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儒术”论及其与清末章太炎的关系※

2019-05-22 18:3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仁术王道章太炎

内容提要:鲁迅的“儒术”论可分两大层面:一是对内反奴性,抨击在异族入侵之际奉行“行中国之道即为中国之主”的“献教”“卖经”;二是对外反侵略,警惕日本军国主义对“中日共尊孔子”的利用,否定了近现代以来知识分子用.“王道”构建中日关系的幻想。鲁迅的论述可溯源于清末章太炎。清末章太炎与鲁迅都注重反殖民主体性的建构,呈现了以“争”代“仁”的民族自觉意识。可当鲁迅延续其师思路时,章太炎却早已忏悔他清末对“仁术”与“国愿”的论述,这也是鲁迅在1936年怀念其师清末民族主义精神的缘由之一。

近现代以来,民族危机是中国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之一。近现代知识分子多谴责侵略者的恶行。陈独秀视英、美、法、日等帝国主义列强为“第一仇敌”①。李大钊指责“在东方的法兰西人”做了“摧残自由悖反人道的事”。②鲁迅没有一味地愤恨侵略者,而是对异族入侵中国的历史进行了梳理,提出了令人深思的话题:为什么先前蔑称为“蛮夷”的,一旦兵临城下,一班读书人会高呼“皇帝陛下”?鲁迅将此问题与中国儒学结合在一起探讨,警醒国民在反侵略前提下,也应忏悔自我,反思民族内部所存在的弊病。

一 鲁迅对“儒术”的重释

20世纪30年代,中国民族危机日益加重,北平的一些读书人却坦然大谈儒学文化。时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吴承仕1934年自费出版的《文史》杂志,刊发了很多讨论儒学文化的文章。这些文章讲述儒学文化时多带有沾沾自喜之感。例如《五伦说之历史观》批评一见“五伦”二字就摇头的摩登青年,强调“五伦这个范畴,条件附的尚可适用于现代及最近将来的社会”。③

针对一些读书人在民族危机时大谈儒学的现象,鲁迅在《文史》1934年第1卷第2期上发表《儒术》,以元遗山、颜之推等用“献教”“卖经”而苟活的例子,来借古讽今。在他看来,金朝灭亡后,元遗山北觐,请元世祖为“儒教大宗师”,元世祖大喜,颁旨“蠲除儒户兵赋”。元遗山“以拓跋魏的后人与德辉,请蒙古小酋长为‘汉儿’的‘儒教大宗师’”,未免“滑稽”,可儒生们并无异议,毕竟“盖蠲除兵赋,‘儒户’均沾利益”。④更令其气愤的是,上海无线电大肆广播历仕梁、北齐、北周、隋等朝的颜之推的家训,倡导“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尚为人师”。为此,鲁迅讽刺道:

知读《论语》《孝经》,则虽被俘虏,犹能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断出来,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儒者之泽深且远”,即小见大,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儒术”,知道“儒效”了。⑤

“儒术”是指儒家之学术。荀子赞赏“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汉代董仲舒提出“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开启了中国“儒术治国”之典范。而后儒者皆推崇“治术必本儒术,念念皆仁厚”。鲁迅颠覆了“儒术”的传统含义,对其进行了重新解释,认为“儒术”只是一班读书人利用的“工具”而已。在异族入侵时这些读书人倚靠“儒术”苟延生命,他们或成为“王者师”,教异族统治者的孩子们读《论语》《孝经》,或甘为贰臣,用儒经为异族歌功颂德,就算“不能为王者师,且次于吏者书等,而究亦胜于将门和平民者”⑥。对于这些读书人而言,只要尊事孔子,奉行儒学,行孔孟之道,就是中国之主,便是自己服务的圣君。面临民族危亡,一些自夸“忠孝节义”的读书人竟是这样的心态。鲁迅从读书人的这个悖论中,发现了民族内部卑怯的奴性心理。他将奉行“行中国之道即为中国之主”的读书人反讽为“聪明人”,认为他们的“聪明”曾“奉迎过蒙古人满洲人大驾”,明白“怎样敷衍,偷生,献媚,弄权,自私,然而能够假借大义,窃取美名”。⑦

在30年代,不仅民间读书人大讲儒学,官方也竭力推行崇儒尊孔之风。譬如1933年主政广东的陈济棠下令,全省学校恢复读经。1934年2月19日蒋介石在南昌行营提出《新生活运动要义》,倡导将儒学中的“礼义廉耻”贯彻到日常的“食衣住行”之中。不仅如此,当时官方还用“尊孔”之名与日本进行所谓的“文化交流”。1935年4月日本最大的孔庙“汤岛圣堂”重建落成时,中国国民党政府派代表专程到此“参谒”,湖南省主席何键也寄赠了一副珍藏的孔子画像。受此触动,鲁迅在1935年4月创作《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孔子这人,其实是自从死了以后,也总是当着‘敲门砖’的差使的。”孔子是儒学文化的象征,当他一旦成为“敲门砖”,也就意味着“儒学”沦为了“儒术”而已。鲁迅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与《儒术》互为参照,完整地呈现了“儒术”的两种状态:一是在稳定和平的时代,“凡有企图获得权势的人,就是希望做官的人,都是读‘四书’和‘五经’”,视孔子为追求富贵权势的“敲门砖”,但“门一开,这砖头也就被抛掉了”⑧;二是在异族入侵之际,孔夫子仍是被利用的“敲门砖”,读书人可以通过“献教”“卖经”而苟活,甚至还可通过“尊孔崇儒”而重新获得“权势”。

二 有无“真王道”的争论与以“王道”构建中日关系的幻想

鲁迅不仅反思民族内部的奴性,还从对立面来审视“儒术”的危害,特别是警惕日本对“中日共尊孔子”的利用。当时日本历史学家如箭内亘、田崎仁义、中里介山氏等专门对中国宋末元初、明末清初的历史进行了研究,并详细整理了中国的“王道”制度。⑨箭内亘出版《蒙古史研究》《元朝制度考》《元代经略东北考》等,试图用儒学的“圣王之道”消灭“种族之辩”。田崎仁义的《王道天下之研究——支那古代政治思想及其制度》强调“天下”是超越民族与地域的,故而“人类全体都可以成为王治之下的民众”。⑩中里介山氏也在《给支那国民的信》中认为:“周汉都有着侵略者的资质。而支那人都讴歌他,欢迎他了。连对于朔北的元和清,也加以讴歌了。只要那侵略,有着安定国家之力,保护民生之实,那便是支那人民所渴望的王道。”[11]中里介山氏明显地盗用了“行中国之道即为中国之主”的话语策略,借“王道”之名笼络人心,为日本侵华提供“合法性”的依据。对此,鲁迅1934年3月在日本《改造》月刊上发表用日文写作的《火,王道,监狱》[12],敏锐地将其与胡适的言论联系起来论述:

只在去年的上海报上所载的胡适博士的谈话里,有的说,“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彻底停止侵略,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不消说,那不过是偶然的,但也有些令人觉得好像是对于那信的答复。征服中国民族的心,这是胡适博士给中国之所谓王道所下的定义。[13]

“征服中国民族的心”是1933年3月18日胡适在北平对新闻记者的谈话。而后,胡适在1933年3月19日《独立评论》第42号发表《日本人应该醒醒了!》重申此观点:“日本决不能用暴力征服中国。日本只有一个法子可以征服中国,即就是悬崖勒马,彻底的停止侵略中国,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14]胡适提出“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的本意是希望“日本人彻底忏悔侵略中国”。[15]但鲁迅是“否定的思想家”,总从反面质疑那些貌似正确的言论,故而他很快意识到胡适言论的危险性,在1933年3月20日立即写出《出卖灵魂的秘诀》,讥讽道:“胡适博士不愧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军师。但是,从中国小百姓方面说来,这却是出卖灵魂的唯一秘诀。”[16]

鲁迅对胡适的不满,可看出二人对“王道”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胡适相信“王道”的存在,认为日本对华的政策是“明明是霸道之极,偏说是王道;明明是播种仇恨,偏说是提携亲善”,强调“在那‘带甲的拳头’之下,只有越结越深的仇恨,没有亲善而言”。[17]胡适的意思是指,日本实行的是“假王道”,唯有立刻清醒,实施“真王道”,遵行孔孟的仁义道德,放下武器,停止侵略,才能真正地实现“中日亲善”。他在《日本人应该醒醒了!》《警告日本国民》《解决中日的“任何悬案”?》等文都应用了“真王道”的反抗思维,谴责日本在中国施行的是武力侵略的“假王道”。当时很多人认为,胡适的这种言论对侵略者有一定的抵制作用。比如杨鸿烈评价,在日本人眼中,胡适是“他们的‘侵略主义’的大对头”,因为他“故意污蔑他们的皇军在我国施行武力的假‘王道政治’”。[18]

胡适这种立足于仁义的“王道”对抗“霸道”的反抗模式,是近现代知识分子常用的话语方式。面临近代以来的民族危机时,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蔡元培等皆希望建立亚洲联盟,构成中日反帝反殖民共同体,共同抵抗西方的殖民主义。譬如孙中山1897年离开英国,到达日本,与以宫崎滔天为代表的大亚细亚主义者建立了合作关系。宫崎滔天认为“中东合同,以为亚洲之盟主。兴灭国,继绝世,其用新之力阻竭西势东渐之凶锋者,天理人心之所会”。孙中山赞同“阻竭西势东渐之凶锋”的中日联合,强调这是“为了中国苍生,为了亚洲中国人,更为了世界人类”[19]。 就算在日本侵华十分严重时,孙中山也仍坚持中日文化上的同源性,他在1924年的《大亚洲主义》认为:“东方的文化是王道,西方的文化是霸道;讲王道是主张仁义道德,讲霸道是主张功利强权。讲仁义道德,是由正义公理来感化人,讲功利强权,是用洋枪大炮来压迫人。”[20]孙中山用“王道”与“霸道”区分东西方文化,提出“大亚洲主义”,强调日本与中国是“同文同种”的“兄弟之邦”,期盼把日本纳入儒学大同理想的同道。对于日本的武力侵略,他规劝日本应立即废除“假王道”,而改用“真王道”,指责道:“你们日本既得到了欧美的霸道的文化,又有霸道的本质,从今以后对于世界文化的前途,究竟是做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做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国民去详审慎择。”[21]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是希望日本废除对华的“霸道”,帮助亚洲那些被压迫的民族国家,以抵抗欧洲的强盛民族。与孙中山类似,胡适赞同日本自由主义者提倡的“披沥胸襟,互相研究”之国策,强调中日的“兄弟之情”与文化的相似性,认为日本的“霸道”会使中日关系从“百年之友”成为“九世之仇”,建议以“王道”为核心来重建两国关系。[22]这可看出,胡适与孙中山皆希望日本不要“只有敌人,而无友国”[23],应遵从“仁爱为主”的“王道”,实现自主、和平的中日关系。

但孙中山、胡适这种立足于“王道”建构中日关系之想法,极有可能让“文明的‘共同感’”弱化乃至转化“‘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感”[24]。据沈瓞民回忆,鲁迅在留日时期便已警惕“同文同种”逻辑。在清末日俄战争时,日本政客借助“共尊儒学”的文化统一性,认为“根据诸学理,应由日本占领满洲”,鼓吹“天授日本”的谬论。当时鲁迅的一些同学竟认同此说,还“同情日本、崇拜日本”。甚至当时蔡元培和何琪在上海创办的《俄事警闻》报“竟也袒日而抑俄”。但鲁迅警告道“沙俄和日本都是帝国主义,都是侵略中国的敌人”,并提出三条建议:

(一)持论不可袒日。

(二)不可以“同文同种”、口是心非的论调,欺骗国人。

(三)要劝国人对国际时事认真研究。[25].

从这三条建议可看出,留日时期的鲁迅已经意识到“同文同种”思维存有的巨大危险,指出这种心态极易被日本军国主义利用。鲁迅的担心,不无道理。日本侵华时宣传中日共尊孔子,用文化“共同感”掩盖其军国主义野心。日本东亚同文会在北京创办的《顺天时报》大力提倡尊孔崇儒的亚洲和亲。周作人评价《顺天时报》托圣道之名而行“奴化之实”的做法是“日本侵略扰乱中国之最恶毒的一种手段”[26]。 其后的《满洲公论》《满洲日报》《新天地》《丰天教育》等刊更为卑劣,大肆鼓吹共尊孔子的“同文同种”。伪满洲国成立后,标榜“王道立国”,吹嘘“除去种族之见,国际之争”的“王道乐土”。当时伪满洲的报刊文章“十之九是以‘王道政治’作结的”,毫无“斗争”之气,为此鲁迅悲叹东北文风“确在非常恭顺而且献媚”。[27]

面对日本军国主义对“王道”的利用,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的思考比其留日时期更加成熟深刻,他釜底抽薪地提出,世上根本不存在只讲“仁义道德”的“王道政治”,故不必谈论“真王道”或“假王道”之间的差别,说道:“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28]“同文同种”的“王道”是日本“日支共荣共存”之基础。面对日本侵略,孙中山、胡适等以“真王道”提醒日本,实施的是“王道”抗衡“霸道”的反抗模式。鲁迅却强调,中国根本不存在“王道”,而所谓的“王道”只是为“霸道”服务的“名号”而已。这瓦解了“日支共荣共存”的立足之基,警示孙中山、胡适等对“真王道”的呼吁潜藏着“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29]的思维,很容易美化日本军国主义,沦为“献教卖经”的“儒术”。

综上,鲁迅对“征服中国民族的心”的批判,看似针对胡适,实则反思的是近现代知识分子寄望于以“王道”建构中日关系的想法,担心“王道”会成为中国人自己代办的“心的征服”,犹如“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箝口”[30],从而加重民族危机,走向自甘奴化之路。

三 对“国愿”文化的批判与反殖民主体性[31]的建构

鲁迅关于“儒术”的论述,可溯源于清末章太炎。章太炎在清末对帝国主义有诸多批判,他在《四惑论》将借“公理”“进化”等“弱肉强食”理论侵略他国之行为讽刺是“饰此良誉”的“为枭为鸱”,警告这呈现了“扩张兽性”的“进化之恶”。[32]鲁迅在清末求学于章太炎,他的《破恶声论》延续了章氏对“崇侵略”的“兽性”之批判,谴责“执进化留良之言,攻小弱以逞欲”[33]的帝国主义思维。

但章太炎并没有沉溺于对帝国主义的愤恨之中,他在《弭兵难》《经武》《忧教》《争教》《诸子学略说》等文中,从传统文化内部来审视中国的“反侵略”问题,检讨了儒家“国愿”文化所引发的献媚异族的“仁术”论。《弭兵难》《经武》《忧教》三文来自《訄书》,鲁迅喜读《訄书》,称对其“读不断”[34]。此外鲁迅在《民报》社曾聆听过章太炎对《诸子学略说》的讲解[35],而后也多次提及此文,并在《故事新编》引用与回应过《诸子学略说》的观点。由此可见,鲁迅对章太炎关于“仁术”与“国愿”的论述较为熟悉。

章太炎眼里的“仁术”论是指,异族入侵之际,对侵略者大讲孔孟的“仁恩”“忠恕”“以礼相待”,极易使“儒学”沦为讨好异族之法宝。在清末,这种“仁术”论较为流行。俄、美等国鼓吹中国“弭兵”(裁军)。这得到诸多赞同,比如唐才常在《湘学报》大赞弭兵“仁术”论,认为这可使强国、弱国都“免误起争端”。[36]章太炎在《弭兵难》指出,现在中国的兵甲根本无法与泰西诸强国“相权衡”,认为“弭兵之说,且近于仁术矣”,担忧这是替异族侵略进行辩护。[37]继而他在《经武》讥讽“弭兵”说的提倡者是“苟释其利而依簞席以谋天下,以交邻国,则徐偃王已”。徐偃王在周穆王联合楚国进攻徐国时,主张“仁”而不肯出战,最后败逃。章氏以徐偃王的故事为借鉴,认为面对侵略者,不能施行所谓的“仁恩”“恕道”等,要以“争”代“仁”,即是“商鞅戟而出,齐桓以犀甲盾而立国也”[38]。

《弭兵难》《经武》对“以‘争’代‘仁’”的呼吁,涉及关于民族反殖民主体性的重要问题。章太炎坚持“民族无自觉,即为他族陵轹,无以自存”[39],强调“自觉意识”是一个民族的向心力与凝聚力,更是反抗侵略的核心力量。但他却从清末流行的“仁术”论中发现,中国最大危机不是外族之侵略,而是缺乏追求民族独立的“自觉意识”。譬如清末改良派指出“中国”不是明确的地理范畴或政治体制,更不是特定的种族群体,而是一种伦理关系,只要“尊事孔子”,符合仁义道德的即是“中国”,使“中国”成为仁义礼教上的概念,消灭“夷夏之辩”。章太炎指出改良派的言论有自甘奴化之倾向:“民则愿为外国之顺民,官则愿为外国之总办,食其俸禄,资其保护,尽顺天城之中,无不牵羊把茅,甘为贰臣者。”[40]从“甘为贰臣”的仁术论中,章太炎不仅发现民族缺乏反殖民主体性的弊病,而且他还从对立面来进行思考,发现侵略者利用“尊事孔子”的“仁术”包装其奴役中国之野心。例如清末西方传教士李提摩太、林乐知、李佳白等借宣称“仁、义、礼、智、信”的儒学伦常是上帝规定的人伦,只要接受基督教文明,便没有“五伦颠倒”。对此,章太炎在《忧教》《争教》揭露李提摩太等是借“仁术”来进行文化侵略,说道:“泰西之黠者,其于中国,且善厚结之,如桑螵蛸而著之,勿易其士,勿变其帖经,其举者置以为冗官,或处郡县,则比于领事。又令西士之习于华者,籀读吾经纬以号于众曰:‘吾有仲尼之遗计籍焉。’若是,则西教愈杀也,而中国自是终于左祍矣。”[41]再如在清末日本也宣扬“同种同文”,以“王道”“天意”“忠孝”等美化“神国”“军国”日本。这得到康有为等改良派的认同,赞赏日本是“同洲至亲至爱之国”[42]。但章太炎在《答梦庵》《再答梦庵》警示,日本正借用“同文同种”掩盖其侵略中国的意图。

章太炎批判“仁术”时,也反思了中国缺乏反殖民主体性的根源在于:为追求“冠貂蝉、袭青紫”而随时改变自己的立场,所以在异族入侵时出现“行中国之道即为中国之主”的“权变”,即:

所谓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蝉、袭青紫而已,而为满洲之主则听之,其为欧、美之主则听之,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为心者,亦二百年而不变也。[43].

“从时而变”的“权变”,是“中庸”的重要特征。章太炎极厌恶“中庸”,在《诸子学略说》直接将“中庸”者讽刺成“国愿”。“国愿”源自“乡愿”。“乡愿”是指乡中貌似谨厚,而实则趋炎媚俗的伪善者。“国愿”甚于“乡愿”,为“一国皆称愿人”,即国家级的“伪君子”。章太炎认为最早的“国愿”是孔子,并借用《艺文志》以及庄周述盗跖的观点讽刺孔子是通过“摇唇鼓吐”“擅生是非”而“侥幸于封侯富贵”。[44]在他看来,孔子为替自己“随时抑扬”辩解而提出“无可无不可”的“中庸”,开启儒家“惟在趋时”之风:

君子时中,时伸时绌,故道德不必求其是,理想亦不必求其是,惟期便于行事则可矣。用儒家之道德,故艰苦卓厉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俗谚有云:“书中自有千钟粟。”此儒家必至之弊。贯于征弊、科举、学校之世,而无乎不遍者也。用儒家之理想,故宗旨多在可否之间,论议止于函胡之地。[45]

“中庸”是中国儒学文化的精神核心,包含着一个文化传统最基本的价值标准和行为准则。但清末章太炎从反面发现了“中庸”带给中国文化的负面作用,使“趣时之疾固已沦于骨髓”[46],故而他在《诸子学略说》用“国愿”来概括“中庸”引发的“随风倒”“骑墙”“摇摆不定”“圆滑”等儒学效果。鲁迅多次提及《诸子学略说》,很熟悉章太炎对“国愿”的论述。从创作实践来看,鲁迅自“五四”以来便延续了章氏对“国愿”文化的批判。在鲁迅眼里,“中庸”是“似战,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的“可彼可此”[47],其余毒在中国已“沦肌浃髓”[48],犹如“是狗却又很象猫”的“叭儿狗”[49],甚至“只要一吠有骨头吃,便吠影吠声了”[50]。

清末章太炎对“仁术”与“国愿”的批判是联系在一起的,认为“国愿”是“仁术”产生的文化根源。鲁迅借鉴了章太炎的论述思路,也分为两个步骤:一是发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儒术》《野兽训练法》《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等集中揭示“儒术”的特征;二是大力撰文如《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等反思这些“儒术”背后的“中庸”文化,以解释在异族“兵临城下”时一班读书人会立即转向的原因。在揭示“儒术”的特征与缘由后,鲁迅总结道:

我中华民族虽然常常的自命为爱“中庸”,行“中庸”的人民,其实是颇不免于过激的。譬如对于敌人罢,有时是压服不够,还要“除恶务尽”,杀掉不够,还要“食肉寝皮”。但有时候,却有谦虚到“侵略者要进来,让他们进来。也许他们会杀了十万中国人。不要紧,中国人有的是,我们再有人上去”。[51]

与章太炎一样,鲁迅并不局限于批判为求苟活而随时抑扬的“权变”心理,而是希望培养民族的反殖民主体性,以救治这种“权变”的病态现象。为此他提出:

世界无大变动,中国也不见得单独全局变动,待到变动时,帝国主义必已凋落,不复有收买的主人了。然而若干叭儿,忽然转向,“又挂新招牌以自利”,一面遮掩实情,以欺骗世界的事,却未必会没有。这除却与之战斗以外,更无别法。这样的战斗,是要继续得很久的。所以当今急务之一,是在养成勇敢而明白的斗士,我向来即常常注意于这一点。[52]

通过此段话语,可略窥鲁迅对“反殖民主体性”的定义:一方面对外要“战斗”,抵抗帝国主义,反抗殖民压迫;另一方面对内要反对“奴性”,“养成勇敢而明白的斗士”,祛除中庸文化带给民族的“随风倒”,将用“儒术”献媚的奴才转化为具有现代意识的国民,从而恢复民族的主体性。这也是章太炎在《经武》《忧教》《诸子学略说》等中所提出的观点,即,面对异族的入侵,要以“争”代“仁”,“以犀甲[53]盾而立国”,修正“随时抑扬”的“国愿”文化,培养民众的反殖民主体性,从而实现民族的真正独立。

鲁迅之外,其他的章门弟子钱玄同、周作人等也受到章太炎的影响,从中国儒学内部反思中国屡次被异族侵略的缘由。比如钱玄同明确地提出,在帝国主义者侵略咱们时,固然应该反抗他们,但更应反省的是“为什么他们不侵略他国而来侵略咱们?”钱玄同将此原因归结于以“尊孔崇儒”取悦于异族的奴才思维,讽刺道:“古之帝国主义者五胡、契丹、沙陀、女真、蒙古、满洲诸族‘提兵入关,定鼎中原’,该奴才们既已高呼‘圣天子’,则今之帝国主义者条顿、拉丁、盎格鲁撒克逊、斯拉夫、大和诸族施行政治的和经济的侵略,该奴才们高呼‘洋大人’正是当然了。”[54]由此可见,章门弟子在反侵略的同时,重点强调民族的自觉意识。对民族自觉意识的突出,也使章太炎师徒对“民族危机”的思考路径,明显地区别于梁启超、孙中山、胡适等。

四 余 论

从清末章太炎到鲁迅,可窥出民族危亡时近现代知识分子对内反对奴性与对外反抗侵略的努力。但当鲁迅延续其师思路时,章太炎却早已忏悔了自己清末时关于“仁术”与“国愿”等的言论是“妄疑圣哲之狂妄逆诈之论”,懊悔“前声已放,驷不及口舌,后虽刊落,反为浅人所取”。[55]章太炎晚年主张读经救国。比如他在1933年1月,章太炎与陈衍等模仿顾炎武读经会,成立国学会。章太炎起草《宣言》,要求国学会“以讨论儒术为主”。[56]他在1935年4月的《论读经有利而无弊》认为读经“可以处社会,可以理国家,民族于以立,风气于以正”[57]。

章太炎的变化,让鲁迅有些失望。他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认为“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58],并悲叹:

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受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59]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的字里行间,处处流动着一种无以复加的悲痛。在鲁迅眼里,章太炎违背了他曾经的战斗思路,“粹然成为儒宗”,走向了章氏在清末时所反对的道路。特别是在异族入侵之时,章太炎居然倡导读经救国。按照清末章太炎的观点,在民族危亡时主张“读经”,是献媚于异族的“仁术”。而如今章太炎施行的却是他清末时所反对的“仁术”。这可体会出鲁迅心中的悲痛,故而他呼吁大家去纪念章太炎“终不屈挠”的民族革命精神。

但章太炎研究界的一些学者认为鲁迅对晚年章太炎有所误读。他们指出,章太炎主张“六经皆史”,故而“经”即是“史”,“读经”就是“读史”,因为章氏坚持“史亡则国性灭”[62],所以他的“读经”只是希望通过“读史”激励民族的反抗之心。例如汪荣祖强调“章太炎晚年主张读经,与官方所推动的读经运动,也并不相同。官方要恢复儒家伦理,以为政治的需要,而太炎旨在提倡读史,以为救国之资”[60]。关于章太炎晚年“读经”的讨论,仍是一个有争议的学术问题。鲁迅对此的理解,只是我们认识章太炎的途径之一,而不能构成对章太炎的终极判断。

注释:

①陈独秀:《一九二三年列强对华之回顾》,《陈独秀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40页。

②李大钊:《堕落的法兰西文明》,《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页。

③吴承仕:《五伦说之历史观》,《文史》1934年第1期。

④⑤⑥鲁迅:《儒术》,《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3、32页。

⑦鲁迅:《十四年的“读经”》,《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页。

⑧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317页。

⑨鲁迅在《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对箭内亘、中里介山氏有过介绍,同时据其日记记录,他在1929年12月30日午后 ,于内山书店买了田崎仁义《王道天下之研究》一本,花费11元。

⑩[日]田崎仁义:《王道天下之研究——支那古代政治思想及其制度》,东京内外出版会社1926年版,第8~9页。

[11][13][28]鲁迅:《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9、11页。

[12]《火,王道,监狱》一文,改题目为《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收入《且介亭杂文集》。

[14][15][22]胡适:《日本人应该醒醒了!》,《胡适文集(第2版)》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5、286、286页。

[16]鲁迅:《出卖灵魂的秘诀》,《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6页。

[17][23]胡适:《警告日本国民》,《胡适文集(第2版)》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98、601页。

[18]杨鸿烈:《致胡适》,《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670页。

[19][日]宫崎滔天:林启彦译注,《三十三年之梦》,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书店1981年版,第123页。

[20][21]孙中山:《大亚洲主义》,《国父全集》第2册,(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3年版,第306、306页。

[24]高远东在《“仙台经验”与“弃医从文”》用此来呈现“人们以类似‘亚洲’、‘欧洲’这样的大区域概念思考问题时”的负面效果,本文借此表达用“王道”建构中日关系的危害(高远东:《“仙台经验”与“弃医从文”》,《现代如何拿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4~265页)。

[25]沈瓞民:《鲁迅早年的活动点滴》,《上海文学》1961年第10期。

[26]周作人:《再是〈顺天时报〉》,《语丝》1927年8月27日第146期。

[27][50][52]鲁迅:《1934年12月16日致杨霁云》,《鲁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03、409、455页。

[29]鲁迅:《算账》,《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4~515页。

[30]鲁迅:《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7页。

[31]“反殖民主体性”一词来自林少阳《鼎革以文——清季革命与章太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表达在民族危机时敢于反抗的民族自觉意识,《鼎革以文——清季革命与章太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13页。

[32]章太炎:《四惑论》,《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76页。

[33]鲁迅:《破恶声论》,《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页。

[34][57][58]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45、545、547页。

[35]鲁迅在《〈出关〉的“关”》中写道:“老子的西出函谷,为了孔子的几句话,并非我的发见或创造,是三十年前,在东京从太炎先生口头听来的,后来他写在《诸子学略说》中。”鲁迅在这里记忆有误。因为《诸子学略说》是章太炎在“国学讲习会”所使用的讲稿《国学讲习会略说》中的《论诸子学》,后来以《诸子学略说》为名分别于1906年9月8日与10月7日发表于《国粹学报》。而依据《鲁迅年谱》,鲁迅与章太炎的直接来往是始于1908年。估计是章氏在《民报》社授课时,将《诸子学略说》的内容常讲述给学生,所以鲁迅才有此印象。

[36][55]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0、928页。

[37]章太炎:《弥兵难》,《章太炎全集·訄书 初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9~90页。

[38]章太炎:《经武》,《章太炎全集·訄书 初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1页。

[39]章太炎:《印度人之论国粹》,《民报》1908年4月25日第20号。

[40][43]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7页。

[41]章太炎:《忧教》,《章太炎全集·訄书 初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4页。

[42]康有为:《康有为初与品川子爵书》,《民报》1908年10月10日第24号。(《民报》在1908年第24号的时评中,收录了康有为、梁启超二人的上品川二郎书三件:一是《康有为初与品川子爵书》;二是《康有为再与品川子爵书》;三是《梁启超上品川二郎子爵书》。)

[44][45]章太炎:《诸子学略说》,姜玢 编:《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版,第162~163、163页。

[46]章太炎:《复仇是非论》,《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初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1页。

[47]鲁迅:《我来说“持中”的真相》,《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页。

[48]鲁迅:《我还不能“带住”》,《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3页。

[49]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1页。

[51]鲁迅:《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07页。

[53]钱玄同:《关于反抗帝国主义》,《钱玄同文集》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8页。

[54]章太炎:《与柳翼某》,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740~741页。

[56]章太炎:《论读经有利而无弊》,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下卷,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862~868页。

[59]章太炎:《春秋故言》,《章太炎全集·检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19页。

[60]汪荣祖:《章太炎散论》,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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