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式的“西马”对话—在弗洛伊德与马克思之间

2019-05-24 17:54黄小寒
外国哲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马弗洛姆弗洛伊德

黄小寒

内容提要:弗洛姆的“西马”对话完成于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比较和综合。他认真分析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共同思想原则与研究方法,在不同性质和品质的学术理论之间奠定两者的对话基础。他深入聚焦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共同问题意识,在两者的理论开展和交融中洞见优秀的思想成果、批判精神与理论不足。他严肃汲取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思想资源,创造性地提出自己的“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在西方,他以综合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学说著称,是一个西方马克思主义者。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西马”对话,即西方哲学和马克思思想的比较和综合,并最终以一个“模式”化的冠名凸显出来,比如“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 “存在主义式的马克思主义” “科学主义式的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等。其中有些冠名还可以细分,比如“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又可分为“赖希的马克思主义”和“马尔库塞的马克思主义”等。初步考察这些“××式的马克思主义”,其中够上对话标准,即真正算得上是准柏拉图式的对话体的要数弗洛姆的《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年)等著作。弗洛姆的这个对话是他精心选择安排的,在弗洛姆笔下,对话的基本样态是“问题式”的,而不是“问答式”的。那么,弗洛姆为什么进行这样的对话?这个对话是如何展开的?对话的意义或结果如何?本文拟对上述三点做一初步探讨。

一、走进弗洛伊德与马克思

弗洛姆(1900—1980)是德裔美籍思想家。他不仅在哲学、社会学和宗教学等领域具有杰出的理论建树,而且在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等领域也有深刻的独创见解。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走进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呢?且不说三者都有犹太教血统,这主要是因为三者都曾先后经历了19 世纪或20 世纪西方社会和文化生活所面临的各种矛盾与危机,遭遇了各种人所为之缠绕且摆脱不掉的困惑、扭曲,甚至生命威胁,加之各自独特的成长过程以及信念、责任感与担当,使得他们对“灾难” “人类命运”,包括一系列“人之谜”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探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抱着“相信”和“希望”a参见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版,第184 页。的弗洛姆开始关注和毕生致力于三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对人的本性、人的生存境况做分析说明;二是对社会现状,尤其是对社会病态做剖析批判;三是为拯救人类、医治社会病态而提出处方。b参见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黄颂杰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年版,编者序第1—2 页。为此,他曾在全世界各种思想或思潮中寻求理论资源,最后聚焦于弗洛伊德与马克思。就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而言,西方哲学与马克思思想是政治对手。但是弗洛姆并不这样看。弗洛姆指出,他之所以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学说以及这两种学说之间的关系发生兴趣,完全是因为上述一系列有关个人和社会现象的问题使他深感棘手,而正是在这两位人类思想领域的巨人的理论中,他找到了相关的启示。

弗洛姆自己就是一个职业心理学家和开业精神科医生。早年,他曾是弗洛伊德的忠实追随者。他对弗洛伊德微观心理动力学一系列“本质”的发现极为推崇,他认为弗洛伊德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心理学的创始人。他改变了后世关于人的图景,使得人不再把自己视为完全理性的动物,第一次在微观层面,在非理性领域认识了自己。他还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乃是一种批判的思想”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41 页。。马尔库塞也曾指出,他的元心理学与西方哲学的主流相汇合,属于“一个伟大的批判行列”。弗洛伊德的理论是对现代化过程中人性被压抑的一种心理学的揭示和挑战。它从神经病人或精神病人生理—心理障碍的怪异症状和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病态现象出发,寻求其病因—无意识和意识。它突破了现代文化的一道最坚固的意识形态防线,即自主个体观,揭示了资本主义意识控制的过程与机制。“这一理论使弗洛伊德跻身于伟大的哲学传统之中,成为一名哲学家”b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黄勇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版,第3 页。,也使他与其他的人学哲学家区别开来。但是,弗洛姆也认识到,弗洛伊德的理论更多是从生物和生理方面讨论对心理学的影响,忽视环境与社会现实的重要作用,且理论本身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如对性的原欲方面强调过多等,不能把这种理论在人类生活中的作用绝对化。因此,弗洛姆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进行修改和创新,由此成为“精神分析社会学”的奠基人之一,新弗洛伊德主义的大师(他自己不肯这样说)。由于弗洛伊德学说解释力不足,弗洛姆不得不另寻新的理论。

有趣的是,弗洛姆本身还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最大的流派法兰克福学派的主要成员之一。他加入社会研究所,并在《社会研究杂志》上发表多篇文章。他与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者也有较为密切的接触,曾是《实践》杂志国际编委会成员,也是科尔丘拉夏令营国际学术讨论会的积极参加者。由于这两个学派与马克思的传承关系,弗洛姆当然特别关注马克思的理论。他曾将马克思有关论人的选段精心汇编,并加以理解和诠释,撰写了《马克思人的概念》一书。在书中,他为马克思思想辩护,回击西方一些学者对马克思的错判,如早期马克思和成熟期马克思的“对立”、马克思 “唯物主义”对人道主义的“否定”、马克思的所谓“暴力”思想等,试图恢复马克思思想的本来面目。弗洛姆对马克思倍加推崇,他认为,马克思是一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人物,“马克思将启蒙运动时期的人道主义和德国唯心主义的精神遗产,同经济的、社会的实际状况联系起来,从而为一门有关人和社会的新型科学奠定了基础”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0—11 页。。这门科学既具有科学性,又具有人道主义精神。他认为“马克思所思考的深度和广度都远远超过了弗洛伊德”b同上书,第10 页。,特别是他的社会批判精神,造就和影响着19 世纪以来的整个世界。但是,弗洛姆指出,马克思思想也有一定的片面性。他没有关注到人的非理性的力量,低估了人的情欲的复杂性,忽视了它们与决定历史发展的经济条件处在不断的相互作用中。由于缺乏应有的心理学知识,马克思没有提出一个完整的人的心理学的概念,也没有意识到这一事实。但是从学术传统来讲,在马克思1883 年逝世十年后,1893 年弗洛伊德的著作才首次问世。

弗洛伊德和马克思都涉及弗洛姆所做的工作,那么,他们之间展开对话何以可能?弗洛姆认为,弗洛伊德和马克思都是现时代的设计师。这两位大家具有共同的思想前提,他们理论的指导原则或动力都是“怀疑、真理的力量和人道主义”。怀疑表达了一种对个人和对社会所做的思考,体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也是哲学之本。弗洛姆指出: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对充满人们头脑的、并且被人们误以为是构成现实基础的那些陈旧思想、合理化和思想体系均持同样坚定的怀疑态度”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3 页。。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可以说就是“怀疑的艺术”。他发现,在催眠疗法中,一个处于昏睡状态中的人在何种程度上能够相信不真实的现实。他还发现,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处在清醒状态中的人有很多思想也是与现实不符合的,而大部分实际存在的现实又都是没有被人意识到的。弗洛伊德所指的基本现实(reality)是个体的力比多组织。而在马克思看来,每个人的思想取决于其所在社会的特定结构和作用方式。现今的社会制度掩盖了经济利益和社会关系的不平等,因此“他几乎不用诸如自由、真理、正义这些字眼—这倒并不是因为自由、正义、真理对于马克思来说不是最高的价值,而恰恰是由于这些字眼本身全部遭到了滥用这一事实”b同上。。它们作为纯粹的幻想或虚假意识,歪曲现实。马克思所指的基本现实是社会经济结构。

弗洛姆揭示,这种对“通常思想”所持的怀疑态度是与相信真理的解放力量分不开的。这就需要求助于对现实的认识,求助于真理。而构成“真理的武器”的思想基础,在弗洛伊德与马克思那里是相同的。这就是,在现实社会中,人靠幻想活着,这些幻想使人忍受现实中的无尽痛苦。如果人们能够认识到幻想究竟是什么,如果人们能从半梦幻状态中清醒过来,人们就能恢复自己的理智,意识到自己特有的力量和权力,并且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改变现实,致使幻想没有再创造的必要。因此,弗洛伊德的治疗方法就是要运用理性的力量,使病人认识到他自己获得的有意识的思想具有虚假性质,进而把握这些思想背后的、掩盖着的现实,变无意识为有意识,摆脱非理性的局限,获得改造自己的力量。“正是理性和真理,使精神分析在一切治疗方法中具有独一无二的特点。”c同上书,第15 页。而在马克思那里,他“不希望运用煽动性的鼓唇弄舌这种方式来影响人们,以期找出那些由恐惧所维持的半催眠状态”d同上书,第114 页。。他的最重要的武器也是真理,即揭示种种幻想和意识形态掩盖下的现实。马克思的宣传是与科学地分析社会和历史的现象紧密相关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以一种简洁的形式对社会历史、经济制度和阶级关系做的一次透彻的分析,它也是一篇号召工人阶级起来与资产阶级斗争的檄文。弗洛伊德和马克思都希望,“人类能够从他的幻想的锁链中解放出来,像一个自由人那样行动”。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找到一种变革的武器,即真理。“真理既是改造个人的基本手段,又是改造社会的基本手段;知觉则是医治个人和社会的关键。”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7 页。

“人道主义和人性的思想乃是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思想赖以产生的共同土壤。这一思想可以追溯到犹太基督教和希腊—罗马的传统。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这一传统又以崭新的一页载入了欧洲史册,在十八和十九世纪得到发扬光大,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理想即是对完整的、全面的人的阐明:这种完整的、全面的人,被看成是大自然发展中的最高精华。”b同上书,第26 页。人道主义是指:“每一个人均体现了全部的人性;因此,人所具有的,每个人都具有。”c同上书,第16 页。弗洛伊德的人道主义体现在何处?弗洛姆认为,在20 世纪,“心理学作为研究与人的德行、幸福相关的灵魂学问,这一传统已经被遗弃了。学院心理学试图仿效自然科学和可以称量计算的实验方法,来处理灵魂之外的各种事务。……宣称意识、价值判断、善恶知识是形而上学的观念,是心理学之外的问题”d弗洛姆:《精神分析与宗教》,孙向晨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年版,第8 页。。弗洛伊德是“启蒙运动理性主义的最后一位代表,第一次证明理性缺陷的学者。他敢于打断纯粹理智的胜利凯歌;他表明理智虽是人最具有价值、最独特的力量,但它受制于强烈情感的干扰,只有理解人的情感,才可以使理性恰当地自由地行使其功能。他证明了理性的力量,也证明了理性的无力,使‘真相使你自由’成为新疗法的指导原则”e同上书,第9 页。。弗洛伊德的人道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无意识的冲动的概念中,一旦人们敢于深掘无意识这个隐蔽的世界,人们就会相互理解。弗洛伊德的研究对象还从意识的世界扩展到“梦的世界”,他已经深刻地认识到,那里包含着所有人的普遍本质。弗洛伊德反对社会的习惯势力,捍卫人的自然欲望的权力。他关于理性控制欲望并使欲望升华的理想,属于人道主义思想传统的一部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如何?弗洛姆认为,马克思继承了历史上伏尔泰、莱辛、赫尔德、黑格尔和歌德等人的人道主义传统。马克思思想的核心问题也包括个体的人的问题。这种个体的人是现实的、真实的,是社会中的人。马克思反对这样一种社会秩序,它将置身于其中的人基于经济隶属关系而加以摧残。马克思关于完整的、未异化的人的思想正是这一传统的人道主义思想的一部分。弗洛姆指出,比起弗洛伊德,马克思的视野要开阔得多,那是因为马克思目睹了不完美的阶级社会的后果,从而认识到,只有当这个社会成为以人为主的社会,人才可能得到发展并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弗洛伊德则反复强调人的性欲的需要,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常用的概念就是恋母情结、害怕被阉割生殖器的恐惧心理,诸如此类,因而他的视野受到了限制。弗洛姆认为:“弗洛伊德是一个自由主义改革者;马克思则是一位激进的革命家。虽然他们有所不同,但对于解放人类,他们都有着共同的、毫不动摇的决心;对于作为解放工具的真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坚定的信仰,并且,他们还共同坚信,这一解放的条件就存在于人类砸碎幻想锁链的能力之中。”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26—27 页。

通过考察弗洛伊德与马克思的研究方法,弗洛姆揭示出,他们都是运用动力学和辩证的方法来反思和研究现实问题。辩证的方法,学者比较熟悉,动力学的方法是什么呢?弗洛姆解释,“这个方法主要是透过过去和现在行为的表面,从中了解产生过去那种行为模式的力量究竟是什么”b同上书,第19 页。。弗洛伊德发现,人作为一个精神实体,是许多力量的合成结构。其中一些力量之间是相互矛盾的,充满能量。科学的任务就是要认识这些力量的本质、强度和方向,认识这些力量的运动所遵循的规律,这样才能知道过去、预示未来。因为,只有当这些力量的给定结构发生变化时,人才有可能发生变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它通过理解生活史来寻求理解内驱力结构”a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第32 页。。如果人们用一种正确的方法去研究人的行为的话,这些力量是可以从经验上来认识的。马克思也认为,社会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结构,这个结构具有各种不同的、矛盾的又是可以被认识的力量。对这些力量的认识,使人们能够了解过去,在某种程度上预测未来。这种预测不是指未来一定会发生什么,而是指人们在有限的选择范围内应该怎样抉择。b参见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25 页。正是动力学和辩证的方法相结合,打破了实证主义和机械主义的思维方式,为弗洛伊德与马克思各自思想的发展提供了指南。

上述的共同原则与方法是弗洛伊德与马克思思想“赖以产生的共同土壤”,也是他们对话的前提。当然,在“西马”对话中,两者的原则与方法并不一定一致,有时“否定”也可能形成一种多视角的探讨,不过,这就不是弗洛姆所要的一种对话结果。

借此,弗洛姆为其后进入弗洛伊德与马克思的对话奠定了基础。

二、在弗洛伊德与马克思之间穿行

弗洛姆从20 岁起就接触到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学说。他的上述三项工作或问题意识既是学术的又是社会的,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理论中也曾展开和交融过。由此,弗洛姆将弗洛伊德与马克思的对话集中于此,并且提出:“与精神分析最相似,也是最不同的社会理论是历史唯物主义。”c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第35 页。

其一,对人的本性、人的生存境况做分析说明。

对人性的讨论已达几千年。每当人类处在做出或此或彼之选择的转折关头,“何为人性?”就被重提了出来。虽然,弗洛姆在一些著作中列举了人性的各类说法,但是,对于“人是否具有共同的人性?”“是否存在人的本质这样一种实体?”这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认为,人性是建立在凡是人都具有人的本质这一思想基础上的。a参见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28 页。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也都具有相同的观点。人的行为之所以可以认识,是因为这就是一个大写人的行为。b同上书,第30 页。

弗洛姆认为,弗洛伊德的“人的本性或本质的模式”是这样的:人之为人,是因为人成了机器,不断受“力比多”(性欲)的驱动。而个人是由与其他人相对立的本能(自我保存本能和性本能)能量来定义的(性本能内部的能量称为“力比多”)。弗洛伊德揭示了人的心理结构,它包括“意识”,即人的心理状态中的最高形式,是各种心理因素的统帅者;还包括“无意识”,即欲望的储藏库,“心理过程主要是无意识的”。后期,弗洛伊德对心理结构做了修正与补充,提出了“本我”,它是无意识的,是主要的本能;以及“超我”,它是根据社会行为标准和要求而在人的内部世界中起作用的,是由父母和师长的指示所形成的。弗洛伊德假定,支配心理机制的主要原则是“快乐原则”,即试图释放本能的紧张以此带来最大快乐的渴望。快乐原则受“现实原则”的制约。现实原则告诫人们,为了将来获得更大的快乐,人们应当追求什么,避免什么,而对现实的重视可以使我们戒绝或延缓快乐。

弗洛姆最欣赏的还是马克思的定义。他指出,马克思的“人的本性或本质的模式”主要体现在:一方面,肯定人的本质的存在;另一方面又不赞同将人的本质与这一本质的特殊表现混同起来。他区分了“普通的人的本质”和“在每一个历史时代中变化着的人的本质”。这里“普通的人的本质”是指人作为“族类”具有的永远不变的性质,即人从动物界过渡到文明或文化世界的属性。人不仅有自然的本质,而且也有人性的自然的本质。作为人的本质,劳动反映了人的活动的有意识性、开放性和自由的特性;作为人的本质的社会化,人必须与其他人发生联系。他们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以及他们求得满足的方式,要求他们交往。弗洛姆指出:“当然,我们永远也看不到这种普遍的人的本质,因为我们所观察到的总是各个不同文化时期中的人的本质的具体表现。但是,我们可以从这些不同的表现中,揭示‘普遍的人的本质’,揭示支配这一本质的规律。”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30—31 页。这就涉及人的本性或本质的可变性了。马克思要说明 “人的本质并不是抽象地内在于每一个独立的个人之中”b同上书,第31 页。。人的本质就是一种特定的潜能,是一系列的条件,也可以说是构成人所需要的材料,这些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的确发生了变化。人是历史的产物,历史就是人通过发展不断创造自身的过程。正是在劳动中,人改变着自己,塑造着自己,实现自己天生就具有的那些潜能。c参见上书,第31 页。在这里,马克思反对两种观点:一种是非历史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从历史一开始,人的本质就是如此;另一种是相对主义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人的本质是社会状况的反映。

弗洛姆定义人性的目的是要引出对人的本质需要的讨论。弗洛姆对人的生存境状,也就是人本应持有的生存状态做了阐述。他指出,人的产生是动物进化过程中一次独特的突破。人脱离了自然界,但又在自然界。因此,人的生存问题就成为整个自然界中独一无二的事情。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人的需要。那么,什么样的需要是人的本质的需要呢?这构成了关于人的问题的核心。概言之,弗洛姆的思考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合作建造人的共同体世界的需要(人的相关性与自恋性);在物质和精神世界中,即特定的环境中,自由的和创造性的劳动的需要(超越与根性);非强迫性的、给人带来快乐和生活满足的需要(身份感与献身);等等。

在这个问题上,弗洛伊德的理论可以表述为:在个体发展中,性能量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经历由诞生到青春期的依次进化。力比多走过了一系列阶段。其间,力比多的潜能是相同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的。而在人类发展中,原始人能使自己的一切本能以及那些恶的本能得到充分的满足。恶的本能是原始性欲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原始人并不是文化与文明的创造者,只有人才开始创造文明。弗洛伊德并没有说明人能够创造文明的各种原因,只是认为,人有这种创造能力,才使人放弃本能得到直接和彻底满足的要求,将被压抑的本能转变成非性欲的精神力量和心理能量,这就是升华。正是这种力量成了文明的奠基石。但是,一方面,文明发展越快,人就越升华,他的原始力比多冲动也就愈加遭到压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变得越聪明,越有文化修养,他就越没有原始人那样幸福。而且这种升华也仅仅是一种替代,只对少数人可行。另一方面,由于本能需要与人们必要的社会生活之间的冲突是无法解决的,满足人的自然需要有可能意味着文明毁灭或人类毁灭(也蕴含着不断形成不满导致神经病的可能性),因此产生了家庭或社会的各种禁令。

在马克思那里,他认为,历史的发展是由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政治结构(社会的生产组织)之间的冲突,以及随之而出现的社会各阶级之间的冲突的内在矛盾决定的。他更关注历史中人的发展。在马克思那里,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这一关系的变化是他的主要思想。他认为,在早期的历史中,人完全依赖自然界。在进化过程中,人发挥自己的聪明智慧逐渐成熟起来,越来越摆脱自然的束缚并通过劳动来支配自然,慢慢地从大自然中解放出来,有计划、有组织地与自然进行交往,成为一个独立的和自由的人。当人已全面地、合理地控制了自然的时候,当社会已消除了阶级冲突的时候,前历史阶段便宣告结束,一部真正的人类历史开始诞生。在这一历史中,人不是工具和手段,人的生活目标与目的不再是劳动和生产,也不再仅是满足物质和消费的欲望,而是实现全面发展。马克思认为,只有在这种自由王国中,人才与自己的同胞们、与自然界彻底地融为一体,产生一种以人的自由和人性的丰富为中心的需要结构,达到人的本质,即人的力量自身的最后体现。这是一种自由自觉的生存境况或生存方式,这是人“应该”存在的本真状态。

弗洛姆看到,在这个问题上,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分歧是很明确的。弗洛伊德是个怀疑论者。他认为,人类进化问题是一场悲剧。不管人要干什么,必将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人类越文明,就越不幸。马克思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始终坚信人类的进步和完善,坚信人将朝着自我实现的方向前进。“这一信念根植于从预言家经过基督教、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各个时期的西方传统思想之中。”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38 页。

其二,对社会现状,尤其是对社会病态做剖析批判。

一个健全的社会是一个符合人的需要的社会,这种需要是指人类客观的需要,我们已从对人性的研究中知道了这些需要。如果人存在的条件违背了人的本性,没有达到人类健康生长或人性的要求,个体存在和类本质之间产生了分裂与矛盾,个人就会生病,社会就呈现病态,弗洛姆如是说。

那么西方社会的常态病理学是怎样的呢?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精神病理学的思想是什么呢?

弗洛伊德的观点是,当一个人未能解决他的俄狄浦斯情结,或者未能克制自己婴儿时代的欲望、未能成为具有成熟的生殖器倾向的人的时候,他就会介于本身所固有的儿童的欲望和成年人的要求之间,处在分裂的状态中。神经病的症状表现为婴儿和成年人的需求之间的一种妥协。精神病的症状表现为成年人的自我便是婴儿欲望和幻想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不再需要妥协。b参见上书,第44 页。“移情现象”是弗洛伊德体系中的最基本的概念。在移情中,患者将自己的爱和恨的感情转移到精神分析学家的身上,正像他在幼儿时期,将自己的感情转移到他父母的身上一样。弗洛伊德还提出了一种精神错乱的现象。精神错乱作为自我的一种病态是现代人的精神病的核心。如虚假恋爱。一个男人热恋一位女子,当失去这位姑娘时,他并不感到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而是意味着失去了自己,一位具有潜在爱的能力的人。“移情现象”与马克思的异化现象之间的相关性也是非常有趣的。弗洛姆指出,移情正是以异化的事实为基础,异化给移情以力量和强度。“移情”在社会、政治和宗教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如形成偶像崇拜,并依据不同的环境,改变着偶像崇拜的形式和冷热。实际上,弗洛伊德碰到了比他想象的远为重要的现象,而他对他自己的分析的深远社会意义与价值估计不足。

弗洛姆认为,马克思探讨了精神病理的一种最主要的形式“异化”。在马克思看来,异化是人的一种病态。无论是青年马克思,还是老年马克思,异化理论始终存在于他的思想体系中,这是弗洛姆的一个判断。黑格尔是第一个从哲学方面研究异化的人。黑格尔的异化有三种含义:绝对理念通过自我运动,构造或变为与自我本质相异的物质世界(构造、变为);人与人正当存在的离异,成为与上帝离异的原罪人(自我异化);法律意义上的把某物放弃或转让给别人(外化)。费尔巴哈也明确阐明了异化的概念。他认为,实际上宗教是人的自我异化的一种形式。宗教是人对自身本质的观念,人在自身中找到自己的本质之前,首先把这一本质转移到自身之外。人没有意识到人就是这一切的创造者。马克思的异化是什么意思呢?除了对宗教异化的分析以外,还有人与其产物的异化(包括物质产品、精神生产和社会制度等),这是一种客观关系。再有便是人的自我异化,指人与自己的关系(包括情感、经历或态度等)、人与其他人的关系,这是一种主观关系。在异化的状况下,人所创造的产物成为局外的东西,人丢失了自己并彼此把他人看成工具,“人失去了真正有道德的、人的价值”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50 页。,人服从于他的异化需要,成为肉体和精神上的非人化的创造物,也就是丧失了本质,人变得病态了!丧失了本质就意味着生活在不便于表现这种本质的条件下,于是社会变得病态了!

弗洛姆赞同马克思的异化批判,他对异化问题特别感兴趣,认为异化是涉及社会所有阶级的现象。他依据异化理论所弘扬的批判意识,特别揭示了人在现今西方社会中的异化受动的表现形式。如他在对“人是狼,还是羊”的分析中,抨击了人没有独立意志,只是顺从,屈从权势,需要“领导”为他做出判断,甚至出现阿伦特所描述的“平庸的恶”的样态。他在对生命的“占有”和“存在”的研究中,揭示了人的心理的占有欲。占有是指一个人试图将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即自然界的财富、他人甚至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据为己有,变为我的财产。占有就是我的生活目的。他在对“逃避自由”的分析中,指出随着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日益增加了个人无能为力的孤独感(非理性获得的原因),并制造了一个充满种种冲突倾向的历史。人们想要自由,但又恐惧自由,因为自由意味着责任和丧失安全。自由在现代人那里已经成为不堪忍受的重负,所以人们要逃避自由,尽管这是一种毁灭性的、错误的逃避孤立和抛弃或放弃自我的趋向。弗洛姆详细论述了逃避自由的三种机制:权威主义(对屈从的追求和统治的追求,或是对受虐狂和施虐狂的追求)、破坏欲(憎恨中的盲目的毁灭)、机械趋同(个人适应文明向他提供的一切,个人像其他人一样存在,“共生”)。他在对“消费社会”和“娱乐工业”的讨论中,揭露了消费社会自我满足的幸福假象、娱乐行业的买卖诱惑性质等。还有许多问题,弗洛姆指出,“我仅说明其中的一部分”。上述这些异化现象,无非是马克思时代异化的继续与翻版。马克思分析了他那个时代普遍的社会力量的异化问题,特别是揭露了人在劳动过程中的异化处境。而弗洛姆则更关注当代世界统治人的普遍社会力量的异化问题,更多地说明心理或思想的操控方式。

弗洛姆总结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在有关“病态”问题上的不同观点。二者在侧重点和理论内容上确有不同:弗洛伊德注重个人的病理学;马克思更关心社会共有的、从该社会特定的制度中产生出来的病理学。弗洛伊德认为,精神病学的疾病表现就是未能在本我和自我之间,在本能的要求和形式的要求之间达到一种适当的平衡;马克思则认为,这种病的本质表现乃是人同自己的人性疏远,从而导致同别人的疏远。弗洛伊德也曾谈到一种“社会的神经病”,但是他主要是从病人的家庭寻找原因,没有意识到家庭只是社会的缩影和代理人,他主要是从各种社会需要的压抑方面来看待各个不同的社会,没有从社会组织和社会特性对该社会成员的思想和感情的影响来认识各个不同的社会;而马克思则认为,人是由社会形成的,因此病理学根源于社会组织的特性中。

弗洛姆也指出了二者的相同之处。对弗洛伊德而言,婴儿初始的自恋状态以及以后力比多发展的嘴巴和肛门阶段都是属于正常的范围,因为它们是进化过程中的必要阶段。依赖和贪婪并不是婴儿的病状,但是,一个具有依赖性和贪得无厌的成年人则是一个病人。因为从进化的观点看,一个成年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回复到婴儿的不合理的阶段。在马克思看来,从一定意义来说,异化内在于人类的进化之中。异化是人的存在的一个本质的构成成分。这种族类的本质,一方面使人具有超越动物的优越性,因为 “人一旦处于彻底异化的状态,人才能使自己同他人、同自然界统一起来,而不致于失去自己的完整性和个性”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60 页。,另一方面由于发展受到抑制,他又接近动物,因为这决定于人在对象化的过程中、在自己发展的某一个时期必然异化。在马克思看来,异化这种人的病态,并不是一种新病,因为自劳动分工以来,即从原始社会进入文明社会起,它就必然地存在了。只是在工人阶级中,这种病才以最猛烈的方式发展起来,以至于每个人都患着这一疾病。可见,无论是弗洛伊德,还是马克思,他们都承认,在进化中有正常阶段和病态阶段。按照他们有关人类和个人历史进化的观点,“当人类在发展的某一阶段停止不前,不能超越这个阶段的时候,当人类发现自身与历史状况提供的可能性相矛盾的时候,人类生存的状态才是不合理的”b同上书,第65 页。,人才是病态的,表现出一种异化受动的存在方式。这就是二者的病理学思想。

其三,为拯救人类、医治社会病态而提出的处方。

在上述基础上,弗洛姆追问:“过去一百年来,我们在西方世界创造了比人类历史上任何社会都多的物质财富。”c弗洛姆:《健全的社会》,孙恺详译,王馨钵校,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1 页。但是,我们却发现,“西方世界的整个社会经济发展的目标是舒适的物质生活,相对平均的财富分配,稳定的民主和持久的和平;但是,正是最接近这个目标的国家表现出了最严重的心理不平衡的症状!”d同上书,第9 页。由此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奋斗方式,我们的目标,难道没有根本的错误吗?”e同上。

根据上述,弗洛姆已经提出,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追问,人的病态或社会的病态是如何形成的?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性欲构成了人的行为的最有力的动机。人是受各种矛盾驱使的。因此,一方面人试图获得性的快乐;另一方面,人又要为生存,为控制他周围的环境而奋斗。“超我”提出后,这个矛盾变得更加复杂。超我,即是父亲权威的体现以及以父亲为代表的那套伦理规范。它与上述提到的各种欲望相冲突。因此,弗洛伊德认为,人不仅只是为了性欲的满足,而且也是受各种相互冲突的力量所驱使。当各种力量失去平衡时,就会导致病态。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是 “人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人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正是这种生活的实践才决定了人的思维方式和人类社会的社会政治结构。从这个意义上讲,经济并不是指一种精神上的动力,而是指生产方式;不是指一种主观的心理因素,而是指一种客观的社会经济因素”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41 页。。弗洛姆认为:“马克思把这些制度本身看作是一个特定的社会所特有的整个生产体系的一部分,这才是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新颖之处。”b同上书,第42 页。不同的经济制度能够产生不同的心理动机。早期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产生禁欲主义的倾向;19世纪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产生积聚和储藏的强烈希求;20 世纪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产生挥霍浪费和不断增加的消费欲望。在马克思的体系中,只存在着一种类似心理学的前提:人必须首先解决吃、穿、住的问题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研究。在历史的每一个时期,生产方式决定了人的生活习惯,形成了人本身。但这并不是说,生产或消费的欲望就是人的主要动机。相反,正是资本主义社会才使占有和使用的欲望成为人的最主要的欲望。由于资本主义以私有制和追求利润的动机为基础,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异化,人才会成为一个被扭曲了的人。

弗洛姆意识到,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在这个问题上分歧最大,它是两人的理论体系之间的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

由于上述的原因,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为医治社会病态而提出的处方就根本不同。

弗洛伊德更强调心理因素,人的本能的压抑。他认为,虽然这一社会不能令人满意,但已是人类进步的最高形式,不可能再做什么改善了。

而在马克思看来,必须改变社会,重新把人摆在中心位置。马克思指出,只有全面异化的人,才可能克服异化。因为这种人不可能健全地活着,所以他就不得不克服异化。当然,人的本质同样是他的解放条件之一:由于作为人的族类本质表现的人的独特活动,人的解放所必需的物质和精神条件就会积聚起来;由于在人的本质和非人的生活环境之间所发生的矛盾,革命形势的必要因素就会逐渐形成。对马克思而言,对现存的异化的人和异化的社会的批判(揭露)并不是目的本身。他的目的是为激进的革命和共产主义的实现开辟道路,这种共产主义被理解为“人向自身的还原或复归”,被理解为“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a弗洛姆:《马克思论人》,陈世夫、张世广译编,王太庆校,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55 页。马克思指出,只有当现实的个人认识到自己的“原有力量”并把这种“原有力量”组织成为社会力量的时候,现存的世界关系才能革命化,人类解放才能完成。马克思还指出,人通过自己的创造活动,力图使社会结构和制度服从于人的价值。也就是说,要把人的需要、人的愿望、人的政治选择和道德选择作为出发点。据此马克思提出未来的人,应该是有“完整的人的生命表现的人”,是“总体的人”。但是,马克思并没有将共产主义设想为解决人之所有问题的社会。

至此,弗洛姆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之间的穿行,其路径或思想逻辑已经十分清晰,这就是人性、人的需要、人的需要的否定与人的全面异化,病态社会批判与拯救等。通过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分析与比较,弗洛姆得以洞见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优秀的思想成果、批判精神与理论不足,为他最终提出综合理论做了准备。当然,这些工作理应是他的综合理论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他的综合理论也继续了他的上述工作。它们遵从相同的理论旨趣。

三、“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

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对话中,弗洛姆指出,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体系的不同之处引起了他的极大关注,他也怀疑这两个体系中的某些论断,试图解决这些矛盾。他说:“我要认识支配个人生活的规律和社会的规律,也就是人在其社会生存中的规律。”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8 页。可见,弗洛姆的目的并不是仅完成这一比较研究,而是要从两者的理论中汲取借鉴,提出自己的“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

那么,弗洛姆的理论切入点或综合点是什么?弗洛姆认为,马克思提出,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中的意识形态。但是,马克思并没有解释这种决定是怎样完成的。而将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思想相结合,就能说明联结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各种纽带,这主要是指 “社会性格”和“社会的无意识”。它们是弗洛姆“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内容。

其一,社会性格:经济基础与意识形态互动的“中介”。

有关性格的理论是弗洛伊德最有意义的发现之一。他将性格理论看作是对各种行为动机的说明,行为动机不等同于行为,它是行为的基础。行为掩盖了许多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一个人的性格结构代表了生命过程中人的能量被引向何方的一种特殊形式。它既决定了一个人的思想和观念,又决定了一个人的行为。所以,赫拉克利特认为“性格是人的命运”。弗洛伊德将他的性格理论同力比多理论相结合。他认为,不同的性格特征就是性冲动的不同形式的升华或反馈。他把性格特征的动力学本质看作是力比多,力比多就是这些性格的根源之一。

弗洛姆借鉴和修正了弗洛伊德的思想。他认为,个人性格是个人经验的产物,是在个人被同化与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的。弗洛姆更强调升华条件和家庭环境,而不是仅根据性欲的分布思考问题。他提出,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如果撇开个人个性的细微差别不谈,可以分出若干种性格结构的类型,即接受型、征服型、囤积型、市场型和创造型,并且标示了这些不同类型的善恶取向。弗洛姆的这一讨论是要说明,在一个特定的社会中,尽管人们有许多不同,然而各个民族、社会和阶级仍然有一个表明各自特点的性格结构,弗洛姆称它为“社会性格”,它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了个性性格。

“社会性格”是把能量引向某一方向的特殊性格。它是指同一个文化时期绝大多数人所共同具有的性格结构的核心,它既不同于个人的性格,也不是绝大多数人性格特征的简单叠加。

社会性格的功能怎样?在弗洛姆看来,它是对社会起支配和稳定作用的一个主要因素。每一个社会都有一定的结构,并以某种方式运转。虽然这些社会结构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会发生变化,但是它们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是相对稳定的。任何一个社会都只有通过这种特定结构的运动才得以存在。社会成员不得不按照社会制度所要求的那种能起作用的方式去行动。社会性格的作用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形成改变和操控社会成员的能力,将社会成员的能量引向同一个方向,使社会成员做出遵循社会模式的行为而无需有意识地去遵循这种社会模式,导致社会成员的行动齐一化。同时,社会成员也因自己的行为能符合社会文化的要求而感到满足。只要这个社会的各种客观条件没有发生变化,这种社会性格就会依然起着支配和稳定这个社会的作用。如果外在的条件发生了变化,与传统的社会性格不再符合,那么这种社会性格的功能就会变成一种令它崩溃的因素。弗洛姆强调,社会结构发生变化,也会导致社会性格的变化。这是因为人本身也记载着社会文化的内容。在新的条件下,人会形成新的需求和忧虑,而这些都是人的本质所固有的,而且也是历史过程中促使历史向前发展的动力学因素。这些新的需求会使人接受新的观念,反过来又倾向于稳定和加强新的社会性格。社会性格正是建立在上述这些因素基础上的一种动态适应的产物。

那么,社会性格如何在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之间起作用呢?弗洛姆认为,它具有中介作用。首先,在经济基础产生意识形态的过程中,社会性格的内容是由社会经济基础以及社会成员在社会经济基础中的作用决定的,即社会性格是由社会经济基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造就的。社会的经济基础必然产生保护自身的内在社会性格。社会性格迫使社会成员为达到经济基础的要求而干他们应该干的事情。“社会性格也是某些思想和理想的基础,正是从这种社会性格中,各种思想和理想才能获得自身的力量和吸引力。”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88 页。“从社会性格这个方面看,性格和思想是一致的。”b同上书,第89 页。而思想的根源在于社会的经济结构。如在资本主义社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思想正是该社会意识形态的基石。当然也不是说,思想仅仅是经济需要的反映。如自由的信念深深地根植于人的本质中,由此才成为埃及的希伯来人的思想、罗马奴隶们的理想。而权威和秩序的思想深深地根植于人的生存中,因为任何一种社会结构为了维护自己,都不得不求助于人的心灵。其次,在意识形态反作用于经济基础的过程中,意识形态一经产生,就会直接反作用于社会性格,而后反作用于社会经济基础。弗洛姆认为,某一种思想之所以能占支配地位,之所以能普及,其原因可以在历史的概念中为人们所诠释,即是在一种特定的文化社会所产生的社会性格的概念中为人们所理解。总之,“经济基础,不仅能产生某一种社会性格,也能产生某些思想,而思想一旦被产生出来,同样也能影响社会性格,并且也能直接地影响社会的经济结构。在这里我想要强调的是:社会性格正是社会经济结构和一个社会中普遍流行的思想、理想之间的中介。它在这两个方面,即将经济基础变为思想或将思想变为经济基础的过程中都起到了中介作用”。c同上书,第92 页。这里,弗洛姆运用了辩证的方法。三者的关系,可以表示如下:

经济基础

↓ ↑

社会性格

↓ ↑

思想和理想

其二,社会的无意识: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互动的“纽带”。

“从社会特有的功能角度看,促使人们不得不这样行动和思考的社会性格只是社会结构及其思想之间相互联系的一个环节。还有另外一个环节,即每一个社会都能决定哪些思想和感情可以达到意识的水平,哪些则只能继续存在于无意识的层次。”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93 页。正像存在着一种社会性格那样,也存在着一种“社会的无意识”。

必须先分清 “无意识”与“意识”的内涵。在弗洛伊德那里,无意识被界定为一种非理性的、神秘的意识。而弗洛姆则认为,“无意识”与“意识”同为个人内心的主观状态。“意识”是指察觉到了的情感、欲望,或判断;“无意识”是指没有察觉到的情感经验。

弗洛伊德曾提出“个人的无意识”概念。它是指由个人的生活状况所特有的处境造成的对人压抑的内容。弗洛姆认为,这一思想是他最有创造性和变革性的成就,其意义如同“哥白尼和达尔文(我想再加上一个人:马克思)的工作:他们抨击了人类关于地球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人类自身在自然界和社会中的地位的错觉;弗洛伊德则对遗留下来而未被触及的最后一个堡垒—作为心理经验基本材料的人类意识发起了攻击。”b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第526—527 页。弗洛伊德认为,由于我们压抑了最有意义的经验的意识,我们本身内在大部分真实的现实是没有被意识到的,而许多被意识到的又是不真实的、虚假的。正是对这种内在现实的研究,使得传统哲学和传统心理学受到了挑战。

弗洛伊德通过揭示无意识在具体的可观察的现象中的活动,说明无意识理论是关于人的知识和人识别人类行为中的实在与表象的能力的决定性步骤。正是它为批判的思维创造了一个新的基础。“隐藏在背后的是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你自身背后的你是谁?”弗洛伊德以新的现实主义精神使得探讨“你是谁?我是谁?”的问题成为可能。c参见上书,第527—528 页。弗洛伊德提出,人的一些潜在的、无意识的欲望经过一系列思考竟成了合理的想法,并被人虚构的合理的说明所掩盖,得到这种合理说明的帮助与唆使(如“一位政治领导人执行了一项导致战争的政策。或许他是为了自己的荣誉和名声才这样做的,可是他认为,正是他的爱国主义和对祖国的责任感决定了自己的行动”d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95 页。)。这种人不会发现他的实际存在的欲望和他的虚幻的合理想法之间的矛盾,因此,他会继续按照自己的欲望行事。如果有人提醒他,在他那貌似合理的想法中存在着他痛苦地反对的种种“压抑”,他会认为别人是错误地指责了他。弗洛伊德指出,“不管这些被压抑的欲望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它们总是代表了人的‘阴暗面’,代表了人那尚未被升华了的、反社会的原始特征,这些特征与人们所认为的文明和体面是背道而驰的。”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96 页。“对这种冲动的意识的压抑将会导致对冲动的压制……无意识的力量已潜在地,从人的背后决定着人的行动。”b同上。弗洛姆并不完全同意弗洛伊德的观点。他提出,“无意识”的被压抑,并不完全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需要,它同时也是不合理的社会的需要。

分析产生压抑的原因,弗洛伊德认为,这种压抑的行为之所以可能的心理机制是“恐惧”,它迫使人们压抑自己最深切的欲望。而阻碍无意识变为意识的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抵制”(拒绝承认压抑的存在),抵制的力量与压抑倾向的力量成正比。

弗洛伊德认为,精神分析学设想,人内心的无意识的实在与人意识中对它的否定之间的冲突,往往会导致神经病。因此。他希望以精神分析疗法将无意识变为意识,减轻对被压抑者的压抑。他与患者一起通过对梦的解析、对自由联想的理解,认识患者从未认识到的无意识。而完成这一工作,并不需要社会变革。

综上所述,弗洛伊德思想的核心是:人常为自己的思考或选择的自由感到骄傲,实际上,人的意识是受客观因素决定的。这些客观因素躲藏在人的背后,决定人的思想和感情,进而决定人的行动。人是受那些没有意识到的力量支配的。但是,人可以逐渐认识到在他背后活动的那些力量,人在认识这些力量的过程中,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并把自己从一个受无意识力量操纵的无能为力的人,改造成为一个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有自我意识的、自由的人。弗洛伊德以“哪里有本我,哪里就必有自我”这句话来表明这点。c同上书,第106 页。

弗洛姆认为,实际上,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等的概念也包括社会这个方面。社会越向高级的文明形式发展,本能的欲望就越与现存的社会规范不相容,产生的压抑就更大。文明的发展意味着压抑的增加。但是,在个体心理分析中,弗洛伊德对个人压抑等因素的追问,从未超出机械社会的量的范围,也没有反思过社会特殊结构对压抑的影响。

关于无意识的思想,来源于西方思想的传统(斯宾诺莎、斯密、尼采等),而对推翻意识的传统观点做出最卓越贡献的,还有马克思。这是弗洛姆对无意识思想的追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运用了“对初始的自然欲望的压抑”这个术语。马克思还提出了一个与精神病相关的想法。如果人只满足一种被疏远化了的欲望,那么他就不能使自己,不能使整个活生生的个人得到满足。马克思更具体地、更准确地说明了人的意识的作用以及客观因素对它的影响。“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了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a弗洛姆:《马克思论人》,陈世夫、张世广译编,王太庆校,第138 页。“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但这里所说的人们是现实的,从事活动的人们,他们受着自己的生产力的一定发展以及与这种发展相适应的交往(直到它的最遥远的形式)的制约。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b《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1960 年版,第29 页。“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c同上书,第34 页。

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一样相信人的意识大都是“虚假意识”,即 “颠倒的”、与科学相对立的意识,是肯定现存社会关系、否定扬弃和推翻现存世界的可能性、具有统治特征的意识。人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千真万确的,是自己思维的产物,实际上,人的意识是受背后的客观力量,即生活和经济的力量决定的。正如恩格斯指出:“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有意识地,但是以虚假的意识完成的过程。推动他的真正动力始终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则这就不是意识形态的过程了。因此,他想象出虚假的或表面的动力。”d《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1955 年版,第726 页。就这点而言,人确实是不自由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对现实的逐渐全面的认识,因而也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并通过放弃幻想……成为一个觉醒的、有优势的、能动的、独立的人来摆脱束缚,扩大自由的领域。”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15 页。马克思强调,达到这一目的,需要社会变革。

弗洛姆认为,虽然马克思深刻揭示了社会力量决定人的意识理论。那么,社会力量是如何具体地、独特地决定人的意识的,马克思却没有给出充分的说明。

在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思想进行分析的基础上,弗洛姆提出了“社会的无意识”概念。它是指“那些被压抑的领域。这些领域对于一个社会的最大多数成员来说都是相同的。当一个具有特殊矛盾的社会有效地发挥作用的时候,那些共同被压抑的因素正是该社会所不允许它的成员们意识到的内容”b同上书,第93 页。。

由此,弗洛姆揭示了意识形态的“生产过程”。人们参与社会活动过程,形成关于社会事实的经验,有些经验停留于“无意识”之中,有些经验则穿越无意识,达到意识的水平。因此,关于社会事实的经验上升为意识形态,必须先经过“社会无意识”这一途径,才能成为意识。

弗洛姆认为,对于成为意识的经验来说,它必须是按照意识的思维范畴来理解。经验只有在一个概念的体系中才可以被感知,被联系,形成条理。这一体系是社会进化的一种结果。每一个社会,通过自己的生活实践和联系的方式,通过感情和知觉的方式,都会形成一个决定认识形式的范畴或体系。确切地说,这种体系的作用就像一个受社会限制的过滤器,除非经验能穿过这个过滤器,否则它就不能成为意识。

那么,这一“社会的过滤器”如何起作用呢?如何允许某些经验通过这个过滤器,而阻止另一些经验成为意识呢?弗洛姆提出三点:一是语言。这表现在“语言通过它的词汇、语法和句法,通过固定在其中的整个精神来决定哪些经验能进入我们的意识之中”c同上书,第125 页。。由感情引起的许多经验在某种语言中是无法被表达的,但在另一种语言中却有丰富的词汇来表达;由感情引起的不同经验,在某种语言中是不能用不同的词汇去表达的,这样某人的经验要成为明确的经验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语言成了“过滤器”。二是逻辑。它是在一种特定的文化中直接指导人的思维规律。一些人往往过滤掉一些不能在他的逻辑中成立的经验,也有些人认为,规定思维的规则是自然的、普遍的,因此经验在一种文化体系中是非逻辑的,在其他体系中也是如此。逻辑成了一种思想屏障。三是社会的禁忌。这些社会禁忌宣布某些思想和感觉是不合适的、被禁止的、危险的,并且阻止这些思想和感觉达到意识这个层次。在这些社会禁忌的作用下,“个人对自己集团的人所宣布的不存在的事物熟视无睹,或者把大多数人所说的真实的事情当作真理来接受,尽管他自己的眼睛告诉他,这件事情是虚假的。对于个人来说,大众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大众的观点、信仰和感情也构成了他的个人的现实,并且比他自己的感官和理性告诉他的还要真实”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32—133 页。。这样,人们把社会所承认的那些陈词滥调的、不合理的思想视作真正的、现实的、健全的思想,那些不符合这种腐朽堕落的思想却被当作无意识并被拒斥在意识之外。

弗洛姆认为,社会无意识不是假设,而是真实存在的。社会无意识产生的心理机制就是社会压抑。而这种社会无意识的压抑:一是对事实认识的压抑。人们会“有选择地忽略”一些他们不想认识的事实。二是对事实的感情或道德意义的压抑。一些人指责敌人行为的残暴,但是当自己人也这样干时,却认为合理。

为什么人们会形成认识压抑呢?弗洛姆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弗洛伊德的思想。他认为,这种压抑的主要原因是恐惧。压抑的最强大的动力是对孤立与排斥的恐惧,也就是人对失去“同一性”的恐惧(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同一性是建立在与社会的陈腐思想的一致性之中)。孤立与排斥的结合,就构成了一种十分强大的压抑的动力。排斥的概念乃是压抑的基础。这一概念意味着,每一个社会都会以它所乐意采取的任何方式使人失去人性,将人的形象扭曲,因为每一个社会都能经常用排斥来威胁人。但是,人不仅是社会的一个成员,而且也是整个人类的一个成员,当他害怕与他的社会集团彻底隔离的时候,他也害怕同自己内在的、代表自己的良心和理性的人性分离。一个社会越人道,个人也就越不需要在脱离社会或失去人性之间做出选择。反之,一个社会的目的与人类的目的之间的冲突越大,个人在这种孤立的两极之中,也就越来越处于分裂的状态。a参见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33—134 页。此外,合理化也是造成社会无意识的一个机制。任何特定社会中的不合理之处都必然会导致该社会成员对自己许多感觉和观察意识的压抑。一个社会越是不能代表该社会全体成员的利益,这种必然性就越大。例如,西方社会生活方式有许多不合理、虚伪和矛盾之处,但是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弗洛姆指出,正是通过合理化,人们认为,每个人都是受理性、道德的力量所驱使的。由此就掩盖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本来产生行为的真实动机与合理化的思想是相反的。人在错误地行动,却意识不到他在以不合理的、不道德的方式行动。

同时,弗洛姆也揭示了,意识形态或观念对社会产生影响的途径。一种观念能否产生影响,关键在于某种内驱力的无意识的内容,这仿佛是社会力比多结构的特性和强度决定着一种意识形态的社会效果。b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第47 页。弗洛姆提出,历史唯物主义的理想动机,实际上不过是本能和力比多需求的理性化表现。在某个时刻占支配地位的需求的内容和范围,都应根据意识形态对社会群体本能结构发生的影响加以解释。通过这一分析,可以将最崇高的理想主义的动机还原为现实的本能和力比多的核心,而不是把经济需求当作唯一重要的因素。弗洛姆还提出,人类欲望的领域直接是社会进程底层结构的一部分。知道欲望系统是如何活动的,也就理解了意识形态发生作用的方式。具体而言,对事实的认识压抑必然与对幻想的认识接受相伴,这就是意识形态的作用。这种意识形态的作用过程发生在与资本主义相对立的社会中,就被称为“洗脑子”,并把以一种不那么激进的形式出现的这一过程称为“灌输”“宣传”。如果这一过程发生在资本主义的社会中,就被称为“教育”和“知识”。各个社会在“洗脑”和“教育”的程度上是有区别的,但是,这一差别并不足以改变这幅关于对事实的压抑和对幻想的承认之间的一种混合状态的疾病图像。a参见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30—131 页。可见,意识对社会的影响,也必须通过无意识的纽带。

至此,弗洛姆做出总结:首先,什么是无意识,什么是意识取决于社会的结构以及这个社会所产生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无意识通常代表了一个完整的人减去他与社会相一致的那部分(意识则代表了社会的人,代表了个人所处的历史状况所造成的偶然的局限性),一个具有隐蔽和显露潜能的人。无意识通常也包含了人对生存所提出的问题做出各种不同回答的基础。在任何一种文化中,无意识的内容既不是善的,又不是恶的,既不是合理的,又不是不合理的,而是两者的统一。所有这一切才构成了人。认识到人的无意识意味着接触到了人的完整的人性,冲破了社会设在每个人身上的,最终设在每个人与他人之间的障碍。其次,对社会无意识的认识程度取决于某些个人的经历以及社会的因素。事实上,无意识是人的意识形态的渊源,无意识和意识是不可分的。这里的问题不在于被压抑的内容,而在于个人的意识和现实主义的程度。只要他不承认自己生活于其中的那个社会对人的本质的歪曲,那么对于他来说,社会规定的禁忌和约束当然就是“自然的”,而人的本质就一定会以一种歪曲的形式出现。如果揭示无意识意味着达到对自己的人性的体验的话,那么不能只停留在个人的无意识,这就是说,必须从普遍的人的价值观点出发来认识社会的动力,批判地估价自己生存的社会。b参见上书,第138 页。马克思曾认为,压抑本质上是人的全面发展的需要和特定社会结构之间的矛盾的产物。因此,当社会的私有制和阶级冲突消失的时候,社会就不再需要意识形态,不再存在压抑的需要,因而也就不再存在社会的无意识。

其三,通向人与社会的健全之路。

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相关工作的基础上,弗洛姆提出了通向人与社会健全之路的独特思想。这也是他综合理论的落脚点。弗洛姆认为,在现代工业社会中,牟取利润的贪婪愿望成了社会的规范,人人都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社会变得愈加冷酷与畸形,人也陷入越来越深的异化。如果说19 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那么今天的问题则是“人死了”。分析这种状况的基础和深层原因,根源在于私有制。

弗洛姆认为,今天人类面临着决定性的选择并且处在十字路口,无论是现代的垄断资本主义还是斯大林主义,无论是国家社会主义还是官僚社会主义,都不能解决人的全面异化和社会病态的问题。如何使人和社会走上健全之路呢?他提出:“只有在工业和政治组织上、精神和哲学方向上、性格结构和文化活动方面同时发生变革时,才能达到健全和精神健康。”a弗洛姆:《健全的社会》,孙恺详译,王馨钵校,第219 页。“对人类进步来说在生活的全部领域迈进整体的一步,要比在孤立的一个领域中宣扬一百步—即使这种宣扬暂时有效—更具有深远的意义,效果也更持久。几千年来‘孤立的进步’所遭受的失败应当是一个相当令人信服的教训。”b同上书,第220 页。这与自卢卡奇提出“总体性”哲学范畴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其的具体阐述和发展相一致。

弗洛姆进一步指出,改革有两种状况,一种是根本的改革,一种是表面的改革,即暂时掩盖一些症状而不去触动病根的改革。但是后一种改革是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最终必将走到反面。改革的真正标准取决于是否符合实际,这是一个究竟是彻底变革、治本还是停留在表面、治标的问题。这里,弗洛姆对资本主义,包括社会主义都做了一定的思考。改革就是对当代资本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的现存生活结构和形式的革命化。如何开启一种扬弃现实异化,即摆脱当代世界矛盾和异化的具体的社会形式,至今仍然是值得思考的问题。而历史的现实进展总是要比理论设计和预想缓慢艰难得多。通过改革,走向健全的人与社会,创造一种本质上新的存在方式,这是弗洛姆的希望!

综上所述,弗洛姆强调 “精神分析能丰富历史唯物主义的所有概念,它能对社会进程中起作用的因素之一—人自身的本质提供更全面的知识。”a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第45—46 页。“历史唯物主义要求有一门心理学—即一门有关人类精神的结构的科学,而精神分析则是提供一门历史唯物主义能真正使用的心理学的第一个科学”b同上书,第46 页。弗洛姆“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就是两者的结合,它继续描述了20 世纪人类的生存样态,并揭示了之所以如此的社会机制。

四、简评

弗洛姆确实是一位理论大师,他既懂得弗洛伊德,又了解马克思。因此,他的“西马”对话具有一定的基础和根据,别有一番风味,但也存在一些遗憾。

第一,弗洛伊德学说和马克思思想是两种不同性质和品质的学术理论。如何对待必然存在着的内在张力(两方面的一种紧张关系)是一个问题。这种碰撞是比较哲学或“××式的马克思主义”的共同特点,凡是如此架构的理论都有这样的症候。而弗洛姆式的“西马”对话同样遇到了如此的问题。弗洛姆对此有清醒的和较客观的分析与判断:一是在解决问题中,两种理论会出现既相容又相异的情况;二是在解决问题中,两种理论力量会出现不平衡。在“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中,弗洛姆是知识结构较为全面的一个,这使得他的“西马”对话游刃有余。正是在这两种理论之间的博弈和互补中,使得弗洛姆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之间不时摆渡和选择,但是最终不失为一个“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者。弗洛姆有段自述很能说明这一点。弗洛姆曾指出,针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理论,“在理解和批评这两位思想家后,我最终达到了一种综合”c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8 页。。但是,在弗洛姆眼中,“弗洛伊德是不能与马克思相提并论的”d同上书,第10 页。,而弗洛姆的基本立场、思想内涵和价值判断是以马克思思想为基础的。所以,他才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

第二,弗洛姆的“西马”对话选择了观察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独特视角,他的逻辑论理程序是“谈谈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思想及其理论概念,谈谈这两种学说之间的矛盾以及我自己为认识和解决这些矛盾而提出的有关综合的想法”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0 页。。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对话中,弗洛姆不时阐发自己的意见和观点。他在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借鉴与修正中,提出了具有里程碑式的新概念“社会无意识”,并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引向社会层面,与马克思的思想相对照或相联系。而在阐述马克思的思想中,他对异化理论做了多方面的补充与发展,他对现代人样态的批判淋漓尽致,对现代东西方社会境况的剖析一针见血,使人看到了一幅受到异化诟病的新图像,并将马克思的思想引向心理学领域。他在弗洛伊德和马克思之间的游走出神入化,不断丰富着这两个领域。他曾在《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中表明,要把此书写成“精神发展的自传”。正因为他具有如此的功力,才可能向前推进一步,提出弗洛姆的“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

第三,“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弗洛伊德的马克思主义”一词最早是由赖希在1936 年《性革命—走向自我调节的性格结构》一书的再版序言中提出的,但是事实上,法兰克福学派“第一次试图调和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尝试,是由弗洛姆来进行的”b马丁·杰伊:《法兰克福学派史》,单世联译,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第105 页。。弗洛姆提出,萨特的存在主义曾对精神分析做出了一些非常有益的贡献。这可能是表现在存在主义精神病学家和他们的病人所进行的关于“意义”的研究。弗洛姆认为,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阿多诺、赖希和马尔库塞都对糅合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理论做过或多或少的工作。但是,他对赖希的“唯性主义”倾向持有不同的意见,对马尔库塞关于弗洛伊德 “两个原则”的理论阐释也有不同的观点。c参见弗洛姆:《弗洛姆著作精选—人性·社会·拯救》,第534—539 页。由于弗洛姆特有的精神分析学家和马克思学者的双重身份,他对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思想有着更深刻的体悟和理解。“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思想乃是重要的指路明灯。马克思对社会发展的本质有一个较为深刻的认识。他较弗洛伊德更独立于当时社会和政治的意识形态。弗洛伊德对人的思维过程、印象、感情等有一个较为深刻的认识,尽管他不能超越资产阶级社会的原则。……尽管在他们各自的理论中都有不足之处,但他们已经解开了掩盖在人类现实之上的神秘的面纱;他们为建立一门新的人的科学奠定了基础。”a弗洛姆:《在幻想锁链的彼岸—我所理解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张燕译,第182—183 页。弗洛姆以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重要思想为基础,将两种学说进行合理的综合,即将营造健全生活的心理动力机制和营造健全的社会良性循环的社会动力机制相结合,将现代人的个性结构以及心理学因素与社会因素相结合,将微观层面的心理批判与宏观层面的社会批判相结合。这是一种在辩证法和人道主义指导下的精神分析。弗洛姆的“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革命的人道主义。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内在的社会批判意识和立场,一种人类进步的内涵和途径。它在20 世纪人类思想发展史上占有一定的地位,对今天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也有重要的启示。法兰克福学派的一些学者谴责弗洛姆是“修正主义的弗洛伊德主义”,实际上反映了他们自身的内在局限。马克思主义应该汲取世界的优秀文化成果,与时俱进,不能仅是“自我参照”。

第四,弗洛姆式的“西马”对话也存在一定的缺陷。他赞成马克思思想,但是在马克思如何克服异化等一系列理论问题上,他并没有做出更深入的讨论。虽然他所提供的方案与其他学者相比已经是建设性的,但是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如何实现他的“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达到健全的社会和完整的人,好像还是虚无缥缈,他的思想好像还是一种预定式的救世主义。这也反映了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种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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