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实践和文化政治
——“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实践与文化政治”讨论会暨《社会主义与“自然”》研讨会综述

2019-05-23 01:46林俊涛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文艺政治文化

叶 青 谢 俊 林俊涛

2018年12月29日,“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实践与文化政治”讨论会暨《社会主义与“自然”——1950—1960年代中国美学论争与文艺实践研究》(以下简称《社会主义与“自然”》)新书研讨会在北京大学人文学苑1号楼108室会议室举行,来自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中国艺术研究院、清华大学、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电影学院、重庆大学、美国Middlebury College、《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理论与批评》、《读书》、《新京报》等学术机构、杂志与媒体的60余人参加了此次会议,共同围绕上海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朱羽的新著《社会主义与“自然”》,就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实践与文化政治相关论题展开深入讨论。

纽约大学东亚系和比较文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国际批评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张旭东教授作为会议主办方代表致欢迎词,他介绍了国际批评理论研究中心资助出版的“批评理论与文学研究丛书”,朱羽的新著是最新出版的一本。而围绕新近出版的批评理论与文学研究相关著作召开学术研讨会,能够从书里的具体问题出发,结合发言者自己的研究,推进相关问题的思考。

《社会主义与“自然”》一书作者、现任教于上海大学文学院的朱羽做了简明引言。他介绍了本书的缘起、思路与问题意识,认为把握“社会主义与自然”的关键是抓住“去自然化”与“再自然化”的辩证法。在“中国”“社会主义”“发展”三元的历史构造中,以“自然”来逼近社会主义实践的难题性,是本书的核心关切;而从“自然表象”“内在自然”与“第二自然”三个维度来测绘那一时期的文艺实践与美学论争的理论强度,则是本书的目标。同时,朱羽也反思了写作中的问题与困惑,期待与会学者能够结合自身的研究脉络展开讨论,将社会主义文艺、文化与美学研究再向前推进一步。

引言之后会议分四个主题单元与一场圆桌讨论依次进行。第一场的主题为“20世纪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化’的难题性”,几位论者从长时段、学科等较大的理论视野去考察社会主义实践中“自然”在何种意义上成为问题,如何在历史整体性中表现出其难题性。张旭东首先发言。他认为人类意义上的“自然”指向一种松弛的状态,目的是再次进入人工气息的生活中,回到紧张的斗争中。《社会主义与“自然”》在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的思想脉络里展开讨论,而未涉及尼采的“自然”概念。在后者那里,文化在最高意义上就是“自然”,回到“自然”也就是回到“人”。那么中国社会主义实践能够为这一“自然”的内部构成带来何种新的因素?以前中国未能自觉地提出这一问题是因为工业化尚未完成,需要首先解决技术等问题,在今天这些都已实现的情况下就需要重新激活关于“秩序”与“自然”的讨论。北京大学中文系贺桂梅从总体思路与学科的角度来分析朱羽一书与当代文学研究之间的对话关系。“当代文学”作为一个特定概念,基本研究跨度是40—70年代,朱羽一书则主要聚焦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1966年“文革”爆发之前这一时期,这一历史分期的差异值得注意。从文化政治角度来看,此书涉及政治使自身普遍化的文化问题。朱羽在根本上处理的是一种“自然”的政治,其要义是重新思考普遍性。她也谈到对于本书的不满足之处,即“自然”的概念在书中有时是滑动的。北京大学中文系姜涛认为社会主义要超克的“第二自然”,既是传统,也是积累并不深的近代文化。后者也不断触及“人为/自然”的框架,比如五四时期浪漫主义文学会强调自然的活力。这是否意味着难题本来就内在于20世纪的整体历史之中?“自然”问题也关系到两个三十年的关系问题。50—70年代形成的东西已经是一种传统延续到当下。比如,“主人”从无到有的创造精神作为当代中国人的内在感受方式延续了下来。北京大学中文系李国华从一个富有意味的“缺席”谈起,即本书对新民歌、新壁画的讨论还是在知识分子层面,无法算作知识分子的人的“自然”想象尚未进入本书视域。他关心的是工农知识化后的那一批“知识分子”在文艺作品中的形象,特别是出身农村但接受过教育的那些人。比如赵树理《三里湾》的马有翼、《卖烟叶》的贾鸿年。这涉及社会主义内部生产的“知识分子”难题,他们究竟如何处理“心”与“物”的关系值得进一步讨论。

第二场讨论的主题为“批评理论、交叉视域与社会主义文学、文化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李松睿认为,朱羽以理论化的方式讨论贯穿社会主义时代的各种文艺实践和论述。这本身暗合了这一场的主题,即以跨学科的方式来进入此书的讨论,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研究提供多元性的思路与方法。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所的梁展认为,朱羽以“自然”为切入,找到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和谐共振,又在这种和谐之间揭示出其中的矛盾和脱节。梁展分析了书中的“三种自然”(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念史中的自然,以及批判理论的自然)的辩证,将马克思、卢卡奇、海德格尔对自然的理解引入讨论,探讨西方批判思想的论述是否能给予我们关于社会主义“自然”新的理解。北京社科院文化所季剑青讨论了书中关于“克服自然”和“再造自然”的辩证法,认为其表现出了超越马克思主义一般意义上“自然”视野的总体性冲动。“克服”和“再造”的历史瞬间(50年代末60年代初)充满了“潜能”。“瞬间”作为高度紧张的时刻重新召回不可望的记忆,包裹了实现的契机;同时,“瞬间”也是劳动下松弛的时刻,给予了生活世界和谐和包容。朱羽的书让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这两种“瞬间”的辩证,以及如何通过“瞬间”来讨论国家建构(state-building)的机制。中国文联出版社冯巍从十七年的电视剧史出发,指出电视剧的“社会主义风景”也是以新社会下新生活世界的构筑为前提的。电视剧被定位为宣传工具,兼具知识性和文艺性,具有社会政治认知、政治态度的引导功能,配合着社会主义政治乃至世界政治的动态。她认为朱羽用高明的线索和历史文化视野重提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北京电影学院张小迪阐述了国画改造的工程。早期的“新山水”在体现新旧语境转变的同时,也进行了对西方风景画的融合,将现代事物融入社会主义风景。这一时期的国画既承担了政治任务,也完成了其自身艺术的高峰(如皴法的改进),影响了当代人对风景之认识,且暗含了传统画论的转化,这一脉络贯穿了从傅抱石、李可染到潘天寿、吴冠中的作品。在创作中艺术家面临的“改造”未完成,这也是当代风景观和艺术创作面临的困境。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张慧瑜认为当代文学研究中社会主义文化改造是一个难题,朱羽探讨了社会主义如何通过主体改造完成对文化的种种赋形。张慧瑜提及“十七年”所对接的延安传统,指出朱羽对基层空间美学实践的讨论展现了对于新语境下空间治理的启示,并借此提问:“十七年”和“文革”的关系是什么?为何“文革”对“十七年”的政治伦理与美学充满了拒斥意味?他认为在强调“十七年”的总体性特征时也要关注媒介问题,包括视觉、听觉媒介的独特性。

第三场讨论的主题为“社会史视野里的社会主义文艺与政治”。这组讨论从更为细致、具体的社会史视野出发,在反思历史叙述的基础上追溯社会主义文艺的现实生产机制与政治社会语境,更有机地将文艺与社会、政治的具体经验相结合。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程凯首先发言。在他看来,《社会主义与“自然”》将“社会主义”当作前提,关心的是60年代的转变。中国社会主义在五六十年代有诸多不同之处。比如,50年代的核心认识是群众路线的充分贯彻,而60年代强调自觉的革命性。程凯认为在作品的文本生成过程之外更要重视其经验生成的过程,它意味着作家介入实践的过程,即“深入工作”,文艺研究需要充分打开文艺与工作实践的关联度。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何浩扣住了“典型”问题。他追问在固有的“现实主义/典型”思路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把握现实的方式。在合作化过程中选“典型”是一个常见的工作方式,但这与革命时期有所不同,即前一时期更重视偏远村或村中的边缘人。一旦典型被树立,就有破坏周边网络的危险,特别是将一个地方的典型经验推广到全国时。因此,他呼吁去更加细致地研究50年代文艺的生成机制,将被折叠起来的历史可能性重新打开。首都师范大学文化研究院符鹏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出发展开了讨论。在他看来,理解文学的关键,在于首先勾画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实际面貌,勾画文艺、政治与社会的三重关系。比如,工业中“技术革新”问题实际上是在1953年兴起而到1955年衰退,这关系到当时劳动竞赛中出现的新状况,因此不能被视为一个抽象的、普遍的概念。文学研究首先需要恢复出文学所表征的那一社会的真实面貌,这反过来能打开文学经验自身。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刘卓集中讨论了《社会主义与“自然”》论及大跃进群众文艺实践的部分。她认为朱羽对“劳动”的处理较为抽象,未能分殊工业劳动、农业劳动,以及小农劳动等形态。她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新民歌运动的内在逻辑与当时历史形势下发动运动的逻辑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第二,为何结尾部分讨论新民歌中的“触觉”问题时,只讨论到本雅明而不涉及赫尔德?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李哲认为,关注历史应注意历史的表述与经验之间的张力,经验有时大于表述。这就需要突破历史叙事去抵达更为复杂、纠葛的经验。李哲将50年代历史研究与此书的理论化特征进行对话,认为现在很多历史研究的问题在于将理想层面的东西屏蔽掉后,再对50年代做出所谓的历史还原。表面上这是实证的,但背后也包含着价值判断。这样不仅看不到理想的层面,更看不到理想与现实之间互为张力的状态。

第四场讨论的主题为“批评理论、交叉视域与社会主义文学、文化研究(二)”,进一步拓展第二场的跨学科讨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王洪喆首先发言。他指出,对问题不仅应关注其代际的纵向差异,也应关注同时期内的不同脉络。比如控制论的引入不仅有朱羽所论心理学建制中通过苏联哲学文献来理解的脉络,还有以钱学森为代表的尖端武器、工程技术的脉络。后者对自然的理解也与国画改造的思路不同,它与技术的发展齐头并进。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邹羽认为“自然”提示我们从一个宏观的角度去看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贯穿民国与共和国文化实践的中国现代文化,其内在困难在于西方或苏联的东西难以落地,自己的传统文化也需要改造,在失去给定性之后去努力搜寻结构。他进而从现实主义、“属己的世界”、政治体认同三个方面进一步论述了“自然”问题。天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王行坤紧扣劳动美学问题。由于生产关系转变不充分,劳动受到价值规律(表现为“自然规律”)的支配,如何克服就需要从劳动生产使用价值的过程入手。他回到《社会主义与“自然”》中对劳动与艺术的论述,认同于朱光潜将劳动创造性、愉悦性的过程与艺术关联的思路,它对思考现今以符码、情感、图像为媒介的非物质劳动也有很多启发意义。清华大学外文系、世文院陈湘静、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徐刚和北京大学中文系叶青则分别从农村、城市两个区域对朱羽的研究进行“增补”。陈湘静将自然与合作化的集体经济研究结合,梳理了考茨基、恰亚诺夫、黄宗智对自然经济中小农家庭的研究:家庭适合进行原始积累,对劳动力既存在剥削又提供保护。合作化文学经常出现将合作社看作家庭的叙事,但这种以村社共同体形态进行的合作化运动与工业化的集体、组织性劳动的逻辑存在冲突。徐刚认为朱羽在书中不断回到“一国建成社会主义”这样一个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状况中,其中文化领导权是核心难题,五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实践不断展开文化革命的面向,在城市空间中,社会主义改造不得不在“旧城”上展开,人的自发情感、旧思想与法则、规律构成了两个“自然”层面的难题。叶青抓住了劳动—休息的结构问题,论述了在工人新村中,新村工人与新村建筑两方面对劳动—休息结构的重构,将消极的休息转变为自觉的形态。新村以公—私结构的超越克服劳动—休息结构的固化。因此,《今天我休息》不仅是喜剧对革命的“分心”,它最终回到革命的目标。

在主题讨论之后的圆桌讨论中,几位论者围绕《社会主义与“自然”》进行了更为自由的发言。首先北京大学中文系吴晓东谈到,朱羽处理了理论、文本、历史三个维度,将理论的历史普遍性建筑于具体的历史语境,将其处理成一个未完成的难题,使其具有了未来性。但本书对社会主义的历史认知多少有一种“阐释的循环”,且有时阐释也略显抽象化。美国Middlebury College的徐杭平对比了朱羽与北美流行的对“自然”问题的研究角度,指出福柯角度的人的自然具有自由主义个体政治倾向,而朱羽通过思考社会主义政治的可能性(更高的自为的总体性),对福柯式治理理性进行了挑战和补充。《读书》杂志卫纯讨论了书中对人与社会主义中国的内在自然的形塑的相关论述,并详细介绍了在1950年代相对活跃的人文思想著作的出版情况及前、后三十年的差别。中国社科院郭沫若纪念馆李斌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发,指出尊重“物”和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是社会主义内部的最大张力,其此消彼长贯穿了革命胜利、“大跃进”、“文革”与改革开放。朱羽还涉及了文化领导权的争夺问题,而无论是主观能动性问题还是文化领导权的问题都是指向未来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崔柯分析了再造自然与主体内部抵抗的紧张状态,从今天看,这种革命不再有效恰恰是这种紧张导致的反面结果。书中对相声生产机制的改造——主体最放松的时刻——的讨论让我们可以追问:革命是否能统御所有领域?如果说1980年代革命逻辑遇到了大挑战,今天又应怎样再造自然?中国现代文学馆易晖讨论了本书将1956年作为论述起点的意义,以及这一起点与作为“理论的六十年代”之间的关系,进而追问在日益激进的1960年代,激进文化和大众化的文艺形式之间构成什么样的辩证关系。

此外,北京大学中文系林俊涛从权力争夺和美学话语争夺的角度,提出应如何看待改革时代的“自然”的问题。石磊归纳本书的核心方法是“问题”和“难题”的辩证演变。即把难题摆出来,讨论当时人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进而指出这种解决的不可解决性,变成一个问题和难题的纠缠过程。顾晓路认为本书的讨论和西方批评理论著作有很多契合之处,此书处理的基本概念,如劳动、审美、政治、主体、实践等都是相当普遍性的问题,可以放在西方批判理论的框架里,且又涉及阶级政治问题。李轶男结合自己的研究提出,在新世纪我们视为“自然”的东西中,和50—70年代的“自然”有没有更内在的关系?比如,现在能否想象一种社会主义消费的残留或新的萌芽?中心博士后研究员吴可关心的重点是社会主义工业化对人的再生产带来的新的可能,比如说,“计划性”所带来的对人的新的生活方式的新的自然形式的因素。清华大学中文系、世文院博士后研究员谢俊指出,可将继承黑格尔、马克思脉络的社会主义美学看作全球美学现代性的一部分,并举汪曾祺的例子说明社会主义美感教育在1980年代至今的影响。朱羽可能存在理想化人化自然,从而对自然史的狰狞性、不可克服性掉以轻心的问题。

最后,张旭东教授做了全场讨论的总结。张旭东指出,“自然”可能就是某种习惯势力,而每一次对新的自然进行人化的努力,都是在历史交叠、斗争中闪现的瞬间,因而总是出现难题性。社会主义自然的终极性问题是社会主义实践是否能走出资本主义的自然历史,即作为一种生产方式的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资本、异化劳动、技术、商品——的问题。张旭东提出,西方批评理论中对资本主义批判的“自然史”的概念,就是针对资本主义的第二自然指出历史如何变成自然,即人的社会性的劳动组织本身把自己当作自然强加给所有人的总体性困境的问题。从这个角度看,我们现在还在思考朱羽提出的问题,这本身说明在中国的社会空间里还有思考走出资本主义的意愿,从历史经验、文化记忆、制度可能性而言,如下问题依然有意义,即实践中的中国人是否有可能生产出一种新的东西来?当然,张旭东承认这个问题在今天非常复杂,是一个难题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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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