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陶
内容提要:赫尔曼·洛采对19 世纪晚期和20 世纪初期的英美哲学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有不少英美学者到德国跟随洛采学习哲学。以英国剑桥大学的詹姆斯·瓦德和牛津大学的格林、鲍桑葵为代表的英美哲学家对洛采著作进行了系统翻译和研究。洛采哲学对于以乔西亚·罗伊斯、乔治·桑塔亚那为代表的美国哈佛哲学圈,以罗素、摩尔为代表的英国剑桥早期分析哲学和威廉·詹姆斯、杜威、席勒等人所开创的实用主义流派,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检视这段历史,对于了解19 世纪末和20 世纪初的西方哲学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赫尔曼·洛采(Rudolf Hermann Lotze,1817—1881)是19 世纪下半叶的哲学关键人物,他对19 世纪晚期和20 世纪初期世界范围内的各种哲学流派都有着广泛的影响,《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的“洛采”词条把他定位为从19 世纪德国唯心主义向科学思潮转折的重要过渡人物。但是令人惊讶的是,洛采当时的显赫名声与后来迅速被人遗忘,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帕斯莫尔(John Passmore)在《哲学百年》(A Hundred Year of Philosophy)中把洛采哲学称为“最被掠夺的资源”(the most pillaged source),以此来暗示当时各种哲学流派都曾从洛采的哲学中汲取资源,但是随后便将其抛弃的不公正现象。
洛采对传统形而上学进行质疑并根据现代科学进行革新,不同流派的哲学家都从其著述中汲取养分,然后各自开宗立派,受其影响的包括德国的新康德主义者(文德尔班、李凯尔特、拉斯克)、狄尔泰生命哲学流派、现象学流派(布伦塔诺、胡塞尔、海德格尔和舍勒)和弗雷格。国内近年来对洛采哲学也有了初步的研究a目前国内已经发表了七篇关于洛采哲学的论文,其中关于洛采的价值哲学有四篇,关于洛采与海德格尔的关联、洛采与现象学的关系、洛采的逻辑哲学各一篇。另外,靳希平和吴增定两位学者所著的《十九世纪德国非主流哲学—现象学前史札记》中用了一个章节来论述洛采与现象学的起源问题。,切入的视角主要是洛采的价值哲学以及洛采如何作为现象学的先驱。但是国内学界的研究集中在洛采哲学对于德国本土哲学的影响上,忽视了洛采对于英美哲学的重要影响,本文将彰示这段被尘封的历史,并以此为切入点,论述欧洲哲学与英美哲学之间的相互影响。
实际上,洛采在19 世纪后半期的显赫名声并不仅仅限于德国,他当时是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哲学家。美国学者昆茨(P.G.Kuntz)指出,洛采是19 世纪和20 世纪之交的德国哲学家中,在英美世界最知名的哲学家,他将1880—1920 年称为“洛采时期”。阿普尔顿(Appleton)在《新实用百科全书》中说,“在美国,他(洛采)在哲学方面的影响比其他任何人都大”b引自Paul Grimley Kuntz,“Introduction”,in George Santayana,Lotze’s System of Philosophy,Bloomington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1,p.48。。在当时,很多英美学生都到德国哥廷根大学追随洛采学习,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为哲学领域的佼佼者,我们可以列举其中几位:理查德·霍尔丹(R.Haldane)曾在哥廷根大学向洛采学习,他后来成为一位有影响力的苏格兰政治家、律师和哲学家;乔治T.拉德(G.T.Ladd),后来的波杜瓦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哲学教授,他翻译了洛采的六卷本的讲演笔记,并且在耶鲁大学讲授洛采的哲学;波士顿大学的波顿·鲍恩(B.P.Bowne)在他的《形而上学》的献辞中对洛采表示了敬意:“充满感激的回忆,本书是为了纪念我的朋友和从前的老师,赫尔曼·洛采。”aBorden Parker Bowne,Metaphysics,New York: American Book Company,1898,Dedication.
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在1881 年(洛采去世的那一年)给乔治·豪伊森(G.H.Howison)的信中写道,“既然你在柏林,我认为你正在哀悼洛采的去世。对我来说他是当代思想家中最敏锐的一位”bRalph Barton Perry,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Boston: Little,Brown,and Co.,1936,p.766.。豪伊森后来成为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哲学教授,他曾回忆了洛采对于英国唯心主义者的影响:“在1880 年之后,我们注意到学术思想的一股新鲜力量,即洛采的影响力。几位年轻的英国唯心主义者参加了洛采在哥廷根大学的讲课,洛采哲学的很多方面的影响—包括心理学、逻辑学、认识论、形而上学、伦理学、美学—在英国唯心主义的后续发展中得以展现。这种影响可以在马蒂诺(Martineau)、乔治·克鲁姆·罗伯森(G.C.Robertson)、查尔斯·厄普顿(Charles Upton)、亨利·琼斯(Sir Henry Jones)、普林格尔·派特森(Pringle Pattison)、詹姆斯·瓦德(James Ward)的思想中看到。这种影响还渗入布拉德雷(F.H.Bradley)和鲍桑葵(B.Basanquet)的黑格尔主义之中。”cPaul Grimley Kuntz,“Introduction”,in George Santayana,Lotze’s System of Philosophy,p.54.其中,G.C.罗伯森是《心灵》杂志的第一位编辑,他编辑了一些关于洛采的研究论文和评论。另外一位编辑斯托特(G.F.Stout)也编辑了三篇关于洛采的哲学论文,其中包括席勒的《洛采的一元论》和艾格尼丝·库姆宁(Agnes Cumling)的《洛采、布拉德雷和鲍桑葵》,以及桑塔亚那的洛采研究论文。
詹姆斯·瓦德是英国剑桥大学的哲学教授,后人评论说:“洛采把科学的、哲学的和宗教的关注点都综合起来,这正是詹姆斯·瓦德的努力方向,并且支配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洛采的思想吸引了詹姆斯·瓦德,后者在当代同样寻求精确的科学以及道德和宗教价值的主张。”aPaul Grimley Kuntz,“Introduction”,in George Santayana,Lotze’s System of Philosophy,p.55.在剑桥大学,瓦德是摩尔(G.E.Moore)、罗素(B.Russell)和怀特海(A.N.Whitehead)等人的老师。瓦德让摩尔去阅读洛采的《形而上学》并写作相关论文,摩尔参加了瓦德的讲课,并且认为他的讲课是剑桥的正统形而上学。罗素也阅读了洛采关于空间、一和多、莱布尼兹单子论的著述,并且认为洛采“经常是令人迷惑的”。另外一位剑桥学生布劳德(C.D.Broad)在阅读洛采的著作后,以《洛采的宗教哲学》这篇论文获得学院的伯尼奖。
19 世纪80 年代,洛采的主要著作被翻译为英文。在英国牛津大学,以格林(Thomas Hill Green)为首的英国哲学家非常关注洛采的哲学,洛采一度在英国成为和康德、黑格尔具有同等声望的哲学家。格林的学生库克·威尔逊(Cook Wilson)被派到哥廷根大学去听洛采的讲课,威尔逊后来参加了洛采著述的翻译,并成为牛津大学奥里尔学院(Oriel College)的逻辑学教授。格林根据洛采的立场来反对当时的功利主义和经验主义,1882 年格林去世之后,鲍桑葵组织了对洛采《逻辑学》的翻译。翻译出版后,罗伯特·亚当森(Robert Adamson)发表了评论,认为洛采把德国的思辨哲学同最新的科学发展相结合,通过强调思想的形式特征来拒绝黑格尔的“思想与存在的同一”。
英国唯心主义者布拉德雷按照洛采的哲学方法完成了他的《逻辑原理》(1883),发展出一套意义理论,并提出了同洛采相似的意义的语境原则:意义不是来自于观念的联结,而是体现于文本中的“观念内容”。他也采用了洛采的比喻:思想是从“主观的”“形式的”路径到达“客观的”“实在的”山峰的旅行。另外,亨利·琼斯(H.Jones)也写作了《洛采的哲学》(Philosophy of Lotze),康斯坦丝(E.E.Constance)b洛采的《微观宇宙》的译者之一。则根据洛采逻辑学发展出“多样中的同一性理论”。在美国,洛采的宗教思想也产生了广泛影响,美国的神学家特别是公理会信徒以及宗教哲学家关注和研究了洛采的哲学思想。
总而言之,由于洛采当时的世界声誉,众多英美学者到德国跟随洛采学习,并把洛采哲学带回本国。在英国方面,以英国剑桥大学的詹姆斯·瓦德和牛津大学的格林为代表,不仅率先关注洛采哲学,而且还组织翻译了洛采的主要哲学著作,对于洛采哲学在英美世界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
洛采对于哈佛哲学圈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乔西亚·罗伊斯(Josiah Royce)、乔治·桑塔亚那(George Santayana)和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身上。罗伊斯回忆说:“在德国我听说了哥廷根的洛采,有一段时间我受到他的巨大影响。”a引自Paul Grimley Kuntz,“Introduction”,in George Santayana,Lotze’s System of Philosophy,p.63。洛采的形而上学可以看作是从多元实在论到一元唯心论的过渡,罗伊斯在他的《逻辑原理》(Principles of Logic)中对此问题进行了探讨。
罗伊斯把洛采看作莱布尼兹主义者而非一元论者,他不同意哈佛的同事们对洛采的批评。罗伊斯对于洛采哲学非常推崇,不过也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观点。例如,罗伊斯不同意洛采的逻辑学,他把洛采的有效性理论作为一种批判理性主义而加以反驳,认为其混淆了现实性和可能性。另外,罗伊斯也不认可洛采关于“情感在真理之寻求中的地位”的观点—洛采主张为了人性的需要而寻求真理,而罗伊斯主张真理是为了自身的目的,而不考虑其对于我们的理想与欲望的作用。但是,洛采希望建造一个宏大的人类知识综合体,希望保持务实的经验主义同时又不拒绝唯心主义,希望用新的逻辑来净化旧的形而上学,希望统一事实与价值同时又保存两者的独特性,这些都影响到了罗伊斯的哲学方法。b参见 Vincent Burbranelli,Josiah Royce,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1964,pp.60-61。
作为导师,罗伊斯让乔治·桑塔亚那以洛采哲学为主题完成博士论文《洛采的哲学体系》,桑塔亚那阅读了洛采的所有著作,并在洛采的《逻辑学》和《形而上学》上写了将近一百条评论。桑塔亚那的博士论文完成后,受到他的另一位老师威廉·詹姆斯的表扬和推荐。不过桑塔亚那自己的观点是反对洛采的,因为桑塔亚那认为事物不是一个过程或者一系列阶段,而是物质实体。桑塔亚那分析了洛采与康德、赫尔巴特的联系,并且用赫尔巴特的原子论和唯物主义来反对洛采。不过他同洛采一样,倾向于从经验主义方法来处理美学问题。洛采认为,科学和情感虽然是人性的两极,但它们是内在和谐而不是冲突的,这种立场也是桑塔亚那认可的。
洛采哲学中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我们如何从众多的感官事物来获得世界的统一性,即有秩序的宇宙?洛采的格言“存在即关联”(to be is to be related)在他的《形而上学》的每一章几乎都会出现。传统形而上学的“一”(整体)和“多”(部分)的问题,被洛采转化为对“关系”的研究。洛采认为,一个事物就像一个旋律,事物组成的世界就像“事件的不断推进的旋律”aR.H.Lotze, Metaphysic,translated by B.Basanquet,Oxford: Clarendon Press,1888,p.96.。这种观点同美国的过程哲学特别是怀特海哲学有很大的共通之处,怀特海在《科学与现代世界》中说道:“在有机理论中,一个模式不必在时间中保持毫无变化的同一性。这个模式可以本质上是一种审美差异,需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得以呈现。曲调就是这种模式的一个示例。”bA.N.Whitehead,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 Macmillan,1926,p.196.但是桑塔亚那对于这种过程性的、关系性的形而上学并不认同,而主张世界是由物质实体构成的。
洛采哲学具有综合性的特征,他认为,在世界的不同领域具有不同的原理,但是我们必须把这些不同的原理整合为一个体系:“哲学的问题就去查明这些不同原理的观点,以及它们在其中有效的领域。……(哲学)承认要确立一种确定的、融贯的和普遍有效的世界观。”cGeorge Santayana,Lotze’s System of Philosophy,p.25.因此,对于事物的秩序(order)的研究是所有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任务,“所有实在事物都是处于相互依赖的普遍联系之中,这一预设是所有科学探究的共同基础”aR.H.Lotze, Metaphysic,translated by B.Basanquet,p.14.。
桑塔亚那如此评论洛采:“洛采的著作并没有得到哲学评论家的太多关注,尽管这些著作的价值是被承认的。……洛采的主要著作已经被翻译为法文和英文,他的名字是所有哲学专业的学生都熟悉的。他的一些心理学理论,尤其是关于部位记号(local sign)的那部分,已经被普遍接受,他也经常作为重要权威而被提到。他的风格是清楚和精致完善的,他的温和与乐观性情不太会让任何人感到不愉快。尽管具有所有这些明显优点,他仍然不被太多人所了解;他获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但是却没有引起太多关注。”bGeorge Santayana,Lotze’s System of Philosophy,p.109.
桑塔亚那认为我们不能无保留地称洛采为实在论者或现象主义者、实证主义者或唯心论者、一元论者或多元论者、泛神论者或有神论者、经验主义者或理性主义者。桑塔亚那认为洛采是一位折中主义者,是阐释者和整合者,但是并没有提供某种新的天才般的创见。桑塔亚那对洛采的哲学进行了概括:“在敏感、诗意的意趣与科学研究的证据之间的冲突,无不在激发着洛采的思想。……洛采并不问两者(情感和经验)的和解是如何可能的,他假定这种和解是已经实现了的,然后开始进行研究以证实这一假设。”cIbid.,p.113.桑塔亚那的博士论文从五个方面来评述了洛采的哲学体系:洛采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洛采和康德哲学、洛采的原子主义和唯心论、一元论—因果性—非决定论、上帝的人格—美学—乐观主义。虽然桑塔亚那自己对这个博士论文不太满意,但是研究者发现桑塔亚那后来的著作《理性的生活,或人类进步诸相》(The Life of Reason: The Phases of Human Progress)和《存在诸领域》(Realms of Being)中的思想可以在其博士论文中找到萌芽。
洛采还对英美早期分析哲学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1897 年罗素阅读了洛采的《逻辑学》等著作,并且出版了他的奖学金资格论文《关于几何学基础的论文》。洛采接受了康德的观点,主张欧几里得的空间,反对非欧几里得的空间,但是他不是从先验主义哲学出发,而是试图提供一个经验主义的解释,认为三维空间是对于特定视点下许多可能的客观维度的主观建构。罗素探讨了这个问题,认为空间的多样性—欧几里得的和非欧几里得的空间—依赖于“曲率测量”的数学属性,不过后来罗素承认爱因斯坦的理论否定了他的这种观点,空间的确具有某种客观性而非完全的数学属性。aWilliam R.Woodward,Hermann Lotze: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pp.399-400.
米尔科夫(Nikolay Milkov)在《洛采与早期剑桥分析哲学》一文中分析了洛采对早期分析哲学的影响,他说:“带给早期分析哲学家的,首先是洛采的一些思想,而不是黑格尔的思想。这一点在以下方面是正确的:洛采对几乎所有哲学问题都采取逻辑的方式来进行研究;他对概念关系、概念结构和秩序(order)的处理;他对事态(states of affairs)、多元判断理论(multiple theory of judgment)、普遍逻辑形式等概念的讨论;等等。”bNikolay Milkov,“Lotze and the Early Cambridge Analytic Philosophy”,Prima Philosophia,2000 (13),pp.133-153.
同样,加布里埃尔(G.Gabriel)在《弗雷格、洛采和早期分析哲学的欧洲根源》一文中指出,洛采的影响不限于欧洲,他对罗素和维特根斯坦都有影响,体现在有效性(validity,Geltung)概念上。cG.Gabriel,“Frege,Lotze,and the Continental Roots of Early Analytic Philosophy”,in Erich H.Reck (ed.),From Frege to Wittgenstei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40-44.洛采反对把思维还原为心理观念的进程,提出了反心理主义的逻辑立场。思想的内容独立于任何思维个体,但是这种独立并非本体论上而是逻辑有效性意义上的(存在和有效是不同的范畴)。洛采对实在性(reality)进行了如下分类和配对:事物(Dinge)—存在、事件(Ereignisse)—发生、关系(Verhältnisse)—获得、命题(Sätze)—有效(成立)。洛采的逻辑有效性的概念则把逻辑学从心理学区分开来,从而为现代数理逻辑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洛采对于分析哲学的另一个贡献则是提出了真值概念的雏形。洛采认为,真和假的区分,本质在于“价值的区分”—一个命题的真假是指它承载着“真值”。洛采认为,判断的内容是客观对象的相互联系即事态;另外,判断具有两个性质:第一个是判断具有判断其内容为真或者为假的性质,第二个是判断具有价值。洛采最亲密的学生威廉·文德尔班(Wilhelm Windelband)根据洛采思想提出了真值的概念,后来这个概念被弗雷格在《函项和概念》(Function and Concept)中加以接受和改造,并且对后来的英美分析哲学和现代数理逻辑产生了重要影响。
另外,洛采的“事态”(the state of affairs)概念对早期分析哲学也有影响,他把事态看作对象的相互联系,这对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中的“事态”理论有所影响。另外,洛采把“给予”(the given)理解为“经验性的感知内容”。罗素在阅读洛采以及布拉德雷和迈农(Alexius Meinong)的著述后,提出了分析哲学至关重要的概念—“感觉材料”和“亲知”。“所与”“感觉材料”“亲知”这些概念后来成了分析哲学的核心概念。
除了洛采的有效性理论、真理的价值理论、“事态”概念和“所与”概念,洛采的语境主义也对分析哲学产生很大影响。洛采认为,所有实在事物都具有普遍内在联系,以一种综合的、有序的组合把所有对象统一起来,用洛采的话来说就是,“命题”或者“事物的存在”除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之外没有其他意义,由此他提出了一种整体主义和语境主义的原则。弗雷格《算数基础》的语境主义原则(词在命题中才具有意义)可以看作是对于洛采的整体主义的一种辩护和发展。不过罗素对此持反对意见,他在《逻辑原子论哲学》中指出,他所主张的是原子论的逻辑学,反对一元论的逻辑学,后者是黑格尔的追随者。有趣的是,尽管罗素认为他的逻辑原子论哲学来自维特根斯坦,但是实际上,维特根斯坦同弗雷格一样持有语境主义,例如维特根斯坦说,“只有在命题的联结中,名称才具有意义”(《逻辑哲学论》3.3)以及“如果我能在事态的联系中想象一个对象,那么我就不可能在这种联系的可能性之外去想象这个对象”(《逻辑哲学论》2.0121)。
总体而言,洛采哲学的以下重要观点或者立场对于英美分析哲学(同样也对欧洲哲学)是影响深远的:(1)真和假的价值区别(后来被发展为真值概念);(2)语境原则(后来发展为整体论);(3)知觉的内容或“所与”概念(后来被发展为“感觉材料”概念);(4)反心理主义的有效性理论(把逻辑学从心理学中解放出来);(5)“事态”的概念。
洛采哲学同实用主义的产生同样具有密切联系,威廉·詹姆斯也受到洛采的巨大影响,杜威(John Dewey)的工具主义逻辑是通过对洛采著作的批判而发展起来的。威廉·詹姆斯从1867 年就开始阅读洛采的《医学心理学》(1852),并且在书上批注了“情绪来自身体反映”。他在《心理学原理》的“序言”中对洛采表示感谢,并说从洛采著作中得到了启发。詹姆斯的“意动动作”(ideo-motor action)概念,即“一旦一个想法占据了头脑,除非受到阻碍,否则它将在行动中寻求表达”的概念,来自于洛采,并且预示了实用主义的基本思想即思想和行动的关系。克劳斯哈尔(Kraushaar)在《洛采对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和实践哲学的影响》一文中说,詹姆斯把洛采看作一个新的开始,认为洛采所带来的“不是一种衰落的黑格尔主义,而是一种充满前途的新哲学”aOtto Kraushaar,“Lotze’s Influence on the Pragmatism and Practical Philosophy of William James”,The Psychological Review,vol.43,1936,p.238.。
詹姆斯虽然在心理学和生理学上拥护洛采,但是在哲学上却有所辩驳。在《多元的宇宙》中,威廉·詹姆斯在介绍当时的哲学现状时说,在德国“洛采和费希纳是仅有的两位具有独创性的思想家,但费希纳根本不是一位专业哲学家”bWilliam James,A Pluralistic Universe,New York: Longmans,Green and Co.,1958,p.4.。威廉·詹姆斯将洛采的唯心一元论和实在多元论的区分,改造为理性主义一元论和经验主义多元论的区分,威廉·詹姆斯坚定地捍卫经验主义多元论,他对洛采的一元论进行了批判。威廉·詹姆斯将洛采的形而上学立场概括为:“我们设想的众多独立的事物不可能以那种形式是真实的,而如果所有这些事物之间有相互作用的可能性,那么它们就必须被看作是一个单独的真实存在M 的组成部分。我们最开始持有的多元论必须让位于一元论;这种‘外在的’相互作用本身是不可理解的,而应该被理解为内在作用。”aWilliam James,A Pluralistic Universe,p.57.威廉·詹姆斯指责洛采感染了“理智主义”的毛病,仅仅从语词意义上去讨论一和多,而非去探究事物之间的真正的、具体的相互作用。并且威廉·詹姆斯认为实在事物是具有外部联系而非内部联系的,没有任何一个东西能够把其他所有东西包含在自身,任何东西总是具有自身的“环境”。
虽然威廉·詹姆斯对洛采哲学有所批评,不过他们的诸多立场是相通的。洛采反对从费希特到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发展,这同詹姆斯反对当时黑格尔主义的复苏的立场是一致的。佩里(R.B.Perry)如此描述了詹姆斯与洛采的关系:洛采就像詹姆斯一样,试图调和新科学和旧的道德与宗教热情;不同的是洛采是一位宏大体系的建构者,而詹姆斯将洛采的一元论作为代表来进行批判。不过詹姆斯仍然对洛采保持尊重,并且被洛采的道德雄辩所打动。另外,詹姆斯早期拒斥心理学的联想主义(associationism)就受到洛采的影响。洛采的泛灵论也对詹姆斯有所影响。最重要的是,洛采认为价值或者有效性概念,是一个极限概念,不能还原为存在。事物是作为它们的价值而存在的,这预示了实用主义和詹姆斯的某些观点。bRalph Barton Perry,The Thought and Character of William James,pp.586-587.
洛采认为,我们是通过感官而获得知识,我们所注意到的、记住的东西都服务于我们的身体需要,我们被爱、恐惧、恨和渴望所驱使,我们是情感和理性的动物,我们要面向行动,这些都吸引着年轻的詹姆斯。詹姆斯的著述中吸收了洛采三个观点:第一,事物具有潜在的多元性和多样性;第二,实在由自由的人或者事物所构成;第三,如果思想和事物不是相符的,那么思维就是在行动中有效的。在心理学方面,两人都强调心理生活的解释中的能动和功能要素,都试图将思辨的灵魂哲学与机械科学观点、实践心理学的观念相协调。他们在对待情绪、意动动作,在强调心理生活的感觉和行动方面而不是认知方面,以及对“自我”的处理等问题上都具有相似性。艾格尼丝·库姆宁(Agnes Cumling)在《洛采、布拉德雷和鲍桑葵》中这样评论洛采:“思想的目标不是也不应该是复制实在,而是思想的有效性。思想是知识的手段或者工具。这种工具的性质,是洛采基于工具的两个限制条件而推导出来的:它必须适合事物,并且它必须适合人的掌握。”aAgnes Cumling,“Lotze,Bradly and Bosanquet”,Mind,1917 (102),p.164.这也指出了洛采同实用主义之间的相通之处。
1903 年,杜威发表《逻辑理论的研究》,这标志着杜威工具主义的诞生,在这本书中,杜威主要通过阐释和批判洛采的逻辑思想,形成了自己的逻辑观。杜威反对洛采提出的纯形式的、完全脱离经验材料的逻辑形式,认为思维是在人与外界发生交互作用时出现的,它总是出现于特定的情境之中,在经验刺激下产生,并且产生理性的后果。杜威认为,逻辑是对于思维之正确进程的一般说明,但是逻辑的研究不是通过直观的方式,而是通过心理学的考察,来研究思维如何通过一些环节获得真理,并且与经验之实在发生联系的。逻辑的关键问题是:“思维与其经验前项的关系,思维与其后果即真理的关系,以及真理与实在的关系。”bJohn Dewey,The Middle Works(1899-1924),vol.2,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76,p.298.
洛采的逻辑研究分为三个部分:纯逻辑、应用逻辑和关于知识(方法论)。应用逻辑可以用来解决我们应该如何进行探究和评估信念的问题;纯逻辑并不涉及信念这样的心理状态,或者探究这样的活动,相反,它致力于“一般的思想,和那些在任何地方都成立的思想形式和原则,思想的普遍形式和原则在判断实在和评价可能性之中是普遍有效的,可以不考虑对象的任何差别”cR.H.Lotze,Logi,edited by Bernard Bosanquet,Oxford: Clarendon Press,1880,pp.10-11.。纯逻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念形式的先验知识,理念形式揭示了概念、判断和推论的性质,并且这些理念形式可以运用于具体事例。并且洛采认为,我们需要必然的思想法则,我们对于这些法则的认识是建立在“直觉”的基础上的,这是一种向我们揭示自明的真理的能力。
杜威的工具主义逻辑并不认同这样的先验逻辑,洛采和杜威逻辑学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追求的是完全的一般性,它试图从推理的所有和任何具体特征中抽象出来,并找到支配各种可能的推理和探究的规律。而杜威寻求的普遍性介于完全的普遍性与特定事例及其特性之间。洛采在纯逻辑和应用逻辑之间进行了区分,但是杜威反对这种区分,认为应该把两者统一起来。杜威指出,如果采纳实践慎思和科学研究的观点,那么这种“应用逻辑”将是唯一的、真正的逻辑。因此,“认知活动最终不可分割地与情感、评价和实践发生联系,把认知看作是自我封闭的、自我解释的整体的观点歪曲了结果,因此逻辑理论同功能心理学有内在联系”aJohn Dewey,The Middle Works(1899-1924),vol.2,p.296.。不过杜威也承认,他是在批判洛采、鲍桑葵、布拉德雷等人的基础上发展出工具主义逻辑观的。
洛采认为哲学的目标是对人类意义的反思,19 世纪的科学和工业革命侵蚀了神性和人性的统一体,改变了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人被还原为机器,但是洛采希望重新找回存在的家园。洛采主张从人类文化的发展及其产物来理解人,他认为科学、形而上学、数学、宗教、诗学都是人类文化和教育的产物,在人类整体生活的不同领域发挥着作用。因此,文化具有一种价值维度,任何具体的学科都必须从属于价值,因此洛采才说,形而上学的开端不是自身而是伦理学。这同英国实用主义者席勒的人本主义又发生了联系。
洛采哲学处于德国从古典唯心主义向科学主义的转变过程之中,是德国新黑格尔主义和新康德主义之外的一个重要哲学资源,由于其思想的综合性和庞杂性,洛采思想并没有形成一个独具特色的流派,但是其中蕴含的思想火花对后世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世界范围内,洛采影响到其学生布伦塔诺,从而影响到胡塞尔、海德格尔和舍勒等人,又通过其学生弗雷格影响到后来的分析哲学,通过杜威、詹姆斯和席勒等人影响到实用主义:可以说,20 世纪最有影响的三大哲学流派—分析哲学、现象学和实用主义—都和洛采有隐秘的关联。另外,洛采对怀特海的过程哲学、罗伊斯的唯心论也有一定的影响。但是,洛采是一位过渡性的哲学人物,这使得他很快被后世所遗忘,在1938 年,奥托·克劳斯哈尔说,洛采“在当代年轻美国哲学家中已经不被人所知了”aOtto Kraushaar,“What James’s Philosophical Orientation Owed to Lotze”,Philosophical Review,1938,47 (5),p.517.。无论如何,洛采对于英美哲学无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重温这段历史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英美哲学的现代转型,也更好地理解分析哲学、现象学和实用主义的共同源头及其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