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阿Q正传〉》衍义

2019-05-22 18:3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蔷薇周作人阿Q

内容提要:周作人的《〈阿Q正传〉》一文,对鲁迅《阿Q正传》的思想和艺术的主要特征作了深刻揭示。本文主要考释与周作人这篇文章中的主要观点相关的几个问题:在“兄弟失和”的特殊的历史语境中,从二周关系这个特定的视角,考察周作人《〈阿Q正传〉》写作的隐微性;并考索这篇评论在“兄弟失和”之后在鲁迅和周作人那里分别引起的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的有意味的回声。

周作人的《〈阿Q正传〉》,对《阿Q正传》的思想和艺术的主要特征的揭示,准确而深刻。①本文的讨论,主要是与周作人这篇文章中的主要观点相关的几个问题:在“兄弟失和”这个特殊的历史语境中,从鲁迅和周作人这两个特定的视角,回顾周作人的《〈阿Q正传〉》;与此同时,又是以《〈阿Q正传〉》作为讨论的文本之原点,考释这篇评论在“兄弟失和”之后分别在鲁迅和周作人两人那里所引起的形式和内容上具有特别意味的回声。

周作人的这篇文章,首先明确提出“《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②这样一个判断,说明《阿Q正传》的思想和艺术的特质。这个看法本身看似只是说明了一个十分明了的事实,然而这个判断的特识之处,不在于事实判断,而是论述《阿Q正传》是一篇什么意义上的讽刺小说:“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③这样也就深刻地揭示出了《阿Q正传》的深刻而复杂的思想内涵。正因为《阿Q正传》“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所以周作人在下文继而这样论说《阿Q正传》的主人公阿Q的形象:“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④“痛切”者,不仅切实,而且沉痛,即“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因此本文所要衍义的第一点,就是周作人的这个论述,不仅是对《阿Q正传》思想内涵的深刻而切实的分析,而且这论说也完全符合《阿Q正传》作者的思想特征,因为鲁迅早在《摩罗诗力说》中关于拜伦,说过这样著名的话:“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⑤正如后来《呐喊》《彷徨》研究所揭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是鲁迅小说“国民性”批判的一以贯之的核心的思想特征。既然是“哀悲而疾视”,“哀其不幸”同时“怒其不争”,自然就是周作人所谓的“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即亦“憎”亦“爱”。

不仅如此,周作人在论说“痛切”这一点时,紧接着还说:“我相信这是中国的最大的病根。总之这篇小说的艺术无论如何幼稚,但著者肯那样老实不客气地表示他的憎恶,一方面对于中国社会也不失为一服苦药,我想它的存在也并不是无意义的。”⑥虽然说是“憎恶”,但“苦药”之为药的意义,还是疗救。这一点,同样可以在鲁迅的言说中得到证实。这就是鲁迅的这样一个著名的说法,即《我怎么做起小说来》所云:“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⑦这里所谓的“病苦”“疗救”,自然使人想到周作人所谓的“病根”“苦药”之说,措辞和说法,惊人的相似。“揭出病苦”的目的在于“引起疗救的注意”,那么作者对自己作品中所表现的人与事的思想情感,自然也就近乎周作人所谓的“在讽刺里的憎也可以说是爱的一种姿态”。 《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之外,当然还有别的材料,可以引以为旁证,兹不赘述。

本节简要的论述,至此结束,作为下一节考释的一个思想前提。

周作人在1956年编定《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时,将他的《〈阿Q正传〉》作为“附录一”收入其中,并且在这篇评论之前写了“引言”。“引言”中说,《〈阿Q正传〉》“当时经过鲁迅自己看过,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⑧。鲁迅“当时”是如何“承认”的,现在无从考证,也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下文将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讨论鲁迅对周作人的这篇评论的反应。

周作人的《〈阿Q正传〉》,写于1922年。我们知道,1923年7月,发生了鲁迅与周作人的著名的“兄弟失和”事件。我以为,“兄弟失和”之后,鲁迅的言论中所体现出来的与周作人这篇评论相关的议论,对于解读周作人的这篇评论和《阿Q正传》,甚至对于深入研究周作人和鲁迅,都有特殊的意义。

鲁迅在1935年3月2日写讫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这样自叙他自己的《呐喊》《彷徨》的创作:

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狂人日记》,《孔乙己》,《药》等,陆续的出现了,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⑨

这里自叙其在《新青年》上发表的作品,《阿Q正传》虽然是在《晨报》上发表的,显然也是“陆续的出现”的“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的作品之一。

首先是“表现的深切”的问题。

周作人说“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尤其是所谓的“《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所论说的正是《阿Q正传》的“表现的深切”的思想深度和思想特征。鲁迅自云“表现的深切”,这当然不能被率尔当作是对周作人评论的直接认同和呼应,但是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周作人所谓“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应该包含鲁迅对周作人这种论述的“承认”的吧?再从一个细节来看,“表现的深切”之“深切”二字,与周作人所谓的“痛切”二字,词义几乎相当。我认为,鲁迅叙述十多年前的“那时的认为”时,其中应该包含着对周作人评论《阿Q正传》的记忆的,或者反过来说,周作人对《阿Q正传》的评论,理应属于鲁迅所谓的“那时的认为”之一,并且是其中的重要的之一。

其实早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的之前,1925年5月26日写作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鲁迅就已经呼应过周作人《〈阿Q正传〉》中的论述。这是上文考释的一个重要旁证。《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说:“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⑩所谓“国人的魂灵”,可以视为周作人所谓的“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之意的更为凝练的概括。“魂灵”二字,也使人想到周作人原文中这两句话之间的一句:“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里的主人公契契珂夫也是如此。”鲁迅此文还说:“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11]这当然是自谦之辞,但周作人《〈阿Q正传〉》中却是这样高度称赞作者的努力和作品的成功:

在善人里表出恶的余烬,在恶人里表出善的微光,只有真正伟大的写实家才能做到,不是常人所能企及,不然这容易流入于感伤主义的小说……[12]

力图“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不正是“写实家”之“写实”的努力吗?既然是“写实”的努力,那么当然不能“流入于感伤主义的小说”,“感伤主义”即浪漫主义的一种表现,而鲁迅“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和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正是“反浪漫”的。对此,毕婧的《反浪漫的叙事——鲁迅“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和创作的特征》[13],已有深入的论述,兹不赘述。

其次是“格式的特别”的问题。

周作人在《〈阿Q正传〉》中说:

《阿Q正传》里的讽刺在中国历代文学中最为少见,因为它多是“反语”,便是所谓冷的讽刺——“冷嘲”。……《阿Q正传》的笔法的来源,据我们所知是从外国短篇小说而来的,其中以俄国的果戈理与波兰的显克微支最为显著,日本的夏目漱石、森鸥外两人的著作也留下不少的影响。[14]

一方面说“《阿Q正传》里的讽刺在中国历代文学中最为少见”,另一方面同时强调“《阿Q正传》的笔法的来源,据我们所知是从外国短篇小说而来的”,这个说法,和上文所引《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鲁迅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的主旨,几乎完全一样。由此周作人所谓“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尤其应该包含鲁迅对周作人所谓“笔法的来源”这个论述的“承认”吧?更重要的是,直到鲁迅1935年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为止,没有论者像周作人这样准确而细致地指出过《阿Q正传》乃至《呐喊》《彷徨》的“笔法”——即“格式的特别”——的“来源”,这似乎更能说明鲁迅在说“然而这激动,却是向来怠慢了绍介欧洲大陆文学的缘故”这句话时,心底里应该未必完全没有周作人对“《阿Q正传》的笔法的来源”的论述。

鲁迅1935年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时,追述中国现代小说最初十年的创作,历史的叙述和评论,间或出之己意,但鲁迅对这种小说史写作所要求的历史叙述和评论的客观性,当然是有一定程度的自觉意识的,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创作和作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鲁迅所谓的“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几乎不出周作人对《阿Q正传》评论的范围,有着惊人的内在一致性,至少是相似性,这表明鲁迅此说主要依据、借用了周作人《阿Q正传》评论的说法,或者说表明了鲁迅此说的依据至少有周作人《阿Q正传》评论的存在。

这是意味深长的。“兄弟失和”之后,鲁迅和周作人都是尽量避免在文章中直接、公开论及对方,历来的研究一直偏向于考证、论述“兄弟失和”之后他们在文章中对对方的否定性的批评[15],但是我们却忽略了鲁迅这样不以对方言说之是为非的言说,尤其是忽略了鲁迅这样曲折而微妙地肯定性的回应、呼应对方言说的言说。这里讨论的鲁迅1935年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不是孤例,本文第一节说到的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之说,也是可以作为这里讨论的例证的;《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写于1933年3月5日,与鲁迅1935年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写作时间比较接近。

然而问题似乎也不仅仅只是这样的一个方面。

1926年12月3日,鲁迅在厦门写作的《〈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开头即引述西谛(郑振铎)对《阿Q正传》故事以“大团圆”结束的“商榷”意见,紧接着的是这样一段很长的议论:

单是这篇东西的成因,说起来就要很费功夫了。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逊,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贴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里。即使因此忽而从深刻变为浅薄,从战士化为畜生,吓我以康有为,比我以梁启超,也都满不在乎,还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决不出来再上当,因为我于“世故”实在是太深了。[16]

由“譬如一匹疲牛”,说到“因为我的‘世故’实在是太深了”,不仅离开了“我的文章”是怎么做出来的原旨,而且思想和语言也是异乎寻常的愤激。对此,我怀疑鲁迅在这里其实不是回应西谛的批评,而是别有所指。这样不惜篇幅的长长的一大段议论,在鲁迅以简洁、凝练文风著称的短文中是十分罕见的;这样尖刻、犀利的议论,在鲁迅回应例如创造社成仿吾的批评时有过,但不是这样愤激地解说自己如何如何。虽然鲁迅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但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也不是以这样方式。这里的议论,极有可能是对“兄弟失和”的反应,并且是第一次以这样激烈、暴发式的形式出现。关于《阿Q正传》的故事结局,成了这个激烈的暴发之契机。这个推论,似乎牵强,近乎臆测,因此下文继续“小心求证”。

在几乎所有关于“兄弟失和”的叙述文字中,诸如郁达夫、周建人、俞芳、许广平等人的回忆和议论,都把经济问题作为一个重要问题加以回忆或议论,并且都引用了鲁迅关于这个问题的诉说和议论,可见这是确实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许广平对此叙述的篇幅最大,其中有“鲁迅曾经感叹过自己的遭遇”时“很凄凉地描绘了他的心情”的话:

我总以为不计较自己,总该家庭和睦了吧……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运走的呢?[17]

如果说鲁迅的这样“感叹”,极似他的把自己“譬如一匹疲牛”的比喻,那么他终于搬出了八道湾那个曾经“兄弟怡怡”的家,固然有其不得已的被迫的原因,但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解释——

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18]

这应该是真实的思想,也可以视为鲁迅痛定思痛,以理智的认识来超脱感情的磨难的一种痛苦的自我安慰、自我解释的自嘲?

以上引述的材料表明:一是鲁迅对大家庭的无私的经济贡献,这是自愿的,但也有不得已的原因,他在“兄弟失和”之前已有所感触,内心有过感慨;二是大家庭的经济问题,也是“兄弟失和”的一个重要原因,只是这个原因究竟是“兄弟失和”事件之发生的近因,还是远因,甚至导火索,不得而知;三是“兄弟失和”之后,“兄弟失和”的伤痛使得鲁迅难免愤懑,因此进而感到自己以前在大家庭里的生活和遭遇,犹如被奴役一般,所以他有“不计较自己”之说,这“不计较自己”就是牺牲自己之谓也,也是自己被牺牲之意。《〈阿Q正传〉的成因》中的“譬如一匹疲牛”这个比喻,说的就是被驱使、被索取、被劳作的境遇。比喻的意思是很明显的,但是作为鲁迅自己“兄弟失和”之前在大家庭的境遇之隐喻,意义则是十分隐晦的。虽然隐晦,但鲁迅在谈论西谛批评《阿Q正传》结尾时,以“譬如一匹疲牛”这个比喻而大发议论,同样批评了《阿Q正传》结尾的周作人,应该能够意会的,这还不仅是因为他也批评了《阿Q正传》结尾,而且还因为非凡的文学读解能力和文字敏感,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深知鲁迅的为文和文体、文风。鲁迅肯定知道周作人能够意会的,一定会意会的,因为他同样深知周作人才是此文的“理想读者”。

这样考释《〈阿Q正传〉的成因》中的这种极其隐晦的情感的反应,同样是有旁证的。上文曾经作为材料引述过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其中还说:

我的小说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个青年批评家的谴责;后来,也有以为是病的,也有以为滑稽的,也有以为讽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着可怕的冰块。[19]

“我的小说出版”,指《阿Q正传》的发表。这里列举《阿Q正传》受到的各种批评,最后举出的“或者还以为冷嘲”,暗指周作人《〈阿Q正传〉》中所谓的“冷嘲”。这一点说明,“兄弟失和”之后,鲁迅不仅没有忘记,而且在文章中对周作人《〈阿Q正传〉》,曾经有过这样隐晦的呼应或回应。这是一个重要的确证。

《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写于1926年5月26日,时间略早于鲁迅1926年12月3日写作《〈阿Q正传〉的成因》,更在鲁迅1935年写作《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之前,排比这几篇文章的写作时间的先后顺序,《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作为确证材料,就更清楚地证实了上文先后对《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和《〈阿Q正传〉的成因》的考释。

下文将通过对“蔷薇”一词的考释,进一步确证“兄弟失和”之后,鲁迅在文章中一再呼应或回应周作人《〈阿Q正传〉》这一事实及其意义和方式。

周作人1923年7月18日写的标志着“兄弟失和”的那封著名的与鲁迅的绝交信,是这样写的:

鲁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七月十八日,作人[20]

“蔷薇”,这是这封信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词。

这个关键词在周作人此前的所有文字中,是出现过的。写作时间距离较近的,正是本文讨论的《〈阿Q正传〉》这篇评论文章,原文如下:

这样的冷空气或者于许多人的蔷薇色的心上给予一种不愉快的感触,但我的私见以为也是不可少的,至少在中国现代的社会里。[21]

所谓“这样的冷空气”,是由这段话之前的“多理性而少情热,多憎而少爱”之说而来,指《〈阿Q正传〉》“多是‘反语’,便是所谓冷的讽刺——‘冷嘲’”。这里的“蔷薇色的心”,与信中的“蔷薇的梦”,似为同意。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因为“蔷薇”的这个比喻及其意义,出典于西语,是汉语中所没有的,并且即使在周作人写信的1923年和写作《〈阿Q正传〉》的1922年,在汉语中也是十分罕见的(参见《词源》等词典关于“蔷”或“蔷薇”的词条和释义,此处从略)。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鲁迅《〈呐喊〉自序》云:

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22]

这个说法,与上引周作人的《〈阿Q正传〉》中的“这样的冷空气或者于许多人的蔷薇色的心上给予一种不愉快的感触”之说,惊人的相似。此亦可证鲁迅对周作人的《〈阿Q正传〉》的深刻印象,因而这篇自序中不自觉地留下了《〈阿Q正传〉》的一个十分确实的回声。《〈呐喊〉自序》写于1922年12月3日,即周作人的《〈阿Q正传〉》写作并发表的几个月之后,鲁迅在这里说的是“好梦”,却没有使用如周作人那样以“蔷薇色的心”为喻。这似乎可以说明,“蔷薇”这个当时在汉语中并不常用的出典于西语的词,似为周作人常用,并几乎成为他的一个专用词汇。

绝交信中的“蔷薇”这个关键词,在“兄弟失和”的特殊语境中,我们自然是首先想到周作人的《〈阿Q正传〉》,但是这个词的来历,就周作人个人而言,我们还可以追溯到他早在留学日本时的译著,即翻译匈牙利作家育珂摩耳的小说《黄蔷薇》。这恐怕是“蔷薇”一词在周作人个人著译中的最早的出处。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黄蔷薇》,“当时为得古雅,称作《黄华》,因为蔷薇的名称不见经传”[23]。“蔷薇”一词,在周作人笔下出现,尚有此曲折一事。《知堂回想录》还说:译作《黄蔷薇》和显克微支《炭画》的译文,他曾经从绍兴寄到北京,由鲁迅介绍出版;《炭画》“在东京时译出,原稿经鲁迅修改眷正”[24]。那么翻译《黄蔷薇》和周作人“当时为得古雅,称作《黄华》”,鲁迅至少是知道的。

由此看来,鲁迅1926年2月写作的《无花的蔷薇》一文,就值得我们注意了。“蔷薇”作为周作人翻译的趣事,按说鲁迅应该是知道的;“蔷薇”在评论《阿Q正传》文章中的出现,鲁迅不仅更是知道的,而且应该是清楚地记得的;“蔷薇”在绝交信中的出现,更是鲁迅不能忘怀的,并且成为鲁迅的一个具有特殊的伤心意义的敏感词。因此鲁迅以“无花的蔷薇”作为文章的题目,应当不仅仅有出典于西语的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具有值得考释的特殊意义吧?

周作人所谓的“蔷薇色的心”和“蔷薇的梦”之“蔷薇”,实则以“蔷薇”之花作比喻的,那么鲁迅所谓的“无花的蔷薇”,也就是无所谓“蔷薇色的心”或“蔷薇的梦”了,并且“蔷薇”之“无花”,当然就是只剩下“刺”了。既然“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那么对周作人来说,剩下的当然也是“无花的蔷薇”了。

《无花的蔷薇》首先引述叔本华“无刺的蔷薇是没有的。——然而没有蔷薇的刺却很多”一语,紧接着自云“题目改变了一点,较为好看了”[25],似乎是在说明文章题目的出典。然而文章接着又说:“可惜都是刺,失了蔷薇,实在大煞风景。”[26]“失了蔷薇”,当为“失了蔷薇”之“花”,这就与周作人“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地失了“蔷薇的梦”之意,有了某种关联,虽然意思不同。

《无花的蔷薇》是对徐志摩、陈源等人的讽刺,不是针对周作人的,读者即使联想到周作人《〈阿Q正传〉》的“蔷薇”,也不会认为是对周作人的讽刺。但是对周作人来说,恐怕不一定会以为“无花的蔷薇”真的如鲁迅所说出典于叔本华吧?他肯定会在鲁迅的表面文章之外,想到自己语言系统中的“蔷薇”,尤其是在他们兄弟的私人话语中最为重要的绝交信中的那个“蔷薇”,那个鲁迅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蔷薇”。周作人当然知道,鲁迅决不会忘记绝交信中的那个“蔷薇”,也绝不会在“兄弟失和”之后轻易使用“蔷薇”这个曾经令他伤心的敏感词。鲁迅当然也明白周作人肯定是清楚地知道的。

《无花的蔷薇》之后,鲁迅连续写作了《无花的蔷薇之二》(1926年3月18日)、《无花的蔷薇之三》(1926年6月6日)和《新的蔷薇——然而还是无花的》(1926年5月23日),并且《无花的蔷薇》及其续作,均发表在当时由周作人主编的《语丝》,也就是说,是经周作人审稿、编辑而发表的。[27]

那么,再进一步的问题是:既然《无花的蔷薇》不是针对周作人的讽刺,那么鲁迅使用“蔷薇”这个敏感词,并且是作为文章的题目而醒目地使用,意在何为?并且周作人作为《无花的蔷薇》之特殊读者,有何意会?这是有意味的问题,也是考释难度很大的问题。本文初稿曾寄解志熙先生请教,他对此问题有很好的分析、论证,引述如下——

鲁迅的“无花的蔷薇”诸作多为讽刺、批判现代评论派以及控诉“三一八”惨案而发,似乎和周作人没有关系,但这些文章都是在周作人主持的《语丝》上发表的,当然也有顺便给周作人看看的意思在,从后面这一点来探究,则鲁迅的“无花的蔷薇”就很可能有影射、撩拨周作人之意了。其一,《无花的蔷薇》的第二节里说:

记得幼小的时候看过一出戏,名目忘却了,一家正在结婚,而勾魂的无常鬼已到,夹在婚仪中间,一同拜堂,一同进房,一同坐床……实在大煞风景,我希望我还不至于这样。[28]

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自己是夹在周作人夫妇生活中的多余人、像个无常鬼吗?所以不愿再讨嫌、自觉告退了,也即是说弟弟的生活是“有花的蔷薇”即有女人爱的,自己是“无花的蔷薇”即没有女人爱也,孤独地只有刺,借此刺一下夫唱妇随的周作人夫妇吧。

其二,同样是在《无花的蔷薇》的第七节里引陈西滢的话“周氏兄弟等等都是曾经研究过他国文学的人”,然后在第九节特意发挥说:

但我愿奉还“曾经研究过他国文学”的荣名。“周氏兄弟”之一,一定是我了。我何尝研究过什么呢,做学生时候看几本外国小说和文人传记,就能算“研究过他国文学”么?[29]

这是转过来讽刺周作人、也提醒周作人:我可没有忘记咱们是“周氏兄弟”,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了。

其三,最重要的是《新的蔷薇》的开头——

因为《语丝》在形式上要改成中本了,我也不想再用老题目,所以破格地奋发,要写出“新的蔷薇”来。

——这回可要开花了?

——嗡嗡,——不见得吧。[30]

这是什么意思?窃以为这是鲁迅在给周作人打招呼、也在向周作人夫妇示威:“我要做有花的蔷薇了”,不再是孤独的有刺的让你们不舒服的“无花的蔷薇”了,也即是说,我也有爱人了哎!爱人是谁,许广平是也。从《无花的蔷薇》到《新的蔷薇》诸文,作于1926年2月27日至1926年5月23日,而许广平和鲁迅在1925年10月间即已定情,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5月鲁迅入山本医院治病,许广平床前照顾周到,二人感情很好了,并且可能正在商量着一同南下之事。所以写于1926年5月末的《新的蔷薇》乃有“这回可要开花了”一句,虽然句末用了“?”,可那口气是很欣然自得的;至于“嗡嗡,——不见得吧”则可能是模拟他人的怀疑之词,怀疑者大概也包括是周作人夫妇吧。对这些“嗡嗡声”,鲁迅是不会理会的,那种欣然得胜的报复之快感,周作人大概能够体会到吧。

解志熙先生的考释,解笔者之大惑,得到他的同意,照引如上,作为对鲁迅《无花的蔷薇》诸文之“蔷薇”的解释。

下面,再看“兄弟失和”之后,《〈阿Q正传〉》在周作人自己文章中的回声。

首先,承接上文关于“蔷薇”的讨论,且看《〈阿Q正传〉》中的“蔷薇”一词,经由“兄弟失和”的绝交信,在周作人的文章中出现的情况。

1922年3月19日发表《〈阿Q正传〉》之前,1922年1月22日,周作人发表的著名的《自己的园地》一文中,“蔷薇”一词出现了五次。[31]这篇文章中的“蔷薇”一词的出现和使用,似无讨论的必要,但这里出现的“蔷薇”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自己的园地》与周作人的另外一篇文章——1925年的《元旦试笔》——密切相关。《元旦试笔》云:

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我当初大约也只是租种人家的田地,产出一点瘦小的萝卜和苦的菜,麻糊敷衍过去了,然而到了“此刻现在”忽然省悟自己原来是个“游民”,肩上只抗着一把锄头,除了农忙时打点杂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工作可做。[32]

《自己的园地》中,反复说的“蔷薇”,在《元旦试笔》中不见了,变成了“瘦小的萝卜和苦的菜”。为什么?原因似乎、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刚刚“兄弟失和”,周作人不愿重复他在绝交信中“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这句伤心之语中的“蔷薇”这个关键词。“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以前”当然是指“去年”之前,实际上是指1923年7月18日交给鲁迅绝交信以前,因为《元旦试笔》发表于1925年1月12日的《语丝》,写作时间应该稍早,在发表时间之前,那么写作时间可能是1924年12月,所以周作人所谓的“去年”即1923年;“现在”则恐怕是周作人故意淡化“去年”的“兄弟失和”事件影响的一种修辞性的说法,避免读者直接联想到“兄弟失和”事件。可见“兄弟失和”之于周作人的一个重要的思想影响,就是所谓的“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这种幻灭感。事实上,“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一句,与绝交信中的“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一句,词汇多有相同,句式几乎一致,于此可见,虽然周作人在《元旦试笔》以“瘦小的萝卜和苦的菜”替换了“蔷薇”这一敏感词,实际上还是没有完全掩饰得了他所抒发的人生感慨,并且这种感慨其实就是源于“兄弟失和”而来的抒情冲动。

但是,也不是说,在“兄弟失和”之后,周作人一直都是刻意回避出现在绝交信中的“蔷薇”这个敏感词。也有出现的时候。1923年7月25日,时间距离他写绝交信刚刚一个星期,他写了《〈自己的园地〉序》。文章由说明自己编辑《自己的园地》中的文章说起,说到这些文章不过是“几十篇无聊的文章”——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人生的弱点——想象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我并不想这些文章会于别人有什么用处,或者可以给予多少怡悦;我只想表现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此外并无别的目的。[33]

这段话是周作人所有文章中绝无仅有的直白而幼稚的浪漫感伤的文字,一反周作人特有的文字风格。这段话中的“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一句,几乎就是绝交信中的那句“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的复写。正是这一句提醒我们:周作人在这一句前后,所抒发的是文字直白而幼稚的浪漫的感伤,诉说什么“寂寞”、什么“寻求想象的友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时间仅仅一个星期之前“兄弟失和”事件的刺激。“兄弟失和”事件的刺激,竟然使得一向颇为冷静、清明的周作人,写出如此毫无冷静、清明可言的文字,可见周作人也有这样丧失理性的时候,并且是表现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之中。难道是因为“兄弟失和”的后果,周作人不仅仅失去一个生活上可以依靠的兄弟,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文学事业上难以再有的同志,一个人生道路上的极其重要而可靠的引路人,一个精神、灵魂上的挚友,使得他顿感虚空,精神打击之大,以至于此?也许这也正好说明,绝交信中的“蔷薇”这个敏感词,何以再出现在《〈自己的园地〉序》之中,并且不是孤立地出现,而是竟然以近乎复述绝交信中原话的形式出现。绝交信没有公开,《〈自己的园地〉序》之鲁迅以外的读者,当然不会以为“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一句有着特别意味的言外之意,只有鲁迅才能意会这一点,那么周作人是以此文向鲁迅这个特殊的读者暗示,序言所谓的“寂寞”“寻求想象的友人”云云,言外之意在于:“兄弟失和”之后,因为失去了鲁迅这个特殊的“友人”而“寂寞”,现在即使为排遣“寂寞”而寻找“友人”,以得到精神的“慰安”,这“友人”不仅不可能是鲁迅那样的特殊的“友人”,并且也只是“想象的友人”而已。或者说,周作人的言外之意是:“兄弟失和”之后,他现在要“走自己的路”,要“寻求”新的“友人”了,尽管这“友人”只能是“想象的友人”。否则,序言中的“我平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一句,实在令人有些费解:既然“平常”已经有了可以“谈话”的“友人”,为什么现在还要特意“寻求”什么“友人”,并且是什么“想象的友人”?

其次,继续考查“兄弟失和”之后,“蔷薇”之外,《〈阿Q正传〉》在周作人那里还有何回声。

《〈阿Q正传〉》中论述《阿Q正传》的艺术特征,集中论述“反语”这一“笔法”,并且进而用“冷的讽刺”“冷嘲”这样的概念加以界定,然后一一点出“笔法的来源”,最后这样进一步作出比较分析和理论说明:

这篇小说里收纳着许多外国的分子,其结果是,对于斯拉夫民族有了他的大陆的迫压的气氛而没有那“笑中的泪”,对于日本有了他的东方的奇异的花样而没有那“俳味”。……多理性而少情热,多憎而少爱,这结果便造成了“山灵的讽刺”(Satyric.Satire),在这一点上却与“英国狂生”斯威夫德有点相近。[34]

据此,可见周作人所谓的“反语”“冷嘲”,也就是西方文学理论和批评中的“反讽”(Irony)。鲁迅小说——包括《阿Q正传》——的这一艺术特征和技巧,美国学者韩南在《鲁迅小说的技巧》一文中[35],进行了深刻而系统的论述,可以看作对周作人最早发现的一个极为有力的证明。上引周作人这段话中提到的英国作家斯威夫德(现在一般通译为“斯威夫特”),以散文著名;散文与小说,是不同的文类,也是不同的文体,周作人所谓“在这一点上却与‘英国狂生’斯威夫德有点相近”,这是极有见地的说法。

周作人在“兄弟失和”不久,就发表了斯威夫特作品的译作,值得注意。首先,1923年9月7日发表斯威夫特《育婴刍议》的译文[36]。“兄弟失和”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发表这篇译作,这说明他并没有因为“兄弟失和”而忌讳发表自己在评论《阿Q正传》时所说的与《阿Q正传》“有点相近”的斯威夫特作品的译文,并且似乎也可以说,周作人似在以这种特别的方式暗示某种难言之隐。第二,周作人在1923年9月5日写的这篇译文的后记的末尾说,这篇译文是“前年”翻译的,但在后记的开头却说自己以前只是看到《育婴刍议》的一部分,“它的全文终于未见,直到今年在上海买到《斯威夫德选集》的时候”,可见“前年”之说不确,即使“前年”翻译了,也不是全篇的翻译,“今年”至少是补全了译文,翻译了以前没有见到的部分。第三,周作人在后记中说斯威夫特散文“冷嘲”“反话”,这正是他在评论《阿Q正传》时所谓的“反语”“冷的讽刺——冷嘲”;后记中还说自己“爱好深刻痛切之作,仿佛想把指甲尽力的掐进肉里去,感到苦的痛快”,此说似乎颇有言外之意,因为斯威夫特的散文固然是“痛切之作”,但我们同时也知道,他在评论《阿Q正传》时,不是说过《阿Q正传》“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这样的话吗?

第二次,与第一次发表的时间,相隔一年多,1925年1月19日,发表《〈婢仆须知〉抄》[37],这是斯威夫特《婢仆须知》的节选。译文之前有周作人写于1924年12月20日的“小引”。其中说:《育婴刍议》“是我所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婢仆须知》“是斯威夫德的最粗暴刻毒的讽刺之一”,“明明是一种巧妙的反语”。这与他在《育婴刍议》的后记中所说的话,几乎是同样的话,意思也几乎同样。发表这篇译文,周作人有着和发表《育婴刍议》译作一样的特殊用意。

更进一步的问题,则是周作人在刚刚“兄弟失和”后就连续发表了两篇斯威夫特作品的译文,并且分别在译文的后记和“小引”中一再重复那些很容易让人想起他在评论《阿Q正传》时所说过的话,究竟有何特殊的用意?究竟在表达什么难以言说或不便明言之隐?难道是以这种方式向读者表明,他不会因为“兄弟失和”而改变自己固有的诸如对作家和文学作品的评论的基本思想和评论?甚至如他清楚地知道的那样,鲁迅是他的这两篇译文及其后记、“小引”的最为“理想的读者”,因而是在以此向鲁迅传达什么言外之意?

翻译斯威夫特的作品,并且发表,也不是孤例。更为重要的,同样是在“兄弟失和”之后,周作人继续翻译、介绍显克微支的作品,公开发表。斯威夫特的作品,与周作人的《〈阿Q正传〉》有重要的关联。显克微支的作品,则不仅仅是与周作人的《〈阿Q正传〉》有重要的关联,而且也是鲁迅十分称赞、喜爱并受到很大影响的作品。还有一点,鲁迅十分重视显克微支作品的翻译。1921年8月17日,鲁迅在给周作人的信中说:“我想,老三于显克微支不甚有趣味,不如不译,而由你选译之,现在可登《新青年》,将来可出单行本。”[38]——本节的文字已经很长了,限于篇幅,对于周作人在“兄弟失和”之后翻译显克微支作品的讨论,暂时从略。

注释:

①关于周作人《〈阿Q正传〉》对《阿Q正传》思想内涵和艺术特征的分析,笔者已在别的论文中讨论,《周作人的〈阿Q正传〉论述》,见拙著《论“京派”》,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65~74页。又,关于周作人《〈阿Q正传〉》的一个十分突出的思想特征,参阅拙文《哪里来?何处去?——论周作人的五四文学观》,见北京大学中文系“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之一《重回现场: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②③④⑥[12][14][21][33][34]周作人《〈阿Q正传〉》,载《晨报副镌》,1922年3月19日。

⑤鲁迅:《摩罗诗力说》,引自《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0页。

⑦《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页。

⑧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⑨《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页。

⑩[11][19][22]《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82、82、82、419~120页。

[13]毕婧:《反浪漫的叙事——鲁迅“五四”时期的文学思想和创作的特征》,见2018年9月22—23日北京大学中文系召开的“周氏兄弟与文学革命”学术会议的论文集(打印本)。

[15]舒芜对鲁迅与周作人在“兄弟失和”之后的关系,最有研究,比较全面而深入、细致,有一组文章,如《周作人对鲁迅的影射攻击》《鲁迅、周作人失和决裂后的间接联系》《鲁迅、周作人后期的相同点》等,见舒芜《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16][25][26][28][29][30]《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6~377、255、255、255、258、291页。

[17][18]许广平:《所谓兄弟》,引自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作家出版社1961年版,第49、50页。

[20][33]《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187页。

[23][2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0、319页。

[27]这里所说的几篇文章,均发表于《语丝》,分别为以下各期:1926年3月8日,第69期;1926年3月29日,第72期;1926年5月17日,第79期;1926年5月31日,第81期。

[31]《晨报副镌》1922年1月22日。

[32]《语丝》第9期,1925年1月12日。

[35]见[美]韩南《韩南中国小说论集》,张隆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36]《晨报副镌》1923年9月7日。

[37]《语丝》第10期,1925年1月19日。

[38]《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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