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榛生
人不是因为孤单而孤单,人是因为心里有了感情才孤单啊。比悲伤更悲伤的事情,是拥有过再失去的孤单啊。
段葶约我去韩国酒馆,在下班以后,6点钟。点好了菜,叫两瓶烧酒。看来是专心买醉。我所了解的段葶是个聪明人--要喝醉,找一个嘴巴最紧的人,吐露点心事,骂几句人,发一回疯,总胜过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而我对段葶,虽谈不上知己,但至少聊得来,是朋友。
这次段葶很神勇,一单广告做了大半年,合同修修改改,方案抽抽换换,人家就非说不是很到位。段葶气白了脸,今天上午拉了客户来,在会议室开会。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终于逼对方签了字。
客户说“:你们公司我就服段小姐。”
段葶大学时就很厉害了。她要我帮她设计院报版式,那时她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她拉我的手去吃冰、打球、跳舞,哪管生张熟李,先铺垫好临时抱佛脚的友情。
“钟锐球,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最有才的女生,我好爱你!”她发起嗲来也是不遗余力。
笑的时候鼻子皱一皱,像小狗一样可爱。
我一直帮她做院报。但我们始终不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的性格并不一样。我比较静,她爱动。我比较慢热,她一点即燃。但我们毕竟有了这么多年的交情,段葶管我叫“被动的小球”,无所谓。毕业后她把我拉进她们公司。
段葶喝烧酒极豪爽,一口一杯,此刻的她,又像只鲸鱼。
又叫了两瓶。
“小球,明天我肯定爬不起来,你替我去机场接一个人好不好?”
“喂,你又利用朋友!”
“这个于尔辛,我不想见他。”段葶眨眨眼,我就明白了,又是一个裙下之臣,且是弃之不要的。
“喂,对他要恭敬,我得罪不起,下半年的单子就靠他们公司出血了。”段葶语重心长地说。
这种事当然要派一个亲信去,把事情做得漂亮——公司商联部那些小女孩,一字眉毛、空气刘海,涂着姨妈色的口红,什么流行就扮成什么模样,但是呢,往往见到个把人物就忘记了正经事儿,段葶是看不上眼的。
她随手从包里拿出一只U盘,“交给司机,车里放,于总喜欢。”敬业到这种地步,我辈只能自叹不如。
第二日傍晚,我跟司机在机场接机。电话打通,二十分钟后,一个男人走过来。
可以确定就是于尔辛了。
看上去算是不错了。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也没有大老板惯有的穿着习惯。谢天谢地!麻料西装、布裤子、昂藏、清瘦。那种微笑的表情,应该叫做女人杀手锏之类的吧。
司机打开车里的音响,音乐流出来。这年头还有人喜欢羊毛衫乐队,真是天荒地老的代沟啊。但是不得不承认,很好听,我也是受教了。
我解释说:“段葶今天去香港,明天才能赶回来,所以……”他轻轻一笑,看来已经识破我和段葶的谎。
第三日早上十点,会议室玻璃门紧闭,里面开着会。这一天也是全公司的人最自愿来上班的一天,都很好事,事关下半年公司命运,个人薪水涨落。
我们毕竟不是一个很大的公司,连清洁工都蹑手蹑脚。会议不紧不慢,下午还要继续,吊足人们胃口。我去茶水间,不是去泡茶,是路过这里,到茶水间一侧门后面那条走廊上抽烟。那是我的秘密空间,有我自己的烟灰缸,还有我种的仙人掌。那是这幢大厦唯一一处抽烟但不会被抓的地方。特别棒,两面小窗子对流成风,不会存留烟味儿。那天,我正想打开我的爱丽丝仙境之门,却撞上于尔辛。
他居然找到了我的吸烟室。
“仙人掌不错,要开花了。”他指了指里面,有点尴尬,但是又好像在忍不住一个笑意。我走进去,我的烟灰缸里果然有一只陌生的烟头。
我是应该生气呢,还是应该觉得好玩?有点儿像小孩子捉迷藏,发现一个小伙伴躲进了和自己同样的地方。
下班后小豪打电话给我。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骑马,我没兴趣。
我根本不喜欢那些看似高大上的运动。骑几次马就能接近所谓的上流社会了?再说上流社会又有什么好。我不喜欢马,也不喜欢小豪。我不想骑马,更不想恋爱。
小豪本来只是一个朴素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满嘴高尔夫、滑雪、品红酒……对,还有骑马。
我不是段葶那样的万人迷,早年就以清心寡欲著称于校;工作了,也没觉得有必要去交个男朋友。我有拖延症,总觉得恋爱这种事,再过两年不迟。
他是在追我,这一点我很明白。但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洗了澡,歪在床上。想想我设计的新款手账本子,还有我没完成的刺子绣,以及下个月去日本的行程攻略,还有替孤儿院做的十个布偶,都还没弄完呢。
人生有这么多好玩又有意义的事要做,为何非要谈恋爱?
我一个人住,有人说,啊,你不孤独吗?
一点也不啊!很多个晚上我都是忙碌又开心的。我是真的开心,而且忙得要死,做一只小熊布偶就要三个小时呢!但是用段葶的话说我是在“浪费着宝贵的青春”。
忽然发现我的微信有了一位新好友。
是于尔辛。
我通过了他。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会开完了,我现在在机场,谢谢你今日来接机。”我想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吧,你是个大老板,我被上司派来接你也是我应该做的。”
但是我必须礼貌地说:“于总,不要客气,一路平安。”
小豪抱怨我没去骑马,说我错失良机。他不理我了。看来他已经恼羞成怒,他现在的目标应该是周美雯,我已惨遭淘汰。他对周美雯献殷勤,替人家泡咖啡,茶水间遇见我,直言不讳,“钟锐球,你真是我们公司最高傲的女生,身高三米三。”
“长得高看得远嘛!”我厌倦舌战,走开了。
他在我身后冷冷地丢下一句“长颈鹿”。或许我就是一只孤独的长颈鹿,只能吃到树梢那些很少量的叶子。正如地鼠在地面爬,找寻着苔藓。可是我并不觉得孤独,如果我真的孤独,骑马的邀约我会答应的。
段葶说:“你和小豪在搞什么,他说你这些图片都没修过,明星脸上的痘痘还在就往总监那里交。”
我回去修林志玲的痘痘,可是人家本来就没有痘痘好吗!
我的微信有一个新的消息。点开,一张图片,一盆可爱的仙人掌,马上要开花了。
于尔辛发来的。
“墨西哥特有的品种。”他说,“濒危物种,叫做蔷薇球,我在养它。”
“很棒哦,好好养,直到开花。”“开花我来送给你。”
何德何能?我可受不起这礼物。但是,我为什么有点开心,难道女人都是虚荣的,不接受小豪的邀请,却对一株仙人掌青眼有加。
我去出差,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出什么差,都是替段葶挡人。
段葶说:“就当去玩儿,对方公司会招待你,把我们的合同给他们,最多可以让步两个点。”
我到达广西某公司,别小看这样的公司,他们才是当红明星最大的金主。雅诗兰黛、兰蔻、娇兰,这些国际大牌明星会乐意代言是因为能赚到名气,但明星并不能捞到很实际的真金白银,这种小洗发水厂家的老板才是真给钱。
我们是帮洗发水做出最土鳖的广告,一切审美由洗发水老板决定的那种公司。稍稍加入一点创意,就会像上次那样改合同,开会,甚至可能搞砸。
但是于尔辛的公司不一样,他做房地产,全权给我们公司做,让我们自由发挥。
段葶说,这是唯一一个有点可爱的公司。全体人都认为如此。所以于尔辛的广告做了好几版,都特别好,创意发挥到极致,可以说是我们公司唯一一次头脑大爆发。
广西气候不错,从大餐到螺蛳粉吃到要崩溃。小公司老板还派人开车陪我去游桂林山水,反过来招待广告公司的人,洗发水老板实在是太客气了。但我只想在宾馆缝那几个布偶熊。孤儿院有十个孩子,他们想要布偶,但更多城市里的孩子要乐高、拼图、文具。我想念他们。
他们真的可爱,小小的手,见到我就握住我的手,我说:“我是一只熊哦。”他们就说:“我是小熊哦。”我想念一切柔软的事物,柔软的心。
我也想念我的仙人掌。那是我在土耳其旅行时,旅馆店主从他院子里的仙人掌上掰下来的一个枝桠。很柔嫩,刺还没变硬。过安检时我把它藏在笔袋里,所幸没被发现。
小仙人掌如今开花了,黄色花芯,且有小小的淡紫色花瓣,纯洁晶莹,像水晶。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除了我……和于尔辛。他左眼下面一颗泪痣,我记得。还有他说话的语气,带一点南方口音,把“成”说成“尘”。
我居然想起他。
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桂林山水甲天下,陪我游玩的人说,你看前面的山像什么?
好像在问学前班小朋友,哈哈哈!
手机里突现一个微信:“我明天去你们公司,希望见到你。”是于尔辛。
我对客户说:“我马上要回去,帮我订机票。”
段葶这次没让我去接机。我在家里第一次发现缝小熊居然还能扎破手指。
我有点焦虑,但这焦虑很快乐。我去便利店买一打啤酒,慢慢喝。便利店的店员是我小学同学,今天她当值。我给她一个U盘,放支歌。羊毛衫乐队的《Communication》。边听边打开一罐啤酒慢慢喝起来。
悲伤甜美的小调,瑞典的老乐队。外面不知是谁放了焰火,今天是节日吗?
我感觉到了孤单,人不是因为孤单而孤单,人是因为心里有了感情才孤单啊。
第二日上班,在我的爱丽丝仙境,仙人掌旁边居然出现了另一盆仙人掌。圆圆的小皇冠一样的仙人掌,开出了一只洁白无瑕的小花朵。像和田玉一样的花瓣,然而它是一朵真的花。
我知道谁放在这里的,我当然知道。
段葶说:“咿!你出差回来后气色好好,广西的食物真的很好吗?下次我自己去。”
我又去抽了一支烟。但是,其实我并不想抽烟,我也许只是去等某一个人。一支烟完毕,走出小小的爱丽丝门。看到那人站在门口。“多有打扰。”于尔辛说。
段葶说:“钟锐球,你觉得于尔辛这个人怎么样?”
“你要说什么?”
“他要我介绍你和他。”
“已经认识了不是吗?”
“不是那种,你知道的,傻丫头。”
农历十一月十五,月亮很圆,月光像水,整个城市被浸润成透明的海底世界。下班回来的我,去便利店拿回我的U盘,我的小学同学说,“这些歌太老了,你下次换点别的吧。”我说:“我不觉得老,好听的歌总是会被喜欢它们的心记住。我喜欢那些甜蜜优柔的小调,听一次就记住。”
我走出去,打电话给于尔辛。
“仙人掌君!”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破口而出这样的尊称。
“爱丽丝小姐。”我在公司的英文名正是爱丽丝,但我知道他叫出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个茶水间后面的吸烟室。只有我和他知道的兔子洞。
“可以见你吗?”他说。
二十分钟后我看到于尔辛。好像风尘仆仆从我人生很远的地方走来,经过了沙漠、烽烟、大雨和冰雪,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叫于尔辛,39岁,之前有过荒唐的岁月,做过浪子,也辜负过人,但是遇见你,我才发现我很孤独,是那种如果不能认识你就会孤独的孤独。我初次看见你,不是在机场,是在孤儿院发来的照片上。你和孩子们在一起,笑得像……我形容不出来,只能说,很像一个天使。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公司一直在资助福利院,你常常去的那间也在其中。”我觉得惊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是有一点点蛛丝马迹让我和他的人生交织。
“那时候就想认识你。”
“你和照片一见钟情了。”
“现在还算是和照片吗?”
迟疑了几秒后,我笑着说:“不算!”
我们笑看着彼此,然后异口同声地说:“今晚的月色真美丽啊。”
段葶打来电话:“喂,你们俩是不是在约会了?跟你讲啊,从一开始就是于尔辛安排你接机的,要怪怪他,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