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 郝 丹
“中国宝卷是在宗教(佛教和明清各民间教派)和民间信仰活动中,按照一定仪轨演唱的一种说唱文本。”[注]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自序第1页。宝卷源于唐代的俗讲变文,盛行于元明清的民间社会。最初是阐释佛教经典的载体,随后成为民间信仰的重要依托。明清以后,大量演绎民间故事的世俗宝卷逐渐流行,宝卷从宗教讲唱转向世俗演说,成为中国俗文学体系中的一脉。世俗宝卷对民间故事的演绎,不是一味地遵循传统故事的内容主题,而是在继承原有故事情节的基础上,进行具有自身特点的改变。《沉香宝卷》作为演绎民间故事的世俗宝卷之一,对其分析有助于具体探讨宝卷在民间故事流传中的作用。
对于《沉香宝卷》的研究,目前尚未形成体系,也未见大量的著作。有关研究多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如尚丽新、车锡伦老师的《北方民间宝卷》,将《沉香宝卷》纳入某一范围,进行宝卷整体研究;二是从戏曲的角度分析《沉香宝卷》在戏曲上的影响;三是从其他宝卷,如《二郎宝卷》、《八仙宝卷》等分析宝卷故事之间的内在关系;四是从沉香故事完整性的分析角度,将《沉香宝卷》作为一小部分进行故事整体发展研究,这些都是从侧面对《沉香宝卷》进行分析研究。因此,《沉香宝卷》的研究还有很大的空间。故而本文将以《沉香宝卷》为主要研究文本,借助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的有关理论,对清代宝卷与明代莆仙戏中的“沉香故事”进行功能结构上的细致对比分析,确定《沉香宝卷》在承继沉香故事时的变化因素,分析宝卷在民间故事流变中的作用,并以此思考民间故事在宝卷载体下发生变化的内在原因。
沉香故事的雏形最早见于唐代戴孚《广异记》中的“华岳神女”篇[注]见谈恺本《太平广记》卷三 0 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159-170页。,讲述的是三娘与书生私婚的故事。宋代《异闻总录》也有类似的记载[注]见《异闻总录》卷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6页。。但此时的记载只在三娘与书生二人,并未涉及其子沉香。关于沉香的记载,可推测的最早文献是已失传的宋代戏文《刘锡沉香太子》、杂剧《劈华山救母》《沉香太子劈华山》。[注]参考郑尚贤《宋元南戏的珍贵遗存——莆仙戏〈王魁〉〈刘锡〉〈陈光蕊〉考述》,《厦门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而现存已知较早记载沉香故事的文本是明代福建戏剧:莆仙戏《刘锡》、四平戏《赠宝带》、闽剧《刘锡得子》、闽西上杭傀儡戏本《宝带记》。其中莆仙戏《刘锡》是明代福建戏剧中较为完整记录“沉香故事”的底本,保留了大量宋元南戏的基本内容和音乐元素。在海外发现的我国失传已久的戏剧散曲合集《风月锦囊》(“沉香”篇戏文残缺,只存“茅店结合”片段),其唱词与莆仙戏中的《刘锡》基本吻合。因而,莆仙戏《刘锡》是目前故事情节较为完整并最接近古本原貌的本子。[注]参考孙崇涛关于莆仙戏《刘锡》渊源古老的观点,见《风月锦囊考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60页。明代以后,宝卷在选取前代沉香故事的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沉香宝卷》,成为继明代福建戏剧之后完整记录“沉香故事”的文本。清代宝卷时期,沉香故事已形成完整的故事形态,人物基本具备,情节基本完善,主旨基本确立。因此,本文选择莆仙戏《刘锡》与《沉香宝卷》进行功能项的对比分析,梳理“沉香故事”从明代到清代、从戏剧到宝卷的发展与演变过程。
莆仙戏《刘锡》[注]福建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福建戏曲传统剧目选集·莆仙戏(第一集)》(《刘锡》剧目),福建省文化局剧目工作室,1958年,第127-146页。(一名《刘锡乞火》)全剧分《刘锡首出》《过庙题诗》《李仙奏旨》《乞火结缘》《赠珠哭别》《诸仙嘲笑》《落地哭庙》《囚洞生儿》《土地送子》《沉香救母》《阖家团圆》等共11出。剧演扬州书生刘锡(刘向)[注]参考孙崇涛观点,刘锡、刘昔、刘向 、刘希 、刘晋保 、刘俊春、刘彦昌等为一人,主人公名字在流传过程中不同地区发生音变的结果,见见《风月锦囊考释》,第161-162页。进京赶考,途经三娘庙卜问前程,见华岳三娘金身可爱,题诗赞美。三娘因题诗勃然大怒,下雨阻碍刘锡前进道路。施法时,月老前来向三娘宣布玉帝旨意,称刘锡为文曲星下凡,命其与刘锡结三日夫妻。只因在王母蟠桃会上,二郎神与铁拐李因争座结怨,铁拐李为报复二郎神,便将三娘因牛郎织女相会偶动凡心之事奏明玉帝,怂恿玉帝下旨,让三娘与刘锡结缘。三娘无奈接旨,命鬼卒在金沙路口结茅屋等候刘锡。三娘以乞火为由,进入刘锡房中,并以官休、私休为选择,迫使刘锡与其结三日夫妻。三天期满,三娘告知刘锡真相,赠刘锡宝珠一颗、难香一支。刘锡与三娘含泪分别,上京应试,落第归来,再到华岳庙。县官杨某来庙进香,见刘锡衣衫褴褛,但却藏有宝珠,疑为盗贼。刘锡细说原委,点难香,三娘真身现,作证,杨县令遂招刘锡为婿。李铁拐以三娘私婚刘锡事讥嘲二郎神,二郎神大怒,囚三娘于黑云洞。三娘洞中产下一子,名为沉香,将沉香送至刘锡处抚养。沉香长大后得知亲娘消息,决意寻母。李铁拐觉当年做事过分,遂找到沉香,传授其武艺,并赠宝丹。沉香与铁拐李找到二郎神,二郎神念其寻母之心,撤回天兵。沉香劈开黑云洞,于洞中与圣母相遇,圣母收回天兵。沉香与三娘一起进入天庭。玉帝为沉香救母所感动,颁旨赦免三娘。沉香下天庭遇刘锡,刘锡高中,全家回府团圆。
《沉香宝卷》[注]车锡伦《中国宝卷总目》以清同治七年朱柏尤抄本为最早的《沉香宝卷》版本,李世瑜《宝卷宗录》以清道光壬午高阳许如来抄本为最早的《沉香宝卷》版本,本文以学术界普遍认可的现存最为完整的、最具宝卷特色的《沉香宝卷》(清周芹芝屋藏本)为主要文本,以同治七年本与道光壬午本为辅助文本进行分析。中“沉香故事”如下:刘氏本无子,求子,得一子刘向,刘氏向观音还愿。刘向长大,进京赶考,路遇神庙卜问前程,见三娘金身窈窕,题诗赞美,惹怒三娘。三娘追赶刘向,欲捉其回庙。此时,月老拿姻缘簿称三娘与刘向有三宿姻缘。三娘于是化作仙庄大宅,下暴雨使刘向进门。三娘欲与刘向结为夫妻,而刘向不愿,并离开。三娘再显神通,逼刘向回大宅,结为夫妻。三日期满,刘向继续进京,三娘赠刘向三件宝物,刘向将沉香扇坠留于三娘。刘向进京路上三遇险境,蛟龙偷夜明珠,猛虎吞食,丞相以其为妖,奏请皇上。龙王、猎户、三娘前来搭救。三娘现身解救刘向,皇上封刘向为扬州知府。三娘因怀孕未出席王母蟠桃会,二郎神被众仙家嘲笑,怒气将三娘压在华山下。三娘生下沉香,托夜叉卒送沉香往刘向处。沉香长大,得知母亲三娘消息,便立志寻母。沉香遇高人指引,往终南山拜师,后遇太白金星,终到终南山。拜何仙姑为师,得到洞中的宝物数件,来到华山处救母。二郎神得知此事,与沉香大战。玉帝知悉,派观音协调,沉香劈山救母。玉帝为沉香孝行所感动,颁旨赦免三娘,封沉香为直符神、刘向为都土地。
民间故事在不同时代、不同体裁中侧重点不同,因而,虽是同一故事,却在人物形象、情节内容、故事主题上呈现明显的差别。在上述莆仙戏《刘锡》与《沉香宝卷》的故事概要中,可以看出沉香故事在不同的文本里,情节或多或少的有着不同。
沉香故事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属于369型孝子寻父/寻母和400型丈夫寻妻故事的结合[注]参考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00-101页;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6-50页。,是AT分类法中的神奇故事。普罗普在阿尔奈-汤普森分类的基础上,将其中的神奇故事进行更具体的31项功能的分析,为了更直观、更准确地揭示莆仙戏《刘锡》与《沉香宝卷》中故事的不同,分析其中具体的差异,在此将借助普罗普的功能结构理论,对沉香这一神奇故事在戏剧和宝卷两种体裁中的功能项进行细致的分析,找出其中的不同因素,并探寻不同产生的内在原因。
学界早就注意到传统戏剧与小说故事之间的“同源异派”关系[注]参考沈新林有关戏曲与小说关系的观点,见《同源而异派:中国古代小说戏曲比较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绪论第1-7页。。小说与戏剧虽隶属于不同的文类,但采用同源的素材和方法。以演绎民间故事为主的世俗宝卷作为中国俗文学的一部分,必然具有俗文学甚至是传统小说故事的基本特征。因此,宝卷、戏剧与小说故事可以纳入同一领域进行思考分析。
普罗普从俄罗斯民间故事出发,在句法和叙事之间的类比关系中构建了形态结构分析的理论体系,作为民间故事叙事的普遍语法。在普罗普看来,人物的意志、意图并不是本质性的母题,重要的是他们对于主人公以及情节发展的意义。从这个角度上看,取材于民间故事的戏剧、宝卷在内容和叙事结构上都借鉴了民间故事。发轫于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符号学,最初不涉及语言之外的体系和结构,后来广泛地渗透到各个领域。[注]参考赵晓寰有关普罗普故事结构的观点,见叶舒宪主编《结构主义神话学》,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05-321页。莆仙戏《刘锡》与《沉香宝卷》的主要故事因素受到前时代的民间沉香故事影响,因而其本身具备了进行形式分析的充分条件。
普罗普形态学理论模式的基本构件是角色功能。普罗普认为神奇故事已知的功能项是有限的,而按照神奇故事本身记述的顺序,可以归纳出角色的31项功能。普罗普在角色功能的基础上还设计了一个新的叙事单位——回合(khod),指从恶行或缺失的功能项发展到任何其中一个作为结局的功能项经过的行动过程。一个回合就是一个叙事单元,一个故事可以是单一的回合,也可以是多个回合的组合构成。[注][俄]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洛普:《故事形态学》,贾放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88页。《沉香宝卷》与《刘锡》都是两个回合构成的故事,我们以普罗普的图示来表示(其中Ⅰ表示刘向的故事回合,Ⅱ表示沉香的故事回合):
结合具体的文本内容,可以得出以下两个公式,其中公式(1)表示《刘锡》的叙事结构形态,公式(2)表示《沉香宝卷》的叙事结构形态。
普罗普借用功能项对民间故事进行基本结构的把握,有利于分析传统民间故事在不同时代、不同文体中发展的演变规律。清代《沉香宝卷》在明代莆仙戏《刘锡》的基础上保留了沉香故事的主要功能项,又在其基础上增加了新的功能情节,例如主要功能项劈山救母,完善了沉香故事的演变,并成为后世成熟沉香故事的主要文本依据。对比公式(1)和公式(2),可以得出如下的结论:
a. 公式(2)中功能项多于公式(1)的功能项,故事情节更加完整,结构更符合民间故事。
b. 沉香回合的功能项增多,并与刘向的功能项数量基本等同,沉香渐渐成为主人公。
c. 公式(2)的功能项区别于公式(1),形成两个完整的回合,而非一个大回合和一个嵌套其中的小回合,沉香回合独立。
d. 公式(2)增加ⅠДГБПДГT等功能项,沉香故事出现新的独特内容。
结合《沉香宝卷》与《刘锡》的具体故事情节,可以看出清代《沉香宝卷》在演绎传统沉香故事的同时,对其内容和主题进行了扩充和改变。功能项差异的背后实际上是《沉香宝卷》在承继沉香故事时的独特性。这种功能项的差异表现在具体文本上,主要呈现出人物形象、故事情节、主旨功能上的不同。在人物形象上,莆仙戏是以“刘锡”为主人公的,以刘锡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回合,将其子沉香的故事插入其中,作为整个刘锡故事完整性的一环。从题目而言,《刘锡》正表明主人公是书生刘锡。从剧目而言,戏剧共11幕,其中刘锡的情节占达9幕之多,而以沉香为主的情节只占其中的2幕。在《沉香宝卷》中,刘向与沉香分属于两个回合,并都是自己所属回合的主人公,人物重点发生了从刘向到沉香的转变。虽然这种转变并没有完全改变故事的主人公,但已大大提升了沉香的叙事地位,刘向已不再是故事叙事的唯一主人公;在故事情节上,相比于明代莆仙戏《刘锡》,《沉香宝卷》增加了刘向出生,刘向拒绝三娘,刘向三次遇险,沉香求师,寻终南山,沉香探洞获宝,沉香与二郎神大战,观音协调,劈山救母,刘向、沉香封神等情节,改变了刘向应试不中,刘向为知县婿,沉香拜师,圣母阻挠等情节。这些情节更加丰富了沉香救母故事,使得沉香这一人物形象更加鲜活立体;在主旨上,莆仙戏通过刘锡在神庙题诗与三娘结为夫妻,以及三娘因刘锡和沉香与二郎神抗争来表现为自由婚姻而斗争的青年男女;而《沉香宝卷》却改变传统的自由婚恋主题,转而为以“孝”主题,将婚恋爱情故事发展为孝子故事。正因为沉香故事在主旨上发生了变化,人物形象和具体情节才发生了改变。从清宝卷开始,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开始稳定,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民间故事。
通过对莆仙戏《刘锡》与《沉香宝卷》中的“沉香故事”进行具体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沉香故事随着时代的变化,情节元素渐渐增多、人物塑造逐步成熟,主题思想逐渐确立。宝卷对民间故事的承继从表层上看素材类似,但内在要素不断变化,这种变化是由民间信仰和宝卷伦理教化的独特性决定的。
清初,政治环境的改变,民间教派受到统治阶级的打击,宝卷开始演绎民间故事,并将民间信仰融入其中,形成独具特色的世俗宝卷。“宝卷因而开始其世俗化历程,一方面改变其原来的宗教性内容,而以世俗故事入文,突出其文学性、娱乐性;另一方面,则走出了民间教派的狭小的流传圈子,开始与普通民众广泛接触,获得了更为宽广的生存空间。”[注]陆永峰、车锡伦:《靖江宝卷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2页。除此之外,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开始追求更多的经济利益,民间信仰为此时的人们提供了精神安慰。作为民间信仰的载体,世俗宝卷在借鉴传统民间故事的同时必定受民间信仰的影响。在民间信仰下改变故事的中心人物、情节内容,甚至是故事主旨,《沉香宝卷》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民间信仰中的观念深刻影响了普通民众,使得《沉香宝卷》在承继传统沉香故事时加上了神仙崇拜观念、仙山崇拜观念、祈福禳灾观念等民间信仰的成分,使沉香故事发生了多方面的改变。
神仙崇拜观念一直扎根于普通民众的心中,通过各种方式寻求神灵的帮助。“历代民众是天灾与人祸的主要受害者,是被摧残、被压迫的众多生灵,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并求救助,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他们的切身利益”。[注]乌丙安:《中国民间信仰》,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年,第3页。神仙信仰之所以能够深入民心,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将人的前生、现世与来世联系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便是神仙信仰中的善恶报应说。宝卷从一开始就被当作神仙之物,“有这样一个悠久的民间传说,书信传自于天,或者由神仙授之于大人物的。”[注][美]欧大年:《中国民间宗教教派研究》,刘心勇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12页。正是由于这种观念的影响,《沉香宝卷》在发展沉香故事时增加了多位神仙形象、改变了其中的情节,使得神仙色彩更加浓厚。在人物形象上,除了莆仙戏《刘锡》中具有的玉帝、月老、二郎神、八仙、圣母、三娘神仙外,《沉香宝卷》主要加入了太白金星和观音等神仙。在情节上,最主要的是加入了刘氏夫妇向观音求子、太白金星为沉香引路、观音劝和二郎神与沉香,使故事完整的同时有着浓厚的神仙信仰意味。
我的言语不可忘 忘却难见南山林
终南群仙岂可比 投师学去救娘亲[注]清周芹芝屋藏本,收入濮文起主编《民间宝卷》(第十三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20页。
在宝卷中,仙山乃是“真山活水”的人间圣境,远离尘世,幽美绝伦。
山青水绿非凡景 日暖风和气象新
双双白鹤空中舞 鸾凤和鸣不绝声
玉树名花香馥□ 灵芝瑶草满山生
分明不是凡间地 仙山一座不须论[注]清周芹芝屋藏本,收入濮文起主编《民间宝卷》(第十三册),第23页。
居住在仙山的仙人们虽然远离尘世,但却对世间之事了然于心。他们以天意为准绳,讨伐邪恶,这正是人们仙山崇拜的最重要原因。
在民间信仰中,神庙占卜与许愿、还愿是人与神沟通的最主要的形式。许愿、还愿寄托着民众可望而不可及的心声,成为世俗与神圣沟通的媒介,也是民间信仰中必不可少的具有仪式性特色要素。在《沉香宝卷》中,神人沟通主要在于许愿、还愿。一次是刘氏求子,“沐浴更衣全斋戒,我们也去拜观音。许愿发心行善事,要求一子显门庭。”[注]清周芹芝屋藏本,收入濮文起主编《民间宝卷》(第十三册),第3页。一次是刘锡进三娘庙,“刘向暗想,我去求取功名,神仙总知我,今问他一笤,讨一个信息,可能中否。”[注]清周芹芝屋藏本,收入濮文起主编《民间宝卷》(第十三册),第5页。因此,在祈福禳灾的民间信仰观念下,宝卷加入了许愿、还愿、占卜等具体细节,而这些细节的加入从另一方面又强化民众心中的民间信仰。
相比于戏剧,宝卷在体裁上有着自身独特的特点。宝卷自宋代以来就带着浓厚的伦理教化的倾向。宝卷问世以来,“日益突击自身劝善化俗、伦理教化的社会功能。”[注]洪修平、陈红兵:《论中国佛学的精神及其现实意义》,《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1期。特别是到了清代,这种“伦理化”倾向愈益鲜明、强烈。宝卷伦理教化观显著地存在于以家庭为单位的伦理观念中。首先是对“夫妻观”的重视。在莆仙戏《刘锡》中,县官在得知刘锡宝物的具体来源后,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刘锡作为妻子,刘锡也欣然答应。从而引发出沉香后期知道生母另有其人,刘锡、沉香最终返回后的大团圆。而《沉香宝卷》删掉了沉香养母这一人物,以及和这一人物有关的情节,刘向成为了只忠诚于三娘一人的丈夫,再未娶妻。清代“夫妻观”从侧面反映出人们对封建礼教的不满,以及人们对平等夫妻关系的向往。
中国传统伦理观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逐渐演变成为一种以父系为轴,强调宗法人伦,要求和谐的秩序性的、以孝为核心的家庭本位伦理观。[注]参考萧放《孝文化的历史传统与当代意义》,《民俗研究》2015年第2期。“孝”是我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之一,千百年来一直作为伦理道德之本、行为规范之首,备受推崇。所谓“夫孝,徳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注]汪受宽:《孝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页。参照上文表1,对比公式(1)和(2),可以明显看出,沉香故事不再是传统的以三娘与书生为主,以沉香为姻缘产物的爱情故事,而是转变为以沉香为主人公的救母故事,是对孝道观念的宣扬。在这种孝道观的影响下,沉香故事的主人公以及故事主旨都发生了翻转,在传统故事的基础上进行了内容上的丰富以及主旨上的改变,成为后世完整沉香故事的基本蓝本。
孝道一直以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处于首德的地位,尊母守孝对人们价值观的形成有着重要的作用。民间文学中“认母、寻母、孝母、救母”的故事占有相当的比重,目连救母、光目救母、婆罗门女救母、许仕林祭塔救母、董仲舒寻母等故事广为流传,成为脍炙人口的孝道故事。我们在此不分析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是否来源于目连救母,而仅仅关注主人公的成长与救母之间的关系,主人公的成长过程也是孝道不断深化的过程。正如沉香一样,救母故事的主人公起初都是弱小而无助的,在救母的道路上,凭借自身的信仰,克服万难,斩妖除魔,救出母亲,获得成长。救母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主人公成长的过程,主人公在成长中不断地完成“孝”这一基本伦理。人类学家范·根纳普等人的研究表明:在原始社会中,人们往往会举行一定的“通过仪礼”来标志个人经历生命周期的各个阶段。这些仪式虽然形式繁多,但都包含着一种基本的三重结构:分离阶段——过渡阶段——融入阶段。[注][美]维克多·特纳:《庆典》,方永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47页。在沉香救母故事中,也遵循这种古老的仪式:沉香离家——磨炼考验——回归。主人公通过这样的一种过程将孝道最大化,具有劝善说教的传统伦理意味。正如《沉香宝卷》开篇:
秀才刘向仁忠士 华岳三娘爱秀才
太子沉香行大孝 集成大义化凡人[注]清周芹芝屋藏本,收入濮文起主编《民间宝卷》(第十三册),第2页。
除了家庭伦理教化外,民间教化观对积德行善的倡导也影响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公式(2)的增改部分,即向观音求子(Ⅰ),刘向沉香封神(T)反映出积德行善后的福报。这种思想来自于佛教“因果业报”观念与传统道德教化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思想的双重影响,使宝卷具有民间教化的同时又有着佛教、民间教派等的痕迹。重视普通民众的自我救赎,有着浓厚的功利性目的。正是由于这种民间教化观,宝卷在演绎传统民间故事时才有所取舍,并在民间教化观的指导下保留民间故事基本结构的同时对民间故事进行增改。而这些经过增改的民间故事却成为了后世成熟故事的底本,对民间故事的定型和主旨功能有重要意义。
随着时代的发展,沉香故事的内容与主题也随之不断演绎。《沉香宝卷》继承原有沉香故事的同时,加以发展创造,形成新的情节内容和主题思想。《沉香宝卷》对传统民间故事发展、定型的作用并不是个例,大多数世俗宝卷对民间故事的流传和演变都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甚至在主旨上占据主导意义,如《韩湘宝卷》《二度梅宝卷》《白氏宝卷》等。宝卷作为民间故事演绎中的重要一环,对其分析研究,一方面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宝卷这一特殊的文本形式,另一方面有助于我们纵向去思考民间故事的发展和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