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不过一句闲话,他便放在了心上,用大半年的时间,为她种了一条花径。
他不是这次聚会的主要人物,他自己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一个人坐在院子的一角,安静地抽烟,有时喝一口杯中酒。一只小金毛趴在他的脚边,大概是吃饱了,所以睡得很安然。
贺宁站在人群之外,离他在的地方不远,她也是无聊,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个人。他不年轻了,应该有三十五六岁,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也随便。人黑黑的,像长年从事户外工作或是田间劳作。她想起他来的时候,扛了一大箱的有机蔬菜,绿叶菜洗得干干净净,还沾着水滴。这是个细心的男人。
老同学白璐来找贺宁,嗔怪道:“你怎么躲这儿来了,吴东在找你呢。我跟你说,你可别瞧不上这小地方的一个公务员,工资不低又是铁饭碗,还能顾着家。”
贺宁笑:“我们留联系方式了,以后可以慢慢了解。”
“什么以后,现在就好好联络下感情。你们大城市回来的就是一身毛病,矜持又眼高手低。哪来那么多高富帅,找个能过安稳日子的人就不错了。”白璐说着就要把贺宁往人群里带。她是贺宁的高中同桌,大学毕业后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后当起了全职太太。她先生跟着公公做生意,经常出差。她也不寂寞,常常在这幢乡下别墅里组织聚会,热衷给适婚青年做红娘。这次贺宁从北京回来,她一听说这个消息,立马张罗着要给她介绍对象。
贺宁指一指角落里的男人,打听道:“那人你认识吗?”
白璐顺着看过去,“他呀,叫李斯年,以前和我先生做生意,后来生意不做了,去郊区买了块地,种起了有机蔬菜。我可没要把你介绍给他,一来他年纪大了些,还离过婚,二来他现在也没什么钱了。走走走,去找吴东,他说下次带大家去水库钓鱼。”
不知是议论的声音大了些,还是有感应,李斯年抬头看了她们一眼,与贺宁的眼神遇个正着,她一惊,连忙低下了头。
聚会到了八点多也就结束了,白璐吴东他们还组了麻将局,贺宁婉拒了,一个人就着月色慢慢踱回家。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在她身边停下,摇下车窗是李斯年的脸,“要不要顺路送你回家?”
话是第一次说,语气却是熟稔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小镇实在太小了,隔着四五个人都能攀上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人和人来往,都自带一种熟稔。
贺宁也不见外,上了车。
他的车里很干净,有一种植物的清香混着青梅酒香。除了蔬菜他还带去了新酿的青梅酒,没有喝完的又拿酒瓶装着带了回来。
贺宁打量了一番,自我介绍道:“我叫贺宁。”
“我知道,你是老贺家的女儿,我还知道你家在哪儿。”
见贺宁露出吃惊又担忧的表情,李斯年解释道:“你爸每天早锻炼都要经过我的农场,顺路捎点蔬菜回家做饭。好几个星期前就听他念叨在北京待了七八年的女儿终于要回来了。”李斯年看了她一眼,“我还知道你很厉害,名牌大学毕业,在北京拿的也是高薪。你是你爸的骄傲。”
贺宁有些赧然:“我知道你叫李斯年,35岁。”其余的,她有所顾忌,就没再说下去。
他倒是不介怀:“我怕是坏事传千里了吧。”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说:“这梅酒是你做的吗?很好喝。”
“家里还有很多,你把这些剩下的都带回去,过两日我让你爸再捎几瓶给你。”
贺宁忙推辞:“不用不用。”
这一路说着也就到了贺宁家,他稳稳地停住了车,把梅子酒递给她:“收下吧,在乡下这些都不稀罕。”
李斯年非良人。白璐孜孜地告诫贺宁,她诺诺应着,心中也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别的想法,只当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处着。他之前说要送她的梅子酒过了几日果然出现在了她父亲买菜的篮子里,贺宁拿出来放到书柜里存着,想给他发一个信息感谢,到底还是作罢了。
时隔八年她对这个家乡小城的生活已经有些陌生,母亲托了几重关系把她安排进了一家国企当文员,工作清闲,收入自然也不高,但胜在说出来好听,让人觉得安稳。连吴东听到她去这家单位上班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你们这单位的福利不错,人也自由,以后生了孩子接送上学都方便。”
吴东这个人,介于男孩和男人的年纪与阅历,看上去一表人才,思想观念却是陈旧的很。贺宁无意与他多周旋,无奈父母对他评价颇高,常邀他来家中吃饭,贺宁也只能应付着。
这一晚吃罢晚饭,吴东邀请她去看电影,她内心郁郁,不愿出门。吴东调侃她:“还在为900的实习工资郁闷呢?又不靠你养家,这不是还有我呢。”
虽说转正后的工资会涨几番,但28岁的贺宁拿到这样的实习工资还是很不争气地在单位的洗手间里哭了一回。她想起她毕业的那一年进外企,拿8000千块的实习工资,去商场买心仪的红色高跟鞋,走在人群里,是那样的年少意气。
也是在那一天,她遇到这几年的劫数,那个从玻璃门走出来的男人,瘦高、清癯、衣着精致,刚买的咖啡悉数泼在她的裙子和红色高跟鞋上。
他叫千重,日籍华人。他坚持要赔她裙子和高跟鞋。买完鞋,他们又一起去了美术馆看展览。是临时起意去的,来不及吃中饭,就买了赛百味的三明治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分食。
是秋风起的时节,天空疏朗,偶有凉风,贺宁那天穿一件松垮白毛衣,蹲在台阶上,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白兔。千重看着她,说:“贺宁,你真好看。”
她调皮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所有感情都来不及溃败,所有回忆都清白无染。
现实令贺宁沮丧,想消愁。想起柜子里还有李斯年捎来的梅酒,于是拎了一瓶躲回房间偷偷独酌。她住在临街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老式阳台,墙粉脱落大半,外面还有一棵大梧桐,有岁月落寞之感。她就这么安静地喝酒,偶尔抽一支烟,也不怎么吸,就这么松松地握着。烟是云烟,千重留下的。他还留给她很多东西,她又想起了他。
有小石子扔上来,她以为是孩子的恶作剧,探出头一看,梧桐树下却是李斯年。他见她探头,举了举手里的卤味,笑道:“一起喝点儿?”
贺宁看他身手矫健地爬上树,伸手拉了他一把,就安全着地了。两人席地而坐,她用杯子,他用瓶子,卤味有鸭脖、鸡爪、素鸡和卤水毛豆。贺宁赞叹:“如此丰盛。”
“我路过,看你一个人坐那儿喝酒,想着就买点吃食来给你垫垫肚子。梅酒虽甘甜,却也是白酒浸的,空腹喝伤胃。”
见贺宁悄悄地用脚踢走烟蒂,他问:“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酒让人熟络,贺宁便将回来后在单位的际遇,还有和吴东的种种说给他听。她有些沮丧:“我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抬头对上李斯年的眼睛,蓦地发现他的眼睛生得很好,很沉静,笑起来却变成月牙,人就变得很天真。
“我虚长你几岁,可以和你分享一点经验。不要把这里当做逃避的地方,而是以平常心在这里生活,这时候再去看看你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心境又会不一样。至于吴东,不妨先将他当成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处着,我这个年纪倒是相信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我信一见钟情。”贺宁固执地说。
李斯年但笑不语,又喝了一会儿酒,闲聊起他在城郊的农场,他养的一条叫福气的狗。谈起福气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福气原本养在寺庙里,跟着涤生师傅修行,师傅吃素它也吃素,师傅念经它就卧在佛寺门口。后来涤生师傅去佛学院进修,养不了它,我就把它带回来了。”
见贺宁听得津津有味,他笑:“下次你去我那玩,让它带着你去放羊。”
“它还会放羊?”
“那当然,它可是一只沾了佛光的狗啊。”
酒喝尽,李斯年起身告辞:“夜露重,早点回屋睡觉吧。”
贺宁脸颊绯红,乐呵呵地说:“下次我去找福气玩。”
“下次见。”
说是下次见,却是隔了两个多月才见着。夏日逝去,贺宁已换上秋装,身量瘦了一些,人却精神了很多,刚回来时的那股放任自流的气息没有了。她去了一趟京都,住了小半个月,给李斯年带了清水寺的御守还有好看的和果子,特意送了过来。
李斯年在午睡,躺在两棵树中间的吊床上,宽檐帽遮着脸。一只眼神天真的狗卧在树下,听到声响也只是温顺地看了贺宁一眼,又趴了下去。
“呵,你倒是挺会享受。”贺宁伸手弹了一下他的帽子。
李斯年睁眼,笑盈盈地看着她,“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起开,让我躺会儿。”贺宁把礼物往他身上一丢,舒舒服服地躺进吊床,手一垂,还能摸到福气。她就摸着福气毛茸茸的脑袋,闭眼小憩。
“京都好玩吗?”
“嗯,城市很静美,风土人情都很温暖。住的民宿也好,有个小院子,种满了绣球花,去的时候开得正盛,我拍了很多照片,回头给你看。”
李斯年津津有味地听着,贺宁见他饶有兴趣,便又分享了一些京都见闻。天色渐晚,李斯年留她:“在这里吃晚饭再走吧,太湖开捕了,今天正好有太湖鲢鱼,我们做鲢鱼头汤喝。”
秋风起,鱼正肥。鲢鱼头在油锅里煸成金黄,加水煮成雪白,切一刀粉皮,再放入新鲜包好的香菇鲜肉小馄饨。滚烫地喝一碗,鲜入灵魂,佐点小酒,更是惬意。
酒足饭饱,贺宁微醺地踩着月光走回家。这一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和李斯年天南地北地聊天,她讲了所有在日本的见闻,唯独没有讲和千重的见面。
知道她在京都,他来寻她,并肩坐在庭院的木板上,贺宁侧脸,看见他鬓角有些许灰白,不复从前的少年意气。
千重说:“贺宁,我不愿说若有来生的话,这一生错过了你,是我最遗憾的事。”
“我来这里是想听一句对不起。你骗了我,又不告而别,你应该向我道歉。”
“对不起,贺宁,对不起。”千重很无奈地说。
“我不会原谅你。”她望着庭院里深深浅浅的绣球,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你回归了家庭,你的妻子还好吗?”
千重安慰道:“你无须有负担,她对此一无所知,她是个幸福的女人。”
贺宁想说:“不,她是个很有毅力且擅于等待的女人。”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和千重,真的结束了。开始于一个夏日,结束于另一个夏日,像做了一场大梦。
李斯年发来信息:“平安到家了吗?”
她回过去一个笑脸。
“今夜的月光很好,祝你好梦。”
贺宁渐渐习惯了家乡的生活,小小的一间老办公室,四个女同事,每一天从沏一杯热茶开始。食堂供应三菜一汤的工作餐,吃完可以小憩一会,睡前年纪最大的陈姐会把一只紫砂锅隔水炖上,到了三四点,日头西沉,人也生出倦意,这时陈姐端出一小盅糯糯的红豆百合,慢慢吃着,也就到了下班时间。
贺宁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安于这样的生活,转正后四千出头的工资也足以应付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贺宁在单位附近找了一间小居室,稍作收拾,拖个行李箱就搬了出去。她习惯了独居,和父母保持适当的距离也觉自由一些。
李斯年带了一束鲜花来贺她乔迁新居,找遍了屋子没找到一个可以装的容器,索性把花往贺宁怀里一塞:“走,带你出去吃饭,顺便买一个花瓶回来。”
“我用不上,平时不买花。”
“用得上,以后我会经常送你花。”他看着她,貌似很随意地说出了一句近乎表白的话。而贺宁怔了怔,道:“你还是送你家的蔬菜吧。我不浪漫,很实用。”
李斯年哑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次他带她去的是一个朋友开的私房菜,近中秋,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吃阳澄湖大闸蟹配陈年花雕,再以一壶温厚的普洱和甜腻的月饼收尾,依然是一个宾主尽欢的夜晚。
李斯年说:“贺宁,我是一个人,我能常常来找你带你出去吃饭吗?”
贺宁微醺,像一只小狗温顺地点头。
转眼已是年关,贺宁认认真真画了一幅画,送给李斯年。她回来后实在无事可做,喜欢上了画国画,便寻了个师傅跟着学画。李斯年很支持她,只要有空,都来接送她上下课。这幅画就是她聊表谢意的礼物。
李斯年拆开层层包着的宣纸,画上是一个穿着中式小袄的女童坐在红木方凳上,脚边还有一只小犬,上方悬一副书法写着“心想事成”。他很高兴地收下了,反复看了几遍,笑道:“这个童子有些像你,下次你也梳这样两个小髻。”
“我老了,这样打扮不好看。”
李斯年听到些传闻,提起吴东:“今年过年他去你家拜年吗?我晚些时候再去。”
“我们不来往了,他单位新来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局长的女儿,两人性情相投,家世也相配。”
“哦,那你失落吗?”
贺宁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也有我的骄傲。”
是啊,她是贺宁啊,从前何等少年意气,何至沦落至此。
年关将近,乡下春节气氛浓郁,贺宁好久没有过这么热闹的春节,跟着父母跑了几趟市场,置办年货和年夜饭的食材。在市场遇到李斯年,他也是两手满满当当的东西。
贺宁父亲招呼:“小李,年后来吃饭,平时吃了你好多蔬菜,过年叔叔还你一盆红烧肉。”
“好嘞,贺叔,年后一定来。”
寒暄完,各自又去忙。
母亲在一旁和父亲议论:“这小李啊,样样好,偏偏有段失败的婚姻,可惜了。”
贺宁倒不是很介怀,随手拿了身边摊主的一个梅花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往事不可追,贺宁懂这个道理。
年后初春,李斯年约她去赏早樱,两人避开人群,天还没亮就去了,悄悄把车开进公园,停在树下等天亮赏花。
车内开着暖气,音响低低地唱着,是张学友的老歌。李斯年自嘲:“我是不是很落伍了,听得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贺宁直言:“嗯,是有一些老了。”
李斯年看定她:“贺宁,我想照顾你。你考虑看看呢。”
天亮了,晨光柔和,早樱枝条舒展,接连在一起,如一团粉雾,美得令人叹息。贺宁望着,说:“好,我考虑看看。”
那次赏花归来,贺宁突然冷淡了下来,只是偶尔回复一下信息。又过了一个星期,连信息都不回了,李斯年坐不住,跑到她家楼下等着。贺宁回来,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李斯年拉住她:“贺宁,你听解释。”
他巴巴地解释着,他前妻的生意资金出了些问题,来找他帮忙。念着旧情,他用旧日的关系帮她在银行贷到了一笔款。那天贺宁撞见他们吃饭也并非单独会面,还有银行的行长和一位业务经理。
他保证没有下次:“贺宁,我不是余情未了,我只是有些优柔寡断。”
贺宁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就这样冷淡了几个月,一直到了初夏的一个雨天,李斯年来找她:“贺年,我请你去一个地方。”
他瘦削了一些,撑伞立在雨中,执着地看着她。贺宁心中不忍,这才发觉原来心里想着他。
他们去的是他郊外的农场,贺宁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花径,两旁皆是盛放的绣球,黛紫色、靛青色、烟粉色,高低掩映,静默地开着。
从前她不过一句闲话,说京都的绣球开得好,他便放在了心上,用大半年的时间,为她种了这么一条花径。
“斯年,你不必如此。”贺宁落泪。
李斯年单膝跪地,拿出一枚戒指,“贺宁,我想照顾你。”
那是一枚看上去很笨拙的戒指,像是自己用金子打的,细细密密地锤了上万次,泛出很温柔的光。
一个月后,他们在农场举行了一个小而温馨的婚礼,没有华服,没有婚宴,只是一些亲人和亲近的朋友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白璐也来了,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个人有缘分。”
新娘贺宁穿一袭白色长裙,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站在李斯年身旁,温柔地笑着。他握紧她的手,两只金戒指碰在一起,有微凉的温度。
她和斯年,是想要一生一世的。
至于后来呢,人生走到愈深处,愈是艰难,也愈胆怯。凡人如我们,也只能存些这样的美好念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