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胜方言的助词“哒”

张小春，胡继明

(1.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2.重庆广播电视大学，重庆 400052)

武胜县今隶属于四川省广安市，地处四川、重庆两省市结合部，东临岳池，西连蓬溪，南接合川，北交南充，幅员面积约为966平方公里。武胜县的方言属于西南官话成渝片(以下简称武胜方言)。

“哒 [ta21] ”是武胜方言使用频率最高的助词之一。本文重点探讨武胜方言“哒”的语法功能，对其句法分布进行客观描写和归纳，并和其他方言点相应的助词“哒”进行共时比较，对“哒”的语源进行探索。

一、 “哒”作先行体助词

武胜方言中，“哒”作先行体助词，可以用于未然事件的祈使句和陈述句末，对未然事件作出积极意义的安排，希望暂且先进行某个动作或事情，然后再做别的事情，不能用于否定句和疑问句中。句子一般同祈使句一样，不再出现主语，“哒”的后时小句也往往承上省略。“哒”具有成句作用，不能省略。如：“我去成都”“我去成都哒”这两句都成立，但前一句只是陈述“我去成都”这个事实，后一句则是表示“等我去了成都，再做其他事”这个意义。

1.V+O/ C +哒

该句式中，“哒”一般不能直接跟在动词后，动词不能是光杆动词，必须带上宾语，或者带上时量补语或结果补语等，表示“等……之后，再……”。如：

(1)去逛街不？——下班哒。(去逛街不？——等下班了去。)

(2)我走累了，买瓶水哒。(我走累了，买瓶水再走。)

(3)东西没回来，还要等三天哒。(东西没回来，还要等三天才回來。)

(4)你先走，我挂好日历哒。(你先走，我挂好日历再走。)

2.V+(O/C)+了+哒

实现体助词“了”和先行体助词“哒”连用，位于句末， “V+(O/C)+了+哒”的句式既表示动作行为完成，又表示先进行某个动作或事情，然后再做别的事情。如：

(5)去散步不？——出太阳了哒。(去散步不？——出太阳了再去。)

(6)收衣服去了。——落雨了哒。(收衣服去了。——落雨了再收。)

(7)莫催，休息了哒。(莫催，等休息了再说。)

(8)嘘，他醒了哒。(嘘，他醒了再说。)

(9)别闹，这个字写好了哒。(别闹，这个字写好了再说。)

该句式中，动词不能带时量补语。如：“别急，玩几天哒”不能说“别急，玩几天了哒”，但可以说“别急，玩了哒”。动词后如果带结果补语，补语一定是表达积极意义的词。如：可以说“别闹，这个字写好了哒”，但不能说“别闹，这个字写错了哒”。

3.V+(C)+咖+哒

该句式由实现体助词“咖”和先行体助词“哒”连用，既表示动作行为完成，又表示先进行某个动作或事情，然后再做别的事情。如：

(10)好久回家？——天黑咖哒。(好久回家？——等天黑了回。)

(11)出去耍不？——打扫干净咖哒。(出去耍不？——等打扫干净了再耍。)

(12)上学去了。——吃咖哒。(上学去了。——等吃了饭再去。)

该句式同“V+(O/C)+了+哒”一样，动词不能带时量补语和结果补语，补语一定是表达积极意义的词。另外，该句式动词不能接宾语，但可以变换成“V+咖+O+哒”句式。如：不能说“去散步不？——出太阳咖哒”，变换成“去散步不？——出咖太阳哒”，句子就成立了。

4.N+(了)+哒

该句式名词一般为“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早上、中午、晚上、成人、老年”等表时间的名词，这类时间名词必须具备一定的“顺序性”，且除了春夏秋冬、早中晚等轮流更替的词语，其他时间词一般要求含有未来之意，不能是表过去或现在的词。如：

(13)去游泳不？——夏天(了)哒。(去游泳不？——等夏天(了)再说。)

(14)把地扫了。——傍晚(了)哒。(把地扫了。——等傍晚(了)再扫。)

(15)我们一起去美国住嘛。——老年(了)哒。(我们一起去美国住嘛。——等老年(了)再去。)

(16)*昨天了哒。

(17)*现在了哒。

5.A+了/咖+哒

此句式中，形容词只能是性质形容词，且形容词前一般没有程度副词修饰。如：

(18)别摘，熟了/咖哒。(别摘，等熟了再摘。)

(19)我们一起去买裙子嘛。——瘦了/咖哒。(我们一起去买裙子嘛。——等瘦了再买。)

(20)*你家孩子报篮球班不——很大了哒。

6.S+哒+嘛/哈

凡是可以用“哒”的句子，都可以把“哒”替换成“哒嘛/哒哈”，二者出现的语境相同，仍然表示先进行某个动作或事情，然后再做别的事情，但“哒嘛”加强了语气，且通常是不耐烦的语气，“哒哈”语气较委婉，带有明显与对话人商量的语气。如：

(21)别闹，休息会儿哒嘛/哈。(别闹，休息会儿再说嘛/哈。)

(22)等他走开哒嘛/哈。(等他走开再说嘛/哈。)

“别闹，休息会儿哒”表示听话人希望休息一下，陈述想休息这个事实。而“别闹，休息会儿哒嘛”透露着不耐烦的语气，表示听话人要休息，并未征求受话人意见，语气较强烈。例(21)若把“别闹，休息会儿哒哈”改为“哒哈”则表示听话人希望休息一下，带有与受话人商量的语气，语气较委婉。

7.“哒”作先行体助词不能用于“应该、应当、能够”等助动词和“大概、也许、可能、恐怕”等表猜测的副词后面。因为“哒”作为先行体助词，表示对未然事件作出积极意义的安排，带有请求、命令、处置意义，不表示猜测。

二、“哒”作语气助词

“哒”作语气助词，黏附在句末，用于陈述句或感叹句，起强调作用，表达肯定、提醒、嘲讽、“事态有了变化”或“出现了新情况”等多重意义，句子不能有“大概、也许、可能、恐怕”等表猜测的副词。“哒”不能用于疑问句和祈使句。“哒”作语气助词往往可以省略，省略后所表达的基本意义不变，只是暗含的肯定、提醒、嘲讽等意义不再具有。

1.“哒”用于陈述句末，加强语气，表达对某种情况的肯定、否定或对某种现象的解释。如：

(23)你看得蛮仔细哒。(你看得挺仔细的。)

(24)我不同意他去哒。(我不同意他去呀。)

(25)大家都听得见哒。(大家都听得见呀。)

例(21)表示对“你看得仔细”这件事的肯定；例(22)否定了要他去的观点；例(23)解释大家都听得见，言外之意是他说的声音挺大了，不用更大声了。这三句“哒”都可以省略，但省略之后，只是单纯陈述事实，所表达的语气减弱了。

2.“哒”用于陈述句末，表示提醒之意。如：

(26)我吃咖饭了哒。(我吃了饭了。)

(27)要下雨了哒。(要下雨了。)

(28)他不在家哒。(他不在家。)

由于“哒”含有提醒之意，所以说话人本意并不在向受话人陈述言语事实，而是传递言外之意。例(24)～(26)要传递的言外之意可能依次是：“不要再跟我做饭了”“带把雨伞出门”“你别去找他了”。当然，要传递的实际信息可能不是这些，具体是什么要由具体语境决定，但可以确定的是，说话人所要表达的意义一定是“提醒受话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3.“哒”用于陈述句或感叹句末，表达嘲讽之意，暗含“本应该怎样，实际怎样”之意，用于陈述句末，常常和副词“还”搭配。

(29)被老师批评了，你还高兴哒！(被老师批评了，你还高兴呀！)

(30)别人被打了，你还幸灾乐祸哒。(别人被打了，你还幸灾乐祸。)

(31)太幼稚了哒！(太幼稚了啊！)

4.用于陈述句末，与“了”连用，表事态有了变化或出现了新情况，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2”。如：

(32)孩子长大了，这双鞋太小了哒。(孩子长大了，这双鞋太小了。)

(33)他被关了一年，今天放出来了哒。(他被关了一年，今天放出来了。)

(34)要出太阳了哒。(要出太阳了。)

5.与语气词“嘛”连用，加强语气，强调“哒”所表达的含义。

(35)你不晓得哟，他们今天结婚哒嘛！(你不晓得哟，他们今天结婚啊！)

(36)你吃咖了哒嘛！(你吃过了啊！)

例(35)是对他们今天结婚这一事实的说明，“嘛”只是在语调上进一步肯定。例(36)是提醒他“已经吃了，别吃了”。“嘛”只是加强提醒语气。

三、“哒”作实现体助词

“哒”作实现体助词，黏附在单音节动词后，表动作或变化的实现，相当于普通话的了1(了1在普通话中有表“实现”和“完成”的争议，本文采纳施其生的意见，采用实现体助词的说法[1]43-47)。如：

(37)吃哒(饭)了。(吃了(饭)了。)

(38)睡哒(觉)了。(睡了(觉)了。)

(39)洗哒(脸)了。(洗了(脸)了。)

武胜方言中，“哒”作为实现体助词，只能黏附在少数单音节后，且一般只用于“V+哒+(O)+了”这一句式中。“V+哒+(O)+了”这一句式由老人至年轻人使用越来越少，其中的“哒”可以由武胜方言另一常用实现体助词“咖”替换，替换之后意义不变。“哒”与“咖”共同作为实现体助词，受递推作用影响，“哒”逐渐被强势词语“咖”所取代，呈现出消亡趋势。

四、“哒”的在其他方言点的使用情况

方言学界对“哒”的研究主要涉及湘鄂方言及西南官话，但主要集中在湖南、湖北方言中。在大多数方言里，“哒”的用法都十分复杂，且“身兼数职”，主要涉及介词、实现体助词、持续体助词、经历体助词及语气助词等，但甚少涉及“哒”的先行体助词用法。表1所示为笔者根据现有的研究成果，参考现有的关于“哒”的论文，统计出的“‘哒’不同用法分布的地理位置”详情表。

表1 “哒”不同用法分布的地理位置

说明：以上用法为笔者根据现有相关论文统计所得，如 “先行体”用法只有涟源和绥宁有相关研究论文，但不代表“先行体”用法只有这两个地区有。

武胜方言与湘鄂方言有着密切的联系，这还可以从历史文献中得到印证。崔荣昌认为，元末明初和清朝前期两次“湖广填四川”对四川方言的形成有直接、深远的影响。元末明初迁入四川的户口以湖广居首，麻城最多。据胡昭曦同志对合川、重庆、南溪、广安4处的地方志和58份族谱所作的统计，清朝以前入川的118户中，来自湖广的占85户，这85户中有65户是从湖北麻城县来的。清朝前期的移民活动，从分布地域上看，遍及今天的湖北、湖南、广东、广西、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西、安徽、浙江、福建、贵州等十余省(自治区)。《广安州新志》：“惟湘鄂特多，而黄麻永零尤盛。”光绪三十三年(1907)《广安州新志》载：“略核其实，明之黄麻(湖北黄州、麻城)籍最早，而武昌通城之籍次之；康熙之永零(湖南永州零陵县)籍最盛，而衡州、宝庆、沅州、常德、长沙之籍次之。”[2]6-14《蜀故》(卷三上)统计过从乾隆十八年到乾隆二十年间，入川的移民数共计6374户，其中湖南籍移民数高达4463户，占总移民数的70%[3]79-82。至今依然有四川的客家人称四川话为“湖广话”。可见，湘鄂方言对四川方言影响之深远。

五、“哒”的语源

关于“哒”的语源，梅祖麟认为湘鄂方言里助词 “哒”字的语源应是虚词“著”字[4]155-187。罗自群从汉藏语系语言接触的角度反观汉语方言“哒”类持续标记，再一次证实“哒”的语源应是虚词“著”这一结论[5]47-53。

笔者赞同梅祖麟和罗自群先生的看法，认为武胜方言里的先行体助词、实现体助词、语气助词等用法的“哒”的本字皆为古汉语表“附著”义的“著”虚化而来。

中古表“附著”义的“著”在《切韵》中的读音为：“著：附也，直略切。宕摄药韵、澄母、入声。”

声母上，武胜方言中，澄母为古全浊声母，遵循浊音清化规律，平声今读送气塞擦音[th]，仄声今读不送气塞擦音[t]，如“除”[thu ]，“住” [tu ]。但在武胜方言中,为什么“澄”母字“著(哒)”会读舌尖中音[t]呢？

根据清代语言学家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关于“古无舌上音”的观点，上古至中古早期，汉语声母系统中只有端组声母，没有知组声母。知组声母是从端组声母中分化出来的。当端组声母与二、三等韵母相拼时变成了知组声母。而《切韵》主要反映的是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的汉语语音，端组字和知组字已经分化。武胜方言里的“哒”的声母是端母[t]，这说明武胜方言“哒”保存了上古或中古早期的读音。这就为“哒”本字为“著”提供了声母上的解释。

韵母上，若“著”为药韵，则“哒”也为药韵。在武胜方言中，今药韵字韵腹多是[o]，如“药”[io]、“脚”[jio]、“掠”[lio]、“鹊”[tio]。但也有少量字韵腹是[a]，如 “勺”[ɑu]、“削[iɑu]”。

音韵学家郑张尚芳、高本汉、李芳桂、潘悟云、王力和白一平对“药”字的古音构拟如下：

音韵学家对“药”字主要韵腹的上古音拟音是[a]和[o]，高本汉、王力把“药”的韵腹拟为[o]，李方桂、白一平、郑张尚芳、潘悟云将其拟为[a]。古音药韵字主要是在韵腹[a]上占优势，今武胜方言中药韵字主要是韵腹[o]占优势，可知武胜方言中药韵字主要韵腹存在[a]变成[o]的倾向。我们认为这主要是由于-i-介音的影响，元音提高 a>o，[a]开口度降低变成[o]。“哒”因为介音的失落，韵腹开口度未降低，因此不受此规律影响，且今武胜方言入声消失，宕摄开口三等舒声字主要韵腹均读为[a]，所以在武胜方言中仍然保留了古音韵腹[a]，这就为“哒”本字为“著”提供了韵母上的解释。同时也与“哒”的声母保留了较古时期的读音相符合。

所以，我们可以梳理“哒”字的语源，“哒”的本字是“著”，其演变过程如下：

*trjak[4]159>trja>tja>ta

第一步是入声韵尾的脱落。武胜方言不保留入声，入声韵尾也消失， “哒(著)”字于是脱落入声韵尾变作舒声；第二步“哒(著)”字失落-r-介音；第三步失落-j-介音；最后变成了[ta]。上面为了叙述方便，假设武胜方言“哒(著)”是知母药韵，若为澄母药韵结果同样相似，因为知澄母在上古时都属于“端透定”系音，并没有分化出来。

因此，武胜方言中的“哒”在语音上来源于“著”是说得通的。这一语源也印证了武胜方言与湘鄂方言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