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广场是荻鑫家

伊宁

广场的路四通八达，可以去市场，可以去诊所，可以送我上班去，也可以送我回家来。可我从来没想过，那里还可以去荻鑫家。那是一个特殊而又温馨的家，两位老人，两个孩子，偶尔回来的爸爸妈妈——舅舅姑姑。

有时，我像春天一样在广场上荡来荡去，头顶的路灯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也荡来荡去，退去的歌声和舞步把我带到七点钟的岸边，我就加快脚步，把自己划向那隐在阴影里的楼房。雪还没有融化，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听对讲机里小心翼翼地问：“哪位？”“荻鑫的老师。”单元门开了，我小心翼翼地上楼，听见楼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接着橱柜打开，一双拖鞋扑通一声落到地上等我。等在门口的，还有荻鑫帅气的爸爸，或者漂亮的姑姑。年老的爷爷坐在客厅的床上很少说话，健谈的奶奶在孙子写作业的时候总是悄悄地打理第二天清早的菜。小屋里，荻鑫的姐姐——姑姑的女儿——孚霖，隔着窗玻璃起身向我问好。我径直奔向伏在客厅中间桌子上，埋头作业，头也没抬就跟我问好的荻鑫。

这个跟我怼了一年，终于不再怼我的男孩，把写好的钢笔字递到我面前，还有卷子、作业本，连同我留在他家的红笔和笔袋，都静静地放在桌子上面。不是很亮的灯光下，我给他改作业、讲题，之后掏出手机拍下来，传到我们的大语文群，所有家长和学生都可以看到，那个曾经不写作业的范荻鑫开始写作业了，而且他的作文被当作范文，他写的材料作文比成绩一向拔尖的孚霖还要好（他和姐姐同班）。测试的时候他不再趴桌子睡觉，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不再捣乱，听写的时候他经常满分，他开始为自己想去的实验高中努力了。很多人说他变了，其实我也变了，2018年2月28日那天，当我决定天天去他家改作业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是范荻鑫爸爸吗？”我气呼呼地抓起电话开始告状：“作业没写，喊他补作业，跑进厕所不出来……上课喝水，吃东西……不答卷，趴桌子睡觉……说一句对付十句，得理不饶人，没理犟三分……最气人的是，老师一管，竟然还小声骂老师……没有比他更野蛮和没有礼貌的了……”“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气，我替孩子向您道歉……”每次听他爸爸向我道歉，我都会把那句“你儿子，我以后不想管了”咽回去，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愿意看到老师放弃自己的孩子？可我还是说了，确切地说，在被这个混球臭小子气个半死之后，我给他父亲留言：“非常抱歉，我打算放弃，以后再也不管了。”然后，我真就不管了。作业没交，我没问;卷子不写，我没批评。当然，我讲课他也不听，趴桌子睡觉。我们天天见面，但是天天视而不见。想要疯闹的人因为群龙无首开始装模作样地学习，课堂似乎安静了许多。

一天下午，睡得天昏地暗的他忽然被铃声惊醒，从桌子上掉了下来。其他同学立刻哄笑起来，但是没有人把坐在地上发懵的他扶起来。我急忙走过去，把他拽起来，啊哟，这一米八四的大个儿也真够我拽的，扶到椅子上时，我都累冒汗了。他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后来，他很少睡觉了。虽然跟家长说放弃了，但我还是会把他没写作业的情况反馈给家长。于是，他天天挑最简单的书法作业去写，而且及时上交。我们不再互怼的日子似乎因为过于平静而失去了很多欢乐，有时想像戏弄别的学生一样戏弄一下他，可忽然发现没有戏弄的兴致了。当一个老师的眼里不再有学生的时候，多么可悲，因为那个学生的眼里也没有老师了。

冷战大约持续了半个月左右，转眼就要期末考试了。一天放学，我从门卫室艰难地捧出一箱快递来的苹果，准备走到公路再打车回家。放学的高峰已经过去，校园里三三两两走出来的不是挨留的就是值日生，只见这小子慢悠悠地晃出来，从我身后绕过去，说了声“老师好”就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返回来问我：“老师，我帮您搬啊？”没等我回应，他便轻松抬起苹果箱，大步朝公路走去。恰好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挥手叫停，跟他说了声“谢谢”。“不用谢。”他转身离开，背后的书包跟他一样高傲地甩动着，给我一个倔强的背影。寒假，我一如既往地网评作业，他有质量没质量地完成着，但毕竟写了，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检查着，只等春暖花开再做打算了。

怎么想到家访的？也许是灵光乍现。我在开学第一天就想，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该怎么解决我俩之间的恩怨呢？我鬼使神差地跟他父亲要了家庭住址。20号楼？原来我们住得这么近，穿过广场就是荻鑫家。于是，每天跳完广场舞，我都要去他家小坐一会儿，改作业，讲题，给他们姐俩讲作文。有时候一开门，会闻到香喷喷的刀鱼味，我就问：“是不是煎鱼了？”狄鑫奶奶笑呵呵地说：“可不是吗？煎了一小盆，都说好吃，都吃了。”她还跟我说怎么采山菜、炖肉，给两个孩子增加营养，桌上成箱的牛奶也是给他们买的。有时候，我会在兜里揣了蜀香藕片、山楂卷或者别的小食品，改作业的时候就掏出来给他俩。像第一天家访的时候，荻鑫奶奶说的那样“我們一家人都很实诚”，时间久了，我也就跟着一起实诚了。我笑着吃荻鑫给我准备的香蕉，尽管那里面有赎罪的成分——他没有在我赶来之前完成语文作业，但每天能够看到他在灯下学习，似乎比香蕉还甜。

穿过广场是荻鑫家，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像回家了一样。现在，春天在广场上荡来荡去，穿得越来越少的人们会告诉你，很快就要开花了。是啊，很快就要开花了……

（作者单位：吉林省永吉县第三十五中学责任编辑：林彦刘贞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