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统编教材教学用书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解读

2019-05-30 01:53詹丹
语文建设·上 2019年10期
关键词:探春用书刘姥姥

詹丹

人教社出版的义务教育统编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选入了《红楼梦》的“刘姥姥进大观园”片段。这一片段是从小说第四十回中截取的,相对完整地写了刘姥姥二进贾府后,投了贾母的缘,遂被带入大观园游玩,而在探春的秋爽斋用早餐时,鸳鸯和王熙凤合计让刘姥姥演了一出装疯卖傻似的笑剧,引得贾母等众人恣意大笑且笑态百出,成为《红楼梦》中最有感染力的篇章之一。

很多红学家对有关众人“笑翻天”这一场景的描写给予了很大赞赏。李希凡说:“作者只让时间作了短暂的停留,对在场人物各不相同的笑进行了传神的描绘,使这一时刻发生的各色的表现,构成了一幅神采姿态迥异的图画。”又说作者“善于把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在特定的生活情景里,刻画着他们各自独有的、生动的、富于个性色彩的行动、姿态和语言”。蔡义江认为是“最神奇的文字,每种笑态都合其人的特点”。而清代的一些评点家,举出笑者一些不同的动作,如“伏”“滚”“搂”“指”,把人的笑态予以进一步细化。然而这种千姿百态的笑,与人的性格、特点究竟怎样紧密联系起来,确实很难一一加以落实。如果硬要勉为其难地尝试分析,特别是在对文本本身理解得很不到位的前提下,其结论必然是漏洞百出的,有可能把自己也变成了一种可供嘲笑的对象。

近日,我讀到为教材课文配套出版的《教师教学用书》,其关于这段笑态的分析,就有很大的欠缺。教学用书对于一线语文教师的阅读教学起着一定的导向性,如果确实存在种种失误,致使谬种流传误人子弟,还是不能一笑置之的。故提出来加以讨论,希望能引起一线教师和相关编撰人员的重视。

为讨论方便计,我把原文段落和相关分析引录于下。先摘录一段原文: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

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根据文字比对,教材所选片段来源是程乙本,相比早期抄本庚辰本,在文字上更书面化一些,也纠正了抄本中的一些前后矛盾之处,但也有改得欠妥,留下细节失误的。比如,众人开饭后,只有薛姨妈在旁喝茶,其余的都吃饭了,所以庚辰本写到这段众人大笑的表现,只有薛姨妈喷出的是茶,而史湘云喷的是饭,探春也是把饭碗而不是茶碗合在了迎春身上。但程乙本一概写的是茶和茶碗,这一细节的差异说明,至少在这里,庚辰本的描写要比程乙本更精准,呈现出喷饭和喷茶的多层次性。

下面我们来看《教师教学用书》的相关分析,这里主要举出涉及写与不写笑态的两个问题,分属于“课文研读”和“教学设计”中“问题探究”的第一和第五题。撰写者是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呈现其分析的:

1.这篇课文写了各具情态的笑,说说每个人的笑有什么不同,反映他们各自怎样的性格特点。写史湘云笑,她豪放大度,一口茶喷出来;写黛玉,写得文静而有节制,因身体不好而又克制,笑岔了气;写宝玉,有贾母在,他有恃无恐,最为顽皮放肆,笑着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身份尊贵,高贵典雅,懂得克制,她深知凤姐为人,这时上有老,下有小,只笑着用手指着凤姐,却不好说什么;薛姨妈是客人,所以稍为节制些,但也忍俊不禁,一口茶喷在探春裙子上,因为她是长辈,在晚辈面前自可随便点;探春的茶碗合到迎春裙子上,因为她们姐妹关系密切,常在一起,衣服弄脏了也没有大关系,笑得干脆爽利;惜春年纪最小,还带着稚气,所以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笑得娇柔;贾母是一家之主,高高在上,众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讨他的欢心,贾母的笑骂体现的她的慈爱,也可看出她对刘姥姥的“惜老怜贫”。

5.在这众多的笑声中,没写到哪些人?分析其原因。

迎春在贾府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人称“二木头”,作践人的凤辣子等不笑,“还只管让刘姥姥”,如此捉弄人而不露声色,可见非等闲之辈!宝钗明明在场,作者却没有提到她,是不是作者有意冷落她呢,非也。这位冷美人乖巧持重,也未尝没有七情六欲。正是在不写中写出了她的工于心计、故作端庄的大家风范,使人窥见了她未来女主人的面影!

令人惊讶的是,且不说这里的分析大多不靠谱儿,比如何以湘云笑得喷茶是显示她“豪放大度”,而薛姨妈喷茶在探春身上倒是显示其“稍为节制”了,至于说探春把茶碗合在迎春身上就显示其笑得“干脆爽利”更是莫名其妙。关键是,在分析众人笑态的不同以及所谓反映各自性格特点时,撰写者似乎把人的“克制”“节制”的特点以及合乎社会关系的理性化理由作了主线贯穿下来,这就出现了解读的大方向失误。

我认为,分析个人的笑态差异以及可能透露的性格特点固然可以,但需要确立一个基本前提,即他们的笑大多是在彻底放松自己而不是克制自己(或者说无法克制自己)得到呈现的,如果真要说其中有人在克制,那么首先应该是在旁不笑的王熙凤和鸳鸯。而她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也未必就是《教师教学用书》中所判断的,说明她们并非等闲之辈,主要原因是笑剧由她们所操控,她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而且也需要让刘姥姥把喜剧表演下去,责任在肩,所以她们努力克制自己,就像小说里写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无视这个“掌着”,单独挑出后一句“还只管让姥姥”来加以判断,只能说是断章取义。其次,如果说还有人是克制的,那就是一些下人,比如躲到外面去蹲着笑的,或者忍者笑来给两位姐妹换衣裳的,以努力避免自己失态或者保持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对于在吃饭的众人来说,又何来“节制”“克制”可言?至于王夫人笑指着王熙凤不说话,更不是什么“懂得克制”,也不是在“上有老下有小”面前不好对王熙凤说什么,仅仅是因为她笑得“说不出话来”。

与用“节制”“克制”这样的字眼来分析很不靠谱儿近似的是,教师用书中给出的一些有关人物失态的理由,看似从社会关系角度作了解釋,但依然是经不起推敲的。比如说薛姨妈把茶喷在探春身上,因为探春是晚辈,所以可以随便点;而探春把茶碗合在迎春身上,是因为两人关系密切,所以就不会计较。言下之意,如果薛姨妈身边是王夫人,探春身边是黛玉,她们既不会喷茶出去,也不会把茶碗合下去了。好像刘姥姥的行为再可笑,但一切都可在周边人各自的掌控中。这样的分析,还是顺着所谓的“节制”“克制”思路而来的,是在根本上把话说反了,把分析的基本前提说错了。

那么,关于分析这段笑剧的大前提、根本判断是什么呢?这里,有必要引用一段白先勇的分析。虽然我对他竭力推崇程乙本的观点并不认同,但是他关于这段笑剧的分析,在基本前提方面还是比较靠谱儿的。

这个乡下老太太,不光是带了茄子、豇豆进来,也带给他们欢乐,让他们真的忘掉了所有的礼俗,饭也喷出来了,茶也弄出来了,这些姑娘们平常多么地拘谨,刘姥姥让他们暂时忘掉了所有的规矩,带给他们真正的欢乐,真是个土地婆带进大观园最原始的笑声。

是的,这里的关键不是“节制”和“克制”,恰恰是彻底不克制、不节制(或者说不能克制),是人在本能中的彻底放松到失态的地步。上下尊卑,长幼有序,每个人在传统礼仪熏陶下的温文尔雅似乎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了。(顺便一说,白先勇虽然力荐程乙本,但这里的分析依据却不是程乙本,因为喷饭的细节是早期抄本才有的,说明他在坚持赞美程乙本时选取原文也有变通)

不过,小说也不是毫无保留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回到这种放松状态,或者把在场的所有重要人物的反应都写出来了。如果说迎春这一人物形象因为相对不重要,只是借探春的茶碗合到她身上顺带写及,那么作者略去在场的薛宝钗不给出特写,确实是耐人寻味的,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让我们好奇的是,这样一个最懂得恪守传统礼仪的人,在这种场合如何自处,又如何来面对他人甚至其母亲的失态?我们甚至猜测,这样的略而不写也可能是作者自己感觉到了书写的困难,故意回避的。与其像《教师教学用书》的编者那样,用教条式的思维定势生硬地坐实为“故作端庄”,还不如留给读者以想象的余地更好。(我同事刘辉老师提示,根据“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这句话推测,在场其他人包括迎春、薛宝钗都应该有笑的状态)

明确了这样的大前提和基本原则,我们才可以来进一步讨论,其中人物的各自笑态或多或少显示的一些特点。比如林黛玉体弱多病,经不起大喜大悲的折腾,所以容易笑岔气。而长辈贾母和王夫人都知道是王熙凤等在搞鬼,本来都可以来数落她,只不过贾母首先顾及的是滚到她怀里的宝玉,当然自己也处在笑神经的剧烈震荡中,还来不及数落王熙凤,等缓过一阵后,才来笑骂凤丫头这个“促狭鬼”;王夫人则是笑得想说而说不出来。再比如,同样是依靠老人,贾宝玉是滚到贾母的怀里,而惜春是拉着奶母叫揉揉肠子。两人动作幅度、闹出动静的差异,还是跟各自的习性有一定关系。但类似的分析点到即可,不能绝对化,更不能完全用人物固有的性格来倒推人物的行为,甚至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地加以坐实。比如《教师教学用书》对史湘云、王夫人、薛姨妈、探春以及对作者没写到的宝钗等的分析,就有这样的问题。这样的分析失误,一方面固然是编者自身的理解力出了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对文本缺乏深入探究,而简单地以人物性格特点的标签式结论来僵化套用导致的。

其实,教材摘录出的这一相对独立片段,其结尾具有提纲挈领的宏观意味,但并没有进入《教师教学用书》撰写者乃至教材编者的视野。教材“阅读提示”第一段话是:

社会底层的一个农家老妇,来到京城贵族之家,与上流社会的贾母、王熙凤等人一起进餐,闹出了很多笑话。这场“笑”剧,凤姐和鸳鸯是导演,有意策划,精心设计;刘姥姥是主演,积极配合,卖力“表演”,滑稽搞笑;贾母等人则是配角兼观众。作者通过雅与俗、庄与谐的对比,营造出强烈的喜剧效果。文中描绘众人大笑时的不同情态,各具特色,刻画细腻,历来为人所称道。阅读时要注意体会。

写这段提示的人大概没有意识到,在这场“笑”剧中,王熙凤是没有和刘姥姥一起进餐的。我所指出的这一点非常关键,因为当刘姥姥和作为“笑”剧观众的众人吃饭完毕,小说这样写道:

贾母等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

按照大家族的礼仪,媳妇们是不跟贾母以及公子小姐还有客人一起进餐的,而鸳鸯等、r鬟吃饭更要靠后。这样井然有序的礼仪让刘姥姥感叹“礼出大家”。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前笑闹的一幕,恰恰是大家在对礼仪的极大破坏中享受乐趣的,而刘姥姥既没有享受到这种乐趣,还成了这种礼仪破坏的牺牲品,“无理取闹”中的丑角(尽管李希凡不无正确地指出,周边人因为失态而同时出丑)。因此,由她来感叹“礼出大家”,我们就很难判断,她是就事论事的真诚感叹,还是也有反讽式的弦外之音?反正王熙凤和鸳鸯敏捷而又过度的反应,让我们发现了王熙凤和鸳鸯内心的不坦然,可能多少有些在意刘姥姥是否话中有话,但刘姥姥的真实想法呢?她立马声明自己不会计较,究竟是真诚的,还是在王熙凤和鸳鸯表示了歉意后的客套?这也许要联系些小说相关的更多内容,才能有一个大致的理解。

不管怎么说,即便我们很难猜到刘姥姥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她这一感嘆,对于理解之前由鸳鸯和王熙凤导演的笑剧,有宏观意义的指向性,安排在这一段落的结尾,确实具有总结的意味。可惜,无论是《教师教学用书》还是教材的阅读提示和旁批,都忽视了这一点。

总之,《教师教学用书》解读《刘姥姥进大观园》,就关于身处笑剧中的人物分析,其本身存在的问题已如上述。而构成所选段落的另一教学内容,对刘姥姥形象的把握问题,《教师教学用书》的分析也有不少教条分析。或者表现为提出绝对而相反的两个判断,却没有进一步说明,这样的相反性何以能自洽。比如一方面说刘姥姥对贾府的新奇之物流露的神情和言词,纯然出自本性天真;另一方面又说她是“大智若愚”,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得到恩惠,她是装作愚者。或者表现为本来是相融的两方面,又硬是被割裂开了。比如说刘姥姥对“贾家生活的豪奢,她没有表现出羡慕的情状,反而只是一心一意计算着平实的居家生计”,却没有注意到,刘姥姥在大观园中,一边是迭声地羡慕赞叹,一边又在暗暗算计自己居家的平实生活。二者难道非要对立起来才可以吗?如此种种的僵化教条,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此外,《教师教学用书》关于教学的“总体建议”,说是“进入课文前,也有必要让学生课外读一下刘姥姥‘三进大观园的其他章节”,这样的建议也是莫名其妙的。因为《红楼梦》中,刘姥姥只是在二进贾府时去了大观园,第六回写她一进贾府,大观园还没建,第一百一十三回写三进贾府(还有第一百一十九回的四进贾府),大观园早已败落,因为基本没人住,才有了第一百零二回写的闹鬼传闻。怎么能让学生读到“三进大观园”的其他章节?

最后想说的是,《教师教学用书》无论是“课文研读”部分还是“教学设计”部分,都强调了问题探究,但撰写者自己没有问题意识,或者对已然存在的问题只能加以教条式僵化解决,使得所谓的分析成了一种简单的套路。这里举缺乏问题意识的一例,以作收尾。在“课文研读”的“整体把握”部分,《教师教学用书》简要介绍内容后,提示了课文写人物的游踪是“潇湘馆一紫菱洲一秋爽斋”,其实这样的提示是不消说的废话。需要提示的倒是,潇湘馆距离怡红院最近,为何贾母从潇湘馆出来后,不直接领着众人去怡红院呢?一个简单的解释是,因为出门就看见了划船,一时兴起想坐船,就绕过了怡红院。那么进一步的问题是,为何小说这样设计呢?这是不是为了给刘姥姥以后贸然闯入怡红院留下伏笔呢?而让刘姥姥单独闯入怡红院,不是让贾母带入,这样写有何作用呢?如此这般的追问,才能把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整体意义渐渐挖掘出来,诸如此类的问题意识,是值得我们对文本去深入研读和分析的。

2018年,我在撰文谈及老舍的《草原》理解问题时,已经涉及了《教师教学用书》的部分解读失误。这里就一篇解读加以专门讨论,一方面希望引起撰写者及有关部门的重视,应该吸纳真正的专业者而不是业余人士来撰写《教师教学用书》,同时也提醒那些在教学中依赖《教师教学用书》的一线教师,还是要放出自己的眼光来,给学生以正确健康的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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