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浩
内容提要:《人生海海》可谓麦家的转型之作,“转型”首先体现在麦家从广为人知的谍战小说转向了带有浓郁乡土色彩的小说;“转型”还表现在《人生海海》通过“伤疤叙事学”步步为营的精密叙事营构,勾连起辽阔幽深的精神叙事,这种叙事和精神叙事严丝合缝的卯榫对接是麦家的自我超越;同时,《人生海海》还在麦家一贯擅长的人性奇观中发展出更具概括性的历史寓言和存在思辨。某种意义上,《人生海海》的“转型”也是麦家向1980年代文学观的“回望”。麦家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取得的现象级成功,跟新世纪文学时势和“当代文学”的转型密切相关,作为这种转型的获益者,《人生海海》却显示了麦家在写作方式和精神立场上更自觉地向伟大传统回望的姿态。《人生海海》是一部站在文学场域和价值尺度已经发生了巨大裂变的“当代文学”向另一种“当代文学”致敬之作,它使小说面向人心、面向历史,走向未来却依然归属于某个伟大的传统。
麦家的《人生海海》虽谈不上十年磨一剑,却也是步步为营、苦心孤诣、增删几载的良心之作。普遍的看法是,这是麦家从谍战(也有称为特情、或新智力小说)小说转向带有浓厚乡土色彩的纯文学的转型,麦家的“转型”再次获得了从专业到市场的双重认可。麦家作为一个文学大IP的号召力,诸多文学名人和各路影视明星先后发声为麦家助阵,使小说在短短二月之间就销量过六十万,这在纯文学作品可谓“奇迹”,其中折射的当下文学制度的新变颇值得分析。但本文更关心的是,麦家新作的“转型”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回望”?作为一个通过类型小说突围而获得纯文学接纳的作家,《人生海海》相比以往在文本叙事和思想探询上有何独特创造,或者说“转型”该从何说起?有必要留意到,《人生海海》折射了麦家内在挥之不去的“纯文学”情结,作为一个1980年代文学遗产的继承者,《人生海海》可能是麦家彻底换一条赛道证明自己的结果,麦家也果然通过诸如“伤疤叙事学”、历史寓言等方式大大拓展了其小说的叙事和精神叙事容量。就此而言,《人生海海》既是“转型”,也是麦家向1980年代文学传统的“回望”和致敬。如果进一步将麦家的崛起置于新世纪以来文学时势的“移步换景”中,或许会看到时势的淘洗和麦家的个人选择之间的有趣错动,也看到麦家通过《人生海海》将自身镶嵌进流动的“传统”秩序的努力和启示。
讨论《人生海海》,也许难以绕开上校肚皮上的刺字。它凝结着上校命运全部的秘密和精神耻辱,可谓上校的伤疤。从小说叙事角度看,它是谜底式的存在。对于一般小说而言,其意义很容易被谜底所用罄,所谓图穷匕见,故事的意义在谜底出现时达到最大值,然后迅速消失殆尽。因此,我关心的是《人生海海》如何通过独特的伤疤叙事学营构,使小说在上校身体刺字的秘密出场之后继续获得意义增益而非减损。
在中外文学史上,将伤疤等身体印记引入文学叙事是非常古老的事情。在《奥德赛》中,“曾是奥德修斯奶母的老女仆欧律克勒娅从腿上那块伤疤认出了远行归来的奥德修斯”①,这个细节启发了埃里希·奥尔巴赫写出了《摹仿论》的第一章《奥德修斯的伤疤》,奥尔巴赫的问题意识在于讨论西方文学中现实的再现问题,这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从叙事角度看,伤疤远未上升到作为《奥德赛》动力机制的程度,伤疤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独特的身份标识而局部推动叙事。伤疤或胎记作为身份标识几乎是古典叙事中的常规套路,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的身份最后被指认,也端赖于其出生时被刺穿的脚踝。在《哈利·波特》中,哈利尚在婴儿时,在家里险些遭到伏地魔的阿瓦达索命咒所杀,哈利父母用爱为他创设了一道屏障,使魔咒反弹回去,重创伏地魔,哈利父母也因此丧生,同时哈利额头上也留下一个闪电状的疤痕,这个疤痕联结了哈利和伏地魔,使他们可以感应到彼此的心理。这是一个具有叙事推动力的伤疤设置,但它覆盖的也仅是小说的局部。就叙事功能而言,绝大部分小说中的身体印记仅参与局部叙事,《人生海海》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作品将伤疤或其他身体印记设置为参与小说全局性叙事,甚至是作为小说叙事动力机制般的存在。
文学如何使伤疤参与自身的叙事乃至精神叙事,赋予这种身体印记以叙述功能和精神动能,这是伤疤叙事学的核心。“给身体标上记号,这意味着它进入了写作,成了文学性的身体,一般说来,也就是叙述性的身体,因为记号的刻录有赖于一个故事,又推演出这个故事。给身体打上记号,这是关于进入了写作的身体成为文学叙述之主题的一个象征。”②换言之,伤疤作为打在身体上的印记,让这一能指去指涉勾连起更丰富幽深的精神所指,这也是伤疤叙事学的必由之路。伤疤经常被用为耻辱或创伤的象征,如霍桑的《红字》中,白兰被当众惩罚,戴上标志“通奸”的红色A字示众,这是典型的耻辱印记和道德污名;而在苏童的《米》中,五龙是一个被侮辱的报复者,这种侮辱也通过某种身体印记来表现,如他被枪射穿的左右脚和几乎被冯老板抓瞎的眼睛。五龙的心理扭曲和疯狂的报复正是由身体伤害及其精神创伤推动的。所以,《米》中的身体印记主要是作为精神创伤的能指。然而,有时候伤疤也可能反向转喻出耻辱的反面——光荣,这典型地体现在中国当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中。《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一开始跟所有青春爱美的女孩一样忌讳容貌上哪怕轻微的伤疤,但在找到党组织之后,却自豪地挽起袖子,向党组织展示了她被南霸天抽打的伤痕。此时,伤疤成了无产阶级光荣的精神标识。同样,《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直到带着满身伤痕出狱,才获得了党组织的认可,伤疤就是其在精神上脱胎换骨成为无产阶级的肉身见证。伤疤的内涵在当代小说中也有着独特的表达。在小说家王威廉的中篇小说《第二人》中,从小顽劣的刘大山玩汽油失误而毁容,他脸上的大面积伤疤严重到令人畏惧战栗的程度。但一张正常脸的丧失却使他获得了某种由恐怖带来的权力。公司老板利用他脸上恐怖的伤疤来治理他人,最后又逐渐被其恐怖性所震慑。小说因此提出了关于恐怖与权力的思辨。不管伤疤被转喻为耻辱、创伤、光荣还是恐怖,内在却不脱从“能指”到“所指”的意义发生机制,而“伤疤”的内涵往往也相对单一。
在《奥德赛》《哈利·波特》等作品中,伤疤仅在局部发挥叙事功能;而在《红字》《米》《红色娘子军》等作品中,伤疤被着力开发的是其象征意义,而非叙事功能。而在《人生海海》中,“伤疤”既是整个小说悬念的谜底,又是解读上校精神世界及其命运隐喻的钥匙。《人生海海》伤疤叙事学的独特处恰在于它精巧地以上校的刺青为联结点,将小说的叙事和精神叙事作了极其严密的统一,这在某种程度上回答了《人生海海》的悬念揭开却并未将作品的意义用罄,反而使意义得以增盈的秘密。《人生海海》以叙事人一生的追踪而填补了上校人生的拼图,小说从一开始就处于上校身份谜题带来的悬念中。李敬泽称麦家写的是一种理科生思维的小说②,大概是指麦家小说内部那种高度错综复杂而又严丝合缝的逻辑安排。
为何说上校身上的刺字是叙事的谜底?一方面,可以说《人生海海》是一种拼图叙事。小说三个部分通过叙事人各种亲历、偷听,将爷爷、父亲、表哥、老保长及林阿姨(小上海)的讲述完成上校人生轨迹的基本拼图(只有少年时极少部分听上校亲自讲述),渐次揭开上校在抗战时期、国共内战时期、朝鲜战争时期的种种人生奇遇。随着小说的行进,上校的人生谜团逐渐浮出水面,却又不断有新的疑云丛生,解密和悬念的张力始终伴随小说。直到第三部分林阿姨讲述了自己和上校的故事,上校的人生轨迹才基本完整。可以说,小说围绕上校的人生谜团而设置了环环相扣的重重悬念并最终指向了上校身上的刺字。
有趣的是,我们可以用“金蝉脱壳”和“在劫难逃”来概括上校跌宕起伏、匪夷所思的人生。所谓“金蝉脱壳”是指上校凭借着他过人的才智和幸运在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朝鲜战争、“文化大革命”等不同历史时期穿梭来回于双家村、上海、北京、东北,在国军、日军、共产党军队等不同政治力量构成的云谲波诡的历史波浪中穿行而多次化险为夷、虎口余生;所谓“在劫难逃”是指仁心仁术、智勇双全的上校终于被各种必然和偶然的力量所击溃,并发了疯,而让他终生难以逃脱的便是那个肚皮上的刺字。当女鬼子和女汉奸在他身上渐次刻下印记时,他的身份已经再难清白,这成了他一生如影随形的耻辱、秘密。他像俄狄浦斯一样,携带着被诅咒的命运上路,左冲右突、随遇而安、洒脱旷达却始终难脱节节败退、一败涂地的命运。所不同者,俄狄浦斯不知自身被诅咒的命运,而上校却是自身命运诅咒的知情人。他需要有怎样强大的心智,他曾产生怎样浩荡的孤独,面对历史扑面而来的巨浪、飓风和旋涡。有趣的是,小说中,上校的内心从未在内部敞开,伴随他去穿过历史的,只有那一黑一白两只猫,这事实上反证着他内在无边的孤独和辽阔的暗经验。
换个方式提问:谁毁掉了上校?女鬼子、女汉奸、跟他竞争副院长的嫁祸者、年轻时由爱生恨的小上海、散布他是鸡奸犯谣言的小瞎子、作为告密者的爷爷……都是。可是这一切却必须环环相扣地回溯到他身体被刺字的时刻,那却又是他彼时身为无间道中人所难以拒绝的命运。正是在这里,麦家再次呼应了他一贯的悲剧英雄主题,正是在上校这里,这个主题有了新的内涵,即是盖世英雄与历史有限者的矛盾。作为盖世英雄,上校退敌、救人似乎无所不能,可是人终究是历史规定性下的有限者,不得不认领时间和命运打在他身上的烙印。上校可以放弃欲望和名利,却依然不能保全自己,他败给了阴谋、偶然和爱的误解,败给了他身外错综复杂的矛盾构成的多米诺骨牌或蝴蝶效应。谁曾想,一个无欲无求但冉冉升起的军医新星,会让阴谋的竞争假着爱之手将他遣返回家?谁曾想,与人为善、救人无数的乡村义士会成为小瞎子报复叙事人父亲的牺牲品?命运的闪电远在天边,却瞬间来到眼前将他劈成两半。
回头再看《人生海海》中的伤疤叙事学,谓其将伤疤创设为小说叙事的谜底和动力机制,谓其在此种叙事之上成功地建构其一套完整的精神叙事,实在所言非虚。正因此精神叙事的存在,使得上校的刺字在彻底出场完成其叙事功能之后,却激活了精神叙事层面的幽深想象,所以作为“侦探叙事”这个谜底才没有将小说的意义用罄,反而增益和延伸。与一般小说伤疤那种确定单一的所指不同,上校身上的刺字却是一个滑动游移而丰富多元的能指。在上校那里,它是秘密与耻辱;在公安那里,它是汉奸的证据;在女鬼子和女汉奸那里,它是调情和占有;在小瞎子那里,它是造谣的武器;在林阿姨那里,它是与命运及苦难和解,还上校清净之身的通道……像麦家这样,激活了一个身体印记内部驳杂的意义喧哗的,可谓仅见。
还必须看到,《人生海海》中身体印记能成为小说叙事动力机制,有赖于麦家对侦探叙事的吸纳和改装。一般意义的侦探小说被视为通俗类型小说,很多人称麦家为“中国敌情小说之父”,事实上肯定的也是他创造某种“类型”的贡献。麦家对此并不受用,甚至还耿耿于怀。很重要的原因在于,麦家的文学资源并非来自作为通俗类型小说的侦探小说,“我的‘亲人’中没有阿加莎,没有柯南道尔,也没有松本清张。他们都是侦探推理小说的大师,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得到过他们的爱”④。麦家的文学资源来自茨威格、卡夫卡、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马尔克斯等经典文学作家。所以,《人生海海》以身体印记为核心的“侦探叙事”跟世界文学经典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并携带着自身哲学观。
李敬泽、陈晓明等人都敏感地指出了《人生海海》跟《红字》《耻》《罪与罚》等经典作品的联系⑤,我还想指出小说与《喧哗与骚动》《罗生门》等经典作品在多角度限知叙事上的联系。《喧哗与骚动》前三章从班吉、昆丁和杰生三兄弟的限知视角讲述,这成了现代主义小说叙事上的经典范例。限知叙事并不仅是一种叙事技术,而且携带着自身的小说哲学。与传统全知全能叙事所预设的认知整体性不同,限知叙事站在有限性一边,本身便带着对整体主义认识论的怀疑。限知叙事的哲学是:“上帝视角”创造全知幻觉,有限性的人才更值得信任。《罗生门》是限知叙事从有限性走向不可知论的结果:不同的讲述无法完成真相的拼图,反而是“真相”遁形的迷宫。《人生海海》是一部严格采用限知叙事的作品,小说的所有描写,所有讲述都可以找到某个具体的观看者、描述者。即或是开篇对双家村的环境描写,也严格地置于“爷爷讲”的限制中,其意味非止于技术。《人生海海》充满了各种上校人生的讲述者,第一部主要是“爷爷讲”,第二部主要是“老保长讲”,第三部主要是“林阿姨讲”,这些不同的讲述者都是上校生命的局部知情人,也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为逻辑和生存哲学,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深信自己“讲述”世界的完整性,但事实上他们并不能掌握上校生命的全部秘密。洞悉上校的一生,要用尽了叙事人一生的流离和倾注。换言之,《人生海海》并没有走向《罗生门》那样不可知的虚无,它使“侦探”上校人生获得了某种哲学的象征性:整体性未必完全没有,但却不是自明自呈的,它需要个体在“人生海海”中艰辛的跋涉和印证。在此,麦家赋予了侦探叙事鲜明的人文意义,它使小说从见证现代世界的认识和意义危机,转为个体朝向作为可能性之总体性的努力。因此,他赋予侦探叙事不同于博尔赫斯等人论述的意义。
博尔赫斯认为应捍卫侦探小说,“因为这一文学体裁正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⑥。为混乱的世界创作秩序,这不是《人生海海》的旨归。侦探小说的意义,张柠也有说法,他以爱伦·坡为例指出,“现代侦探小说,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隐喻。陌生人世界的侦探,要寻找和捕获的不是一张完整的面孔,而是要赋予这个零散化的社会一种新的整体性,一种与传统社会的连续性相反的连续性,或者说一种病态的连续性和整体性”⑦。他以为爱伦·坡的小说可以作为现代城市精神病理学的典型标本来看。张柠并不认为侦探小说可以“拯救”,但却是现代社会的隐喻与现代人精神病理学的镜像。细察《人生海海》的“侦探叙事”,却既是镜像又是拯救。作为镜像,它指涉的不是“现代城市”,而是整个20世纪中国浩浩荡荡的历史,由此它可视为民族国家的历史寓言;作为拯救,它的对象也不是“秩序”,而是“人生海海”的苦难和迷途中个体的精神坐标,这恰是本文第二节重点分析的内容。
诚然,《人生海海》局部闪烁着麦家以往作品的各种元素,但整体上却又呈现了迥异于以往作品的气息。如果此谓之转型,那么《人生海海》最重要的“转型”,或在于小说用侦探叙事的方式将霍布斯鲍姆所谓的“短二十世纪”包裹进上校这个人物动荡的人生奇遇之中。在《暗算》《解密》《风声》等麦家代表作中,麦家将悲剧性融合进英雄主义叙事中,用逻辑力量和人性奇观使作为类型叙事的特情小说得到精神扩容。“书写了个人身处在封闭的黑暗空间里的神奇表现”,同时“人的心灵世界亦得到丰富细致地展现”⑧;用叙事的迷宫,“求证一种人性的可能性”,“塑造、表彰了一个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压下,在内心的旷野里,为自己的命运和职责有所行动、承担甚至牺牲”⑨。大概是关于麦家小说的基本共识。叙事迷宫、逻辑力量、悲剧英雄和幽暗人心依然是《人生海海》的重要元素,但使个体悲剧和普遍悲剧形成合奏,使个体命运成为历史的切片和镜像,却是麦家以往小说所未有。在使小说成为20世纪中国“民族秘史”方面⑩,《人生海海》找到了自己的独特幽径。
与以往诸多小说不同,《人生海海》的开篇在叙事节奏上展示了前所未有的缓慢甚至静态的描摹。作者以精准、风趣的短句不厌其烦地对一座村庄的方位、环境、历史展开书写。静态的村庄叙述背后携带着相应的前现代世界观,时间川流不息而又循环往复,人们世世代代寄居于亘古不变的乡土空间和伦理中。在原来的村庄世界中,爷爷代表的“理”(道德)、保长代表的“力”(欲望)、上校母亲代表的“善”(信仰)构成了三位一体的稳定支架。小爷转信耶稣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人生苦难对乡土信仰空间的松动。外出开启神奇人生的上校代表了稳定乡土被迫裹挟进如火如荼展开的外部历史。
麦家以往的小说基本可视为单线或复线叙事,主人公虽然也经常由某个叙事人来讲述,但主人公的故事、命运和精神世界占据了小说绝对中心地位,叙事人通常只作为小说叙事转轴存在。《人生海海》的标题已经对小说从“个体”到“复调”做出了暗示,这个来自闽南语的短语暗示了麦家的志趣不仅在“一人”构成的“海”,也在无数人构成的“海海”。不仅叙事人跟主人公上校形成了某种程度的生命对照关系,小说其他的次要人物也置身于麦家所设置的命运海海之中。叙事人的爷爷、父亲、小爷门耶稣、上校母亲、叙事人第一任妻子、岳父、瞎佬、小瞎子、蒋阿姨这些次要人物不管在小说中获得怎样的叙述篇幅,都具有自身生命的完整长度,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人生海海中的一叶扁舟甚至微粒草芥,他们在村庄生活样式和存在伦理被20世纪现代历史所胀破之后,不得不置身于历史的狂风骤雨和大河拐大弯的动荡中去重建个人的存在依据。如果看到《人生海海》内部那条动荡不安的20世纪历史河流,再回头看开篇处的“静态叙事”,便会发现,《人生海海》的叙事结构在象征意义上隐喻了乡土中国被迫投入现代性的历史进程。乡土世界的内部伦理在剧变的历史中遭遇了强大的挑战、异化、剥落和重构。乡土世界各式人等的命运从此被逐一攻破,走上了各自精神的流离失所之途。
最典型的当属叙事人的爷爷。爷爷是乡土世界某种伦理守护者,他是雄辩的理学家、哲学家,他是讲故事高手和乡土格言专家。爷爷的“理”跟稳定的前现代乡土生活互为表里。假如乡村的静观世界不被瓦解,爷爷的“理”便足以为家族生活的安宁遮风避雨。讽刺的是,爷爷在守护家庭名声冲动的推动下(这无疑是儒家伦理中最强大而正当的诉求),成为可耻的“告密者”。由此,爷爷从美善伦理的守护者转而成为破坏者,并终于可悲地认领了为乡人不容、为家人不齿的自杀命运。爷爷绝非坏人,他捍卫儿子及家庭名声的动机也未必有错。联系到他丧妻、丧女的遭际,他为儿子及家族维持清誉的行为更像是护犊情切。爷爷的悲剧,暴露了现代性境遇下乡土伦理的内部矛盾性:熟人社会的蜚短流长、听风是雨、道德压力与乡土世界知恩图报的道德守持是一体两面。爷爷对上校的排斥本质上是由于上校这个历史风雨的穿花蝴蝶作为一种乡土世界的异外之物难以被爷爷的旧有价值观所理解和容纳。爷爷自身伦理的异化并最终被乡土道德伦理所反噬显示的正是驳杂现代性给乡土中国带来的精神难题。
某种意义上,《人生海海》甚至具有了类似于《百年孤独》那样的长时段历史概括力。笔者曾经分析过《百年孤独》那个著名开篇如何通过“见识冰块”和“行刑队”等关键词而宏观地隐喻了拉美的百年史:“‘见识冰块’的时刻是马孔多前现代和现代的转折瞬间,这一刻,前现代的长夜将尽,更多的现代之物——火车、飞机、整党、议会等等将纷至沓来,它们始于见识冰块的时刻。此刻,现代虽未真正到来,但帷幕已经拉开,接下来的战火和纷争将持续不断,直到战功赫赫的奥雷良诺被行刑队执刑,纷争永无止境,而且不能回头。于是,帷幕才发现,这个短短的开头镶嵌的不是一般的‘百年’”,或者说是有现代性历史内涵的“百年”,“这是对拉美百年现代性非常悲观的概括,它就神奇地隐在开篇中”。⑪当我们说《人生海海》中上校个人命运书写已经深刻地包裹了不断展开的中国近现代史乃至全球化的世界史时,耳边不由得响起詹明信那段著名的论断:“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⑫詹明信这个“深刻的片面”判断,收获了拥护也遭到了批评,刘禾便认为“这种说法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我认为詹明信在这里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他所描述的这一切特征其实是某种批评实践的产物”⑬,刘禾对詹明信的批评不无道理,然而,将民族国家的历史寓言理论用于观照《人生海海》却是合拍贴身的。
只是,在民族寓言外,《人生海海》事实还内置了一个深刻的“还乡”命题。《人生海海》第三部分除了在叙事上通过林阿姨的叙述补全了上校人生最后的拼图外,更重要的就是叙事人“我”成了更重要的角色,并通过“我”的还乡而使精神还乡这一命题鲜明地凸显出来。“诗人的天职在于还乡”这是海德格尔基于现代性的存在境遇为人提出的精神命题,因此《人生海海》中叙事人的还乡既是写实,也是象征。当动荡不安的20世纪历史河流穿过并瓦解了传统乡土的生存伦理之后,叙事人带着惶恐和心灵上的遍体鳞伤背井离乡,远涉重洋。事实上,将人视为历史的人质和囚徒的见解并不新鲜,麦家念兹在兹的却是人心如何克服历史投下的阴影,如何消化苦难所播撒的恨意。所谓“还乡”,不仅是肉身上回归故土,而且是人在精神上重建自身的存在依据。《人生海海》第三部分,还乡的叙事人悲哀地发现父亲始终处于历史恐惧的后遗症中,历史的鬼火始终萦绕于他心头,他沉默、惊恐地与“鬼”同在,以期为儿子守住一份不被鬼魂滋扰的安宁。这是羞愧转化为恐惧的精神压迫性,这个曾经独断暴烈的汉子,不得不向善呼救,他没有最终战胜内心的鬼影,但他对小瞎子的饶恕,意味着他始终在历史的阴影下寻求得救的可能。小瞎子则是一个始终无法从仇恨的深渊中得救的异化者,小瞎子来到世间,本就是欺骗和背叛的产物,他扭曲的心灵没有半分善意,即使身处绝境、口不能言、脚不能动也在寻找着报复和反击的时机。他备受践踏又始终暗蓄着践踏他人的能量,多年以后他通过QQ聊天再次造谣污蔑叙事人之父,暗示着这是一个彻底被恶和恨所击溃的个体。而叙事人,在面对小瞎子时,初始是从恨中获得快意,继而渐渐释然。他领悟到:“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叙事人觉得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在爱上肌肉萎缩的人,“上校是父亲的反面,天生在爱人这方面肌肉发达。两人完全是对立类型的人,也许正因此才互相吸引,能做好兄弟。我这辈子没交到上校这样的好兄弟,但两任妻子都属于上校型的,这就够了”。⑭这里还不是简单鼓吹以“爱的伦理”来战胜历史幽暗的阴影,而是一种渐进的领悟:一种对被历史囚禁的自我进行心灵拯救的自觉。
正是在此意义上,《人生海海》不仅是詹明信意义上的第三世界民族寓言,它更内蕴了携带历史创伤的个体如何得救这一重要议题。事实上,20世纪以降,几乎每一个真正的大作家都有志于为自身国家的历史创伤寻找疗救。譬如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之于德国,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之于日本⑮……似乎,主要以特情、侦探叙事而获得了国际认可并不能匹配于麦家的文学理想,《人生海海》某种意义上展现了麦家成为国民作家的文学抱负。
有必要将麦家放在1980年代文学的背景中来辨认。作为一个由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的作家,麦家的写作资源、文学观念乃至历史视野都内在于“1980年代”中国文学。他由1980年代中国文化语境中打开世界文学的视野,他对博尔赫斯式纯文学化侦探叙事的服膺,他对文学人心幽暗意识的开掘,都不难在1980年代文学中找到来源。事实上,无论是詹明信的“民族寓言”理论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还乡”哲学,同样是在1980年代传到中国并找到汇入中国当代文学的契机。某种意义上,麦家是一个化合1980年代文学思想资源与现代性侦探叙事而在新世纪“当代文学”转型背景下大放异彩的作家,他由此而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一个极具辨析度的增量。但市场的巨大成功也使他不得不承受某个他并不乐于接受的类型作家标签,这个标签在象征意义上同构于《人生海海》中上校身上耻辱的文身。《人生海海》既是麦家的“转型”和新创,又何尝不是某种赓续和返程。麦家要从“类型文学”往回走向“1980年代”,这是致敬,或许也是承受历史光照和投影的麦家改造身份文身的象征性行为。
应该说,《人生海海》的历史想象也可能招致某些狐疑的目光,这个从双家村到上海到马德里的“世界空间”包含的从革命到后革命的全球化世界想象事实上对应于已经结束了的“短二十世纪”。小说的时间下限是2014年,但2014年的内涵似乎只是1989年的无限绵延。换言之,《人生海海》的历史景观内在于冷战结束后的“历史终结论”和全球化世界想象。可是,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世界格局正在发生全新的变化,科技迭代和国际格局变化可能将开启晦暗未明的文明和历史转型。《人生海海》的叙事并未为我们提供新的历史想象。可是,我想《人生海海》或许已经为此提供了自我辩护:个体的生命伦理就在于他只能置身于自身的历史有限性中去寻求得救的可能。《人生海海》第三部分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多达十处的“报上说”,这绝不是一个偶然的重复,而是一个跟小说历史观内在相关的象征叙事:“我每天看报,回国看《参考消息》,在国外看西班牙《国家报》和中文版《侨新报》《欧洲时报》,四张报纸一年四季陪着我,影子一样,奖牌一样”,报纸曾经是叙事人与孤独交战的战利品,当他老年忙得没有时间孤独时,“唯一留下这战利品:看报纸,伤疤一样,褪不掉”。⑯当报纸与“伤疤”这个小说的核心叙事元素关联起来时,它显然包含了内在的象征性并被作家作了刻意提示。叙事人的一切智慧都来自“报上说”:“报纸上说,民航飞机是最安全的”“恐怖分子是当今人类的肿瘤——这也是报纸上说的”⑰;“报纸上说,人要学会放下,放下是一种饶人的善良,也是饶过自己的智慧”⑱;“报纸上说,当一个人心怀悲悯时就不会去索取,悲悯时清空欲望的删除键”⑲;“报纸上说,中国自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后焕发出了勃勃生机”⑳;“报纸上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㉑;“报纸上说,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㉒;“报纸上说,多数人说了一辈子话,只有临终遗言才有人听”㉓;“报纸上说,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㉔;“报纸上说,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㉕。如此多的重复绝不仅为了说明叙事人文化程度不高,借助报纸阅读获得生命体悟,而是通过报纸这种典型的印刷文明时代的大众媒介来指出叙事人与20世纪之间的深刻历史关联。在叙事人带来的报上格言中,我们似乎看到他正和他爷爷一样在融入他时代的媒介和伦理。叙事人爷爷也是他时代的伦理捎信人,但是传递这些“理”的不是报纸,而是前现代乡土世界代代相传的故事。乡土世界崩溃,现代世界建立起来,印刷文明时代也用自身的媒介来确认自身的伦理。小说暗示,在叙事人身后,一种新的网络媒介正在兴起(叙事人和小瞎子通过QQ聊天这一设置意味深长),可是他不可避免地只能是一个20世纪人。小说由此便暗示了,技术所带来的历史转型或许正在发生,但每一代人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个体如何携带着自身的历史有限性,以对人心的修持而从历史怪兽的虎口余生。于此,我认为麦家致敬了1980年代极为兴盛而如今几乎无人问津的存在主义,实在意味深长!
讨论《人生海海》,或许不能孤立地谈,而应将其放在麦家的写作历程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转折背景中,麦家投寄于《人生海海》中的抱负及其之于当下文学的意义才能看得更加清晰。
《人生海海》出版后麦家接受《人物》杂志专访,提到《解密》在1990年代初投给南方一个著名的文学杂志,但遭到退稿的事。笔者也从南方某个著名文学杂志当年的编辑处得到确认,这位资深的编辑对此表示相当遗憾。这家文学杂志从1990年代起以倡导先锋立场而著名,也推出了很多1990年代影响巨大的实验文学以及关于先锋文学的讨论。事实上,麦家博客早就提到《解密》在出版前经历过多达十七次退稿的事实。我关心的是,《解密》在1990年代被退稿带出的潜在信息,它意味着在新世纪大获成功的麦家小说与1990年代中国文学观念的某种错位,彼时从1980年代“纯文学”中走来的中国文学正在酝酿着转型,但并没有相应的观念装置来安放麦家这类后来主要被称为中国化的“敌情”“谍战”“新智力”小说。更直截了当地说,在1990年代很多“严肃”文学家的观念中,“纯文学/类型文学”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等级关系。《解密》的“好看”并不能为它获得在1990年代纯文学刊物出场的机会。我关心的是《解密》遭遇背后的文学时势移易和观念变迁,换言之,在“当代文学”期待视野怎样的移步换景中,麦家成了“意义”的焦点?
讨论麦家的“成功”㉖,应该将其置于新世纪网络文学的崛起对类型文学象征资本产生的增值效应这一背景中。1990年代中国文学开始经历市场化的转型,1980年代那种以文学期刊、出版社和作协系统为中心的文学体制发生了变化,直接面对市场的出版公司策划的通俗类型文学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进入90年代,中国大陆的文学市场终于进入本土化阶段,或者说,中国大陆的文学市场开始流行或畅销大陆作家的作品。”㉗199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梁凤仪财经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跨世纪文丛”、华艺出版社出版的《王朔文集》、北京出版社出版的贾平凹《废都》都风行一时,或引发巨大争议。此外诸如“布老虎”“新生代”“晚生代”“女性主义写作”等命名的丛书备受关注。这些现象都说明,1990年代文学已经渗透了各种各样的市场化因素。1990年代文学图书的市场化进程无疑改变了大众文学阅读的图景,但尚不能改变文学评价的标准。进入21世纪以后,网络文学的出现却在某种程度上改写了文学评价的尺度。一个突出的表现便是,类型文学的价值获得了更普遍的重视。显然,网络文学正是以类型文学为板块进行自我呈现的,网络文学的产业化也极大地推动了类型文学的多样化和批量生产。在网络文学没有出现之前,人们所熟知的类型文学无非武侠、言情、商战、官场、历史、科幻、侦探、悬疑、推理等可数的几种,但网络文学的出现使得玄幻、穿越、仙侠、灵异、竞技、耽美、二次元等前所未有的小说类型得到海量涌现。从写作、传播及业态看,我们可以说网络文学是一种全新的现象;但从叙事模式及文化功能看,网络文学可能只不过是通俗文学在网络时代找到的新形式。然而,网络文学以其巨大的市场占有量逼使以现代性为评价标准的纯文学观不得不有所调整,客观的结果便是通俗文学在评价体系中的升格和雅化。
麦家作品在新世纪被市场和严肃文学界快速接受,不能忽略这个重要的背景。一方面,严肃文学界绝不放弃对“伟大的传统”的坚持,但是,继续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面对曾经被目为通俗小说的“类型文学”并不合适。所以,此时最稀缺的便是能够将纯文学和类型文学打通的品种。网络文学的崛起在改变当代读者的阅读趣味的同时也逐步改变了中国文学批评的标准,它迫使传统“纯文学”扩大自身的边界,通过容纳异质性获得新的平衡。类型文学崛起给当代文学带来的挑战在于,如何在纯文学和类型文学中找到结合点。如何将纯文学的意义结构跟类型文学的叙述资源结合。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找到的是麦家的“谍战”小说;第二个十年找到的则是刘慈欣的科幻小说。
在此背景下反观当代文学批评界对麦家的接受,是饶有趣味的。1990年代麦家作品发表寥寥,评论几未看到。进入新世纪以后,在《暗算》《解密》《风声》等作品大获成功之后,文学批评界也找到了解读麦家小说,阐释麦家意义的有效方式。确实,2005年之后,中国文学评论界谈论麦家,最常用的角度便是“麦家的意义”。彼时的麦家已经携带着不容回避的影响力,使文学评论家不得不消化他所开启的“可能性”和“启示”了。谢有顺从麦家与中国当代小说的“可能性”的角度,肯定了麦家讲故事的耐心和逻辑;雷达指出麦家小说重推理、抽象、破解、想象的特征补传统小说长于载道、短于科学及游戏精神,长于表现现实而短于虚构想象之不足,由此论述“麦家的意义”。这种论述事实上暗示了彼时中国“当代文学”内部在1990年代文学市场化、新世纪网络文学崛起的文学情势剧变之下做出的某种自我反省和观念调适。这种调适的实质可以表述为:在不放弃文学作为精神之志业和艺术之宏图的立场前提下,对优秀类型文学资源及其象征价值的认可。换言之,1990年代初那种“纯文学/类型文学”的价值对立被弱化了。“类型文学”的重新崛起是新世纪文学非常重要的趋势,它挟市场之“天子”以令文学评价之“诸侯”,要求“当代文学”做出观念调整。这种调整逐步导致了原有文学观念的解体和重组,何平在论述麦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时说“类型文学在当今世界文学格局中地位和成就卓著,拥有许多大师级的作家,但在中国文学格局中却常常被所谓的‘纯文学’傲慢和偏见”,并将对“类型文学的歧见”归因于“‘五四’新文学的遗产”。事实上,打破“纯”的文学观,重构杂多的“大文学”观念的想法,已经成为新世纪批评界一种重要的声音。2008年,在麦家获得茅盾文学奖之后,李敬泽接受新浪读书采访时提到麦家获奖的“突破性意义”时说:“麦家是90年代出道新生代作家的一个杰出代表”,其获奖为茅奖补充了新鲜血液,其二是代表了当代文学“在审美视域上的拓展”。李敬泽时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茅盾文学奖评委,其发言解释了茅奖评委会肯定麦家的出发点,也显示了中国作协在变动的文学场,在维系“当代文学”连续性前提下为“当代文学”寻找增量的策略。
细读雷达对麦家的评价很有意思。他当然肯定麦家的“意义”,但这种肯定恰恰是在将其定位为类型小说的前提下做出的。他直截了当地提出麦家“他的类型化写作最终走向哪里”的问题,并指出“麦家的三部长篇里,构思和推理方式接近,有渐成模式之虞。《风声》比之前两部震撼力似乎趋弱,某些手段有些雷同,熟悉他作品的有的读者表示已有审美疲劳”。在他看来,“路有两条:一条是继续《 暗算》《风声》的路子,不断循环,时有翻新,基本是类型化的路子,成为一个影视编剧高手和畅销书作家,可以向着柯南道尔、希区柯克、丹布朗们看齐。另一条是纯文学的大家之路,我从《两个富阳姑娘》等作品中看到了麦家后一方面尚未大面积开发的才能和积累。两条路子无分高下,应该说,能彻底打通哪一条都是巨大的成功”㉘。有趣在于,雷达回避直接在类型文学和纯文学之间划分高低,但他两条道路的区分及上下文语境又不能不说包含着潜在的价值秩序。显然,雷达的观点可视为主流文学界“守正创新”的文学态度,即把麦家作为增量纳入文学秩序,但对麦家依然保持着基于纯文学立场的期待。
有趣的是,麦家日后的写作似乎隐隐构成了对雷达描述的两条道路的回应。他断然否定了“基本是类型化的路子”,他希望走向“纯文学的大家之路”。麦家是敏感而偏执的,不管获得多大的成功,他的内心可能一直有个心结——他是作为类型作家获得承认的。在敌情小说这个赛道他获得过冠军,那么,为什么不换个赛道证明自己?《人生海海》透露了他的某种执念:他必须作为纯文学作家再次获得承认。若非如此,作为一个已经极具市场号召力的作家,他不会在《风语》《刀尖》之后选择停顿。在我看来,《人生海海》既是麦家“向前走”的作品,也是他“往回走”的作品。所谓向前走,当然是指小说中呈现出来的前所未有的新质素,所谓往回走,则是指他回到了他开启文学之旅时的文学理想,他终于获得了更多的自由,却依然没有丧失写作的雄心,以回到80年代的文学遗产下写作。李敬泽最早注意到麦家作为写作者独特的心智结构——偏执,他因偏执而修成正果。在我看来,麦家的写作与他描写的解密行为有着同构关系。每一部已写出的作品都是一部被他破译的密码,他的写作便是在黑暗和孤独中苦苦摸索的过程。对他来说,他破解过“专业认可”“市场认可”的密码,一部更大的密码摆在他面前,那可能是“不朽的杰作”。名和利可能曾经是麦家的目标,可是当这些都实现之后,他内心里还装着更高难度的密码,这是他的宿命。这个选择了小说又幸运地被文学时势所选择的人,很可能终生是小说的囚徒,他和小说搏斗,用小说装下更多的东西,有时他突围而出,但他终于又回来,继续这场西绪弗斯推石上山般的小说之事。
《人生海海》对于麦家来说不仅是“转型”,还是一个有效的增量。写作沿着原来的轨迹作惯性延伸,作品数量上有所增加,却没有创造出真正的增量,甚至写作的转型,也不必然带来增量,失败的转型对曾有的库存可能是减损效应。真正写作上的增量,是指创造出一种新质。新质之于个人已然可喜,若同时也是当代文学的新质,就更加可观。本节力图通过新世纪第一个十年麦家与当代文学时势的相遇,以阐明麦家如何成了“当代文学”的一个增量。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麦家独辟蹊径,以一己之力使谍战小说进入了纯文学视野,并在实质上拓展了当代批评关于“文学”的边界。可是,《人生海海》又为当代文学再做了一次增量。写作《解密》《暗算》《风声》时,麦家意识到他要从那条挤满人的文学道路“冲出去”,而写作《人生海海》的麦家,则显然在“往回走”。上面已经多处论证了《人生海海》之于1980年代文学遗产之间的勾连。“往回走”为何又成为一个“增量”?因为“往回走”不是真正的走老路,这种“逆时针”的文学姿态恰恰呼应了阿甘本如何成为“同时代人”的论述:成为同时代人并不意味着完全同步于时代,还意味着要反身死死地凝视住这个时代。在当下这个纯文学在大众视野中不再拥有“光荣与梦想”的时代,在文化市场畅通无阻、呼风唤雨的麦家向着文学理想的深情回望,既是赓续,也为不断被宣告终结的“当代文学”之老树再绽新芽。
绕了很大的圈子,现在终于要说到《人生海海》对于麦家本人乃至中国当代文学的意义了。“当代文学”是一个内涵和趋向不断发生转折的概念。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当代文学”的主要矛盾是人的文学与人民的文学之间的矛盾。这是一组依然在“新文学”所开拓的意义空间中运作的矛盾,它作用于1950 —1990年代。进入新世纪,“当代文学”的矛盾转为“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矛盾。社会语境的变化迫使“文学”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新文学”诞生之初被压制并视为次等文学的通俗文学再次归来,要求“文学”扩大其取景框将其纳入。因此,此“当代文学”可能已经不是彼“当代文学”。因此,洪子诚先生才感慨“当代文学”已经终结。但是,我要说,《人生海海》是一部力图沟通两种“当代文学”的断裂性的作品。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有个很著名的说法:“现存的艺术经典本身就构成一个理想的秩序,这个秩序由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绍进来而发生变化。这个已成的秩序在新作品出现以前本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样以后要继续保持完整,整个的秩序就必须改变一下,即使改变得很小;这就是新与旧的适应。”㉙这个着眼长时段的观察让人对“伟大的传统”十分安心,它基于这样一种假设:“传统”不可能被“新变”颠覆,相反,新质终究会被吸纳进作了微调的“传统”中。与其说艾略特提供了关于“传统”的必然,不如说他提供了一种值得追求的“应然”。应相信,然后努力使自身汇入这一源远流长的“传统”。所以,“传统”得以确立,依然离不开“个人才能”和努力,而《人生海海》正是这样一部站在文学场域和价值尺度已经发生了巨大裂变的“当代文学”向另一种“当代文学”致敬之作,它使此在面向人心、面向历史,走向未来却归属于某个伟大的传统。这是麦家特别可贵之处,也是他不同于莫言、余华、苏童等作家之处,后者本来就站在“当代文学”的先锋小传统之中,他们从此处走去;作为偷袭者的麦家,本也是1980年代文学遗产的继承者,携带着一条特别的道路,这种文学上的“相逢”,却有了特别的意味。因为它对艾略特的论断形成某种补白:“传统”之所以化为文脉生生不息,正因为旧日的火种依然有俘获未来精英的能量。
注释:
①[德]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吴麟绶、周新建、高艳婷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页。
②[美]彼得·布普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朱生坚译,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
③⑩见李敬泽《“人海”与“红字”——麦家〈人生海海〉》,《中华读书报》2019年6月19日。
④麦家:《与季亚娅对话》,《接待奈保尔的两天》,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页。
⑤来自2019年5月22日,北京大学中文系主办,新经典文化协办的“纯文学与精彩故事——从麦家《人生海海》说起”的分享会,会上麦家、李敬泽、陈晓明、苏童对此书各有精彩解读。
⑥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黄志良、陈泉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
⑦张柠:《贪婪世界里的现代孤儿——纪念爱伦·坡诞辰200周年》,《中国图书评论》2009年第12期,第57页。
⑧见《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
⑨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授奖词。
⑪陈培浩:《马尔克斯的配方》,《四川文学》2019年第3期,第194页。
⑫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严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429页。
⑬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94页。
⑭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麦家:《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19、243~244、243、245、267、269、305、319、325、328、344~345页。
⑮虽然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的历史观受到了小森阳一的质疑,但不能否认村上春树从小资作家转型为国民作家的雄心。小森阳一的质疑见小森阳一《精读〈海边的卡夫卡〉》,秦刚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
㉖必须说,麦家是一个具有很强文学经营意识的作家。这里的“经营”不仅指如何进行作品的市场化推广,更指他对写作在文学场域的占位策略具有相当的思考。麦家称,《解密》之前发布的中篇小说《陈华南的笔记本》,“文艺界的评价非常高,很多杂志都选了,也接到好多电话。然后我就想,以前写了那么多小说,没有什么反映,为什么这个小说反映那么好?我就像尝到甜头一样”。(麦家:《人生中途》,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页。)这个“甜头”指的是特情小说独特题材带来的关注度。他开始意识到“写作应该是要有策略的,你东打一拳,西打一拳,评论家没法关注你。那么我现在写这个地下题材,某种意义上,就像我在创我的一个品牌,但是,如果我老是抱住这个品牌不走,人家也会说你江郎才尽,而我自己也会没有新鲜感了”。(《人生中途》,第205页)这里透露出,麦家既有策略,也有抱负。只是,在21世纪初,对于尚未“功成名就”的他来说必须更重“策略”。所以他深谙一年中“发了5个中篇,密度很高了,没必要再去挤,我就把它们放到明年写长篇时用,让人们感觉我还没有消失”。(《人生中途》,第208页) “策略”还表现在麦家对阶段性写作目标的清晰设定:“如果说我写《解密》的理想和愿望是让文学界的人佩服我,那我写《暗算》的时候,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想的,文学界的人通过《解密》承认我了,我现在需要另外一拨人来承认我,那就是大众。”(《人生中途》,第207页)2003年,面对“一举成名有何感觉”的提问时,麦家表示不以为然,“就圈子人知道,社会上不知道,老百姓谁认识你啊。我想有一天《解密》搬上屏幕了,可能会好一点”。(《人生中途》,第210页)回看当年的访谈,不知麦家是否有恍若隔世之感。2002年,《解密》经历十七次退稿之后终于在《当代》杂志刊出,并迅速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此后,《暗算》《风声》等长篇小说迅速获得了文学批评界和大众文化市场的双重肯定。《风声》初刊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10期,在当期的创作谈中,麦家称自己为“当代小说界的偷袭者”。这个有趣的说法来自李敬泽2003年的一篇文章——“麦家终于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像一个偷袭者,出现在他的时代”。(李敬泽:《偏执、正果、写作——麦家印象》,《山花》2003年第5期)麦家重复这个说法,不仅是致敬这位当年的《人民文学》主编,也说明他对自己文学成功的独特路径了然于胸,麦家毫不讳言他对中国小说谍报题材的“独特发现”。他走在一条与其他纯文学作家都不同的“分岔小径”上。但当时他应该还意想不到,他会在此年获得代表中国文学最高荣誉的茅盾文学奖。相比其他作家,麦家从引人瞩目到获得代表中国文学最高荣誉的茅奖的时间路径确实太短了。随着作品改编的影视作品火遍中国,麦家及其作品真的成为引车卖浆者街谈巷议的话题,一个作家所梦想的市场和专业的双重认可,他在短短几年间全实现了。而后,虽然他的写作一度落入低潮,《风语》《刀尖》等作品并不能达到他的预期,但他却“意外”地获得了世界性文学接受。2014年3月,《解密》英文版由英国汉学家米欧敏(Olivia Milburn)和克里斯托弗·佩恩(Christopher Payne)合译,由企鹅兰登图书公司旗下的Allen Lane出版社和美国FSG(法劳·斯特劳斯·吉罗)出版公司联合出版,在21个英语国家和地区同步发行。《解密》英文版还被收入“企鹅经典”文库,麦家是继鲁迅、张爱玲之后第三位入选该文库的中国作家,也是唯一入选的中国当代作家。据2014年12月2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报道,2014年在海外出版的中国文学翻译作品有100多种,其中麦家的《解密》共被686家图书馆收藏,高居图书机构收藏影响力第一位。必须说,麦家是当代中国极为罕见地获得国内和国际市场及专业认可的作家。就此而言,麦家已经为自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赢得了一席之地,他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功成名就”。然而,麦家的成就并不仅是他个人勤奋、才华和占位策略的结果。如果没有放在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背景来看,可能会忽略麦家写作与文学时势之间的密切关联。
㉗黄伟林:《90年代图书市场化进程》,《出版广角》1998年第2期。
㉘雷达:《关于〈风声〉——麦家的意义与相关问题》,《南方文坛》2008年第3期。
㉙[英]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卞之琳、李赋宁 等译,陆建德主编,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