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返回了现场?

2019-05-22 22:19:48
新美术 2019年8期
关键词:景观建筑教学

王 澍

暑假里,去年已经毕业的我的博士研究生曾颖突然找我,说他已经联系好了学校出版社,要将他的博士论文正式出版,而且已经基本完成了校对,希望我给写个序。

我当然觉得很意外,因为如果是建筑系的,是我的博士研究生毕业的,这种事情一定会先问过我才会去做,毕竟博士论文已经是严谨的理论研究,是否可以出版需要慎重的考虑。曾颖在学院景观设计系任教,而景观系早前是从环境艺术设计系分出,从学缘上原是不同的,行事作风也显然不同。另外,曾颖个人的品性原本也是笨拙之余,多少有点冒失的。不过,我还是爽快的答应了,因为他这篇博文论文我花的时间颇多,前后改过数遍,最后的结果和他的初稿相比,有脱胎换骨的差别,好在曾颖面对论文修改的态度够好,我说的他都听的进去,至少是孺子可教的。唯有两点我始终觉得没有办法,一是语文,过去十年间我指导研究生论文写作的最深体会,是现在的学生语文底子太差,这导致他们阅读与写作的双重困难。反映在阅读中,是稍微艰深的理论文字就看不懂,反映在写作上,就是基本句子写不通顺。再加上用电脑打字,有很多顺手的错误,居然自己也不校对,于是老师就变成文字编辑。

曾颖的论文也不例外,第一稿就被我用红笔画满了叉,好在他为人还算朴实,很努力的一遍遍去改。但从最后拿出来的出版样书看,这样的问题仍然有,估计是已经改到他文字水平的极限,看到错误也不知道了,好在基本不影响阅读,这一代人大体如此。另外一个难处就是学术水平与位置的自我判断。要知道自己的论文从哪里来,自己现在是谁,是什么水平,在理论、文化、地域和专业中是什么位置,自己的研究价值如何?现在的博士论文,经常见到太多自说自话的东西,都想把自己包装成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原创者。我经常对我的博士研究生说,什么是理论能力?最基本的就是反思能力,我们平时在学院范围里说的话,仔细想想,反思一下,就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话都是有来源的,真正自己说的非常有限。认识不到这一点,最初步的理论研究都不可能开始。

曾颖让我印象深刻,并不是因为他的语文特别差,与这几年的研究生比,他还算好的,只是他有一些平时口语说话的习惯经常带入文章里,导致句子不通顺而已!而这通常很难矫正。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交的第一稿。我知道他想总结自己在宾大学习的体会,这几年,他有若干次主动找我,谈他的体会,谈他对景观设计教学的看法,谈他自己教学实验的心得。我觉得有意思,就鼓励他在教学中大胆尝试。我也见过他的教学成果展示,确实有一些和以往景观系教学完全不同的新东西出现,无论是面对场地的态度,还是学生制图的方式都有跳跃性的改变。我有所保留的是,这是老师学生自觉的变革成果,还是老师把自己在宾大所学直接搬了过来?在变革开始,直接拿来也是可以的,但问题是,如果让学生产生自觉意识属于要求过高,那么老师自己是否有自觉意识?证据就是,我看到曾颖拿出来的个人创作,和他的教学在意识上完全不在同一个语境中。

我经常对学生们说的另一句话是,你们经常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你们经常看不懂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这正是我们这里实验建筑教学的一个特点,我们主张实验之前不预设概念,直接面对材料和现场,我们也反对那种设计之前掉书袋的做法,我们强调过程。结果就是,在建筑学院到处可以发现让人兴奋的设计,创造性的痕迹比比皆是,但这些成果并不能直接转化为具体的设计。甚至这些成果已经明显具有原创性的语言特征,转化也不会自动发生。曾颖拿来的第一稿就很典型,那基本上就是几篇流水账式的教学记录。好处是,曾颖品性朴拙,他还没有学会包装自己,不会用自己都不甚明白的流行学术术语为自己添油加醋。我记得,读完他的第一稿,我对他说,你带的设计作业远比你想象的重要,要认识这一点,最基本的路径应该就是把你在宾大所学的全部过程完整梳理一下。你应该想象自己是系主任,你需要完全重新打造课程体系,这个空谈不行,必须落实到每一门课的设定,落实到教学法。另外,要意识到一点,当你在那里学习的时候,宾大景观变革后的课程体系已经成型,但这一定经历过一个甚至十年以上的过程,未成型时往往是最有思考状态的,是最真实的过程。除此之外,宾大和中国近现代建筑教育系统的形成有特殊关系,可以说,宾大是国内主流建筑教育体系的最初来源,而且一直到现在仍然有重要影响。这个影响往往存留在我们不经意的地方,比如说如何画图,制图学经常不被认为是理论性的,但它可能比我们所认为的更深刻的影响着我们思考的基底。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把宾大景观的教学方式引进是有意义的?甚至可以说,景观设计教学的变革可能体现出整个建筑学教学的颠覆性变革,这不仅在世界上,也在一种中国当代本土新建筑的教学上会形成突破。

曾颖品性的朴拙,体现在他一旦听明白了,他就会踏实的去做。我让他尽可能事无巨细的回忆他在宾大所学的,不要泛泛,要落实到具体的教师,一门课一门课的过。从第二稿开始,他就一章一章的拿来。于是写出来的东西越来越言之有物,和第一稿的质量天差地别。逐渐的,我想他开始明白整个宾大景观设计的教学是如何构建的。这不仅是一门门课程,也是整个课程体系的发展历程,是若干重要教师思考与探索的集合。也就是在这个写作与回忆过程中,曾颖开始问出一些真正的问题来。

比如“画画”和景观设计的关系,有用没用?中国美院的景观系承袭了环境艺术系的基础教学,学生学设计之前要再学“画画”。素描与色彩,增加一些建筑的徒手画和速写练习,就已经算是特色,这些年又尝试用素描手法摹写山水画与假山石,就已经算是教学改革了。但曾颖看似质朴的问了这个问题,并联系到东南大学八十年代开始的教学改革,问的问题于是变成现代建筑设计的基础到底是“画画”更有效,还是从做“模型”开始更有效。之所以说曾颖问的是个真正的问题,看似一个小问题带出的是一个大体系,因为中国美院的环境艺术专业作为中国第一个在美术学院里开创的建筑相关专业,基本上就是一个简化版的东南大学建筑系。要多安排艺术课程,就只能简化其他课程,包括设计课程。本质上,美术学院的老师相信艺术发生于感官经验而不是知识。更重要的是,东南大学可以说是中国各大学建筑教学体系的母体,而东南大学的这个体系就是1920年代末期由美国的宾大传入,本科建筑设计学习开始于“画画”这个传统当然也一并传入。质疑“画画”作为设计基础的价值,改做“模型”,尽管当年在东南大学并没有取消“画画”课程,但这种质疑本身就已经是相当的离经叛道的。当时我也在那里学习,亲眼目睹了这些事情的发生。曾颖发问的质朴,也在于他从这个疑问,直接跳到反对画静物,主张现场写生,主张按设计教学的需要做现场的写生,从而一步跳到他要写的宾大景观设计教学改革后的教学方式。实际上,这个问题很不简单。建筑“如画”这个传统,从巴黎美术学院发生的是一种,从英国发生的是另一种,是否可以用“模型”简单代替,是否这样的代替就可以导致“现代”建筑的发生,今天看来,当初的那些争论显然都是过于简单化了。关于这个问题,如果深入讨论,本身就足以做出一篇博士论文。而在中国美院建筑系的实验建筑的教学探索中,“如画”观念被再次带回现场,学生一年级的建筑入门课“空间渲染”,就是以在园林的现场为对象的。而要求学生以“空气感”为渲染的追求,则又带出了宋代山水画的观念传统,这无疑是另一篇博士论文的讨论对象。

曾颖论文里的第二个真问题就是如何“进入现场”。本着他在宾大的学习经历,他意识到,不是在景观教学中强调“现场”的重要性就自然能够解决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能够进入现场。没有这个意识,没有一些根本上有区别的方式方法,即使站在现场也可能进不去。当然,宾大景观教学进入现场的方式肯定不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甚至可以想象,即使在宾大,不同的老师也有不同的方式,但打破传统的预设立场一定是有共识的。这种打破应该是以对认识“过程”的自觉认识来保证的。而用什么样的图可以把这个过程画出来,可以把这种感觉与经验用某种可以量化又同时可以定性的方式表达出来,应该就是靠所谓“再现图”了。但这种图并不直接等于设计图,这才是它有意思的地方,也是它的难点。我不知道曾颖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

曾颖论文中还有一个问题让我很感兴趣,尽管他在论文中对这个问题只是一带而过,但我觉得,这应该是宾大景观教学变革的重要动力,我所说的就是“如画”传统所带来的英国式景观,它从教育的根底就导致对美国地方景观的漠视,以及那种认为一般美国地方景观貌不惊人无从设计的观念。这让我想起中国山水画的一则故事,按山水画一开始的习惯观念,它都是以北方或西部雄峻的高山为玄思的对象,江南的低丘缓坡原本是很难入画的,不能入画当然也就谈不上“如画”,这种观念要等到董源这样的画家出现才会改变。我甚至认为,“平远法”真正的创立者就是董源,从此,这一路画法才真正成为可以传授的,所以董源一定也是一个伟大的教师。

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既是因为曾颖的论文有感而发,其实也是对他的下一步有所期待:认真反思自己曾经的所学很重要,拿自己的所学在教学中现场实验也很重要,否则是否真正学到了自己并不知道。尊重自己曾经的教师更重要,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里去,这就是为什么学术传承那么重要,现在的浮躁情绪,有太多急功近利的青年才俊,这种浮躁心态会导致他们在专业的路上走不了太远。而最为重要的是,对宾大的景观教学改革的研究应该保持双重的针对性,一是其针对欧美建筑与景观教育传统的,它既是对寓意深远的过去的回味,也是对当下的关注,另外一点需要强调,中国的风景艺术传统至少是同样强大,甚至是更加强大的。它之所以处在如此艰难的状态中,完全取决于我们如何对待她。中国的风景传统,以山水为名,它和现场是什么关系,在曾颖的论文里还没有提及,没有想好固然可以先不说,但接下来,只要在中国的现场实践,这就无法回避。

写到这里,让我想起这两天为《新美术》建筑专号审稿的感受。这一期的文章,主要围绕建筑学院的本科教学,更具体的说,是以建筑系建筑学五年制毕业设计为讨论重点。六个教学组,两个在职教师,四个外聘教师,每个人都围绕教学写一篇讨论文章。我们的这批老师,可以说都是理想主义者,无论是对学科还是社会,都有一种最可贵的东西,那就是对纯粹探索的激情。对于他们,我除了欣赏,除了鼓励,也经常是在挑刺找茬的。比如阮昊,他很优秀,当初我在哈佛教书,他就是我的助教,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他要求就格外严格。他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做事有计划,在毕业班教三年,就主动要求去教三年级,教了两年,又回到毕业班,我知道他是想打通三年级城市社会学批判教学与毕业设计教学,形成有研究主题的连续性通道,这正是我们在建筑系提倡的,要让本科教学形成跨年级连续性的学术线索。但我挑刺也是毫不客气的,让他不要在不知不觉中掉入大学的学术八股,研究高密度城市却不讨论学术背景与现实针对性,就很容易变成学院内部以话语默认为前提的自说自话。詹远和阮昊是一对教学搭档,两个人共享教学理念,但主题又明显有别,在三年级和毕业班形成循环,这也是我力图推动的模式,可以让一种学术线索形成上下年级间的连续,有助于本科学生在夯实基础的同时找到学术方向。

我觉得鲁伟[Oliver]作为外聘的外籍教师,是这群老师中最有理论自觉性的,而有自觉性就有批判性。针对中国学生对现实严重的不了解,他在学院率先启动了走万里路的教学方式,让学生徒步从象山校园所在的城南走到作为研究对象的三墩镇所在的城北,接下来又要求学生绕城。针对中国人对集体生活方式价值的淡忘,他连续三年致力于城乡结合部高密度聚居建筑的毕业设计教学。同样,杨俊则以相关的研究兴趣在三年级展开乡村社会学批判的教学,本期中他的文章就是关于与鲁伟[Oliver]的一场虚拟讨论。杨俊甚至通过让学生徒步走村来呼应,他让学生从诸暨斯宅结队走回杭州,一路要走十天,有点疯狂,但学生一定记忆深刻。

黄明健总是激情澎湃的样子,我知道他是个业余拳击手。他的教学也是关于“形式与运动”这个时代的讨论热点的。读了他的文章,我不得不提醒他注意文化上的身份认同,现代建筑并不等于世界建筑,西方文化并不等于当代世界文化。只有这样,他对中国建筑形式的讨论才能发挥出力量。

我还记得多年前第一次遇见戚山山的情景。那是2000年初,我第一次在哈佛大学建筑学院演讲,也是我第一次用英文演讲。演讲后她来找我,聊了几句。多年后,她来杭州,来我们建筑学院试讲。从此,就一直教毕业设计。她的文章,是对她这几年教学思考与体会的全面回顾,我觉得,一个好的本科老师,几年做一个回顾很有必要。最重要的是,避免自己变成自己的八股,失去持续的创新意识。实际上,戚山山绝不只是因为毕业设计让学生写小说而成为异类,她是对本科建筑教学有成体系的看法与探索的。

如果说,其他教师的中国本土建筑学教学探索都有着明确的全球学术背景,那么王灏的新大木作教学就是直接面对中国建筑的匠艺传统的。他的文章可以说是被我硬逼出来的,而且逼出来一篇对几年教学的整体总结。对于王灏的教学方式,你可以赞同也可以不赞同,但不能否认,一条路,只有有点意思,坚持走几年,才能有所收获,可以作为讨论的对象与借鉴。

本期还收入两篇研究生论文的主要内容节选。一篇关于浙江民居中神堂的研究,以小见大,很能反映建筑学院这些年坚持大课时乡土调研教学的成果。另一篇是关于传统大木作研究的,但使用了现代符号学的方法,也体现了学院主张用当代方法研究传统对象的基本学术主张。

最后有一点不得不说,除了外籍教师不说,这些文章当中的中文语文水平实在参差不齐,或许是电脑时代的普遍现象。文章写完,自己读一遍,仔细校对还是要的,这是这个时代做老师起码应该有的心境。

写于杭州

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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