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
内容提要:对于阿来这种慢热型的、素材准备期长的作家来说,需要做长远视角的观察,仅仅因为《尘埃落定》出版在“新历史小说热潮”点上,就判定它是新历史小说,是失之于草率的。从文学史角度研究《尘埃落定》,也能发现,寻根文学运动虽然结束于1985年之后一两年,然而一些作家的寻根创作,却在后来被称为“地域小说”的长篇小说中延续发展着。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史研究是一种沉淀式的研究,也是一种与今昔当代文学不断对话的研究。
阿来首部长篇《尘埃落定》出版于1998年,这是“新历史小说”风起云涌的时候,其时的社会文化氛围盛行着“远离××”“去××”的价值指标,所以,许多人把它当新历史小说来看,比如郜元宝教授宣布:这是“80年代末直到时下一直盛演不衰的‘新历史小说’,属于这个潮流中‘重述现代史’的分支”,“《尘埃落定》绕开以汉人为主体的现代中国史,关注边缘地域——汉族世俗政治中心与西藏高原神权中心皆鞭长莫及的川藏交界,讲述生活在这里的‘黑头藏民’及其末代统治者‘土司’们的传奇故事。要说它有什么特点,也就在这里”。另有论者认为,翁波意西喇嘛“最后成为土司历史破败的见证者,这位跟随在‘傻子’身边的‘书记官’,常以预言般的智慧,点明历史,启悟世人。他有一句话几乎成了阿来创作这部作品的最基本动机:‘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说到历史大势,《三国演义》早就诠释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古代历史兴亡感慨”,当然,它“是在更加蕴藉深沉的寓言故事意义上”,“这个傻瓜对于包括土司制度在内的一切旧制度及自我的毁灭命运,都有清醒的觉察或洞见,从而传达了一种历史智者清醒的现代革命史的反思意识”。
笔者在考察中发现,《尘埃落定》虽写于1994年,但收集素材和构思创作,就用了十年时间。而它最早的起意是1985年,那时候还没有新历史小说,我们怎么能不摸材料,就断定它是新历史小说了呢?
阿来曾说:“写作《尘埃落定》时,我在民间文学中得到了许多启示。民间文学中有许多质朴、直接、大气的东西。”这番话酷似韩少功1985年催生“寻根文学”时的豪迈声音:“我以前常常想一个问题: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两人都强调民间文学能纠正当代文学的畸形发展,但韩少功倡导在前,阿来是紧步后尘踏上了寻根之路。
有两份材料,能进一步坐实阿来与寻根思潮的渊源关系:其一,阿来2009年在渤海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称:“就我自己来说,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写作,那时正是汉语小说的写作掀起了文化寻根热潮的时期。作为一个初试啼声的文学青年,行步未稳之时,很容易就被裹挟到这样一个潮流中去了。”其二,一直追踪阿来创作道路的藏族文学研究者丹珍草认为,无论刚起步还是今天的创作,他都与文化寻根有撕扯不清的关系,“青年阿来以写诗的方式,进入并参与了族群文化寻根的行列”,“文化寻根意识渗透在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中,具体表现为对嘉绒大地不间断地漫游和深情描绘,以及在文学创作中与族群血脉的历史文化根脉的贴近或‘对接’”。丹珍草得出结论说,不只当初,就连阿来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都可以划入广义寻根文学的范围。丹珍草的说法很有道理。表面上看,“寻根思潮”在1985年之后一两年基本落幕,但它的涓涓细流,一直在一些作家的创作中时隐时现地流淌,直到今天,都很难说已经干涸,比如莫言、贾平凹、张承志和王安忆等人。深切镌刻着他们的生活痕迹的“地域小说”,不就是当年的“寻根小说”?只是这些地域小说的传统文化内涵远比当年的寻根小说深厚博大罢了。在阿来身上,可能正发展着一部“广义的文学寻根思潮史”。
但是,阿来这部小说的创作战线为何拉得这么长呢(1985年起意,1994年完成,1998年出版,有十三年之久)?作者的解释是,文学创作的目的不是阐释一种文化,而是帮助建设和丰富一种文化。这话听起来很费解。理解它,不能拿莫言、贾平凹、张承志和王安忆比较,而应拿与阿来有某种民族相似性的扎西达娃来比较。徐新建认为,将阿来与扎西达娃的异同性进行比较,能解释阿来为什么会写一部迟来的“寻根小说”:“不能不提及扎西达娃。后者虽然也具有类似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混血性’,但在汉、藏两种维度中,却显得似乎要倾向于‘藏’而不是‘汉’多些。或许这与两人的地域背景有关。扎西达娃由渝进藏,在藏域中心拉萨如鱼得水,融入了本土的‘主体民族’之中;而尽管同为藏族,身处四川阿坝的阿来,却甚至不能被纳入以行政区划为界的‘西藏文学’范围,只能被列在‘四川少数民族文学’之内(这也许便是其最近调入蓉城的原因之一)。”阿来比较认可徐新建这种说法:“我的困境就是用汉语来写汉语尚未获得经验来表达的青藏高原的藏人的生活。汉语写过异域生活,比如唐诗里的边塞诗,‘西出阳关无故人’……这种零星的经验并不足以让我这样的非汉语作家在汉语写作中建立起足以支持漫长写作生涯的充分自信。……从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初,应该说,我就这样左右彷徨徘徊了差不多十年时间。最后,是大量的阅读帮助我解决了问题。”阿来没像扎西达娃通过进藏获得藏族作家身份,而是夹在藏族和四川少数民族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问题不在于用汉语来写青藏高原的藏人生活,而是他究竟应该怎样调整看青藏高原藏人生活的思维和视角。这能进一步解释,阿来没像大多数寻根作家,“寻根思潮起义”一起,马上就投入寻根小说的紧张制作,而是潜下心为这部长篇做阅读和素材准备。丹珍草说,阿来的创作习惯不是要为哪个突如其来的文学思潮献礼,而是要“对嘉绒大地不间断地漫游和深情描绘”。他是一个真正明白后,才会动手去创作的作家。这就失去了成为文学思潮弄潮儿的绝佳机会。错失思潮援助,还会影响作品的出版。在回答《南方周末》记者为什么作品迟至三四年才出版的问题时,阿来说:
当时难出就三个理由。第一,文学界说创新创新,其实我们的创新力是弱的。当出现一个稍微有点与别的写法不一样的作品时,他们没把握。第二个,我们的写作禁忌,源于……少数民族本身。……《尘埃落定》就是这样。……20世纪90年代市场化刚刚开始,出版机构说你写这个是纯文学,现在老百姓不读纯文学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阿来迟迟交上这份寻根文学的答卷。
阿来藏语名字叫科奇阿里(音译),1959年7月29日出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马唐村一个贫苦农户家庭,母亲是当地藏族,父亲是回族。父亲原是解放军战士,后复员定居当地。母亲是虔诚佛教徒,亲戚中有喇嘛。阿来老大,下有五个妹妹两个弟弟。这个村庄藏语叫卡尔库,意为“峡谷深处”,十几户人家,两百多人口。阿来跟母亲说藏语,跟父亲说汉语。藏语是母语,汉语是第二母语。1966年阿来上小学,此后直到师范学校毕业,都在接受汉语教育,所以他在村子里讲藏语,在学校讲汉语。1973年阿来读初中,在七八十公里之外的城里,几个月才能返家一次,往返都是山路,小孩子得走两天,一路还采集药草,赚取学费。阿来1980年马尔康师范毕业,先在一所偏僻小学教书,次年调入一所中学,边教书边阅读和写诗。1985年阿来辞职,到阿坝州文化局编《新草地》杂志;1997年,调成都《科幻世界》杂志任总编辑。由此可见,阿来38岁前都是本地藏民,在藏区马尔康和阿坝州生活。
阿来接受的是汉语教育,他会讲藏语,但写作还得依赖汉语,可他又不知道怎么用汉语去写藏人的生活。
他对陈晓明回忆,为解决这一难题,在写《尘埃落定》之前,自己一直做藏族民族志的田野调查,为写藏区生活准备资料。
我们那些地方,政教合一是通过清朝册封土司来实现的,其实不止是藏族的这部分地区,明清时代整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都实行我们这种羁縻豪强的制度。我遇到与文学有关的问题,我掌握的材料和汉区不一样,汉区文化很发达,每一个地方都有县志、家谱等文字材料;而当我做地方史研究时,我没有翔实的史料,我都是考证出来的,一个家族、一个村庄就是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口传材料,而这些口传材料的文学性非常强,每一个故事都经过了不断的加工,我有一个强烈感觉,我遇到的所有东西都在一个平面上。民间故事有这么一种魔力:一百年前的事情被他们讲述出来就像刚发生的……
由一个家族到一个村庄,阿来的田野调查最后探触到了土司制度这个文化之根。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我有七八年时间没写作,就到处走走。阿坝那个地方几万平方公里,乡一级的建制,三四年时间我跑遍了。口传的故事也好,地方性史料也好,都指向当地的土司制度。土司制度到底是什么,要把所有材料弄懂。突然发现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情,而是学问,是进入了一个学术领域,当时中国学术界对这些领域虽有一些研究,但不够全面深入,那么,自己就先来做类似于学者的基础性工作。
有些寻根作家一拍脑袋就能出作品,“寻根”对他们来说就是虚幻的观念;而对于阿来,这是要刨根问底的民族史,就像一个地质队员,要在荒山野岭里折腾许多年才找到矿石。
如此看,《尘埃落定》表面是小说,它更是阿来要寻找的民族的根。但是,他又不能像扎西达娃跑到拉萨就把问题解决了,他是慢热的深思熟虑的作家。他不想把自己这一生轻率地交给“寻根”呀、“先锋”呀这样一些一阵风的文学思潮。在汉藏杂居的嘉绒地区长到这么大,“我是谁”的问题其实一直在折磨着他。
刚上小学,阿来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惶惑到三年级,他突然明白了老师说的汉话。而且十五岁之前,他从未离开过这个远古化石般的藏族村落:
直到有一天,一支神奇的地质勘探队进入了村庄,一幅航拍的黑白照片从此改变了阿来的“世界观”。……“地质队员对孩子说,来,找找你的村子。我没有找到,不止是没有我的村子,这张航拍图上没有任何一个村子。”“他们指给我一道山的皱褶,说,你的村子在这里。”“村子里的人以为只有神可以从天上往下界看。但现在,我看到了一张人从天上看的图像。这个图景里没有人,也没有村子。只有山,连绵不绝的山。现在想来,这张照片甚至改变了我的世界观。或者说,从此改变了我思想的走向。从此知道,不只是神才能从高处俯瞰人间。”
阿来的苦恼,不光是“一个藏族人就注定要在两种语言之间流浪”,他感觉很多评论家并不理解他。他们分配给他这样那样的身份标签,把他不愿意的帽冠都戴到他头上。在北京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有人说,这是一部具有独创性的藏族文学作品,“藏族人写的藏族人的故事”,“真正体现了藏族美学和心理学特色”。阿来的内心委屈极了。可他的面容却是笑着的。他对孙小宁诉苦说,异族人过得也不是另类人生啊,大家尽管生活的地域不同,还不都是中国人?他选择把异族或异域当作题材,真不是要戴上藏族作家的帽子,“我只是想了解,像我这样夹杂在汉藏地区之间的藏人是从哪里来的嘛”。
最了解阿来内心想法的,是西藏民族大学的教师徐新建。徐新建不同凡响地指出,大部分寻根作家是汉族,用汉语写汉族生活,虽标榜是“寻根”,仍然是“我手写我心”;阿来的“藏族生活经历”却要与“汉语”打架。那些最先寻根的作家玩一阵就罢了,可阿来发誓献身于此,他就要克服“出生混血性”“汉藏身份”“双族别写作”“误解与辩解”等障碍,要和北京那种研讨会争辩和斗争,这样他才能把自己的独特性,完整地放到中国当代文学的视野中去。而这就是写《尘埃落定》的真实的动机。
阿来的家乡嘉绒,在地理上与藏区中心西藏是有天壤之别的。
王妍说,俗称“四土”的马尔康县,实际是“大渡河上游的嘉绒藏族地区”。
廖全京说,嘉绒藏区所在的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州有六个县区。“在解放初期,因山岭阻隔,交通不便,‘专员两年没见过县长,大小金茂县开会要走十几天。大金雪梨运不出去只好喂猪’。”
日本学者山口守说,嘉绒按行政区划隶属四川西北部与青海及甘肃接壤的阿坝。“坐落在海拔2100~5300米的高山地带”,“约5万人口中藏族(严格地说是叫做嘉绒的藏族分支)占了75%,其余的为羌族、回族、汉族等各个民族”。位于青藏高原边缘的这片土地,全年的气温最低为1月份的零下0.6度,最高为7月份的16.1度,是高原特有的寒冷气候,农林业为主要产业。它传统上属于东部藏区的边缘,从拉萨那样的藏区中心来看,不妨称之为边缘藏区。他强调,阿来出生地阿坝的地理非常奇怪,“从西藏中心来看乃是边境,从汉族社会中心来看亦是边境。不管站在哪一边,从中心望去那里都位于边境”。
这个在地理特征上四不像的地方,丁增武认为是阿来身份最尴尬的根源:
嘉绒文化属于正统藏文化的分支,是正统藏文化面向四川盆地时与汉文化碰撞的产物。……但必须说明的是,嘉绒文化形成于青藏高原与四川盆地的夹缝区,以藏传佛教为源但汉化程度颇重。阿来本人的文化身份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他没有像扎西达娃那样成年后再入藏文化的中心拉萨,从而形成自己的藏文化中心观。阿来长期工作生活在这文化夹缝区,他的文化身份是比较尴尬的。
阿来对自己的尴尬处境也挺敏感。在一次四川大学的报告会上,“有人用不友好的口气问:‘阿来是你的真实姓名吗?或者只是你起的一个笔名?’阿来回答说:‘阿来就是我的名字。’接着解释说与‘你们汉族’不一样,‘我们藏族’没有张王赵李这类的姓氏,如果要加,就会有很大一串……”临时凑到一块的听众不会替阿来着想,作家这番解释,听起来更加饶舌和晦涩,可他愿意让前者相信:“汉藏文化有许多各自不同的特点。‘我’用汉文写作,可汉文却不是‘我’的母语,而是‘我’的外语。不过当‘我’使用汉文时,却能比一些汉族作家更能感受到汉文中的美。”
徐新建抓住阿来这种“夹缝区身份”,分析他的尴尬状态不仅没影响其创作,反倒是成就他艺术独特性的深层原因。“误解和辩解”在《尘埃落定》生成过程中的双方冲撞和舆论张力,使阿来不致被另一个藏族作家扎西达娃所淹没,并在纯属汉族的寻根认知视野中脱颖而出:
随着争论的展开,阿来和他的作品被夹在了两种对立的看法之间。一边将其视为具有特色的“藏族文学”;另一边刚好相反。有意思的是,这另一边还有一种更尖锐的意见来自阿来的同族。德吉草认为阿来身栖汉藏两种文化的交界处,以汉文写作小说,属于“文化边缘的边缘人”,因此或多或少都带着那种“被他人在乎,自己已忘却的失语的尴尬”。这种所谓被忘却的失语,指的便是藏族自身的母语和文字。在这一点上,汉族评论者的看法可以说是“汉族本位”观。他们为阿来的汉语才能感到赞叹,说“一个藏族青年作家用汉语写作,把语言运用得这样清晰、明净、有光彩,实在难得”,或夸奖其“用汉语写作,表达出的却是浓浓的藏族人的意绪情味,亦给人以独特享受”;来自藏族评论的话语却对此有所保留,甚至感到一种遗憾,“属于一个作家‘民族记忆的文字语言,始终是不需要中介的力量’”。……
这样,夹在汉藏两种视角之间又同时混有不同血统的“我”就具有了真正的与众不同。一方面他可以在两种对立的历史—文化空间自由出入、居高临下,随意取舍或点评双方的优劣长短……
徐新建相信这就是阿来文化寻根的双重性。《尘埃落定》内含着的“双族别”身份和“双语言”能力,恰恰是寻根思潮消失十年后,将这个迟到的寻根作家回收进这一文学史谱系的最大秘诀。
这就解决了小说主人公“我”的父亲是土司,母亲是被贩卖的汉族女子的“双视角”和“双语言”障碍。
小说第1页,我躺在床上,就开始了对身世的“文化寻根”:他发现母亲浸泡在铜盆里的手是“白净修长”的,这是汉人之手。而外面是厚厚的积雪。藏族侍女的嘴巴在小声嘀咕。这时母亲用汉语问我:“这小蹄子她说什么?”
这样,藏族作家阿来就摆脱了他在四川大学讲演时的尴尬,他创作的不单是“藏族文学”,还是内地读者能够读懂,同时具有异域色彩和风情的藏族生活。在这里,母亲是汉族读者期待的视角;她带进小说的,是耳熟能详的四川汉语。
但在第13页后,阿来就把“汉族寻根”调整到了“藏族寻根”的叙述视角中。作者这次要启动藏族“内部寻根”,他极力要展现异常耀眼绮丽的藏地风景,以及由历史地理独特性所孕育的土司社会森严阴沉的秩序:
我独自迎风站在高处,知道自己失去了麦其土司的微弱希望。头上的蓝天很高,很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地上,也是一望无际开阔的绿色。南边是幽深的群山,北边是空旷的草原。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217页)
在我家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三百多个寨子,两千多户的辖地上担任信差。科巴们的谚语说,火烧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鸡毛。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路。
顺着河谷远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间一个又一个寨子。他们依靠耕种和畜牧为生。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寨子,我们土司家节制头人。……这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阶层。……土司喜欢更多自由的百姓变成没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断地变成奴隶那也十分简单,只要针对人类容易犯下的错误订立一些规矩就可以了。这比那些有经验的猎人设下的陷阱还要十拿九稳。(13页)
中国地图左下方广袤无比的西藏,就像挂在中华文明巨大转轮上的一块神秘的飞地。那是天高地广的绮丽风光掩映下的古化石,是与灿烂早熟的儒家文明相对异趣的文明,一个封闭自转的奴隶制社会。阿来矢口否认《尘埃落定》是一部“藏族文学”,是因为他知道有这两种文明的比较性视角;就像韩少功知道怎样把期待“文化寻根”的读者吸引到遥远神秘的湘西楚地一样,作者也急急地把我们带到了傻子与美丽侍女卓玛新鲜刺激的性激情当中:
这年我13岁,卓玛18岁。我对卓玛说:“我要你,卓玛。”卓玛掐了我一把,就光光地滑到被子里来了。这时藏族歌谣响了起来:“罪过的姑娘呀,/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什么样水中的鱼呀,/游到人梦中去了。/可不要惊动他们,/罪过的和尚和美丽的姑娘呀!”女农奴把贞节献给奴隶主,这一古老风俗已存在数千年。在这封闭世界里,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而且女奴们总是欣悦的。桑吉卓玛把我抱到她的身子上面,我的身子里面什么东西火一样燃烧。她热情催促道:“你进去吧,进去吧。”她说:“你这个傻瓜,傻瓜。”然后,她的手握住我那里,叫我进去了。早晨卓玛红着脸对着母亲耳语,土司太太看她儿子,忍不住笑了。(15~16页)
麦其寨子奴隶主和女奴隶的性生活,是《尘埃落定》里的一个神秘视角。在文学史平台上,这个视角毋庸置疑是直通1985年那场寻根文学运动的。韩少功明确告诉人们要寻找的文化之“根”是这些:“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郑万隆以自己的寻根作品现身说法:“在我的小说中,我竭力保持着这些有生命的感觉。”在贾平凹中篇小说《天狗》中,天狗师傅因打井身残,师娘招徒弟以夫养夫。作者们都把这个“文化之根”珍惜地保护着。对从“寻根考古”现场挖掘出来的文化之根,文学史家也都是欣赏认同的:贾平凹“对陕南山区自然和人文景观的描写,有意识地为人物的活动和心理特征,提供地域文化(民居、器具、仪式、谣谚)的背景”,目的是“抵拒宏大单一的主题的诱惑”,“《爸爸爸》以一种富于想象力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通过描写在湘山鄂水之间一个原始部落的历史变迁,把祭祀打冤、迷信掌故、乡规土语糅合在一起,刻画出了一幅具有象征色彩的民俗画”,“文学寻根的提出,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带有某种矫枉过正的动机”。阿来的《尘埃落定》也可以定位在这个文学史电台的波段上。
王一川敏锐地把这视角确认为“跨族别写作”,“跨族别写作是一种跨越民族之间界限而寻求某种普遍性的写作方式”,它是要跨越“无族别写作和族别写作”。
某种意义上,阿来不仅把《尘埃落定》中的“汉族视角”介绍给内地读者,他更愿意深耕“藏族视角”,以这个迥异于内地汉族文学寻根的“半藏族身份”,在内地读者视野里牢固地建立神奇的藏族景观。我认为这是作品最吃重的部分,它事关嘉绒地区土司制度的兴起、发展和衰亡。作品从第24页开始,用370多页的篇幅,讲述的都是这方面的内容。
黄特派员来解决麦其土司与汪波土司的冲突,是描写土司制度兴衰的一个楔子。他带来的快枪和鸦片,成为麦其土司战胜汪波土司的主要秘诀。
第二天,战火就烧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盘上。
我们的人一下就冲过了山谷中作为两个土司辖地边界的溪流,钻到丛丛灌木林里去了。我们是在观看一场看不见人的战斗。只有清脆的枪声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荡。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顽强了许多,今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家园战斗了。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强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会儿,就攻到了一个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来了,大火冲天而起。有人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起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30页)
汪波土司被抢走土地,落败而逃。这是现代武器对古老鸟铳的胜利。这是“现代”对“传统”的制服。恩格斯曾非常犀利地洞察过这一历史秘密:“1785年发明了走锭精纺机。大约在同一时期,阿克莱又发明了梳棉机和粗纺机”,“这些机器经过一些不大的改变,逐渐开始用来纺羊毛,以后(19世纪最初10年)又用来纺麻,于是在这里排挤了手工劳动”,而且,“所有这些机器由于有了蒸汽机发动,就加倍重要了,蒸汽机是詹姆斯·瓦特1764年发明的,从1785年起用来发动纺纱机”,“由于这些发明(这些发明后来年年都有改进),机器劳动在英国工业的各主要部门战胜了手工劳动,从那时起,英国工业的全部历史所讲述的,只是手工业者如何被机器驱逐出一个个阵地”。
黄特派员来自发达的汉族经济社会,他带来的现代武器帮麦其驱逐了汪波土司,侵占了后者大片土地。但经济社会是贪婪无度的社会,黄特派员同时也带来鸦片种子,这是轰毁数百年土司制度最重要的导火索。鸦片可以让土司迅速致富,换来大量银子;土司们将种粮食的土地都变成鸦片田,粮食市场一旦出现大幅波动,这片古老土地、土司制度的全部历史,也将随之分崩离析。
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99页)
结果,几乎把土地全种植鸦片的拉雪巴土司和耸贡女土司,就在大粮荒面前,统治基础发生了猛烈的动摇。
我都登上望楼,等探子回来。……到处都有人,都是拉雪巴土司和耸贡土司属下的饥民在原野上游荡。……在这堡垒似的粮仓周围游荡,实在支持不住了,便走到河边,喝一肚子水,再回来鬼魂一样继续游荡。(217页)
与其说是诅咒者翁波意西在宣布土司制度的破产,或是两位刺客要结束这数百年的历史,还不如说是从发达经济社会输入的鸦片毒药,才是这一制度最无情的葬送者。我们应该感谢阿来,正是阿来笔下傻子的讲述,让内地读者跟着黄特派员走进了“藏族的历史”,进入到内部,目睹了它最后衰亡的全过程。这是作家阿来所着意深耕的“藏族视角”。
正如徐新建所言,“双重视角”和“双重语言”矛盾产生的阅读张力,导致了阿来《尘埃落定》创作的成功。“由于地域和族别的特殊性,自80年代投笔汉语写作圈以来,阿来可以说一直处在某种内外交加的矛盾之中。”然而,夹在汉藏两种视角之间、混有不同血统的“我”就具有了独特性。“他可以在两种对立的历史、文化之间自由出入、居高临下,随意取舍或评点双方的优劣短长。”比如,“阿来借傻子‘我’的双重视角,在对‘嘉尔波’这种王者自称加以特别注解的同时又对麦其土司‘以领地为国家’进行嘲讽就不是无足轻重的随意之举”。他最后说:“在我看来,与其他类似的许多中国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一样,阿来及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与其叫作‘跨族别写作’不如成为‘双族别文学’(或双族性文学)倒更为合适。”
自寻根文学以来,聋哑残疾人形象充斥读者视野,以悲剧英雄为中心的传统文学人物长廊,似乎要一夜间易帜,如韩少功《爸爸爸》的丙崽、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的黑孩、王安忆《小鲍庄》的捞渣、贾平凹《人极》的光子等。黄子平夸赞《小鲍庄》这种“拟神话”的写作,“捞渣的死成了两套符码的相切点:‘仁义’和‘礼貌月’叠合在一起。符码的转换在作品里以捞渣的迁坟,构建了空间性的象征物的转换”。刘再复称:丙崽是“一个浑浑噩噩、总是长大不的小老头”,“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亲切地喊一声‘爸爸’”,他身上显现的,是“一种畸形的、病态的思维方式”。季红真将莫言笔下的“黑孩”这类“自我的双重压抑,对个体心性的扭曲”的人物,都视为“民族民间神话”类型,认为是受到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
阿来沿着寻根前辈的足迹,也在分享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资源。他在《我只感到世界扑面而来》中说:“在我来说,在拉美大地上重温拉美文学,就是重温自己的80年代。”像阿斯图里亚斯、马尔克斯、卡彭铁尔、聂鲁达等人,他们“在本大陆印第安人编年史家这个位置上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为本大陆的现在和过去而工作,同时展示与全世界的关系。他们大多不是印第安人,但认同拉丁美洲的历史是欧洲文化之外的另一个源头”。对此,“我本人也是非常认同的,那就是作家表达一种文化”,目的是要“探究这个文化‘与全世界的关系’”。
在作品首页,在床上刚醒来的傻子,是半傻半醒的一个人。他看到下雪的早晨,听见野画眉在鸣叫。侍女卓玛端铜盆进来。母亲这时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他额头:“烧已经退了。”却不理解为什么要将他与小奴才玩伴分开。
不过,当父亲派遣他和哥哥去疆界南巡和北巡的时候,他立即猜出了父亲的深沉机心:哥哥以为是去打仗,他却按照父亲的思路大造粮仓。结果,当全部种上鸦片的土司们陷入饥荒,他自己营造的粮仓,竟替父亲大发横财。
傻子对女土司女儿塔娜的爱情,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人的作为,“天哪,我马上就要和世上最美丽的姑娘见面了!”“这个名字叫我浑身一下热起来了。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比以前的卓玛更美妙的卓玛。”他激动得不顾礼仪,“连下人掀起帐篷帘子也等不及,就一头撞了进去。”(211页)虽然,他早已看透女土司用女儿向他父亲换粮食的老练阴谋。结婚后,傻子在妻子塔娜眼里又变成了一个傻子。一日,塔娜问他:“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吗?”“在家里。”“知道你是谁了吗?”“我是傻子,麦其家的傻子。”有时候,他能恢复神志,发现自己被妻子所误解、所歧视,“我的泪水就下来了”。他有时又转向半傻半醒的状态,并在这种情境中,还能发现一个正常人无法窥见的“自我”:“泪水在脸上很快坠落,我听见唰唰的滴落声,听见自己辩解的声音。”(280页)
家中戏剧不断。哥哥与塔娜通奸,接着戏剧性地被刺身亡。背叛的塔娜,乘着“我”和父亲一起喝茶,又回来为“我”争取继承土司的地位。在她与父亲的谈判中,“我”似睡似醒,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土司。”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318页)
《尘埃落定》里的傻子具有与韩少功、莫言、贾平凹聋哑智障人物不同的叙述功能。他是阿来作品的内视角,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是作家观察和分析嘉绒藏族地区的独特角度。他渴望在双族别文学的创作中,成为本地区历史的代言者。而韩少功的丙崽、莫言的黑孩和贾平凹的光子,只是一个道具。他们用迂回隐晦的方式,揉搓曾经不堪入目的生活,并决然地走向未来。阿来通过傻子的眼睛看到了土司制度不可挽回的没落。他是用历史来理解把握嘉绒的今天。然而,他对嘉绒大地的一切都是挚爱的。
把傻子纳入寻根文学的“聋哑智障谱系”,在于说明寻根文学运动虽然止于80年代中期,然而作家个人意义上的寻根并未停止。阿来的《瞻对》《空山》及诸多短篇小说,都还是《尘埃落定》视角的延续。“寻根”对汉族作家可能是文学史的一个小小段落,而对于藏族作家来说,则是一个自我寻找和重建的文学之旅。在西藏各地众多匍匐前行的朝圣者身上,我们能意识到这是一个漫长的精神之旅。它与藏族存在的历史一样漫长和宏伟,它让“寻根”成为内含于阿来文学作品的基本构造。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