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灵
最初听人提起安丰古镇,脑海里闪过的是盐商的奔走忙碌、街巷的人声鼎沸和一片社安稷丰的景象。但当安丰古镇真实地出现在笔者面前,照壁上“圣土和韵”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时,满眼都是润色后的安静。但历史的平仄和时光的错落,会让人不由地渴望去探寻这安静背后的故事,那些早已落灰的故事,那些令人敬畏的人與盐的故事。
安丰古镇位于江苏省东台市西部中段,成陆于新石器时代。因地处淘河之东,加上这里是黄海之滨盛产上品盐的基地,汉代初期先民便煮盐入史,以盐场的形象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但因其濒临沧海,常年都处于“屋庐遇浪而摧,人畜随波以逝”的窘况,盐民的生活得不到基本保障,只能靠天吃饭。直至“范公堤”的出现,才扭转了险些“淘尽”东淘的局面。
北宋初年,刚过而立之年的范仲淹调任泰州西溪(今东台)盐仓监,在亲眼目睹海潮肆虐民田亭灶的惨状后,即刻上书急速修筑捍海堰,以救万民之灾。天圣二年(1024)隆冬,范仲淹奉命征集兵夫4万余人兴筑捍海堰,但以当时的技术根本无法准确测量海岸的位置,再加上雨雪连旬、海潮汹涌的加持,捍海堰屡筑屡塌,范仲淹对此十分头疼。一日,他照常去海边勘察,休息时看到盐民家猪食桶的边沿漂浮着一圈褐色的稻糠,突然想到了解决这一难题的办法。于是,他发动盐民将喂猪用的稻糠遍撒海滩,随着海潮推移,稻糠最终在滩地上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糠线,由此确立了新的堤址。历时6年,“范公堤”终于筑成,惠泽了这片土地,安定了一片民生。随着盐业生产日益兴隆,盐民生活日益安稳,镇上的文人们决定将“东淘”更名为“安丰”,寓民安物丰之愿。
据明代嘉靖年间《两淮盐法志》所记:“天下财赋盐利居半,天下盐利两淮居半,两淮盐场三十,而安丰几半之。”时至清代嘉庆年间,《两淮盐法志》记载:“天下六运司,惟两淮司为雄。治莅三分司,惟泰州分司为最,而安丰又泰州之钜场也。商灶渊薮,盐利甲东南之富,我国家国用所需、边饷所赖,半出于兹。”雄踞“淮南中十场”之首,安丰成为串场河畔的海盐主要产地。一时之间,“安盐”开始远销全国各地,天下商贾在此云集,安丰成为海盐的主要集散地。
串场河内运盐船只川流不息,船家为了过桥方便,起先用泥土来压低船身,到了安丰后起土上岸,不断堆积的泥土拓宽了安丰当时的道路,逐步有了场镇的雏形。后来船家开始采用麻石板来压舱,于是,江南的石材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运到安丰。当地盐民就地取材,利用这些泥土和石板,铺就了北起下灶星月桥、南至盐坝盈宁桥的七里石板长街。
漫步于七里石板长街上,踩着早已被岁月打磨得透亮发光的石板,商贾往来、船家吆喝的场景全部消失殆尽,只剩清冽的风拂过耳旁,冷峻的建筑伫立在眼前,仿佛在告知世人,热闹非凡的背后总是不乏冷清苦楚。雄踞各盐场之首的安丰盐场,它的背后则是一批又一批的灶户盐民,那些世世代代都在熏晒熬卤中度过的盐民。
明朝立国初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对抗冥顽的张士诚,将苏州大批的居民迁移到淮南海滨归为灶户(即煮盐户)。安丰盐场作为海盐的主要产地与集散地,正值蓬勃发展期,盐场灶户急缺人手。当时朝廷将户籍分为若干个类别,如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等几十类,灶户处于社会最底层,由此朝廷决定用囚徒来进行抵补。据明《会典》记载:“令各府州县囚徒,情罪深重者,不论远近,俱发本省盐场缺人锅下,依照年份煎盐,抵办逃亡灶丁课额。”灶户盐民由于户役制度的限制,一般情况下不可随意更改职业。对此,明《会典》中有明确规定:“题准今后有司,但有灶户告理归民,务要查册审实,呈请抚按详允,不许擅自更张。”可见,身份地位卑微的灶户若要改为一般民户,必须经过朝廷的特殊批准,否则“一日煮盐,终身煮盐”。
从苏州迁来的居民中,就有王艮的始祖王伯寿。在王艮之前,王氏世代均为灶户,用滴滴汗水换取粒粒结晶盐。王艮自幼聪颖,7岁“受书乡塾”;但家庭贫寒,11岁时“贫不能学,辞塾师就理家政”;19岁时,他与“里人商贩东鲁”,从此“经理财用,人莫能及,自是家道日裕”。在山东经商期间,王艮不仅积累了财富,还在拜谒孔庙后得到巨大启发,为后来创立泰州学派奠定了基础。23岁时,王艮开始研习医术,“客山东,先生有疾,从医家受倒仓法。既愈,乃究心医道”。王艮之学,不事诗书,看重实践,认为百姓日用就是“道”,他的学生大多是农夫、樵夫、陶匠、盐丁、佣工、商贩、渔民以及僧道徒众,发为“愚夫愚妇、能知能行”的“百姓日用之学”,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泰州学派。
王艮的泰州学派影响深远,明末清初,安丰走出了一位盐民诗人—吴嘉纪。吴嘉纪的祖父吴凤仪,师从王艮的儿子。吴嘉纪自幼受到祖父的熏陶,受业于泰州学派的重要传人—刘国柱(王艮的三传弟子),“幼负异资,曾习举子业”,获得州试第一。但当他亲眼见证明朝的毁灭、清兵南下的残暴和盐民水深火热的生活后,求仕富贵之心顿然消除,隐居在这海滨之地,在理想与现实的交织中写下了1400余首诗篇,其中就包括至今都镌刻在吴氏家祠里的《绝句》:“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
走进位于东小坝巷南侧的吴氏家祠,现存两进的砖木结构房坐北朝南,享堂面阔三间10米,进深6米,檐高3米。庭院内迎门处设吴嘉纪汉白玉石雕坐像,“他”手持书卷,眺望远方,眼里布满了生活的疮痍。在庭院的北壁上,满墙都雕刻着他的各类诗篇,手指轻轻触碰着每一个汉字,依然能感受到当年水深火热的场景。
安丰作为海盐的主要产地与集散地,来来往往的盐商不胜枚举,来自安徽歙县棠樾村的鲍氏家族备受瞩目。清乾隆、嘉庆年间,两淮盐务总商鲍志道的堂弟鲍致远是旅居扬州的盐商,碾转于扬州与安丰之间从事盐业生意,在经营盐务过程中相中了安丰这块风水宝地,于是决定在这里开办钱庄,即现存的鲍氏大楼。
初入鲍氏大楼,映入眼帘的是这些营造精巧、雕刻质朴的建筑,徽式建筑与苏北民居在这里巧妙融合,不由地让人放慢脚步,渴望细细品味这些具有独特韵味的建筑。鲍氏大楼坐北朝南,外有两层门楼,由钱庄、当铺、住宅、花园、库房等组成,鼎盛时共计200余间,目前完好无损的仅存正宅前后穿堂三进13间。正门设于东端,砖细贴面的砖雕门坐西朝东,寓意紫气东来。穿过进门处宽2.6米的长巷,便来到照厅。照厅与大厅相对而坐,在照厅的回廊处有一“金井”,金井位于一块脚踏石下,是鲍氏家族藏金银细软的地方。赏过金井后,步入大厅,四根金丝楠木立于宣忠堂的四方,寓意四点金。台阶院内全部采用大青石铺就,寓意金玉满堂。当年鲍致远营建鲍氏大楼时,每一块大青石皆来自徽州,在见证了一个半世纪的纷纷扰扰后,如今这里遗存的每一块大青石都温润如玉。在鲍氏大楼里,每二进之间都能看到徽派建筑的典型代表—四水归堂。所谓四水归堂,即四合房合围成一个狭长的天井,供采光与排水之用,每逢雨天,雨水从屋檐斜坡泻下,流入院内地窖,寓意“水聚天心”“肥水不外流”。穿过大厅后便是楼厅,这里是鲍氏内眷起居活动的场所。
在现存的建筑里,书写着鲍氏家族在安丰定居的全部历史,只有时间在流逝,其他的都还很鲜活。鲍氏定居安丰后,迅速带动了如今在安丰盐史上赫赫有名的“曹、杨、郭、顾”四大盐商前来定居、经商,促进了安丰的进一步繁荣。除了钱庄外,鲍氏家族还在安丰兴建了纪念天官、地官、水官的三大殿,后来成为盐商会馆。与此同时,鲍氏家族另建育婴堂,为那些被弃养的婴孩雇请乳妇在堂喂养,并对这些被弃养婴孩的生计做了周密的安排。每遭遇水灾、旱灾时,鲍氏家族总能迅速召集众盐商一起捐资放赈;每逢疏浚灶河、修路建桥,鲍氏家族也是慷慨解囊。
踏在石板长街上,细细端详脚下的麻石,对比着鲍氏大楼里的大青石,还没整理好刚刚收回的思绪,抬眼就望见了盐课司。安丰盐课司是明清征缴盐课和田赋的朝廷地方机构,也是盐官处理民间纠纷的地方。
走进盐课司衙门的东花厅,里面悬挂着五幅巨大绣像,分别是北宋的胡令仪、张纶、范仲淹三名臣以及清朝的汤伯儒和张仁芬。安丰最后一任盐官张仁芬,在这里书写下真实的“亲民之堂”。
清宣统元年(1909),湖北人张仁芬来安丰任盐课司大使。在走马上任前夕,他乔装打扮,到安丰私访月余,逛大街,上茶馆,四处体察民情,看到当地的盐民除了要负担沉重的盐务课税外,还常常受到地痞恶霸的盘剥欺凌。到任后,张仁芬采用妙计及时制止了歪风邪气。他派衙役将这一干人找来,要求他们出资办粥厂赈济盐民,情况可想而知,这些人拒不理睬,于是张仁芬以违抗衙门命令为由出签拿人,将民愤者大枷在衙门口跪地示众,起到杀一儆百的震慑功效。随后,为了镇压安丰的黑恶势力,本不喜排场的张仁芬经常在衙役前呼后拥下出巡,成为安丰场镇一道特别的风景。至今,安丰古街每周都还在上演“张大使出巡”的表演场景。除了除暴安民,张仁芬还爱民如子。在任期间,每年的除夕夜本是家人团聚的时候,张仁芬却带着衙役背着钱袋巡街走巷,看到没有炊烟的房屋,就扔几串铜钱进去,好让百姓过一个好年。这些受到恩惠的百姓不知道除夕夜的钱串从何而来,还以为是神的庇佑。直到有一次衙役扔钱串用力过大,砸碎了人家的锅,第二天张仁芬登门赔锅时人们才恍然大悟,过年时的庇佑原来来自张仁芬。
三年后,张仁芬即将期满离任,安丰全场的盐民百姓苦苦哀求,只为能够留下他。但朝廷任命不得违抗,张仁芬只好告别百姓踏上征途。安丰盐场百姓见苦留不住,傾镇出动沿街为他设香案送行。在送行途中,恳请张仁芬留下一只靴子,挂于街北的“四圈门”,将此靴视为念想。在安丰场镇的北边,当年张仁芬离任留靴的四圈门,现仅存一圈门,靴子也直到民国年间才被取下。如今,张仁芬离任留下的靴子早已不见踪迹,只剩审案公堂内陈列的那只仿靴供人们寄托念想。
从盐课司出来,正值夕阳西下,光影随着历史节点的迁移转动,让整个场镇都立体鲜活起来,安丰也在一帧帧的画面中变得沧桑了许多。怀揣着这些令人感概的人与盐的故事,再回过头去眺望场镇,安丰显得更加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