最平淡无奇的一碗热汤,在汪曾祺的笔下都添了一分文化意蕴,多了一笔闲情雅致。对吃食的钟情和用心与享乐主义关系不大,收藏大家黄裳有一篇长文《也说曾祺》,开篇就说:“曾祺的创作,不论采用何种形式,其终极精神所寄是‘诗’。”实在是很有见地。汪曾祺是特别热爱生活的人,他热爱一切劳动以及劳动所创造的美。《宋朝人的吃喝》是一篇典型的汪曾祺式的散文,随意中有深情,有见识。他擅长把文才藏于趣味之下,对于历史典故和知识,也没有采取平面化的罗列方式,而是点到即止,如蜻蜓掠过水面,搅动了一池的倒影。这倒影的迷人处,恰在人世间的烟火里。
楚些喜欢的书:
书 名:《苏东坡传》
作 者:林语堂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
名人传记往往给读者以敬慕,以仰望,这一本则大有不同。与其说它是一本传记,不如说它是一件贴心的小棉袄,一经读过,必有温暖流布全身,必有月光挂在窗前,让你流连忘返。关于苏东坡的传记,大概有十几种之多,但林语堂的这一本,则在群山之巅。苏轼是一个最能够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式人物,他的丰富性远超先秦圣哲,也远超文化史上的伟大作家、学者。我个人认为,天地之间,所能够得到的,他都曾得到过,所能够失去的,他也都曾失去过。如果说,现代史上,鲁迅值得敬,胡适值得交,林语堂值得嫁的话,对于苏轼来说,拥以上三点于一身,中国文化因为有了苏东坡,至少丰满了一大圈。而林语堂作为一个现代散文大家,将心比心,始终将人生的颜色作为基点,并以平淡而本真的话语,描绘了这位符号性人物的起落和跌宕,不免让人心生“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
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讲究大吃大喝。杜甫的 《丽人行》里列叙了一些珍馐,但多系夸张想象之辞。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过八品,四个高足的浅碗,四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形的东西,有点像外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称赞“黄州好猪肉”,但还是“富者不解吃,贫者不解煮”。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最后浇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咕叽的,可以解腻。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为玉糁羹,他觉得好吃得不得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罢了。当然,想象起来也不难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较简单且清淡。连有皇帝参加的御宴也并不丰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盏酒都要有歌舞杂技,似乎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载《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使臣诸卿只是“每分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浆水一桶,立杓数枚”。“看盘”只是摆样子的,不能吃的。“凡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第四盏下酒是炙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群仙、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鼋鱼、密浮酥捺花;第七盏排炊羊、胡饼、炙金肠;第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水饭、簇饤下饭。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东京梦华录》云:“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玻璃浅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菜蔬精细,谓之‘造’,每碗十文。”《会仙楼》条载:“止两人对坐饮酒……即银近百两矣。”初看吓人一跳。细看,这是指餐具的价值——宋人餐具多用银。
几乎所有记两宋风俗的书无不记“市食”。其中钱塘吴自牧《梦粱录》最为详备。宋朝的肴馔好像多是“快餐”,是现成的。中国古代人流行吃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不说是洗手炒肉丝。《水浒传》林冲的徒弟说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东京梦华录》云“旧只用匙今皆用筋矣”,可见本都是可喝的汤水。其次是各种菜:鸡、鸭、鹅,再次是半干的肉脯和全干的肉。几本书里都提到“影戏”,我觉得这就是四川的灯影牛肉一类的东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极少。
宋朝人饮酒和后来有些不同的,是总要有些鲜果干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银杏,以及莴苣、“姜油多”之类的菜蔬和玛瑙饧、泽州饧之类的糖稀。《水浒传》所谓“铺下果子按酒”,即指此类东西。
宋朝的面食品类甚多。我们现在叫做主食,宋人却叫“从食”。面食主要是饼,《水浒传》动辄说“回些面来打饼”。饼有门油、菊花、宽焦、侧厚、油锅、新样满麻……《东京梦华录》载武成王庙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炉。五十几个炉子一起烙饼,真是好家伙!
遍检《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没有发现宋朝人吃海参、鱼翅、燕窝的记载。吃这种滋补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从明朝才开始。这大概和明朝人的纵欲有关系。
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东京梦华录》云“用一等玻璃浅碗……每碗十文”可证。《韩熙载夜宴图》上画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来大家合坐一桌,大盘大碗,筷子勺子一起来。这一点是颇合卫生的,因不易传染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