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危机或无法言语的主体※
——谈《阿Q正传》中的叙事声音

2019-05-22 18:39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阿Q正传视点阿Q

内容提要:对《阿Q正传》的解读历来就有多种角度,有从启蒙和国民性批判的角度进行解读,也有从革命角度认为阿Q代表了未觉悟的农民;但也有论者从阿Q身上读出革命的潜能。为何对同一个文本会引起如此复杂、对立的认识呢?本文认为,关于阿Q的争论和鲁迅对启蒙的复杂认识及鲁迅在处理启蒙困境时所制造的叙事机制有关。本文将通过对小说文本所使用的反讽叙事人、公共发言声音、叙事搁置和方言拟态、幽灵视点和自由间接引语等叙事机制的分析,对《阿Q正传》中的叙事声音做讨论,并希望能由此回应鲁迅所面对的启蒙及其危机问题。

《阿Q正传》刚出版时,周作人就从“中国一切的‘谱’”这样的国民性批判的角度进行解读①,而后这种启蒙主义式的解读就一直是主流。然而阿Q除了是中国人也是下等人,所以对阿Q的批判也意味着对下层阶级的批判,这在20世纪革命的语境里就会引起争论。事实上历史上的争论相当激烈,而延续到近年,一些学者又开始从阿Q的革命面解读这个作品,如汪晖的《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就是影响较大的一个研究。②

汪晖此文强调革命、弱化启蒙,在阿Q身上找更积极的东西,将阿Q的造反看成革命的胚胎,这应是从木山英雄、伊藤虎丸的脉络发展而来的。可强调阿Q的革命性是否有过度阐释之嫌呢?特别是如果阿Q是革命的,那我们怎么才能把这个阿Q和负面的阿Q统合起来呢?本文希望通过对文本的叙事声音的分析来回应这些问题。叙事是个老问题了,周作人、郑振铎在很早时候就提过这小说叙事声音不一致。③但到底如何及为何不一致?对这个问题的细致讨论尚未充分展开,本文想在这个方向上做初步尝试。

一 反讽的入场声音与盲从《新青年》的做传人

让我们先从小说的入场声音谈起。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要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结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④

研究者一般认为《阿Q正传》的开场拟用了说书人口吻,这其实是不准确的。传统艺人讲书,开场总要有几句定场诗,这是在暖场,在郑重其事地建筑一个语言世界,并定下庄严肃穆的权威调子。可这个开头里叙事人不仅暴露自己,还怀疑立言的能力及动机,产生的效果是反讽的。按布斯在《小说修辞学》里的说法,这样不可靠的、反讽的叙事人多出现在更现代的文本里,这和现代作者对叙事控制缺乏信心有关。⑤

事实上这个现代的、放松了的控制、略显滑稽的开场和果戈理的调子更接近。⑥这里介绍阿Q和果戈理的叙事人介绍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也很相似,他们都东拉西扯,并营造轻松、戏谑的氛围,而这戏谑据巴赫金的看法有反抗古典文本的效用:叙事人戏谑一些草根人物,这些人物身上的民间的粗鄙被活灵活现地展示,于是文本也就能打破古典严肃文体的禁锢。⑦从这个视角看,喝了酒称自己姓赵的阿Q类似俄国讽刺类作品里的傻子,他一面用丑态给读者带来欢乐,另一面却又是秩序的鲁勇的破坏者,所以愚钝里又显出几分可爱。当然这样的主角虽是活跃的,却不免要被矮化,当叙事人对他评头论足时,人物的内心会被漠视,但鲁迅也同时矮化了叙事人,这就使他的叙事策略比果戈理更现代。在小说最初的调子里,不仅阿Q自轻自贱,叙事人也有些轻贱,事实上鲁迅一面让叙事人戏谑阿Q,一面也画出了这个叙事人的轻浮,这就达成了一个反讽的复合视角。

那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入场声音?“我要给阿Q做正传”不正体现了启蒙者为平民创作文学的文化政治抱负吗?叙事人为何要自我怀疑?我们在小说一开始就碰到了令人疑惑的不和谐,而这里的犹豫往深处说更关涉启蒙主义的一个困境:一方面新文化要求阿Q登上舞台,另一方面这些国民主体暂时只能靠知识分子来书写,可知识分子应如何塑造他们?在一个症候性的段落里,鲁迅的叙事人告诉读者他的做法“近于盲从《新青年》”:

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⑧

茂才公是靠不住的,从新文学作者立场看,茂才公所代表的封建士绅是不会顾及阿Q的真实生存的。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本土旧资源对塑造新国民不再有效,那么追求“洋字”——即用西洋现代性视角来形塑阿Q——是否可行呢?

照周作人的解说,鲁迅是用了这种视角的。周作人说鲁迅用“Q”字来命名是因这个Q字的尾巴像清季中国人的辫子。⑨拖着辫子的清朝人形象是近代以来一个典型的隐喻形象,往大里说,可说阿Q就是野蛮中国人的形象。但如我们深究国民性话语的谱系,我们会看到一个被称为殖民现代性的过程:首先,西欧启蒙话语建立了“文明—半野蛮—野蛮”的等级谱系;然后,这套叙事经由福泽谕吉等被转译成日本人对东亚的认识;再然后,这套形象又成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国民性的批判体认。⑩殖民现代性的说法认为殖民主义和启蒙主义联系密切,这自有不近历史情理之处,但也有启发性,如有一点显而易见,即阿Q很不同于鲁滨逊、于连,后者是资产阶级以自己面目塑造的英雄,但阿Q身上却铭刻着启蒙者的憎恶和对下层的偏见。塑造这样的阿Q真是为了让阿Q说话吗?斯皮瓦克在《庶民能说话吗?》[11]里提出,印度的庶民及女人不仅在旧印度无法发声,她们在由印度现代知识分子所建立的现代印度也无法发声,阿Q是否是这样的无法言语的主体?

如何形塑现代中国的主体是很复杂的问题,单就《阿Q正传》来讲,我们看到鲁迅在塑造国民性形象的同时也让叙事人做了让步,说“自己也很抱歉”,是“近于盲从”。“盲从”这个词自然有讽拟保守派腔调的意思,但如若我们结合叙事人的自轻自贱,及文中几处对胡适派的讽刺(“速朽的文章”“历史癖与考据癖”),及考虑到鲁迅1920年代初在科玄论战、进化论等问题上与《新青年》的抵牾,我们可论断这里至少显示出鲁迅在遵奉启蒙话语时的不安。事实上在“传阿Q”和让阿Q发声之间有矛盾——康德说启蒙是要让每个人都摆脱他人的思想钳制[12],可18世纪知识分子在向下层宣扬科学时,也是在向他们“灌输”知识。而高远东也早就指出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有权威主义一面,有“对于启蒙对象的精神个性和尊严的漠视倾向”[13],而事实上启蒙本身就带着一种将自己的知识价值绝对化、压制他者价值及生存的强力意志。但鲁迅很早就对这种启蒙意志提出过批评:他在《破恶声论》里反对晚清启蒙人士借科学破迷信,认为这会使农人“心夺于人,信不繇己”[14];而鲁迅也不仅仅是在《阿Q正传》里矮化作传者,在《头发的故事》《故乡》《端午节》《一件小事》里,他对新知识分子都做了矮化。

这就和早两年他写“随感录”或《狂人日记》《药》时不同,这个变化怕和知识界思想氛围的变化有关。这时从激进方向批判启蒙的声音已较多,如爱罗先珂在《智识阶级的使命》[15]里批评知识分子与民众隔绝,认同俄国知识分子“到民间去”。另外当时《新青年》派还受到虚无青年的挑战,与鲁迅相关的一例是朱谦之和他的《教育上的反智主义》[16],鲁迅的《智识即罪恶》即针对朱的“智识是脏物”的说法而发,而这一说法又来自瞿秋白的《智识是脏物》一文[17],该文发展蒲鲁东的观点,提出私有制使知识被知识分子占有,导致知识上的贫富分化;朱谦之则认为教育会扼杀真情,提出反智的“主情主义”主张。

鲁迅既不认同爱罗先珂理想的自我牺牲,也不认同朱谦之的主情平等[18],但这些批评恐怕对他并非没有影响,鲁迅此时屡屡反省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体现,而另一些时候鲁迅则更接近尼采的斗争与憎恶情绪。鲁迅在1920年完成了对《察拉图斯忒拉的序言》和《工人绥惠略夫》的翻译,照中井政喜的说法,这时鲁迅受一种“暗”的、无治的个人主义思想影响。[19]《头发的故事》里N先生满怀怨恨地对民众“拼命地打了几回”,这暴打乡民的行径虽在程度上差一些,性质上却和绥惠略夫对群众射击的行径和情绪类似,由此我们可窥探到鲁迅此时强烈的“憎”和“暗”的思想。

所以入场声音的反讽或源自鲁迅的内心矛盾。此时鲁迅对知识者怀疑,但他还是要批判阿Q,一面批判一面又要回想,这就造成了阿Q的复杂。接下来我将探究鲁迅是如何用一套既操纵又造反的声音装置来呈现这种复杂性的。

二 “看那!”——公共发言人眼下的“阿Q相”

“优胜记略”两章有很多被后人津津乐道的阿Q相,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但如果从叙事声音角度来重看这些阿Q相,又能得到怎样的新解呢?从第二章开始,叙事人不像序章里那样不安,他开始安心讲故事,于是矮化的形象也有所遮掩。但一种独特的叙事姿态还是容易被捕捉到,如周作人看到的冷嘲,哈南发现的俯瞰,刘禾则提出高高在上的中国叙事人[20]这些评论家都不仅看到了被描摹出的阿Q相,也看到了看阿Q的那个人,这个叙事人我下面用未庄公共发言人来称呼它。这个人熟悉未庄,有一些旧学新知,对阿Q则是居高临下的:

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21]

这样的叙事姿态在小说前半部分较常见,公共声音先发一番议论,然后再对人物做评价,这是一种霸道的姿态。本来五四的主潮是自我表达,这样的干涉叙事会引起读者反感,如刘半农在《新青年》三卷一期的“通信”栏对《老残游记》的抱怨就属这类情况。更何况这个发言人也不大高明,如在讲述阿Q女性观时就暴露了自己的陈腐,而本例“看那”这样的词也突显了他的傲慢。但有意思的是,即便读者知道发言人不高明,却不怎么抗议他所发表的对阿Q的意见。我们还可看下面这个更明显的例子:

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22]

这里阿Q做出一些动作,叙述人则在高处看他。可叙事者即便能看到阿Q的动作,甚至看出他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可“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这样的心理他又如何能知晓?——事理上讲,我们若在路边看一个人扇自己嘴巴,多会对他同情,很难做出“这个人没有内心”的推断。可为什么在这个场景中,阿Q的滑稽相却容易被读者顺畅接受呢?

这涉及一个美学问题,即读者到底是怎么获得真实感的?陈平原曾谈及林纾的一个看法,即“诗情悲恻,人人传颂,固未察其无是事理也”[23]。从修辞角度讲,只要“诗情悲恻”,在美学效果上让读者觉得真,事实逻辑是不甚要紧的。读者愿意接受阿Q,当然和鲁迅的修辞有关——鲁迅绘的阿Q相是生动活泼、参差铺展的;不过要达到“人人传颂”,怕还要涉及特定读者的阅读期待:读者会信以为真,很可能因他们早准备相信。宗教徒多不会怀疑上帝;晚清新小说的读者也不反感《老残游记》,而阿Q相之所以能被传颂,一个重要原因怕是它本就是知识分子所熟稔的国民性话语的产物,换句话说,这个公共发言人不过将大家都认可的一套意识形态具象化了。

这就涉及当时的启蒙知识分子向下看民众的姿态,就此《新青年》群体对平民文学的态度可和欧洲自然主义的情况参照对看。平民文学要求书写平民,欧陆自然主义主张对下层做科学研究,两者历史语境不同,言说姿态却有类似。比如胡适在《新青年》中谈他看霍普特曼的自然主义戏剧《织工》,在指出这个戏剧只突出群像不写内心后,胡适谈道:“盖此剧所写一般愚贫之工人、其识不足以知其所欲何事。其言尤不足以自白其所志在。”[24]而陈独秀在《现代欧洲文艺史谈》[25]中大谈自然主义的好处,却对自然主义写下层时的诸种成见没有察觉。再有陈嘏在《新青年》上译龚古尔兄弟的《基尔米亚》序,而这个序将下等社会声音定为“无价值之阶级甚卑猥之不幸”[26]。这些写下层的倡议背后都有一种“看那”的姿态,这恐怕和中西知识阶层的社会优越感有关。不过在阿Q问题上阶级偏见又和国民成见结合在一起:启蒙知识分子往往让自己同处铁屋内和铁屋外,从外面接受先进文化,向内对中国进行批判。于是在这套意识形态下,“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就被认为是对中国下等人的真实呈现。

这种干涉性叙事在另一些读者那会引起批评是可想而知的。如钱杏邨就指责这种描写“俏皮刻薄”[27],仲回将它批评为“隔岸观火”[28],而成仿吾直指鲁迅的“自然主义”[29]。这种批评若是针对公共发言人是准确的,但若把鲁迅等同为公共发言人,则是对鲁迅的叙事机制有些掉以轻心。在五四启蒙氛围里鲁迅用力绘了阿Q相,确有些隔岸观火;但鲁迅不也让这个尖酸刻薄的叙事者暴露了吗?当然在第二、三章,这个反讽是微弱的,但它已为第四章小说叙事的造反做好了铺垫。

三 “我和你困觉”:摹仿、方言与叙事休止

郑振铎说,阿Q后来的发展“似乎连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写作时也是料不到的”[30],这个观察或许不错。《阿Q正传》前三章是静态的故事,阿Q只是一些约定俗成的形象,但从第四章开始,阿Q的恋爱、生计、革命、死亡环环展开,这就出现了一个“料不到”的阿Q。然而作者为何会“料不到”人物呢?这背后涉及与摹仿和叙事有关的美学问题。关于语言如何触及现实,阿多诺有一个说法,他说当人们去描摹某个对象时,总会首先将自己的理念投射在对象上,对象一开始也只能呈现被理念捕捉的部分;但这只是第一步,阿多诺谈到在词捕捉物的过程中物的那些更原始、更不安分的部分会与叙事黏合在一起,它们会迫使叙事去触及到它们,并最终引诱叙事参与到反抗概念的斗争中。[31]鲁迅在写作阿Q时是否也发生了类似的词与物的对抗呢?鲁迅一直有把阿Q诉诸文字的冲动,这冲动一开始也呈现为观念投射,但从第四章阿Q开始贴近自己的爱欲生死,而随着这些与阿Q更切关的事件的出现,小说的叙事声音也发生变化。我们从下面这个段落可看出一些端倪:

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事,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放其心”了。[32]

这里出现了两个声音。一是阿Q自己的:阿Q想到将来要有人供饭,考虑起女人来;阿Q摸了小尼姑头皮,身体有了渴求;阿Q最后决定向吴妈求爱,这除了身份较接近,还因为吴妈对阿Q不错,愿意和他说话:总之生计、性欲、情感的自然需求让阿Q想要女人了。但这个想法却在随后的声音里被编织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敖之鬼馁而”的古训里——鲁迅有意用了冷僻的古语,强化了这些圣人之徒意见的面貌,而关于这些古训,鲁迅明确谈道:“现在我们所能听到的不过是几个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为了他们自己;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33]这就说得很明白了。所以阿Q最后“不能收其放心”是非同小可的,在这里阿Q的声音开始要争夺意义。阿Q要女人这么自然的事,就非要符合古圣言辞吗?

“不能收放其心”在叙事上的具体表现,就是未庄发言人的声音里不断被插入阿Q回闪的念头——“女人”或者“……”。这就造成了叙事干扰,读者一面继续在听叙事人讲故事,一面却撞到阿Q刺耳的念头。读者此时虽依然不太能懂阿Q,却不会不感受到这些在“……”中埋藏着的真实的东西。终于叙事声音在一个瞬间被悬置了,在这一刹时阿Q做出了一个野蛮的举动: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一刹时中很寂然。[34]

这里的寂然就像音乐里突然出现的休止符,让我们仔细感受下这个时刻。这个段落里有两个时间,一是叙事人讲述阿Q故事的时间,这是个外在时间,在这里阿Q已被枪毙了。二是这个“一刹时”,这个词提示着当下:时间定格,读者被拉到灶间,目睹阿Q跪下,听到他呼喊“我和你困觉”。如用本雅明的话说,前者是一个同质的时间,而后者是阿Q生命的本真时间,“那种能唤起嫉妒的快乐只存在于我们呼吸过的空气中,存在于能和我们交谈的人,或本可以委身于我们的女人身上”[35]。阿Q自己的时间出现了,这就挡开了未庄叙事人的干涉,阿Q举动突兀、情感激烈,读者也就容易被带到阿Q的时间里,并和阿Q一起直面他的生命爱欲。鲁迅在这里让阿Q在叙事上完成了一个造反。

我们可更细致地看看这个造反。这里首先是非理性的行动,阿Q抢上去,突然跪下。这个行动茂才公和地保都判定为造反,这怕是没有冤枉阿Q,阿Q这个野蛮行动确让整个未庄受到了惊吓:之前阿Q是可笑之人,之后阿Q让人骇怕。汪晖在这样的瞬间看到“向下超越”的启蒙,这是有见地的。[36]康德的启蒙接续了斯多葛派传统,强调用理性克服感性,用文明克服野蛮;但尼采却激烈批判基督教的禁欲与苏格拉底的理性,强调狄奥尼索斯那种撕碎身体的强度,而鲁迅对启蒙的认识应和后者更相关。在创作《阿Q正传》前不到两年,鲁迅刚完成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的翻译,而他熟读的阿尔志拔绥夫也被认为和尼采的思想接近。那么尼采对丧失生命敏感的末人的批判,及对敢于直接行动的狂人的赞颂,是否融入到了阿Q这个形象了呢?[37]这值得进一步探索,不过这里我们至少可指出,阿Q在这一跪之后,开始了从爱欲到生存、从复仇到革命的本能之路。

而伴随着这个行动,阿Q说出了自己的语言:“我和你困觉!”鲁迅突然插入“困觉”这个方言口语不是随意的。当阿Q要反抗叙事语言对他的规约时,他令人听不懂的方言是最让语言的统御者不安的,它会有力地打断流畅的叙事。于是一旦鲁迅要对阿Q做更逼真的拟态,他就会自然想到他的土语,前面鲁迅已多次用“女人”和“……”来拟态了,现在在叙事造反的关键时刻,与阿Q跪下相呼应,鲁迅让阿Q直接说出粗粝、野蛮的土语,就从语言上帮助形成了造反的冲击力。而在鲁迅那里粗鄙的方言是有积极意义的,鲁迅在《破恶声论》里就说人的自性只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38]。《破恶声论》是1908年所写,这里的语言观应承袭于章太炎。1909年章太炎完成了他最看重的两个著作《新方言》和《齐物论释》。在《新方言》里,章太炎将古语和方言作为语言创新的来源,这是他“礼失而求诸野”的举措。而支持他这个激进语言观的,是他在《齐物论释》中阐发的齐物平等思想,在《齐物论释》的一处,章太炎用“尧伐三子”故事批判了“以文明开化野蛮”的残酷,呼吁应保存像蒿草一样弱小却自存着的生命。[39]从《破恶声论》到《〈阿Q正传〉俄文本序》再到《门外文谈》,鲁迅一直坚持着这套激进的语言观和哲学观。而如果农人身上的野蛮有自然正当,那么直接讲出这些冲动的土语当然要被赋予特别意义。这么说来“困觉”事实上在《阿Q正传》这个白话文本里圈定了一个极特殊的领地:虽然仅此一次远不足以表征阿Q的内心,但鲁迅由此提醒读者去牢记阿Q被封存在权力话语之下的自然生命的遗迹。

四 说不出却听得到的“救命”声:幽灵视点与自由间接引语

当然仅一两个方言词远不能建立阿Q的语词世界,方言在叙事造反上的意义主要在否定性方面,通过否定,它让叙事声音能在突进阿Q心理上迈出更关键一步。现在让我们具体看看这一步是如何迈过去的。我们知道小说最后有一个阿Q生命意识涌现的情境: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40]

阿Q到底有没有喊救命呢?阿Q没有说,但读者分明听到了。我们可往上再看一段,那里写阿Q死亡时看到层层叠叠的眼睛,这很像狂人的心理描述,可阿Q怎么成了狂人?再者,从什么样的角度可以看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如果叙事视点是这些眼睛中的一个,或是在俯瞰,是看不到的,叙事者只有顺着阿Q的眼光去看才能看到这些眼睛。这也就是说此时叙事视点和阿Q的视点已几乎重叠——说几乎重叠,是因为有时叙事者还会跳开去看阿Q——我将这个视点暂称作幽灵视点。正因为小说结束时读者已习惯这个幽灵视点,他们才能听到没有说出的“救命”声。

现在让我们再回想那个发出“看那”声音的鸟瞰视角,我们可能会惊异在不经意间小说叙事视角的变动如此之大。这个视角的转移是从第四章造反事件开始的,在这之后叙事人视点开始向主人公视点靠近,于是在阿Q外出求食时,对柄谷行人的现代个体来说相当重要的“风景”也出现了: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41]

在柄谷行人那里,风景的出现与认识装置的颠倒有关:个人从社群脱离,社群的公共视点转为孤独个体的内面视点。[42]而在第四、五章,小说视点也完成了类似的颠倒:阿Q在求爱造反中有了内在视点,同时他也因此被未庄排斥,成为一个孤独的游荡者。这在叙事上的后果就是原先的公共视角越来越失去认识阿Q的能力:在第五章作者开始断断续续地摹写阿Q内心;第六章由于未庄公共视点只能留在未庄,它就对离开未庄的阿Q一无所知,这样原来透明的阿Q就变得神秘;到第七章,革命导致整个传统社会发生危机,所以它的发言人退出了舞台。总之,小说后半部分的叙事展开已要求社群公共声音淡出,而随着它的淡出,阿Q的内面声音获得了空间。

而伴随着阿Q内面声音的扩张,以及幽灵视点替代上帝视点,句法层面上一种独特的叙事机制“自由间接引语”也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被大规模使用。这种句法在上半部里也零星出现,比如这个句子: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43]

这是个没有引号或“他想”、却依然被认出是人物语言或独白的句子,这个句子可改成“‘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我的——现在不见了!’”或“他想: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后两个句子中人物语言和叙事语言被清晰区分,所以文本显得透明。但这种区分的前提是读者相信叙事人能代言,不会有“如何能知道人物内心”这样的诘问。可一旦社会已然分裂,并由于阶级、种族、性别等造成了群体间的隔膜或孤独个体的出现,那么全知视角、读心术就都会被怀疑。在19世纪后半期,当自然主义开始大规模向女性和穷人开拓时,叙事语言能否代言人物的问题就浮现出来,于是全知叙事逐渐失去市场,自由间接引语被大量使用。

自由间接引语造成的美学效果相当复杂,不可一概而论,就《阿Q正传》里的使用而言,我以为一个重要功能是帮助人物声音逃脱叙事控制。这是理论家安·巴菲尔德指出过的一个技术手段[44],即一种使无声的言语被听到的技术——在自由间接引语中,语言虽被打扮成公共叙事语言,却暗中渗透了私人感情,而一旦读者被这些情绪感动,叙事语言的控制就被突破。如在引文这个句子前后,叙事者都在强调阿Q的麻木、健忘,但这里两个“很”,及“白”“亮”,及“现在”,及两个表达心情的“!”,又都在突出阿Q强烈的心理悸动,而一旦读者感受到这悸动,就会对叙事的判定产生怀疑。所以说这种句法机制就颠覆操控来讲,和下跪喊“困觉”达成的效果是接近的。

现在如我们从微观句子层面重看《阿Q正传》的后半段,我们会发现随着公共声音的衰弱,类似功效的句子频频出现了,比如:

他是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45]

或: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46]

着重号是我加上的,在第一例之前那个段落,洋先生不让阿Q革命,可很多读者不也认为阿Q不配做革命党吗?为什么这里假洋鬼子会显得如此可恶,甚至读者以为他“蓬头散发的像个刘海仙”呢?读者的感受怕是叙事效果所致,我们已谈到这时叙事声音已相当同情阿Q,而假洋鬼子是由幽灵视点呈现的,“刘海仙”也是阿Q的语言。而在这一段里,起首一句好像是客观描述,但一旦读者被骗进这个段落,并同阿Q跑了六十多步,就会被阿Q心里漫起的忧愁吸引,也就会替阿Q着想。鲁迅在叙事里不动声色地混入阿Q的心声,这是他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而现在“再没有”“绝不能”“一笔勾销”了。随着这些词反复叠加,阿Q的内部情感就涌入到读者心里,而读者就有了同情和痛恨。这种美学效果正是由幽灵视点与自由间接引语的结合所造成的。

我们再看最后一个例子。前面叙述人说阿Q临死时还想撑好汉、唱戏,对死麻木无知,这依然是启蒙主义语调。但在这个段落行文一下子转向一个现代主义调子,这时阿Q像存在主义个人一样,只将视点落在和他生命相关的人或物上。于是阿Q发现了吴妈,我们看到阿Q一下子沉浸到自己的时间中:“很久违”直接把现实此刻和记忆沟通,“原来”则突显阿Q的心理波动,读者于是强烈地感受到了阿Q找到“伊”之后的幸福与怅然,并又一次被拉入到主人公鲜活的记忆中,也感受到了阿Q心中的温情脉脉。

实际上这种透露阿Q的无声内心的句子以游击战的方式弥漫在整个小说的后半部分,特别在那些阿Q面临情欲、仇恨和死亡的关键时刻。正由于这种声音的潜移默化,读者在文本结束时才会被阿Q的生存体验紧紧吸附。事实上从反讽叙事人、公共发言人到叙事搁置和方言拟态,再到幽灵视点和自由间接引语,鲁迅一直在国民性阿Q的背后加上了叙事反叛的要素,于是读者就在听着可笑的阿Q故事的同时,也感受到另一个经历着生死爱欲,做过梦,有着憧憬和依恋,也郁结怨恨,最后绝望地喊着“救命”的阿Q。而当行文结束读者真切地听到阿Q的“救命”时,鲁迅就已经让无法言语的阿Q发出了声音。

注释:

①⑥仲密(周作人):《〈阿Q正传〉》,《晨报副刊》1922年3月19日。

②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3期;亦可见吴宝林文章《重返中国革命话语?——论今年对〈阿Q正传〉的几种新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1期。

③仲密(周作人):《〈阿Q正传〉》;西谛(郑振铎):《“呐喊”》,《文学周报》第251期,1926年11月21日。

④⑧[18][21][22][32][34][40][41][43][45][46]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2、514、389~393、523~524、519、524、526、552、552、519、545、551页。

⑤[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6~271页。

⑦[苏]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6~46页。

⑨周作人:《鲁迅小说中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页。

⑩刘禾:《跨语际实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75~108页。

[11]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收入 Cary Nelson,Lawrence Grossberge ed.: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pp.271-315.

[12]康德的《什么是启蒙》中对启蒙的定义, Schmidt,James ed.: What Is Enlightenment?,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p.58-59.

[13]高远东:《契约、理性与权威主义——反思五四“启蒙主义”的几个视角》,《鲁迅研究动态》第Z1期。

[14][38]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0页。

[15]爱罗先珂:《智识阶级的使命》,《晨报副刊》1922年3月6日、7日。

[16]朱谦之:《教育上的反智主义——与光涛先生论学书》,《京报》副刊《青年之友》1921年5月19日。

[17]瞿秋白:《智识即脏物》,《新社会》1919年12月21日第6号。

[19]中井政喜:《鲁迅探索》,知识产权出版社2017年版,第39~80页,第139~184页。

[20]仲密:《〈阿Q正传〉》;[美]帕特里克·哈南:《鲁迅小说的技巧》,张隆溪译,收入《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00~303页;刘禾:《跨语际实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98页。

[23]转引自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6页。

[24]胡适:《藏晖室札记》,《新青年》第2卷第5期。

[25]陈独秀:《现代欧洲文艺史谈》,《新青年》第1 卷第3期。

[26][法]龚古尔:《基尔米亚〈序〉》,陈嘏译,《新青年》第2卷第6期。

[27]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太阳月刊》1928年3月1日三月号。

[28]仲回:《鲁迅的〈呐喊〉》,《商报》1924年3月24日。

[29]成仿吾:《〈呐喊〉的评论》,《创造》1924年1月第2卷第2期 。

[30]西谛:《“呐喊”》。

[31]可参见Fredric Jameson在Late Marxism: Adorno or The Persistence of Dialectic 中的讨论,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2007,pp.94-110.

[33]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第84页。

[35][德]本雅明:《启迪》,张旭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65~266页。

[36]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

[37]美国研究者Peter Button在他的近著中认为,阿Q是一个尼采式的典型。 Peter Button:Configurations of the Real in Chinese Literary and Aesthetic Modernity,Leiden,The Netherlands:Brill NV,2009,pp.85-118.

[39]见章太炎在《齐物论释》中的讨论,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6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9~40页。

[42][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34页。

[44]Ann Banfield: “Narration and Representation in the Language of Fiction” in Michael Mckeon ed.: Theory of the Novel,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0,pp.493-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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