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约
内容提要:“记忆”是杨绛散文创作的核心主题。杨绛的记忆书写,作为“历史创伤的证言”而产生了客观的社会历史意义,在当代语境中树立起“记忆书写者”的历史形象。杨绛以记忆为主题的散文创作,融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于一体,创造了独特的审美表达形式。本文从文本细读与符号分析入手,以《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回忆我的父亲》《我们仨》为研究重点,归纳总结出杨绛记忆书写的三种编码方式,以及三种记忆文本的范型:“记”“纪”“忆”。三者具有不同的含义,并呈现为文体形式、文本结构以及叙述逻辑上的差异。本文阐释了三类记忆文本之间的异同:记,重在历史中的个人经验记录;纪,重在创伤混乱记忆的赋形;忆,重在复现往事的情感体验。
散文是杨绛创作最丰、影响最大的体裁领域,也是近年来杨绛研究的热点。在杨绛毕生文学创作所涉及的文体中(戏剧、小说与散文),散文创作的数量最多,持续时间最长,一直持续到“走到人生边上”的百龄高年。如同“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从历史与人生忧患中孕育出的智慧,在晚期写作中达到创造的高峰,成为当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创作现象。在现代汉语散文史上,杨绛不但是卓有建树的文章家,还是独辟蹊径而自成一体的文体家。从精神内涵、文体拓新与语言艺术三个方面来衡量,杨绛散文都取得了标志性的成就,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散文文体的包容性和开放性,在杨绛笔下得到了充分释放。杨绛散文涵纳文学与历史、叙事与抒情、写实与虚构,打破不同文体之间的界限,而创造出有机的审美结构。尤其是在拓展现代汉语散文的叙事功能方面,杨绛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代表了现代散文叙事艺术成就的一个高度。
杨绛对于现代散文叙事功能的拓展,集中体现于1980年代至新世纪初的“记忆书写”之中。1980年代的《干校六记》《将饮茶》,1990年代的《杂忆与杂写》,新世纪的《我们仨》,融个人经验与历史记忆于一体,并创造了独特的审美表达形式,在当代语境中树立起“记忆书写者”的历史形象。作为时间与历史产物的“记忆”,成为贯穿杨绛散文创作的主题。流逝不复返的个人生命时间,与一个世纪充满忧患的集体的历史时间,在杨绛的记忆书写中,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杨绛的散文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一)从个人的角度对集体的历史事件进行回忆和记录,以书写“文革”记忆的《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为代表,呈现为冷隽节制的理性风格。(二)对亲人、家庭生活和童年往事的追忆,以《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我们仨》《我在启明上学》等为代表,呈现为深情蕴藉的情感风格。(三)民间人物与亲朋故交的描写刻画,主要见于散文集《杂忆与杂写》,语体风格幽默谐趣,而蕴藏对于人生与世态的悲悯情感。(四)关于生死与生命意义的终极思考,即《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融理性思辨与经验情感于一体。无论是对个人的还是集体的历史,无论是对自己的往事还是对他人的回忆,都是写作者从现时的角度,对过去的回忆、记载和重新编码。
记忆,是文学的基本功能之一。书写记忆,是写作者抵御遗忘和死亡焦虑的途径。柏拉图的“灵感说”认为,诗是诗人的灵感的产物,而“不朽的灵魂从生前带来的回忆”是灵感的来源之一,通常理解为“诗是灵魂的回忆”,这是一种源于“理式说”的超验主义的回忆观。中国文学有着悠久的回忆传统,这种回忆往往来自时间经验,即往事和历史,“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同往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尚书》和《诗经》是中国最早的文学作品,在它们之中就可以发现朝后回顾的目光。”与古典时代记忆书写的统一性相比,五四文学的记忆书写,呈现出内在的断裂性。以鲁迅《朝花夕拾》为代表,回忆主题与“历史进步”主题的内在冲突,个人与历史记忆的断裂意图,使得鲁迅的回忆呈现出矛盾的意绪:“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为记忆诱惑而又怀疑记忆,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摇摆,决定了鲁迅记忆书写的内在冲突。而杨绛的记忆书写,则摆脱了这种“断裂史观”所带来的精神冲突,而重返古典散文的记忆传统,即对于记忆的个人意义及历史意义的肯定性信念。
杨绛以记忆为主题的写作,出现在“文革”劫难后的历史反思语境中,作为“历史创伤的证言”而产生了客观的社会历史意义。然而,与反思文学中常见的宏大叙事和道德审判话语模式不同,杨绛记忆写作的独特性在于,她以具体而微的个人经验和记忆为材料,如“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陶渊明《读山海经》),填补集体历史记忆中个人经验的空白和残缺;在表达方式上,以个人的、文学的、审美的语言形式,弥补社会历史话语模式之不足。
“百年世事不胜悲”(杜甫《秋兴八首·其四》),中国知识分子素有“忧世伤生”的传统。作为经历了一个世纪历史变迁与人生忧患的知识分子,“忧世伤生”也是杨绛和钱钟书写作的深层情感动因。面对社会历史黑暗的“忧世”,与面对个体生命局限的“伤生”,在心灵情感中总是并存相依,既是记忆的动力,又是记忆的重负。记忆的冲动与遗忘的冲动,是一体的两面。杨绛的《孟婆茶》,就是一个以梦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关于记忆和遗忘的寓言。在梦中,“我”随着一群人上了一条自动化传送带,不知去往何方,途经“孟婆店”喝“孟婆茶”(民间传说中死后所喝的具有遗忘功能的茶),“夹带着私货(即记忆)过不了关”。杨绛自称“夹带私货者”,也就是记忆尚存者,她表示乐意遗忘,但“梦醒”后,她首先要将记忆的内容“及早清理”。清理,既是清除也是整理,即对芜杂的记忆内容进行梳理和选择,通过意识所主导的书写,对无形式的经验和记忆进行重新编码。书写,即“清理记忆”,使之形式化的过程。
“记忆”,不仅是杨绛晚年散文创作的动力和中心主题,也是她散文创作之始的原型意象。她发表于1930年代的第一篇散文《收脚印》,意象来自中国民俗传说:人死之后,灵魂要把生前的脚印都收回去。在杨绛笔下,“收脚印”的过程,呈现为灵魂离开肉体而唤起记忆的过程。晚年散文《孟婆茶》,在主题与意象上与“收脚印”一脉相通。“收脚印”“孟婆茶”的意象,是作者通过死者的视角对于生前的记忆与反观,因此既是经验又是想象,既是回忆又是梦境。在书写记忆时,杨绛在形象创造和结构设置上的独特手法,是将“记忆”与“梦”并置在一起,消弭二者之间的界限,融合为一个完整的统一体。自叙体散文《我们仨》的结构最为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这个以梦开篇、被杨绛称为“万里长梦”的长篇记忆文本,由“入梦”“梦”“梦觉”三部构成,以“梦”来结构全篇,消除了记忆与梦、经验与想象的界限,使“梦”与“真”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
值得注意的是,在为不同的记忆内容命名时,杨绛所选择的词语符号具有差异性,分为“记”“纪”“忆”三类。以“记”命名的有:《干校六记》《记钱钟书与〈围城〉》《记杨必》《记似梦非梦》《记我的翻译》等。以“纪”命名的仅有一篇:《丙午丁未年纪事》。以“忆”命名的,以《回忆我的父亲》等对亲人和家庭往事的回忆为主,以及见于散文集《杂忆与杂写》中的“杂忆”部分。“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杨绛的文字风格即“核字省句”以达精准,用字上的差异,是理性选择的结果。记忆书写的命名差异,源于记忆对象与内容的不同,以及记忆主体的情感态度、意识状态的差异。
现代西方哲学、美学与精神分析学对于记忆的研究,揭示了记忆与经验、想象、意识、潜意识之间互相作用的复杂关系。柏格森在记忆理论的代表性著作《材料与记忆》中,将记忆结构作为经验研究的决定性因素,认为“纯粹记忆”的作用在于将知觉带入时间的“绵延”之中;普鲁斯特则在柏格森理论的基础上,将记忆分为“非意愿记忆”与“意愿记忆”,前者对应于柏格森的“纯粹记忆”(体现在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的写作中),后者则是为理智服务的记忆范畴。弗洛伊德在论证意识(对应于潜意识)与记忆的关系时,提出“意识代替记忆痕迹而产生”的观点。这些研究都表明了记忆与经验、意识的复杂关系。在杨绛的记忆性文本中,不同性质的“记忆痕迹”的呈现形式,既有着表达风格上的共同性,在主题和结构形式上又形成了差异。
“记”,从言己声,本义是“记住”,与“遗忘”相对;引申为“记载”“记号”。“纪”,从糸己声,本义为“扎丝束的线头”(《说文解字》:纪,别丝也),与“混乱”相对;引申为“治理”“法则”“记载”。“记”与“纪”在“记载”这一意义上相通,意义与用法上的差别在于:“记”泛指“记载”,作为文体的游记、杂记等只作“记”,如《桃花源记》;而“纪”偏重指经过整理的记载,在文体上指“将分散的资料整理在一起,特指将资料贯通在一起的一种历史体裁”,如《史记·秦始皇本纪》。“忆”,指“思念”“回忆”“记住”。也就是说,记、纪、忆,三者都包含了回忆和记载的意义,但又有着内在的差异。“忆”的重心在于往事从脑海或内心涌现的连绵状态,个人难以忘怀的生命经验及情感的涌现,仿佛有些难以控制,它本身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气息贯通的,在表意上追求生动具体地“再现”。“记”的重心在于记录往事的真实性与准确性,动力在于以“记住”“记载”来对抗“遗忘”,态度与风格更为冷静客观。“纪”的重心则在重新梳理以建构记忆秩序,将那些“乱丝”般杂乱缠绕的历史与往事理出头绪,动力是通过重建记忆的秩序,来对抗历史的混乱,态度与风格接近于“记”的冷静客观,但在体例与意义结构上,更强调“记忆秩序”的建构与赋形。在杨绛的记忆书写中,“记”“纪”“忆”的内在差异在形式上的显现,构成了三种记忆文本的范型。
杨绛的“记”,以《干校六记》为代表文本。“记”的对象是历史事件中的个人经历,既蕴藏了“记住”“记载”的历史含义,又具有古典文学中“杂记”“笔记”类文体自由灵活的形式特征。在杨绛的历史记忆书写中,作为创伤经验的“文革”记忆占据中心位置,反映了写作行为之于精神创伤的“治疗”作用。写于1980年代的《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以及写于1990年代末的《从“掺沙子”到“流亡”》,共同构成杨绛“文革记忆三书”。从创伤经验的层面来看,“丙午”篇与“流亡”篇叙述的是自我所经受的政治暴力的直接冲击,“干校”篇则重在呈现人性情感所承受的深层压抑。《干校六记》以“文革”期间知识分子下放“干校”劳动改造的历史事件为背景,以自己和丈夫在“干校”两年多的经历体验为记述内容,写作时间与事件发生时间相距约十年。“回京已八年。琐事历历,犹如在目前。这一段生活是难得的经验,因作此六记。”与“丙午”“流亡”篇的内在紧张感相比,在叙述语调上,“干校”篇显得更为平静从容。这种心理间距也反映在文体形式的选择上,对于古代文人“笔记”传统的摹仿与改写,既赋予残酷历史记忆以人性情感内容和“诗意”,又通过形式与经验内容的错位,形成了结构性的反讽。
在命名与结构体例上,《干校六记》以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自传散文——清代沈复《浮生六记》为摹仿的母本,即将个人经验中不可分割的记忆内容,按照经验和情感类型分为不同主题,进行分门别类的编码:记别、记劳、记闲、记情、记幸、记妄。这种对于记忆内容的分类,采用的是举隅法,即以部分(片段)象征个人经历的总体,又以个人经历象征历史经验的总体。《干校六记》对于母本《浮生六记》的改写,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在时间长度上,《浮生六记》是对自己总体人生经历的回忆,时间长度是一生;《干校六记》则是对自己人生中某一段特殊经历的回忆,时间长度是两年。这是现代时间经验对于古典时间经验的改写。在意象上,“浮生”作为源于道家传统的时间意象,象征着人生的“浮游”状态,以及主体从自我生命重负中超脱出来的理想;“干校”作为空间意象,代表特定的政治历史含义,标志着无法“超脱”的客观历史存在。作为现代政治符码的“干校”与古典意象“六记”的词语组合,产生了荒诞与反讽的修辞效果,这是现代叙事话语与历史理性的批判话语,对于古典文本统一的抒情话语的改写。
同一时期出现的书写“文革”记忆的散文,巴金《随想录》与《干校六记》代表了两种记忆书写的范型,前者为主观型,后者为客观型。《随想录》侧重于道德主体在历史反思时所产生的思想感受(“随想”),客观记忆内容只是思想的材料。《干校六记》则立意于客观叙述呈现个人经历的“记”,在主观思想情感的表达上采用古典美学的“留白法”,在客观经验内容的呈现上采取“省略法”,即省略已知(作为共同知识的社会历史背景),而致力于呈现未知(历史与人心中隐而不显的部分),具有海明威所谓的“冰山风格”。就历史事实的记载功能而言,“文革”时期的政治运动、社会现实与人的状况,见于《干校六记》的就有:知识分子劳动改造、家庭破碎、亲人离别、团聚之阻,以及在乡村所见的物质匮乏、农民的饥饿……人的精神情感上的压抑、恐惧、痛苦与创伤,亦俱在“铭记”之中。但杨绛选择了文学形象的浓缩法、经验情感的省略法与暗示法来表达,达到了艺术表达效果与历史批判效果的统一。
“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在表达“大”与“小”的关系上,采取的是杨绛所擅长的“即小见大,由一知十”的察几方法。以“大”为目标的社会历史宏大叙事话语,以“大”的社会政治史为关注对象,其表现形态是主题之大、篇幅之大(多)、话语之大(启蒙/革命话语)。而杨绛反其道而行之,以宏大叙事所易于忽视的个体经历之“小”事为题材,这不是对沉重历史的逃避(其保存“文革”记忆的写作行为本身就体现出一种历史责任),而是选择了以文学的方式来呈现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人生经验。
与《干校六记》“记”的姿态不同,《丙午丁未年纪事》的“纪”,重在书写过程中对于混乱破碎的经验内容,以及头绪芜杂的历史记忆的“整理”,重建记忆的秩序以对抗“混乱”。如果说“记”的事件可大可小、重在真实,“纪”则一般用于集体历史大事的客观记载,更强调其历史意义。杨绛以“纪”来命名的记忆书写,仅见于记述“文革”开端的《丙午丁未年纪事》。前面已论及“记”与“纪”在杨绛记忆命名中的差异。“纪”之本义为“别丝”(扎丝束的线头),引申为“治理”“法则”等义,其本质在于与“混乱”相对。整理的方法是:“别丝者,一丝必有其首,别之是为纪。众丝皆得其首,是为统。”面对噩梦(杨绛称为“艾丽思梦游奇境”)般陌生而荒诞的现实景象与个人遭遇,杨绛以“整理乱丝”的姿态,通过理性的回溯与整理来建构记忆的秩序,以对抗历史与心理经验的混乱。整理的结果,浓缩地体现在主题“丙午丁未年纪事”之后所加的副题:“乌云与金边”。副题是对于主题的补充,杨绛在为文章命名时,很少加副题。主题“丙午丁未年纪事”为历史纪传语式,强调“记载”的客观性;副题“乌云与金边”,为作者对于记载内容的主观理解,这一蕴含辩证关系的意象,如同“乱丝之首”,串起一团乱麻般的经验内容和意识内容。“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主体对于记忆内容的理性解释,进行形象化呈现,统摄着整个文本的结构形式和意象系统。
在杨绛的历史记忆书写中,作为创伤经验的“文革”记忆占据中心位置,反映了记忆书写行为对于精神创伤的“治疗”作用。《丙午丁未年纪事》记叙“文革”开端,《干校六记》与《从“掺沙子”到“流亡”》则是“丙午”的结果。《丙午丁未年纪事》呈现“文革”开端的混乱和“颠倒”的社会画面与人性景观,以及个人所经历的冲击和直接伤害。她在引言中写道:“丙午丁未年的大事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这里所记的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仅仅是这场‘大革命’里的小小一个侧面。”第一个句子对于“大事”的强调,突出历史事件的严重意味,并赋予文本以“纪传”的历史含义。
在历史记忆书写中,杨绛注重选择“第一次”出现的历史现象(或历史事件的开端),善于捕捉表现“开端”征象及体验,体现了中国历史哲学中“察幾知变”的精神。写“文革”开端景象及心理体验的《丙午丁未年纪事》,正是如此。“史无前例”的现代政治历史事件的开端,以其难以理解的陌生性和强刺激,引发了“震惊”的心理体验。正如精神分析学与现代批评理论所发现的,位于现代经验中心范畴的“震惊经验”,源于客体之于主体的强烈刺激,具有猝不及防的特性,由于主体“缺乏任何准备”,而表现为经验与意识、意识与无意识的分离状态。杨绛在描述“文革”开始时自己和丈夫被“揪出来”、自制罪名牌挂在胸前后,这样表达自己的震惊体验:“我们都好像艾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艾丽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事情真是愈出愈奇”,“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用“新奇”来描述意识与现实断裂的荒诞感,产生了强烈的反讽效果。对于不断发生的震惊体验与荒诞感的记忆(被“揪出来”、示众、挨打、剃“阴阳头”、罚扫厕所等一连串事件),构成了《丙午丁未年纪事》的叙述内容;而记忆主体对于创伤经验的反观和叙述方式,则体现了理性对于创伤的“防御”和超越功能。杨绛所描述的瞬间身心分离的“出元神”法,反映了自我在防范刺激时的应急保护机制:“我暂时充当了《小癞子》里‘叫喊消息的报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报消息。当时虽然没人照相摄入镜头,我却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震惊经验中应对刺激的“出元神”法,正如本雅明对于“防范震惊”的意识机制的揭示:“震惊的因素在特殊印象中所占成分愈大,意识也就越坚定不移地成为防备刺激的挡板”,因此“防范震惊”是“理智的最高成就”,主体凭借理智的挡板“把时间转化为一个曾经体验过的瞬间”,“代价则是丧失意识的完整性”。《丙午丁未年纪事》的经验内容与形式结构,显示了“意识”与“记忆”之间相互作用的运作规律。
在杨绛“文革记忆三书”中,《丙午丁未年纪事》与《从“掺沙子”到“流亡”》所述经验在性质上属于自我与外部的直接冲突,在冲突与创伤的程度上,比《干校六记》更为严重。虽然《丙午丁未年纪事》在表达方式上保持了杨绛一贯的冷隽诙谐风格,但创伤经验在程度上的差异,决定了记忆主体与客体之间心理间距的不同,进而导致记忆赋形方式的内在差异:代表理性解释意图的“乌云与金边”的象征形象统摄全篇,而《干校六记》则以“碎片”的并置与连缀方式(分散为“六记”),隐藏了“意义总体性”的建构意图。
“乌云与金边”的意象,蕴含着杨绛对于历史辩证法与人性辩证法的理解。“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成金色。”这种从黑暗中察觉光热、自绝望中反观救赎的辩证法智慧,可追溯到以老子为代表的,以“反者道之动”(《老子·四十章》)为其要本的道家辩证法。“乌云”与“金边”的相反相成,既体现在《丙午丁未年纪事》的整体结构形式上,也渗透在叙事情节与细节的关系之中。在结构形式上,全篇七章,可分为两大部分:“乌云”部分与“金边”部分。(一)“乌云”部分(前四章)叙述“颠倒”的历史景象与荒诞的心理体验,以“蔽天乌云”的现实场景与个人遭遇的创伤事件为主体,但“金边”的意象已含藏其中。(二)“金边”部分(后三章)正面表现“乌云中的光和热”,冷酷环境中未泯的人性情感,在现实中只能以隐蔽的方式显现出来,在文本中却形成“反像”:从寒冷中感受“炉子”的温暖,透过表象和假面看到人性本相(“披着狼皮的羊”)。杨绛的叙事艺术体现在,“乌云”与“金边”并非界限分明地对峙,而是以同时并存的方式,交织在文本的情节与细节之中。例如,在前四章以“乌云”为主体的叙述中,“金边”意象不时以细节的形式显现,使得意义不断逆转,由此构成了对于场景与情节的“反动”。以《颠倒过来》为例予以说明。这一“厕所观世”篇,以“我”打扫厕所的经历体验为主线,人性的观照渗透其中。对于人性现象的呈现,又分略写和详写。“革命群众”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姿态,以略写和留白的方式表现;详写以隐蔽方式传递人性情感的动作和表情,其中描述了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细节:有个年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鬼脸”意象的象征性在于,它是“人脸”对于现实压抑的反动:人以瞬间的表情自由,对历史“做鬼脸”,瓦解了历史的非人面目。在叙事的情节线索中,这种“自由细节”就像“鬼脸”一样不时闪现,从而改变了创伤叙事的单一意义指向。“乌云与金边”这一蕴含辩证关系的复合意象,如同“乱丝之首”,串起一团乱麻般的历史记忆。通过“乌云与金边”的意义总体性建构及其表达语法,杨绛完成了对于一团乱麻般的创伤性历史记忆的整理和赋形。
杨绛的“忆”,由与个人生命相关的人与事的“回忆”构成,主要表现为对亲人和家庭往事的追忆,以《回忆我的父亲》为代表性文本。“忆”的对象,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而失去的东西。如果说“记”和“纪”侧重集体的历史意义,表达上偏于理性风格,“忆”则根植于个体生命。忆,从心也。与个人心灵和情感的亲密感,使得“忆”具有“铭记在心”的情感特征。往事从内心涌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追忆的思绪总是伴随着“再现”的冲动;而“言”与“实”(回忆对象)之间的永恒鸿沟,又使得往事的回忆总是伴随着深沉的“伤生”与怅惘之感。
《回忆我的父亲》文本的产生,是由历史的、客观的“记”的要求出发(应邀提供作为历史人物的父亲的“简历资料”),而发展为个人的、情感性的“忆”的结果。杨绛在“前言”中说:“近年来追忆思索,颇多感触,所以想尽我的理解,写一份可供参阅的资料。”在外因的触发下,内因产生了决定性作用,其结果是“资料”的不断扩展,成为长达三万余字的记传体散文,与作为“文革”历史记忆的《干校六记》篇幅相当。由“记”变成“忆”,原因与结果的差异,表明“忆”的书写是“追忆”(情感)和“思索”合力的结果。作为“历史资料”而言,“父亲”杨荫杭的生平只是研究“清末革命团体会员情况”的材料;而作为情感性“回忆”的对象来说,父亲、亲人之爱、家庭往事,与个体生命历程中失去的珍贵事物紧密联系在一起,诉诸以语言来复现的书写冲动。
“追忆”与复现的意图相关。追忆者总是试图将经验的碎片恢复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并借此将现在和过去联结起来,从而恢复自身生命的完整性。复现的过程,呈现为两条线索的交叉:历史传记意义上的父亲的生平经历,以及个人生命意义上的“我”对父亲及家庭往事的回忆。前者为理性主导的记忆,呈现为历史时间和个体生命时间的直线发展,最终走向死亡和离别;后者为情感主导的回忆,不断阻止和中断死亡和离别的线性时间,改变理性记忆的走向,耽搁在“生”的中途,让父亲、亲人、往事和消逝的生命时光一起复活,延长“团聚”的时间。两条线索的争斗和交叉,使得回忆在生与死之间摇摆不定。例如,第六节以父亲去世安葬结束,“但愿我的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在表达对待死亡的达观态度后,接下来的第七节,却又返回到对父亲生前全家团聚的欢乐时刻的描绘(“末一遭的‘放焰口’”),说明“情感追忆”逻辑对于“理性记忆”逻辑的反动,是如何影响记忆结构及文本形式的。
父亲的形象,在朱自清笔下是作为“背影”而出现,杨绛则选择了正面描绘。父亲形象的呈现,首先是出自直观的、感性的、情感的逻辑。父亲外表“凝重有威”,而实际上慈爱幽默,与压抑的传统“严父”形象不同,杨绛笔下的父亲,在家庭生活中以平等对待妻子和子女,是具有现代人格的知识分子形象。在社会生活中,作为追求司法独立的法官,父亲以“疯骑士”精神捍卫司法独立,而与中国官场政治发生冲突。杨绛在塑造父亲形象时,既遵循心灵情感逻辑,还采用了主客观视角的“对照法”:孩童视角的印象描绘,与客观史料的对照。在引述不同史料对父亲“停职审查”事件的记载后,她描绘了自己儿时随父亲南回的印象:“火车站上为我父亲送行的人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谁也没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觉得自己的父亲与众不同,很有自豪感。”童年视角的“追忆”与成年后理性“思索”的对照法,使得个人化之“情”与普遍性之“理”互相印证,赋予父亲形象以更深刻的文化含义。这种情与理的互证法,作为杨绛思维的重要特征,在她的散文中随处可见,在《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中发展为文本的整体结构形式:“理”为“正文”部分的终极追问,而又源于情;“情”则是“注释”部分的个人经验情感,而又归于普遍性之理。“情”与“理”的互现,使得父亲形象既具有个人记忆的意义,又超越了私人记忆范畴,而成为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近代知识分子形象。人物形象的完整性,是通过首尾对照法(杨绛笔法的一个重要特征)而最终完成的。文章开头以“不理解”的外人视角评价父亲“他在辛亥革命后做了民国的官,成了卫护‘民主法治’的‘疯骑士’”;结尾部分,作者由堂吉诃德临终时的话,而想象父亲对自己一生的自我评价:“我曾代替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者。’我如今只能替我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由回忆到想象,完成了与父亲及其一生的对话。
至此可以发现,在杨绛的记传体散文中,“力求客观”记录人物生平经历的记传意识,与表现人物性格心理的艺术手法,是互为羽翼的。这也正是杨绛记传体散文的文学价值与历史意义所在。作为《回忆我的父亲》的“兄妹篇”,《回忆我的姑母》同样是从历史“记传”要求出发,而发展为对人的性格与命运的艺术展现。“认识她的人愈来愈少了。也许正因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对她的了解倒比较客观。我且尽力追忆,试图为她留下一点比较真实的形象。”写作的动机,是还原被误解的近代史人物以本来面目。与《回忆我的父亲》不同,与记述对象之间的心理间距,使得写作意图建立在追求“了解的客观”与“形象的真实”上。杨绛对于姑母生平、性格形象与命运的呈现,是从“不理解”的视角出发,而逐步走向“同情的理解”。杨绛笔下的姑母杨荫榆,既是传统家族文化中的“畸零人”,又是“娜拉出走以后”以悲剧结束的现代知识女性。孩子“不理解”视角中的姑母的乖僻言行,与宽厚的母亲对于姑母的同情的理解,互为对照;传统家族文化中作为“畸零人”的姑母,与作为“圆满人”(大家庭主妇)的母亲,两个女性形象又构成深层的对照。在多重对照中,姑母的形象与命运得到了深刻的观照。在文章结尾,杨绛这样表达自己对姑母的理解:“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会,指望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时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如今她已作古人;提及她而骂她的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已不多了。”作为女性,杨绛对于姑母这一新旧交替时代“新女性”的“畸零”一生的理解,构成了对于“五四”著名命题“娜拉出走以后会怎样”的一种回应。这一理解和评价,与开头部分的“不理解”视角构成呼应。从“不理解”到蕴含同情的“理解”,是在人生命运与社会历史逻辑的反观之中完成的。
在家庭往事的追忆中,渗透着“盛衰交替”的人生与历史感悟。从“盛衰交替”的情境中感悟人生与历史的本质,是中国文化心理的重要特征之一,《红楼梦》对于封建家族盛衰交替命运的描写,最为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杨绛对于“盛衰交替”的观照与思考,并不沉溺于悲观与虚无的情感,而是指向人生、历史与存在的多重觉悟。她写抗战时期回到“劫后的家”:“我们却从主人变成了客人,恍然如在梦中”;由父亲丧事时缠结白布,联想到自己结婚时缠结彩绸的情景,感喟“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看见了”;在上海珠宝店橱窗里看见父亲的玩物,“隔着橱窗里陈设的珠钻看不真切,很有‘是耶非耶’之感”。在感悟“梦幻泡影”的瞬间,往事与梦、实在与虚幻的界限消失了,使得“盛衰交替”转化为一个浓缩了存在与历史本质的启示性形象。
鲁迅以“朝花夕拾”的意象,表达书写与回忆、经验之间的永恒距离:“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很多,但是我不能够”,因为“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书写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表现为言与实之间的距离。书写当下瞬间为“带露折花”,回忆往事则是“朝花夕拾”。杨绛的往事追忆属于“朝花夕拾”的范畴,但她在“朝花夕拾”时,常追溯到“带露折花”的初始体验境界,例如,回忆几十年前的战乱中回到家园,在描绘庭院草木凋零的情景后,她进入回忆中的回忆:“记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开一朵‘甘露花’。据说吃了‘甘露’可以长寿。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去摘那一叶含有‘甘露’的花瓣,‘献’给母亲进补——因为母亲肯‘应酬’我们,父亲却不屑吃那一滴甜汁。”对于童年往事的回忆,是以儿童视角表现出来的,即在梦想中回归“带露折花”的初始体验。回忆童年往事的散文《我在启明上学》《大王庙》,以及写于百龄高年的《忆孩时(五则)》,都是如此。杨绛以再现“新奇”的童年视角,通过“奇特化”的艺术手法,复现“如同第一次看见”的感觉印象和细节:“我的新世界什么都新奇,用的语言更是奇怪。……只听得一片声的‘望望姆姆’”,“一个最大的男生站在前面喊口令,喊的不知什么话,弯着舌头,每个字都带个‘儿’”。诉诸感觉而非观念的审美直观方式,将回忆书写引入诗性境界。正如哲学家和批评家巴什拉对“想往童年的梦想”的解释:“梦想中的人穿过了人所有的年纪,从童年至老年,都没有衰老。这就是为什么在生命的暮年,当人们努力使童年的梦想再现时,会感到梦想的重叠。”杨绛“返老还童”的童年记忆书写方式,体现了记忆与梦想的重叠所创造的精神完满境界。
面对“将饮茶”(死亡与遗忘)的生命大限,“记”“纪”“忆”这三种记忆形式,最终又像百川归海一样融汇在一起,共同构成记忆的全息画面和总体结构。散文集《将饮茶》的编排结构,便是以浓缩的形式,将一个世纪的“记”“纪”“忆”内容,纳入一个意义总体:其中有对亲人和家庭往事的“忆”,有对丈夫钱钟书行状的“记”,还有对政治历史中个体创伤经验的“纪”,共同组成了一个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记忆结构。长篇自叙体散文《我们仨》,则在《将饮茶》的基础上,进一步将“记”“纪”“忆”融汇到一起,通过个人、家庭与社会历史记忆的互现,记忆、现实与梦境的互涉,在不可分割的终极记忆中,形成了一个具有意义总体性的记忆全景。
在1980年代以来的散文创作中,以《干校六记》与《我们仨》为代表,杨绛展现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家庭在社会历史中的悲欢离合,“家”的叙述,成为她后期写作的核心主题。在杨绛笔下,“家”(现代家庭)是作为与“个人”血肉相连、与“社会历史”对立统一的概念而存在的。《干校六记》以“文革”政治运动中“下放记别”为开端,逐步呈现了“家”被政治强力所拆散的情景,无家可归的个体的孤独与心理创伤,以及作者对于“家”与爱的执着追寻。《干校六记》中离别与“失家”的阶段性体验,在《我们仨》中成为无法更改的客观现实。面对亲人的死亡、家庭的破碎,杨绛以“失家”的心理体验和家庭往事的记忆为书写对象,“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团圆与离别,家的意义与失家的威胁,是杨绛“家的记忆”的一体两面。团聚的欢欣,始终与离别的阴影相伴随。离别,作为普遍性的人生经验与心理体验,是自然生命时间和社会历史时间的缩影。战乱年代亲人的离散死亡(《回忆我的父亲》),政治运动时代家庭的拆散以及团聚的受阻(《我们仨》),共同构成了杨绛的离别记忆。她将亲人的离别称为“失散”。《我们仨》第二部《我们仨失散了》,是从梦中的欢聚与离别开始的:开头是“已经是晚饭之后,他们父女两个玩得正酣”,在描写一家三口的欢乐情景后,出现了离别的阴影:“三个人都在笑。客厅里电话铃响了几声,我们才听到。……没听清是谁打来的,只听到对方找钱钟书去开会。”欢聚之“笑”,被外部现实的侵入所打断,无名者的“电话”和“开会”的意象,是现实在梦中的投影。梦中的离别由此开始。“我”经历了离别之后的等待和不安,终于“踏上古驿道”寻找,发展为一个寻找失散亲人的“万里长梦”。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面对亲人的死亡和永诀,内心深处的巨大伤痛,悲欣交集的前尘往事,生命意义的终极沉思,都是难以言传的内容。沉默经年之后,如何以言说打破沉默?为难以言传之物寻找表达形式,即杨绛所说的“克服困难”的艺术创造精神。正如她在论述《红楼梦》的文章《艺术与克服困难》中所云:“因为深刻而真挚的思想情感,原来不易表达。现成的方式,不能把作者独自经验到的生活感受表达得尽致,表达得妥帖。创作过程中遇到阻碍和约束,正可以逼使作者去搜索、去建造一个适合于自己的方式。……这样他就把自己最深刻、最真挚的思想情感很完美地表达出来,成为伟大的艺术品。”《我们仨》的独特形式创造,就是“克服困难”的结果。仅就内容和主题而言,可以说《我们仨》是记述家庭往事的记传文字,又是表达忧世伤生情感的抒情文字。但我认为,其独特的审美价值与意义,还在于形式结构的创造性——它是一个建立在“梦幻结构”之上的长篇叙事文本。以“梦幻”作为全篇的结构基础和总体象征,其中,真与幻、实与虚、经验与梦境、回忆与想象,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诸要素之间互相映射、互文见义的审美结构。
“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剩下我一个,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这是统摄全篇的“梦幻结构”的思想感情基础。“梦幻泡影”为释家醒世喻象,“人生如梦”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学母题,《红楼梦》即为典型例证。在以记忆为主题的古典散文中,以“梦”喻“忆”,具有代表性的是明代张岱《陶庵梦忆》。但《陶庵梦忆》之“梦”,只是停留在象征性的梦幻意象层面,尚未发展为总体性的形式结构。由中国散文“记忆书写”的演变脉络观之,《我们仨》在继承传统精髓的基础上,以独特的艺术形式表达现代经验,具有创辟新路的意义。
全篇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写“入梦”,篇幅最短,可视为“长梦”的引子。第二部写“长梦”,为作品梦幻结构的主体部分,篇幅约占正文的四分之一。第三部为“梦觉”之后的写实性回忆,篇幅约占正文的四分之三。以下一一论析。
第一部《我们俩老了》,仅六百余字,描写自己所做的一个“短梦”。开头是:“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和钟书一同散步,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暮,苍苍茫茫中,忽然钟书不见了。我四顾寻找,不见他的影踪。”这个关于“失散—寻找”的梦,可读解为分离(死亡)的焦虑在潜意识中的反映。梦醒后,“我”跟钟书说梦,“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走了”,则相当于痴人说梦,把梦当作了真,可见梦中焦虑的心理真实性。结尾是:“钟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指向第二部所述的“长梦”。一个关于离别和寻找的“短梦”,发展成一个“万里长梦”,意味着叙述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延长,“离别”的伤痛和“寻找”的艰难,因而成为绵延不绝的追忆。
第二部《我们仨失散了》,为作品“梦幻结构”的主体部分。杨绛写道:“这是一个‘万里长梦’。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如果说第一部所写的梦境是“我”曾做过的一个梦,第二部的“万里长梦”,则是作者在创作时的想象和创造(像《孟婆茶》一样,属于弗洛伊德所说的“白日梦”),是对“梦境”和“梦的逻辑”的摹仿。“万里长梦”的内容,是家人失散后的寻觅、相聚的欢欣与再度相失的伤痛。这个书写所创造出的“梦境”,是现实经验、历史记忆和心理内容的压缩变形。写作者摆脱了现实逻辑的束缚,以梦的逻辑展开想象,以梦的语法进行表达。在家中离别后,“我”和女儿走上古驿道寻找钟书。“古驿道”是离别与寻觅的孤独行旅的象征:“我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的,走了一年多。”河流上的“船”是“医院”的隐喻,又是死亡和离别恐惧的心理象征:“船很干净……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枕头,简直像在医院里,钟书侧身卧着”,最终的离别意象是“河里飘荡着一只小船”。“客栈”是破碎的“家”的隐喻:“阿圆要回去,就剩我一人住客栈了。”杨绛这一虚构“长梦”的运行逻辑,吻合精神分析学说对梦的“凝缩”和“移置”的解释;其中的象征符号和编码原则,是“梦的象征”系统的显现。然而,杨绛的“万里长梦”,并非生活中的“梦”的原始记录,而是作家的创造和想象,是对生活材料和精神材料的艺术加工。其中,梦与实、真与幻交织为一个有机整体,难以分割。
第三部《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则是梦觉之后的回忆,由写梦转入写实。如果说第二部是化实为虚,第三部就是化虚为实。在“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的感喟之后,杨绛接着写道:“尽管这么说,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她没有仅仅停留在“人生如梦”的悲叹上,以虚无消解生命的意义,而是肯定人生“并不空虚”,肯定生的“快乐”,虽然“快乐中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面对死亡,肯定生命的意义,面对离别之悲,肯定“快乐”的意义,此为杨绛“悲智”与“喜智”之心灵辩证法的最高体现。通过往事记忆的书写,“我”与“我们仨”在精神上团聚;现实中破碎的家,在艺术(梦)的结构里,实现完满。
第三部的回忆从新婚留学时期开始,至女儿和丈夫去世结束,呈现一家三口快乐与忧患交织的生命历程。“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韩愈这句话概括了中国文学传统的一个重要现象。而杨绛却反其道而行之,在生离死别的“穷苦”心境中,谱写“欢愉之辞”。这不仅仅是所谓“以乐景写哀”的修辞笔法,其要义在于对生命意义的肯定。她以活泼诙谐之笔,详细描绘“我们仨”相亲相伴之欢欣自足(第三章共16节,前8节写青年时代,主色调是“快乐”);以凝练之笔,浓缩刻画现实人生的忧患与残缺。这种计白当黑的笔法,在结尾处体现得最为明显:写丈夫和女儿住进医院、一家三口走向离散,仅用了百余字;之后便是“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年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至此可以发现,这“冰山风格”的寥寥数语所隐藏的情感信息,对应的正是整个第二部“万里长梦”的内容。“实部”所隐者,“梦部”所显也。梦幻与现实就这样互文见义,构成了整部作品的镜像结构。
作为杨绛关于“家”的叙述与思考的总结之书,《我们仨》以“家的追忆”为主题,既是在情感逻辑中复现往事的“追忆”,又是以客观叙事来记载经验事实的家庭“记事”,同时还是在社会历史背景中重构个人记忆秩序的“纲纪”。通过这三种记忆元素的有机组合,创造了将记忆与梦境、经验与想象融为一体的独特艺术结构,展现了个人在记忆与现实之间的梦幻、想象与沉思。
杨绛的散文创作,集中体现了她面对历史的“记忆书写”特征。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在杨绛的记忆书写中,“记”“纪”“忆”具有不同的含义,并表现为文体形式、文本结构以及叙述逻辑上的差异,由此形成三种记忆文本的范型。然而,面对死亡与遗忘的大限,一生的记忆又终将汇聚在一起,仿佛亲人团圆。在长篇记忆文本《我们仨》中,三种记忆书写形式(记、纪、忆),与三个重要主题(家、离别、死亡)相呼应,并以三种结构要素(梦幻、镜像、现实)的不同组合来呈现。这种融记忆、现实与想象于一体的“记忆诗学”,不仅丰富了叙事散文的审美表现形式,也呈示了灵魂超越现实束缚的自由创造精神。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