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发 冷金乘
[摘 要]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深化了人的解放的思想,人的解放有两个理论维度:一个是对象化活动的解放;另一个是人对对象感性关系的解放。这两个理论维度分别对应着现实中的两种解放:一种是工人解放,即从异化劳动中解放;另一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即从私有财产中解放。人的解放的思想有理论和现实两个层面,解放的两个理论维度和现实的两种解放构成了马克思人的解放的思想的理论统一体。
[关键词]异化劳动;私有财产;工人解放;普遍的人的解放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3-8616(2019)01-0025-09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从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的关系,即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结果,得出了工人的解放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以及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之中的推论。这里需要厘清的问题是,为什么是异化劳动生产出了私有财产,而不是私有财产带来了异化劳动,以及为什么工人的解放包含了普遍的人的解放,而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包含了工人的解放。实际上,马克思人的解放的思想包含了两个理论维度,它们分别对应着现实中两种不同的解放。认识到《手稿》中关于人的解放的思想的丰富层次性,我们对马克思思想的认识会更加深刻。
马克思在《手稿》中明确表示,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直接原因,而这个因果关系发展到后来就呈现为相互作用的关系[1]166。马克思对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的定位虽然明确,但对它的解释又有些模糊,这就给后来学者的不同理解留出了空间。有人认为,马克思的文本在这里陷入了循环论证。即使不深入分析也知道,马克思当然不会容忍自己的思考有如此明显的循环论证,这就需要努力寻找手稿背后他试图表达的思想。韩立新教授经过对文献的梳理和分析提供了比较恰当的解释,他区分了马克思文本中想要表达的两种“异化劳动”和两种“私人所有”,认为马克思想要表達的概念序列是“异化劳动I→私人所有I→异化劳动Ⅱ→私人所有Ⅱ”。也就是说,一般的人类劳动带来了基于自我劳动基础上的私人所有,这种私人所有带来了属于他人的异化劳动,而这种异化劳动最终生产出了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2]。马克思要批判的不是私人所有I,而是私人所有Ⅱ。显然,只有对这两个概念做这样的区分,才能破解对马克思“循环论证”的指控,理顺马克思批判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逻辑理路。
马克思是从国民经济的事实出发,他所看到的事实是工人的异化状况。他指责国民经济学家不考察工人与产品的直接关系,这就遮蔽了劳动的异化。工人的劳动产品是异己的,它们不属于工人而是属于资本家,而工人、产品和资本家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是由异化劳动生产出来的。马克思写道:“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对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1]165
关于《手稿》中私有财产的说法。马克思提出:“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私有财产作为自为地存在着的活动、作为主体、作为人,就是劳动。”[1]178既然私有财产的本质是劳动,而劳动又分为非异化劳动和异化劳动,那么私有财产也就可以分为非异化私有财产和异化私有财产,不过马克思就是用私有财产来指称异化私有财产,“非异化私有财产”实际上是一个矛盾体。比如,马克思写道:“这种物质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财产,是异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 [1]186这就明确限定了私有财产就是异化的,可见,马克思笔下的“私有财产”和日常所说的“个人所有”不是同一个意思。
这样,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的关系就很好理解了,显然在逻辑上要先是异化劳动生产用于交换的产品,才能为资本家对生产和产品的支配关系提供可能。如果劳动者只是生产用于自身的产品且不用于交换,那么就不可能有他人来支配劳动者的生产活动和产品。在异化劳动中,人们不是出于自身劳动需要去生产产品,而是出于交换的目的从事生产,这是不劳动而能生存的资本家群体产生出来的逻辑前提。资本家一旦取得对劳动产品的支配权,私有财产就宣告诞生。而只要私有财产的地位巩固下来,使用商品渐渐成为社会习惯,并取代非异化劳动的产品,就会对异化劳动的进一步发展提供强大动力。
于是,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形成了一个相互作用的统一体,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对象化结果,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意味着要扬弃异化劳动,对异化劳动的扬弃也是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我们将会看到,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对人的压迫,在哲学上表现在对象化活动和人对对象的关系的两个不同方面,在现实中则表现在对工人以及对所有人的压迫。
马克思认为,一般的劳动是劳动的对象化、现实化,而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就此而言,奴隶和工人的劳动也是劳动。但他还对劳动做出了更高的规定,即劳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
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继承自黑格尔,在《手稿》中,马克思高度评价了黑格尔关于劳动的思想,同时也有所保留:“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是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是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他只看到劳动的积极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方面。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205
实际上,在黑格尔的文本中并不容易找到马克思这段著名评述的直接体现。学界关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劳动概念的继承的看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认为马克思的劳动观点主要来自《精神现象学》中的“主人与奴隶”部分[3];另一种则认为整个《精神现象学》都有一个劳动的主题[4]。笔者支持前者的观点,如果排除马克思对后世的影响,也就是不用马克思来解读黑格尔的话,用劳动主题来解读《精神现象学》显然是匪夷所思的。很明显,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吸收了《精神现象学》中的概念,而不能用马克思已经吸收进去之后的思想再去解读黑格尔。《手稿》主要处理的黑格尔文本是《精神现象学》,《精神现象学》直接涉及劳动的部分是“主人与奴隶”。而这里黑格尔笔下奴隶的劳动当然指的是物质的生产性劳动,而不是马克思所说的抽象的精神的劳动。或许,马克思在说抽象的精神的劳动时,所想到的是“主人与奴隶”只是黑格尔脑子的玄想,而不是现实世界中的真正的劳动。马克思认为黑格尔把劳动看成人的本质、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但是不存偏见的人很难发现黑格尔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何况马克思自己在《手稿》中也点到了,黑格尔笔下的人的本质是自我意识。可见,这里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观点的评述偏离了黑格尔的原意,是一种颇具创造性的解读。
黑格尔在“主人与奴隶”中关于劳动的观点隐含了解放的维度。奴隶处于非独立的状态,就独立性而言,主人是本质,但是经由恐惧和劳动两个环节,奴隶意识到自己的自为存在。主人要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他命令奴隶对物进行加工,奴隶对物的加工改造是对物赋予形式,“这个否定性的中介或赋形的行为同时就是意识的个别性或意识的纯粹自为存在,这种自为存在现在通过劳动在自己之外进入到持久的元素;于是,那劳动着的意识借此就进到了把独立存在直观为自己本身”[5]。奴隶的劳动赋予了物的形式,使自己成为物的否定者,他认识到自己也是能动的否定者,是一个自为的存在。这样,劳动让即使是被迫劳动的奴隶也具有了自由的可能,尽管这只是精神中的自由。劳动就是劳动者对物体的赋形,这种行为能够让劳动者意识到自身的自为存在,认识到自己的主动性,可以说是实现了马克思所说的自我确证。总之,劳动既是对象化,又是自我确证,蕴含了使劳动者自由与解放的可能。
马克思进一步发挥了黑格尔关于劳动观点的解放维度。他强调,劳动是人的本质,劳动不仅仅只是对象化活动,而且还应该是个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而人是普遍的、自由的类存在物,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就是人的类特征。这种彻底的人道主义预设不仅不能满足于黑格尔笔下奴隶的精神中的短暂的自由感,也不能满足于现实中工业时代工人的非人般的生活。这样,马克思就把黑格尔笔下奴隶的精神中的短暂自由感扩大为现实中的持久的自由,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带来解放,只有产品归自身所有的自由的劳动才具有解放的意义。工人的劳动产品不归自身所有,工人进行劳动是迫于生计,对于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规定而言,这种劳动是被扭曲的,马克思用“异化”这个词指称这种劳动,这本身就包含了判断,意味着这种劳动是不正常的、非本质的状态,从而应当复归于本质。异化劳动不仅不具有解放的意义,反而还是压迫性的。
马克思论述了著名的劳动异化的四个規定。第一个规定是工人对自己劳动产品的关系的异化,工人的产品不是属己的而是异己的,工人生产出这个对象,而对象却是与工人对立的独立的力量。第二个规定是工人对生产活动的关系的异化,工人的劳动是为了生存下去而被迫参与的劳动,他们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能力,而是肉体和精神受到折磨和摧残。第三个规定是工人与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工人把自己的人的本质变成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第四个规定是人同人相异化即社会关系的异化,这是前三个规定导致的结果。
倘若把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放到黑格尔的主人与奴隶的语境下,奴隶的劳动当然也是异化的,因为奴隶的劳动产品不是属于自己的,劳动的活动是被强迫的,这样的劳动必然使奴隶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也使社会关系异化。为什么黑格尔笔下的奴隶能在这样的劳动中看到解放的可能,而马克思笔下的工人却相反呢?原因在于,黑格尔笔下的奴隶的处境已跌入谷底,陷入彻底的恐惧之中,人性与人权纯属奢谈,解放只能是自我意识中的一种可能;而马克思则用人性和人的权利的高度来看待工人的处境,要求工人得到的解放应该是现实的解放。
黑格尔笔下的奴隶进行劳动是出于主人的命令,而现实中的工人进行劳动是为了生存。马克思笔下现实中的这种奴隶状态就是,工人只有作为工人,只有接受异化劳动,只有被异化,才能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下来,他们别无选择,无法逃离这个处境。马克思所批评的国民经济学家把工人的处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而不是把它看成一个需要认真解决的难题。马克思与他们不同,他把劳动视作是人的本质,也就是把人的对象化活动看作人的本质,这样的话,劳动就不应该是奴隶般的劳动,而应该是自由的。劳动的异化就是人的对象性活动的异化,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就是人的不自由。真正的劳动意味着人的对象化活动的解放,由于异化劳动体现在工人身上,那么这种解放也就是工人的解放。
把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并与人的自由和解放等同起来是马克思一生的特点。在1875年《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对共产主义高级阶段的简短描述中讲到“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6]。这就是因为劳动本质上是人的力量的对象化,人只有通过这种对象化活动才能确证自身。在未来的共产主义中,异化劳动已经被扬弃,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作为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已经复归于其本质。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被普遍地异化了,工人只是为了获得工资才替资本家劳动,劳动的自由与解放意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奴隶般的生活。虽然劳动本身具有自由与解放的意义,但是劳动自身不可能使劳动从异化中解放出来,组织起使得劳动得到解放的物质力量便成为实现解放的必由之路。
异化劳动是工人的劳动,那么扬弃异化劳动也只是工人的解放,至少在直接意义上谈不上非工人的解放,也谈不上普遍的人的解放,但工人解放的结果却是普遍的人的解放。私有财产的主体性质就是人的劳动,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结果,前面已经说明,《手稿》讲到的私有财产是异化的,这种私有财产是人们所拥有的他人的异化劳动的产物,由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包括非工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拥有私有财产,因此所有人都处于异化状态。这种异化状态中的人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至于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所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因此,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1]189。
这里是说,人应该是他自身,他的生命表现也应该是他自身,如果人拥有并寻求异己的由他人生产的私有财产,一方面,这会导致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放弃自身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样也就放弃了自我确证,因为所取得的异化私有财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够满足他们的现实生活需要;另一方面,对私有财产的拥有是感觉的异化,这是一种非常片面的感觉,因为拥有者不能在这些物中实现自我确证,他们甚至还可能乐此不疲地追求满足物欲,这就使物神化,把人降格。人一旦依赖于占有这些私有财产,乃至产生物欲,就会远离了他自己的真正生命表现。原来是通过对象化产物的物来实现自我确证,现在人的对象却是非人的、异己的。当物是出于交换目的而生产出来,这样的物就割裂了与人的关联。而且在这样的社会中,工人要获取私有财产,往往只能投身异化劳动,于是,工人就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双重异化”的命运。
马克思认为,单纯的对物的拥有是感觉的异化,它不是一种人的器官的官能,不是一种人对世界的人的关系(如视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和爱),而真正的人的感觉应当是人的器官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对对象的全面占有,这同时也是对人的现实的占有。马克思认为要积极地扬弃私有财产,这就让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解放,因为这使得这些感觉和特性成为了人的,效用变成了人的效用[1]190。按照马克思的意思,私有财产不仅对于生产者来说是异己的,对拥有者来说是异己的,对该商品背后的资本家来说也是异己的。在异化状态的社会之中,人尽管生产和拥有物,但这些物却是与人相异化的,生产者和拥有者都不能通过这些物实现自我确证。
马克思主要是从人的感性方面来反对私有财产,私有财产使人的感性片面化、异化,而扬弃私有财产所带来的也主要是人的感性的解放。马克思强调:“感性(见费尔巴哈)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科学只有从感性意识和感性需要这两种形式的感性出发,因而,科学只有从自然界出发,才是现实的科学。”[1]194这里的感性意识主要指的就是人的对象化活动,而感性需要主要指的是人对对象的关系。感性就是马克思在《手稿》中批判私有财产的主要理论根据。
另外,我们还能从马克思在《手稿》的这方面论述中发现历史唯物主义的雏形。他认为,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是生产的特殊方式,受生产的普遍规律支配。既然生产领域是异化的,那么社会的其他领域也是异化的,这意味人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处于异化状态中。那么,积极地扬弃私有财产,就不仅仅是人从生产和私有财产的方面复归,而且是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复归[1]186。原本只是工人物质生产中的异化劳动,它的逻辑结果却是所有人都处于普遍的异化状态之中。实际上,马克思的这个结论是异化劳动第四个规定即社会关系的异化的进一步发挥,既然社会关系是异化的,那么社会就是普遍异化的,在这里,连接“经济基础”和“上層建筑”的桥梁是社会关系。马克思在这里虽然只是略略提到,但是这个结论却非常重要,并在后来发展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理论。
当然,马克思承认了私有财产的积极意义,也承认了异化劳动的积极意义:“已经生成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人的本质的这种全部丰富性的人,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作为这个社会的恒久的现实。”[1]192尽管是以人被异化的方式,现代工业也展现了人类的本质性力量、形成了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自然科学也在改造着人的生活,这为人的解放做着准备。显然,人类社会在既有的方向继续发展,一方面虽使非人化和异化充分发展,但另一方面也在为人的解放做铺垫。异化劳动不是应该被否定,而是应该被扬弃,而且是要在异化充分发展的过程中所取得的现实成果之上被扬弃。从理论高度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但是又承认它在某种程度上的合理性,并强调要在现实的基础上向理论的要求过渡,而不是全盘否定另开局面,这种历史的辩证发展的思想伴随着马克思的一生。
马克思在《手稿》中对私有财产的论述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今天我们日常说的“私有财产”主要指的是法律意义上的个人所有,而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异化私有财产。如果把马克思的“消灭私有制”理解为一切个人财产收归公有,那就是误入歧途了。首先,要消灭的是异化私有财产而不是宽泛意义的个人所有;其次,消灭私有制的途径也是经过一个历史时期之后的积极扬弃,而不是简单化的当下就要进行收归公有。现在一提到消灭私有制,有人联想到的就是要没收个人财产、结束市场经济和清退民营企业,这显然不符合马克思的原意——异化状态要在异化充分发展之中取得的现实成果之上被扬弃。在这个过程中,哲学意义上的异化虽然难以避免,但是可以通过法律法规来维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克制异化的泛滥。而且,现在整个人类所取得的现实成就,还远远没有达到可以谈论扬弃异化的“拐点”。
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要表达的就是要在生产和所有两个方面,重新建立起人生产和拥有的物同人的直接联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生产的物与人的关系被扭曲了,在生产方面,人生产的物不属于生产者;在拥有方面,人拥有的物也不是所有者的对象化活动产物。物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的产物,是人的自我确证的必由之路,但是这条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遗憾地切断了。于是,不仅是工人,所有人都不能通过对象化活动进行自我确证,这样的后果就是自我的迷失。改变这种局面的途径,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的解放。
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工人的劳动却是异化的,感性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但异化私有财产的所有者的感性却是片面而狭隘的。不管是工人的劳动异化还是所有人的异化状态,它们都背离了人与其本质力量的对象的应有关系,前者是人在对象化的活动中被异化,而后者则是人对已经成形的对象化产品的感性关系被异化,这样,人的解放就有两个理论维度,一方面是人的对象化活动,另一方面则是人对对象的感性关系。区分解放的这两个维度是必要的,因为它们分别表征着人的异化境况的两个不同方面,人类既需要从异化劳动中摆脱出来,也需要从异化私有财产中摆脱出来,它们各自从不同方面压迫着生存在资本主义之下的人。
马克思也区分了现实中的两种解放,即工人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可以看到,工人解放对应着解放的人的对象化活动维度,而普遍的人的解放对应着人对对象的感性关系的维度。由于异化劳动是异化私有财产的原因,那么,如果说政治形式的工人解放扬弃了异化劳动,进而也就扬弃了私有财产,工人解放蕴含了普遍的人的解放就不足为奇了。工人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的解放的两个组成部分,不能把它们割裂开来看待,工人解放包含了普遍的人的解放,而普遍的人的解放则是工人解放的逻辑结果。
马克思在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导言中,明确地把人的解放的任务交给无产阶级。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重视是出于他对法国革命的研究,但他还需要对无产阶级的重要性提出哲学上的证明,这个哲学根据就是“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而在现实中,无产阶级却遭受了人的完全丧失,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到自己本身[1]17。现代资本主义制度所造成的社会现实与“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要求渐行渐远,在正确的理论面前,与理论背道而驰的现实是错误的,应该要以正确的理论来指导有原则高度的实践来改变现实。理论与现实的差距表明了资本主义制度应该受到批判,而批判它的物质力量便是无产阶级。马克思预见到,无产阶级会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不断壮大,而世界的未来也将属于这个阶级。
《手稿》更加細致地从经济物质方面分析了人的状况,马克思依据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个总原则(这当然是“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延伸)分析了工人的劳动异化和非工人的感性异化状况,他用令人印象深刻的语言和逻辑揭示了当前的世界在多大程度上偏离了这种人道主义原则,并且他又用同样让人印象深刻的口吻说明这种人道主义原则必然将在不远的将来得到实现。不同于用“人人生而平等”这样的根据来促进黑人和妇女的平权运动,这些平权运动不会根本性地改变现有的物质利益关系,而是现有的社会体制所能容许的变革,但马克思更加彻底的人道主义根据不仅要根本地改变社会物质关系面貌,而且也会根本地改变整个社会。《手稿》中的解放,主要是哲学意义上的人能够重新实现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在生产方面体现为非异化的本质的劳动,这在拥有方面表现为对人的本质的感性的全面的占有,这些论述都是用对象化、类本质和异化这样的哲学话语来进行的。解放是一个哲学上的概念,马克思试图用哲学上的解放来证明,社会从私有财产和奴役制中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在政治形式上的解放。显然,从哲学意义上的解放到政治意义上的解放有一个跳跃,而马克思在这个时候还没有详细处理政治形式的解放问题,而且这势必在现实层面成为一个复杂的问题,后来不同的马克思主义者有着各种不同的认识,也走出了各种不同的实践道路。就哲学意义上的解放而言,马克思在《手稿》中出色地分析了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生存困境,并指出了走出困境的目标,但他在这里还没有详细说明应该怎样走向那个目标。
而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后的思考中,他们不得不从理论上的思考涉入到对现实的思考,此时,两种解放的关系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手稿》中马克思所讲到的工人解放包含了普遍的人的解放,要区别于后来的政治话语“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后者用恩格斯的话讲,就是“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一切剥削、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的奴役下解放出来”[7]。这里的意思好像恰恰相反,看起来似乎是普遍的人的解放包含了工人解放,而不是工人解放包含了普遍的人的解放。其实,这里体现的是哲学理论与现实斗争之间的差别,《手稿》根据异化劳动生产出私有财产的哲学推论,认为要先进行工人解放,这是正确的,而在现实斗争中却又发现,如果无产阶级不消除所有剥削,则剥削迟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也是正确的。两种解放关系在表述上的变化,体现的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从理论研究到现实斗争的认识变化,也体现了两种解放之间的层次性和复杂性。在理论上,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原因,所以工人解放包含了普遍的人的解放,而在现实中,则是普遍的人的解放包含着工人解放,因为工人是所有人的一部分。解放的理论和现实向度体现着解放的两个维度和两种解放的不同的相互关系。总之,对象化活动的解放和人对对象感性关系的解放这两种解放的理论维度,以及工人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这两种现实中的解放,共同构成了“人的解放”这个思想的理论统一体。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韩立新.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究竟是不是循环论证[J].学术月刊,2012(3):58-68.
[3]王金平.论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概念之重构[J].哲学研究,2017(4):3-11.
[4]吴晓明.《精神现象学》的劳动主题与马克思的哲学奠基[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14-21.
[5]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邓晓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22.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35.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4.
[责任编辑:丁浩芮]
Abstract: Marx deepened the thought of human liberation in his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al Manuscript of 1844. Human liberation has two theoretical dimensions: one is the liberation of objectified activities; the other is the liberation of human perceptual relationship with objects. These two theoretical dimensions correspond to two kinds of liberation in reality: one is the liberation of workers, that is, from alienated labor; the other is the liberation of common people, that is, from private property. The thought of human emancipation has two levels: theory and reality. The two theoretical dimensions of human emancipation and the two realistic emancipations constitute the theoretical unity of Marx's thought of human emancipation.
Key words: Alienated Labor; Private Property; Workers'Liberation; Universal Human Libe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