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海涛 纪德君
黄伯耀、黄世仲昆仲是近代杰出的爱国报人、资产阶级革命宣传家。尤其是黄世仲,以小说创作享誉一时,传世作品有《洪秀全演义》《廿载繁华梦》《宦海冤魂》《黄粱梦》《党人碑》等,影响甚广,其文学成就与办报经历均深受研究者的重视。黄世仲的兄长黄伯耀,其名虽为乃弟所掩,然而在办报以及倡导白话文、方言文学等方面,颇有功绩,不应忽视。长期以来,学界多关注黄世仲之小说创作和理论观念,但对于其在诸如诗文、戏曲、说唱等领域的成就则鲜有论述,[注]就笔者所见,学界对黄世仲、黄伯耀说唱文学创作予以关注的,为数不多,主要有方志钦、蔡惠尧《雅文俗语,皆可成檄——评价黄世仲“谐文”和“木鱼”》和施议对《不若歌谣谱出,讲过大众听闻——黄世仲、黄伯耀〈中外小说林〉粤讴试解》等论文。关于黄伯耀的研究也不多见。笔者认为,观照黄氏昆仲的说唱创作现象,有其特别意义,尤其结合两人的报人身份与近代广东波澜壮阔的历史背景,更能凸显近代广东作家为革命奔走鼓吹的功绩以及对文学体裁、题材展开大胆创新的勇气和成就,对于研究近代文学变革与方言文学写作等方面具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黄伯耀、黄世仲昆仲是近代有名的广东籍报人、小说家、革命家,先后创办《粤东小说林》(1906)、《香港少年报》(1906)、《广东白话报》(1907)、《社会公报》(1907)、《中外小说林》(1907)、《岭南白话杂志》(1908)、《新汉日报》(1911),并曾分别担任《广东日报》《中国日报》《世界公益报》《唯一趣报有所谓》《时事画报》《南越报》《新汉报》等报刊的编辑和撰述人,积极参与民主革命的宣传工作,给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学作品和时事评论。关于黄氏昆仲创办报刊、著作小说、撰述评论等事迹,学界研究成果较充分,兹不赘述。此处只挑选助益本文论述的若干材料略加说明。
黄世仲(1872—1912),番禺人,近代著名小说家、革命家,又名世颂,字小配,号棣蓀,笔名有世、帝、棠、棣、老棣、棣蓀、荛、亚荛、世次郎、禺山世次郎、黄帝嫡裔、笑评、世界之个人、拾言、健儿等[注]关于黄世仲作品署名问题,参见颜廷亮《黄世仲革命生涯和小说生涯考论》(下)中《附录》部分,共列四十个之多。另外,《岭南白话杂志》曾出现“评声”的署名,是否为黄世仲笔名,暂无确证,详情俟考。黄氏昆仲笔名牵涉作品的收集与辨析等问题,应予以重视。。黄世仲一生积极参与推翻清政府的革命工作,创办报刊并撰写大量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评论、谐文以及班本、说唱,在近代文学史上颇有影响。冯自由在《〈洪秀全演义〉作者黄世仲》一文中介绍道:
番禺黄世仲,字小配,别号禺山世次郎。少颖悟好学,读书过目成诵。弱冠后,以居乡不得志,偕乃兄伯耀先后渡南洋谋生,初至吉隆坡,充某赌馆书记,华侨各工界团体以其能文,多礼重之。时闽商邱菽园发刊《天南新报》于星洲,鼓吹维新学说,风动一时。世仲于工作馀暇,常投稿该报发抒所见,辄被采录,文名由是渐显。[注]冯自由:《革命逸史》(第二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1页。
黄伯耀、黄世仲昆仲在星洲的报人经历对于他们日后的发展非常重要,尤其是在邱菽园的《天南新报》担任主笔期间,既使他们直面社会现实的过程中广开视野、积累素材;又为他们提供了一展壮志、宣扬革命思想的重要阵地。更重要的是,《天南新报》的报刊风格、版面特色以及文艺趋向都影响着两位年轻的报人,为他们回国创办系列报刊奠定基础。
根据冯自由所述,黄世仲后来还参加了尤列所创设的中和堂,受到排满革命思想影响,“遂亦倾心民族主义”,慨然以反清排满为己任。后经尤列介绍前往香港任《中国日报》记者,被选为同盟会香港分部交际员,开始了革命宣传、撰述的报人生涯。在复杂多变的政治斗争中,黄世仲与陈炯明、胡汉民产生矛盾,被诬以“私吞军饷”罪名杀害,成为近代史上一大冤案。
黄耀恭(1861—1939),字伯耀,号耀公,笔名有公、伯、光、翟、耀、光翟、耀光、耀公、病国青年等,系黄世仲之兄,曾创办报刊并担任撰述人,撰作小说时事评论和说唱作品。与弟弟黄世仲相比,黄伯耀无论从报界地位与文学创作等方面均较逊色,冯自由尝称“世仲之兄伯耀亦南洋中和堂会员,尝任星洲《大南报》及香港各报记者,以机智远不如乃弟,民国后碌碌无闻,不知所终。”[注]冯自由:《革命逸史》(第二集),第42页。但是无可否认,在创办报刊宣传革命思想的生涯中,黄伯耀始终与黄世仲同一战线,相互扶持。两人的办报宗旨乃至创作风格、理念都极为相近,彼此呼应。而且黄伯耀在小说戏曲创作理论与倡导方言写作上贡献良多,他所创办的《广东白话报》和《岭南白话杂志》均登载了多篇以白话写就的言论文章,身体力行地投入到方言宣传中。
黄伯耀与黄世仲均从报界开始其职业与革命生涯,以报刊作为宣传革命思想和理念的重要载体与工具,也以创办报刊为契机得以广结同道、交流思想、互相砥砺。当时享誉报界的郑贯公、陈树人、黄鲁逸、欧博鸣等人均是黄氏昆仲的好友与合作者。尤其是郑贯公,与黄世仲关系密切,办报宗旨与风格极为接近,两人被誉为“报界双璧”。1905年郑贯公以开智社名义创办《唯一趣报有所谓》时,黄世仲是最早一批加入的撰述员;郑贯公后因病而辞世,黄世仲则于1906年5月28日创办《香港少年报》,该报宗旨、规则、内容与郑的《唯一趣报有所谓》如出一辙,均以开启民智、针砭时弊为要务;报纸分庄谐两部,“或寓言讽世,或讴歌变俗”,以时事政论与说唱班本相互结合的方式揭露清政府腐朽、鼓吹民族革命。他们通过办报撰述,一起开拓了辛亥革命前报刊事业繁荣兴盛的天地。
除了报人与小说家身份外,黄世仲还是戏曲改革先锋。作为优天影剧团第一届社员,他积极参与戏剧改革工作,与黄鲁逸、黄胄轩等革命志士组织筹建改良戏剧的“优天社”(后改名“优天影”)、“振天声”等粤剧团,以戏曲形式宣传革命,并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戏剧改良运动,在粤剧史上颇有影响。黄世仲还与黄鲁逸、姜侠魂等革命报人同道合作编写《火烧大沙头》《虐婢报》《博浪沙击秦》等粤剧剧本,将之搬演上舞台。冯秋雪曾对他们的创作和表演予以评价:“所演皆时装新剧,表面上以移风易俗、劝戒烟、赌、缠足等为主题,实则暗寓革命宣传,当时澳门社会人士对该团颇表欢迎,并称之为‘志士班’。”[注]冯秋雪:《辛亥前后同盟会在港穗新闻界活动杂忆》,见方志强《黄世仲大传》,香港:夏菲尔国际出版公司1999年,第587-588页。又道:“‘优天影’不久即在澳门排演‘火烧大沙头’一剧,其开场一幕,即以秋瑾反清就义事为导线,结合时事,启发群众革命激情。演出时场场满座。闻该剧剧本即出自黄世仲之手笔。”[注]同上。笔者按:关于黄世仲所撰粤剧剧本,广东省社科院许翼心先生在《作为革命家和宣传家的黄世仲——近代革命派小说大家黄小配散论之一》一文中列举黄世仲与他人合作的《一炮定台湾》、《火烧大沙头》、《虐婢报》、《博浪沙击秦》四部剧目,然仅得存目。笔者曾当面向许先生请教有关详情,谓文献稀缺,确情难考。但根据报刊所载黄世仲之戏曲班本,个别附有“笑评排演”字样,可以推知其于戏曲创作与实践方面富有经验。
在创办报刊、宣传革命过程中,黄氏昆仲提升小说文体地位,标举粤语方言写作,除发表政论外,还撰作大量班本、谐文笑话,创作可谓丰富多样、涵盖甚广。两人存世的粤调说唱作品均以反映现实、开智觉迷为主题,与他们的政论、小说所折射的内容和思想相呼应,富有代表性。
作为报界翘楚,黄氏昆仲毕生投入到“报章体”的创作与宣传中,撰写了大量的戏曲班本、说唱歌谣与谐文杂谈。但或许两人的报人与小说家身份使研究者多侧重其小说作品与杂文笔谈,而对其班本与说唱等则极少问津;另一方面,近代广东报界的班本与说唱撰作者,因多署笔名,在考究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上往往难度甚大,因此在黄氏昆仲粤调说唱歌谣与班本作品的收集方面一直没有统计整理。笔者通过翻阅报刊,收集到黄氏昆仲说唱作品共三十九篇(题)。其中,黄伯耀共计七篇,分别为粤讴、龙舟歌与南音;黄世仲共计三十二篇(题),多为粤讴,也有龙舟歌、南音、板眼和扬州调。[注]需要说明的是,黄氏昆仲说唱等作品,多见于报刊,但或因署名问题确情待考,或因原件缺失散逸,可以推知两人所登载发表的说唱文学作品应不止此数。参见下表:
表2 黄伯耀粤调说唱作品发表刊登情况
黄氏昆仲的说唱作品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或反映社会、关怀民生;或抨击时政、有所讽咏。尤其在创办报刊、担任撰述人期间(主要指1906—1908年),黄氏昆仲对当时引起社会巨大反响的粤汉铁路事件予以高度关注,对于官场黑暗、民间疾苦、社会风气等现象亦诉诸笔端,讴歌为文,起到良好的宣传作用。
1905年,广东掀起反对帝国主义攫取粤汉铁路权的运动高潮,引起全国人民的关注。铁路关系经济民生,也关系到国家命运,有识之士莫不振臂高呼,自觉维权。翌年(即1906年)粤督岑春煊强收铁路权,并把反抗此举欲率众抗争的粤绅梁庆桂、黎国廉收监,使得民声鼎沸,议论纷纷。[注]曾有学者把1906年围绕商办广东粤汉铁路有限公司内部争斗与外部纷争的事件称为“反郑风暴”,实质此事件牵涉各方人物和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宜简单看待。笔者尽量结合具体作品予以论述。黄世仲明确表态粤汉铁路须商办,维护股东权利,特撰作长篇龙舟歌《粤汉铁路史》,分为十九续,陆续发表在《香港少年报》上。该作品以通俗生动的说唱形式再现了粤汉铁路权利斗争的全过程,对官商合办与招股商办的矛盾冲突,尤其是对粤督岑春煊等人操控粤汉铁路以谋取利益、粤绅黎国廉因代表民声反抗而被禁锁于狱中等大事,进行了详细描述,表达黄世仲对腐败现象的不满进而抨击谴责的鲜明态度。比如在描述黎国廉被岑督扣押的情状时,作者以白描笔法谴责了以岑春煊为首的敛财成性、滥用权力的官府丑态:“忙启口,再讲黎绅,把佢警局羁囚实在不仁,当日人心方共愤,赞佢为民请命拼亡身。佢重水米不沾唔顾命运,重话铁路得为商办,愿把身殉。”[注]《粤汉铁路史》(龙舟歌十一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五月四日(1906年6月25日)。“当下黎氏声名驰远近,到局共佢庆贺新禧大不少人,仲有外阜许多来电信,一齐问候意殷殷。”[注]《粤汉铁路史》(龙舟歌十一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五月四日(1906年6月25日)。这种描述手法舍去旁枝末节而侧重交代事情原委,使读者一目了然,且阅读起来朗朗上口,易记宜诵。
在描述、还原事件真相时,黄世仲也间以议论批评,使篇幅不长的文字切中肯綮,一针见血。如“今日黎绅尚困监房上,激动商民似大恐慌,重怕民变逼真成了乱象,纵逞杀人手段唔好咁强梁,况且利权应份民公享,点解无理加捐种祸殃?近日朝廷方作维新像,何故压力频施总冇酌量。呢阵电报纷纷同一样,可知民情可见绝冇参商,万望朝廷恩浩荡,都要解释民心默计短长。请把国廉黎氏先开放,原官开复慰解同乡,若信大吏一面之词,终堕祸障。须酌想,微臣恭摺上,正係诚惶诚恐,始敢达上朝堂。”[注]《粤汉铁路史》(龙舟歌十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五月二十日(1906年7月11日)。黄世仲模拟清朝官员口吻对民众关注黎国廉被扣押的事态向朝廷汇报,显得生动形象,更凸显事件的严重性。又如在铁路商办后内部争斗问题上,黄世仲直陈个中原委,披露所有乱象的背后归根到底是“善棍”们在谋取利益分配、饱中私囊:“讲罢认股,好事完工,点想善棍起意就各心雄,佢蔽住官场来串弄,不过想着荷包个一中,怪得话铁桶山河都有变动,咁嘅私谋有边个服从”;“改期初一绝不知通,故此人到无多由嘅选用,重话投票百数骗尽愚蒙,是以就俾郑绅为亚总,贪佢为人愚厚可以傀儡其中。”[注]《粤汉铁路史》(龙舟歌十六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五月二十日(1906年7月11日)。粤汉铁路总公司由多人集股而成,牵涉到广大民众的切身利益。黄世仲坚持伸张民意、维护股东权利,认为“纷认股,集赀财,廿万几乎齐备实见心开,民气而今真可爱,劝你做官人仔唔好当我地痴呆”[注]《粤汉铁路史》(龙舟歌十五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五月十五日(1906年7月6日)。。
当时粤督岑春煊任职期间,因违背民意、滥用权杖而惹来非议。黄世仲专门在《香港少年报》上发表政论连载《岑春煊》(注:亦写作岑春萱)共十六续,分别对其吏治、财政、缉捕、学务、军政、外交、刑罚等方面作了翔实报道和评论,以之作为满清政府官吏专制贪婪、横暴无能的代表以及抨击批判的靶子,号召人民认清其丑恶嘴脸,群起攻之。黄伯耀特作南音《宦海悲秋》,以说唱形式描绘了岑春煊夤夜耳闻钟鼓五更次第敲响,勾起往事,愁绪不已,落得如今失权落职的凄凉境况。作品写道:“点估风云多变幻,兴尽悲来咁倒颠”“古道失意之人人算我,倏时开缺恨难捐”“今日失权由佢笑骂,落职无官冷下场”“大抵专制恩威原莫测,恩宠方浓起祸殃”“自恨甘为奴与隶,供人驱策马和牛”[注]《宦海悲秋》(南音),《中外小说林》丁未年第九期(1907年9月8日)。,以主人公岑春煊的口吻自诉心声,更显讽刺性。
黄氏昆仲所撰写的政论与小说,多反映社会现状,尤其是满清统治者种种残暴腐朽的丑行,更成为他们笔下着力之处。关于这方面在他们的说唱作品中也有所反映。如黄世仲的扬州调《颐和园消夏》模拟慈禧太后口吻,以回忆往事的倒叙形式向世人描绘了清朝统治风雨飘摇、内外失守的荒凉图景。作品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满清政府在列强肆意入侵割据面前步步退让、屈膝为奴的丑态予以讽刺,或直抒胸臆、语含辛酸:“幸藉金钱能退难,输残国款起民捐,又到俄法同盟来抗日,半岛辽东幸瓦全。岂料前门拒虎狼随进,旅大供人俎上脔,广湾胶岛同时去,口岸膏腴尽失主权。”[注]《颐和园消夏》(扬州调三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六月廿五日(1906年8月14日)。或铺陈现状,心忧国势:“群雄弱肉思强食,干戈齐起互争强,九代皇陵都震动,万家民舍尽遭殃,祖国山河罹异劫,日踞辽东与及大韩,怆怀割地司空惯,租界之权亦失主张。”[注]《颐和园消夏》(扬州调四续),《香港少年报》丙午年六月廿六日(1906年8月15日)。
除了关心国土主权问题,在官场的腐败黑暗方面,黄氏昆仲也痛斥其弊。在粤讴《捐一个字》中,黄世仲针对当局强收民资,命令华捐的丑陋行径,毫不客气地向世人展现官府佯为体恤民生、实则千方百计搜刮百姓财物的真实嘴脸。作品中如“发到钱寒重有乜药医”(注:意谓病入膏肓)、“就係话到体恤民生,都係假意”“日日话咁忧民,总冇的变机,试想女子落到青楼,都係衰到极地,可惜生涯皮肉,都要捞佢皮宜”等多处均描写统治者的丑态,使其贪婪成性的嘴脸跃然纸上。在板眼《海水反江》中,黄世仲以诙谐形象的口吻,通过描述外国轮船于我国内河撞翻渔民船只,而清吏巡船因怕事而忍辱之事,讽刺了清朝水吏无能退缩的可笑情状。是篇作品虽通用方言俗语,然而语近戏谑、文笔生动,在唱词中间不时插入对话式的话语,满溢乡土生活气息,富有艺术感染力。
在揭露清政府的腐朽境况和黑暗统治之余,黄氏昆仲还着力于批判社会陋习,倡导文明之风。在黄氏昆仲的政论散文中,有相当一部分针对社会的陈规陋俗、腐言乱象有感而发,呼吁开启民智与文明新风。尤其对于女权的重视,也在两人的粤调说唱中有所体现。一方面,他们提倡尊重女性,提高其在社会的地位;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歧视女性、虐待妓女等不公平之事亦诉诸于笔端,认为偷盗诲淫等社会弊病害人不浅,于国家富强更是一大障碍。如在倡导女权上,黄伯耀所创作的龙舟歌《秋女士泉台诉恨》,虽述秋瑾被冤杀一事,但选取秋瑾这一中国近代倡导女权之代表人物,则主旨已然鲜明,且篇中提及“婚姻自由”“吸沐文明”“女界光明”等字眼,可见作者尊重赞扬女性之用意。又如在抨击娼妓行业、抢劫风气等社会乱象时,黄氏昆仲亦通过说唱作品予以反映。
在黄世仲的粤讴中,还有一些以妓女、青楼为题隐喻官场和小人的作品,如《真係恶靠》把官场与妓院并提,直言“大抵入到官门,就会廉耻道丧,正係无钱勿进,重惨过妓院开张,想老妓与及官员,同一样伎俩,一则係内容奸险,一则係外面情长。”[注]《真係恶靠》(粤讴),《香港少年报》丙午年六月十九日(1906年8月8日)。鞭挞了社会的丑恶现象。在粤讴《不歇话抢劫》中,黄世仲借日常生活一幕反映社会惨淡风云,以通俗的语言写道:“大抵世界恶捞,头路亦都恶搵,想到并无生计咯,逼住要拼命轻身”,[注]《不歇话抢劫》(粤讴),《香港少年报》丙午年六月十五日(1906年8月4日)。深刻揭示人民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残酷真相。
黄伯耀、黄世仲的粤调说唱富有特色,有很强烈的现实性、纪事性,在某种程度上堪可视为“诗史”。这些作品虽然篇幅短小,但能集中在社会大事上阐发己见,有所讽喻,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精神的体现。在题材内容上,与早期演史述奇、搬演前朝故事的粤调说唱本相比,报人的说唱作品更富有时代气息。正如方志强所称:“他(指黄世仲)以史笔来写说唱曲艺作品,以革命思想注入古老的形式中,反映当时的政治事件,旗帜鲜明地站在公理与正义的一边,一反人们传统专写唱风花雪月内容的颓风。”[注]方志强编著《小说家黄世仲大传》,香港:夏菲尔国际出版公司1999年,第98页。黄氏昆仲说唱作品虽然数量不多,但基本勾勒出当时特定时代的社会面貌,揭露国家民族的基本矛盾,反映作者为民主革命与民族自主而奔走呼号的良苦用心,可谓近代史上富有地方特色的民间史诗,这些特点与近代文学尤其是报刊类文学所折射出来的现实性、政治性趋向基本是吻合的。
在形式上,黄氏昆仲对粤调说唱文体主动作出改良,使之成为适合“报章体”的说唱文学。早期的粤调说唱,除粤讴外,其余的木鱼、龙舟、南音均以长篇巨制见称,即便是部分短篇的“摘锦”类说唱,也逾千言。如果一仍其旧移诸报刊,会给读者造成一定的阅读困难。为更利于宣传民主思想,革命派报刊的说唱文学大多短小精悍,方便读者吟读传唱。黄氏昆仲对于几种粤调说唱都较为熟悉擅长,分别创作龙舟、南音、粤讴与板眼,彰显了他们在通俗方言文学方面的修养。在对待不同说唱种类时,他们能“辩体善讴”:比如在南音《登高感怀》中,黄世仲继承并发挥弹词偏于典雅的风格,以较齐整的七字句韵文方式抒发情感,黄伯耀的南音《宦海悲秋》亦如出一辙。这一类接近“弹词”的说唱作品脱胎于古典诗词,粤语方言俗语较少,更适合文人雅士的审美趣味;又如龙舟歌《涂巡官狱中闻喜信》、《粤汉铁路历史》等以叙事议论为主,作者或详述事件经过、或指点个中肯綮,便于读者了解时闻热点。在粤讴、板眼等说唱种类上,黄氏昆仲充分发挥粤语方言的趣味性与戏谑性,以民间俚俗语言臧否人物、议评时政。粤讴经过招子庸等文人改良后,渐成雅调,但以黄世仲昆仲为代表的革命派报人强化了粤讴连类譬喻、微言讽笑的特色,使之成为里巷市民饭余谈笑的读物,与原本就趋俗的板眼说唱一起,极尽调侃戏谑之能事。腐败无能的官员、贪图私利的善董、横行霸道的恶匪以及各种社会陋习乱象,都成为他们针砭揶揄的内容。为增强艺术与宣传效果,作者还以“自言体”的形式来展开说唱,或陈述事情、或抒发感想、或议事论理、或呼号呐喊,使这些原本源自民间的说唱文体手法多样、贴近民众、引人瞩目。
在黄氏昆仲所作的说唱作品中,可以看到明显模仿、沿袭前贤佳作的痕迹。如黄伯耀的南音《宦海悲秋》,既继承了民间“五更体”的咏叹基调和手法,又有南音名作《客途秋恨》的句法痕迹。黄世仲的粤讴作品从招子庸所编辑《粤讴》的诸篇中亦有所沾溉。他们不仅取法、借鉴流传甚广的名篇佳构,尤为难得的是能自出机杼、巧翻新意。在黄氏昆仲笔下,原本流行于民间里巷的粤调说唱歌谣,形式、内容都注入时代气息,一跃成为受高雅文士与百姓群众等不同阶层欢迎的新文体。
对粤调说唱的改良并不自黄氏昆仲始,但却在以他们为代表的说唱作者群体努力下掀起创作热潮,形成辛亥革命前后报刊类说唱文体的格局。从这一点来说,黄氏昆仲与郑贯公、黄鲁逸等人正是粤调说唱改良的关键人物,他们所倡导并沿用的庄谐并存的文艺副刊板块模式影响着当时的岭南报刊,在粤调说唱文学的创作、宣传上起着关键的引领作用。
黄氏昆仲的说唱作品,虽然从数量上与他们所发表的政论、小说等其他文学形式难以并提,但作者所选取的主题、采用的形式乃至对于民间说唱文艺大胆改造的魄力,均与他们为更好地普及革命思想所采取的宣传策略密切相关,其办报策略、创作理念于此亦可略窥一斑。因此,黄氏昆仲粤调说唱文学的创作史实及其背后深刻的原因,在近代文学史、报刊史上均有着特殊意义。
首先,对于粤调说唱与戏曲班本,黄氏昆仲有着清晰的认识与准确的定位。他们倡导以“俗文学”作为宣传手段,并非只是单纯借助旧有形式博取普通市民的眼球,而是大胆改良,发挥其长处。可以说,在报刊类文体上,黄世仲与黄伯耀等革命报人采取的是积极主动的态度,身体力行地展开创作与改造。与黄世仲同为报界先驱的郑贯公,尝把登载于报刊的说唱、班本、谐文汇为一篇,取名为《时谐新集》,是香港第一本文学选集。郑贯公殁后,黄世仲亦仿效其做法,选辑了《时谐三集》。他在序言中说道:
近日报界大发达于支那,唤醒同胞文明之进步先声大为早树矣。故其间如自由钟,独立旗比比皆知,而粤讴小说诗歌杂录小调南音亦若庄生之反语,滑稽之譬谭,傍敲侧击,借题铺演,使目渔耳食者一光眼廉新脑印也。予因目蒿此草昧正开之时代,用手辑此花颖特新之名文,精心采择,热意搜罗,凡有关乎人心风俗政治学术者必选录而略加润色,……裒集成编,莫不生面独开,使猎采寻胜者如入锦锈万花之堆裹,目不暇给者焉。因以付劂,颜之曰《时谐三集》。[注]转引自方志强编著《小说家黄世仲大传》,第97页。
把戏曲班本与说唱小调等民间文学视为“庄生之反语”“滑稽之譬谭”,并与诗歌、小说、杂录等文体并列,认为这类作品能“借题铺演”“光眼廉”“新脑印”,而不仅仅只是供底层市民饭余谈屑,这充分反映了黄世仲对戏曲体裁与歌谣文体的珍视,体现了近代报人庄谐兼重、雅俗并举的大文学视野与观念。
其次,黄氏昆仲的小说理论,涵义甚广,有时候也包括戏曲、说唱等文体。如他们把《西厢记》称为曲本小说;在论述小说理论时也多与戏曲、说唱等文体一并对待。黄伯耀曾道:“……及导以小说家之叙事曲折,用笔明畅,无论其篇章回也,为短篇也,为传奇与南音班本也,其人其事,有顿令人心经开豁,脑灵茁发者。”[注]耀公:《小说发达足以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中外小说林》,戊申年第一期。该段所述的“传奇”“班本”为戏曲,南音为粤调说唱。在其他表述中,他们也往往把小说与传奇、班本、说唱并提而论。如黄伯耀在比较曲本与小说时指出:“小说之寄意也深,而曲本之音节动人,则无深而非浅也;小说之行文也隐,而曲本之声情感物,则无隐而非显也。深也,浅也,隐也,显也,是皆由曲本小说之能事。而智愚贤不肖,悉陶镕于口诵心维之天籍间也。”[注]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中外小说林》戊申年第六期。强调曲本与小说具有隐深显浅的功能,而且前者还有“音节动人”“声情感物”之特点。因此,在理解黄氏昆仲的小说理论时,宜结合诸如戏曲、谐文、说唱等其他俗文学文体予以观照。
黄氏昆仲粤调说唱创作的理念,与其所倡导的小说理论和办报宗旨是一致的、贯穿的。近代以降,文学观念发生很大改变,俗文学地位不断得到重视和提升。随着报刊杂志的勃兴,更贴近民众的小说戏曲广受欢迎,成为文艺副刊重要组成部分。黄氏昆仲对小说戏曲等向不为人所称道的文学体裁极为重视,将之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地位,除了发表大量的作品外,还作出理论的总结与阐述。如黄世仲曾撰文《文风之变迁与小说将来之位置》《小说之功用比报纸之影响为更普及》,凸显小说的地位和影响;黄伯耀亦撰写《小说与社会的风俗关系》《小说发达足可增长人群学问之进步》等强调小说、戏曲、说唱的社会作用。
再者,黄氏昆仲在粤调说唱创作理论上侧重于开导民智,强调其“感人”“通俗”“悦耳”等便于宣传流播之特点。如在强调通俗性与音乐性时,黄伯耀尝道:“讴歌变俗,音韵移人,耳油听出,入化入神,无限感情,悲欢离合,顶好油喉,不是乱噏(注:“乱噏”为粤语方言,即“胡说”之意)”。[注]耀公:《广东白话旬报内容浅说》,《广东白话报》,第一期,1907年5月31日。黄伯耀还强调方言写作的作用,明确指出白话的好处是“正言论”与“改良风俗”:“我唔係话白话杂志的言论,却与日报月报的宗旨唔同。但言论虽係敢样,究之整作白话,用意虽深,用笔较浅。凡我地广东人,讲番广东省城的土音,了于目便了于心。”[注]伯耀:《办白话杂志于社会上好有关系》(续),《岭南白话杂志》戊申年第二期,1908年2月16日。这一理念在他们所创办的《广东白话报》和《岭南白话杂志》体现得尤为充分。这两份报纸主要面对广东地区读者,属于广东方言的刊物。里面有不少的政论、谐谈、粤调说唱(如南音、龙舟歌),均以广东方言写就。黄伯耀另在《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一文中,对戏曲剧本、讲古说书、讴歌说唱等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种类给予高度评价。黄氏昆仲所创作的粤调说唱文学作品涵盖了龙舟、南音、粤讴、板眼、扬州调几种形式,且雅俗兼有,长短咸备,目的就是通过各种体裁以达到良好的宣传效果。
黄氏昆仲说唱理念具有明显的现实性与时效性,往往配合时论而作,在理解其深刻含义时,需将说唱与政论散文、班本戏曲相互印证、考索。比如在发表于《香港少年报》丙午年(1906)六月十八日的粤讴《乜去得咁快》中,黄世仲表面上描述男女情人别离之语,实质上以此为喻,揶揄粤汉铁路总公司副办黄召顶平素滥权自肥、事败后仓皇出逃的狼狈境况。黄世仲另有发表于前一日(即丙午年六月十七日)的戏曲班本《黄召顶走汕头》(二簧),详说黄召顶别羊城远走的前因后果。与戏曲班本相比较,粤讴等说唱作品篇幅短小,文字生动,更见作者用心。而且说唱之本,并非直白铺陈,往往托借它词,蕴含深意。如果在解读时借鉴时事评论、谐文以助益理解,则往往能小中窥大、由此及彼。类似这样同一事件、题材在不同文学体裁中有所反映、互相联系的现象,在黄氏昆仲所主编撰述的报刊与作品中不胜枚举,真实反映出黄伯耀、黄世仲等为代表的报界志士以不同的俗文学文体描述事件、干预时政的革命情怀与文学修养。
黄世仲以报人和小说家名世,黄伯耀也并不以诗文戏曲创作见称。因此,对于黄氏昆仲的关注,学术界多集中在其小说创作与创办报刊上而鲜及其余。但是,作为近代报刊史上赫赫有名的黄伯耀、黄世仲,在其办报撰述的生涯中,也留下一些关于戏曲、说唱、谐文作品以及倡导广东白话方言创作的言论。这些虽为数不多但弥足珍贵的文字,恰恰是从整体来观照黄氏昆仲文学创作和革命宣传不可或缺的部分,也从侧面反映出他们的创作理念、文学观念与宣传策略,应予以重视。在改造民间说唱方面,黄世仲以革命家的气魄胆识一改其旧形式,功不可没。黄氏昆仲粤调说唱创作与他们的小说戏曲理论和实践,共同组成了研究近代岭南文学文化的重要文库,是考察近代地方报刊充分利用民间文艺和广府方言面向大众宣传的重要素材,也是深入了解近代革命史实与思潮、近代文学史与报刊史的重要视角。
近代岭南报刊粤调说唱文学园地风格与文体的形成和发展,离不开以黄氏昆仲为代表的杰出报人作出的努力。集革命先驱、报界翘楚与小说大家于一身的黄世仲堪称民主革命文坛的拓荒者,他与兄长黄伯耀等人侧重启导民智,设法搭建精英文化与庶民趣味沟通的桥梁,以说唱谐文和方言白话为载体途径,在创作出富有革命、政治色彩文学作品的的同时也加促了文学现代化的进程。黄氏昆仲对于民主革命思潮的鼓吹和雅俗文体在近代岭南的转型实与有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