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的日子,从衡山路地铁站走出来,沿路向徐家汇方向走,这一段路是最惬意的,车水马龙中,它有着相对的宁静——当然是相对于车喧人哗的徐家汇而言。走到吴兴路口,右面的小区里有四栋高层建筑,门牌号写着吴兴路246弄1-4号,人们通常称这里是“吴兴大楼”。80年代中期建的楼,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僵化得方方正正,完全不能与马路斜对面的衡山宾馆相提并论。这几年,沪上老建筑受人追捧,什么哥特式,什么地中海风格,常常为人津津乐道。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它本身的审美价值不言而喻。然而,它的人文价值,它所承载的历史内容,我认为往往要大于建筑形态本身,不仅如此,恰恰是这些看不见的传奇、精神气息,让一座沉默的建筑有了自己的声音和个性。吴兴大楼,在百年建筑遍地的上海,属于年轻的小弟弟,然而,它见证了一群人不同以往的晚年,我相信在未来的城市史上一定会有它的位置。
只要说出几个名字,就足以证明这个判断:住在这里的人有左翼电影、戏剧的领导人之一于伶,莎士比亚的翻译者孙大雨教授,曾任复旦大学校长的物理学家谢希德,曾任上海博物馆馆长的青铜器专家马承源,著名作家赵清阁、师陀,著名学者王元化……经历过十年“文革”,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他们搬到这里,虽然已是桑榆晚年,可是,每一个人都有不凡的抱负、计划,吴兴大楼就这样伴着他们走在人生最后的一段路上。
据说赵清阁是一位在落雪天存雪、用雪水泡茶的人,这不由得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妙玉,那个让贾宝玉自惭形秽的姑娘。赵清阁说她喜爱正直坦率的晴雯,還为她改编过一个剧本《鬼蜮花殃》。她还将红楼中其他人物故事改编成几个话剧,结集《红楼梦话剧集》出版。曹雪芹的时代远去了,然而,红楼梦中人尚存。有朋友跟她求证落雪侍茶的事,“还记得1994年的一日,笔者去吴兴路清阁寓所看望,茶叙中,引出了雪水茶这件事(自然是我提出),清阁带笑回答‘那是偶尔的事情,接着一句是:‘我哪有妙玉那样的好情致!”①“偶尔”已足以让人浮想联翩,这是一位怎样的女子啊?
赵清阁的人生风华在抗战时代的武汉、重庆已经尽情展示了,那时,她不过三十岁上下。1938——1941年她曾主编过一份文艺刊物《弹花》,很多著名作家都为它写过稿,郭沫若还曾写诗赞过“锦心一弹花”。赵清阁也与很多前辈作家交往密切,茅盾晚年赋诗说:“黄歇浦边女作家,清才绮貌昔曾夸。”②老舍与她合作创作剧本,田汉、梁实秋、梁宗岱等人与她都来往颇多。这一定是位吸引人的女性,所有这些,历经岁月的酿造,在多少年后又散发出别有意味的酒香。“沧海泛忆往事真,行云散记旧风尘。”这不仅是赵清阁晚年的诗句,还是她晚年写作的主要内容。她是幸福的,有那么美好的往事可以回忆。在她的笔下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白薇、谢冰莹、方令孺、俞珊、沉樱、安娥、许广平、陆小曼、陆晶清、冰心,这些女作家都是她的朋友。茅盾、阳翰笙、梁宗岱、刘海粟、傅抱石、齐白石,这些前辈也成了她的忘年交,赵清阁用文字把他们从遥远的往昔唤回来。
她回忆在重庆文协举行一周年纪念会时,几位作家斗酒的情景:
武汉一九三八年底沦陷,“文协”随难民撤退入川,翌年三月,在重庆举行了一次“文协”成立周年纪念会,晚上还借“生生花园”举行了宴会。“文协”会员济济一堂,像武汉时“文协”成立那天一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虽然前方战局不利,节节败北,但我们是前方坚强的后盾,都有抗战到底的决心,也有最后胜利的信心。
宴会上我和安娥、白薇、陆晶清、王礼锡等同桌,安娥好闹酒而没有量,晶清善饮。邻桌洪深向安娥、晶清和我挑战摆擂台,斟了三小碗酒,要我们三个人喝完就算赢,否则受罚。安娥一碗未尽,晶清不服,也只喝了一碗。白薇直嚷嚷不能输给他!”这时安娥要我上阵,我虽嗜饮,却有点望碗生畏,但又不甘心认输,就硬着头皮把第三碗酒喝干了。轮到洪深,安娥让他也喝一碗,他没喝完已经醉了,于是他输了应受罚,可他想赖,我们哪里会依,安娥便向主席桌控告。郭老推邵力子先生当法官,邵先生裁判,罚洪老夫子唱了一段京剧《玉堂春》中的“女起解”,博得一片掌声。①
端木蕻良赞扬这些回忆文章:“看到你写的一些回忆,我真佩服你的记忆和对事物的体会,这也可以是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录。是一代知识分子(艺术家)的写照,这是十分可贵的,我不会奉承你,这点你是知道的。”②岁月更替,人生沉浮,故友凋零,一切都成梦,这种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痛。1994年6月初,借八十岁生日之机,赵清阁请客:
吃饭间,赵阿姨主动提到:“我八十岁了。近来,常有人问我:一个人生活,是否孤单。”稍停后,她用稍稍提高些的声音,仍是平静地继续说:“我的回答是:我不孤单,但我感到孤寂。因为我的好友,一个一个都离去了。可以交流的朋友越来越少,以至都没有了。因此,孤寂之感油然而生。”③
孤寂,是赵清阁晚年的生命色调。谈到自己书房的小物件,睹物思人,她也有一番伤感:
我这辈子几乎三分之二的岁月,都是在书斋里度过,与书为伍,与笔为伴。书斋除了书籍和“文房四宝”之外,我也喜欢陈列一些小摆设,包括各色手工艺、古玩(多是赝品)、字画、盆景。它们的特点不在于精,而在于小,我收购的时候就专着眼于小,越小我越爱。女诗人方令孺笑我是孩子的癖好。她也有同好,我们都很珍视这点可贵的童心。这癖好,这童心至今未泯,每当我忧烦和疲惫,便把玩这些小东西,它们会使我暂时忘记自己的年龄!小摆设有买来的,也有不少是朋友赠送的,“文革”时丢失一些,也保存了几件,如洪深送我的小铜虎,阳翰老夫妇送我的布老虎(“虎”乃我的属相),冰心送我的花瓶、红豆,傅抱石送我的图章并代我刻了名字,老舍送我的砚台、水盂……这些我都视为珍贵的纪念品,它们都伴随了我数十年,馈赠的人有的已作古死别,有的亦生离千里,睹物思人,能不惆怅怃然!④
此文写于1989年8月,赵清阁搬到吴兴大楼的住址已经有两年多了。对这次搬家,我曾请教与赵清阁晚年多有交往的沈建中先生,他是这样答复我的:“赵清阁先生住址是吴兴路246弄3号楼203室(她故去后被保姆卖掉了),她是1987年由长乐路迁至此地,乔迁是在3月8日妇女节,那天是星期天,我还去帮忙。好像是市委宣传部分配的,听她说起是在洪泽的直接关心下分到的。二室一厅,她住一间,另一间是保姆住。”①搬家日期,高天星等人撰《赵清阁文艺生涯年谱》(续)记为是2月22日,并交代这是“文革”中房子被占后的第三次迁居②。第一次是1973年北上海电影制片厂造反派用高压手段占房,迫使迁出华山路住所。第二次为恶邻所欺,迁出巨鹿路820弄39号。这一次是赵清阁一再反映才落实政策的结果。1987年(未署具体月日)赵清阁给老友阳翰笙的信上说:“迁居一月,迄今犹感疲惫。但晚年能得此陶然安居之所,亦堪庆幸了。”③一向关心赵清阁的阳翰笙在1987年5月6日致赵清阁的信上说:“3月22日来函获悉,得知你搬家已大致就绪,总算有了一个较适当的住所,甚欣慰。”③看来,虽然居室不大,她已心满意足了。
换房的经历,只是她后半生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的一个侧影,如何与社会相适应,对于她来说,是个很复杂的难题:
1950年2月,上海市召开第一届文代会。那次会议让赵阿姨第一次领教了新的社会环境的威力。会前,文化系统领导指定要赵清阁作为“白专典型”在大会上公开进行“自我批判”。当时赵阿姨还算年轻,极有个性的她,“棱角”还在,她对这样的一种要求,当然不能接受。赵阿姨态度坚决地表示,不接受会议的这个安排。于是,在指定赵阿姨做公开自我批判的前一天,有关领导派了赵阿姨的朋友、戏剧家熊佛西先生和另一位朋友一起去到她家,进行说服工作。两位受命而来的朋友,向赵阿姨表示了不完成任务就不离开她家的态度,熊先生的话,都说到了:“我要‘求你了!你不肯,我不好交账。”这个地步。双方僵持到近凌晨,最终赵阿姨虽然答应了,但有前提:“绝不涉及政治,只谈创作,可以检查文艺思想。”并表示:“如果我提的上面同意,我今晚赶写发言稿。若不可以,明天我会都不去开了。”第二天,赵清阁阿姨满腔委屈地上了台,她是一直眼泪不止地做着检查——台下听的不少人,还以为她是因为检查“深刻”而哭。⑤
1952年,赵清阁随同私营的大同影业公司并入国营联合电影厂,任该厂艺术处干部。文艺界整风运动后,她被安排到资料室工作四年,一个正当好时候的作家变成资料员,虽说工作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然而,这显然是用非所长,不过,她还是默默接受了。直到1956年底,許广平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在上海视察时,仗义执言,提出赵清阁工作不对口,这才促使赵清阁返回创作岗位。次年5月1日,周恩来在上海举行电影工作者座谈会,巡视会场后,问:“赵清阁怎么没来?”总理过问,使得她在年底周恩来再次来沪召开的文艺工作者座谈会时成为座上宾。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召开,那是文艺界劫后重生的一次大聚会,赵清阁最初也被排除在外,她总是被某些人不待见。最后,还是茅盾凭他的资历和地位为之讲话,她才被特邀与会①,对此,茅盾在1979年9月5日致姜德明的信中,还表示大惑不解和不满:“赵清阁政治上一贯拥护党,上月她来京曾两次拜谒邓颖超同志,邓大姐且为她不为上海选出之四次文代大会代表而为特邀,表示不平。(此次上海不选袁雪芬,而把文化行政官员选出,且扬言袁雪芬自有中央特邀,上海乐得多出一代表,各地类此情况颇多。有人说此次文代会一半代表是文官,可称为文官大会。)”②
世故的人,或许对此会心一笑,赵清阁向来以文会友无帮无派,也无职无权,她热爱写作,视写作为自己的第二生命,却并不热爱文学江湖,对沽名盗名向来不齿。当年,梁实秋曾为赵清阁画梅花图,边上题词是:“直以见性,柔以见情,此梅花之妙也,今以此二语移赠清阁,以为如何?”这也道出赵清阁的品性。我能够体会到,老太太憋着一股劲儿,她感受到压抑,表现出更为强劲的坚持。到七十岁时,她仍然说:“我依然乐于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追求真理的正直人。可是生活中的体会,似乎有的时候‘正直不太受欢迎,反之还会遭遇冷漠和打击。为此,身边的老吴嫂每每目睹我的狼狈,总要叹息地说:‘走方步是走不通的。她指的‘走方步,即正直的意思。但我已经走了一辈子方步,改不了,也不愿改了,尽管有时还要碰壁。……我认为做人要正直,这是根本,是起码条件。尤其从事写作的人,首先应当是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才能明辨是非,才能写出于国家人民有益的文章……”③她不想用什么去换取利益,不想污染自己的人品,她要像梅花迎着寒风绽放。
然而,一个人,生命的春天又是十分短暂的,错过了,就不再。尽管,晚秋,也有晚秋的风景。1993年11月24日,赵清阁在给韩秀的信上谈到她晚年的计划:打算编一本散文集,再编一本友人给她的书信集,最后编一本话剧集、诗集,就封箱搁笔。她说:“愿上帝假我以寿,让我再活几年,把未了之事干完,也就心安了!不是为稿费,是不大甘心文坛对我几十年来的压制!(你会理解)”后来又补充:“这封信写了两三天,很矛盾,又觉得还是洒脱点的好,一了百了可也!‘文章千古事,何必争一时之短长?!‘得失寸心知耳。唐人早有此悟性,吾当受教!”①心中有不平,却又坦荡地自我化解了。遗憾的是,病魔没有放过晚年的赵清阁。出书,在90年代后期又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的计划屡屡受阻。诗词选,她已经编好,用牛皮纸装订成册,有一家出版社曾考虑接受,却没有结果。她花了很多心血的友朋的书信集,在她生前也未能见到出版。老人编选这本书信集,等于沉浸在一生的友情海洋里。有人回忆,1996年,“当时正值酷暑时节,赵先生因病入住华东医院。医生嘱其精心疗养,严禁写作。但因一家出版社同意出版,赵先生冒着高温增删加注,审阅四五稿之多,并写了序言。……当时她只想早点交稿,日夜奋战,终于受到了医院领导的批评。但她却说:‘我能工作的时间不多了,我就是想让这本书早点问世。甚为遗憾的是那家出版社改变了主意,这本颇具史料价值的书也未能出版。”②
在这本直到2006年10月才出版的书信集中(即《沧海往事: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书信集锦》),十分难得地收入了老舍的四封信。她与老舍多封通信里面的内容是很多人感兴趣的,孤寂的赵清阁可能因此不再孤寂,然而,她有自己的选择。1999年11月,她最后一次住院前,信全部亲手烧掉了。她对朋友说,她把那些信和所有的副本,放在脸盆里烧了,她亲眼看着它们被烧成了灰。让往事成灰,心无挂碍。留下了四封信做纪念,又未免有情。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走过吴兴大楼,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能写文章又能画画的才女,为她的人生,为她的选择而叹一口气,又多一分敬佩。我没有机会走入赵清阁的书房,据说这里挂着1961年6月老舍为庆贺赵清阁生日所写的对联:
清流笛韵微添醉
翠阁花香勤著书
诗人于坚在《装修记》中写道:“我分到自己的房子的时候,已经36岁。真是受宠若惊,拿到钥匙,芝麻开门,立即置身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太大了,50多平方米。对过去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是只有一张床位的我来说,真的是太大了,感觉是可以骑着马像农场主那样在里面遛一圈。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多年,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幸福啊,比找到了白雪公主的王子还幸福。”①房子问题,当年不知让多少人折腰,于坚就说:“那个时代房子的分配制度给我这种印象,就是它与社会地位、官衔、级别、资历等等相联系的。”②在大上海,人多房少更是让人束手无策,老作家师陀的晚年也在这个困境中挣扎。
有很多烦恼,不置身其中恐怕难以体会,比如“夏天的烦恼”。师陀在给沙汀的信中说:“我因住房狭窄,平常尚可将就着住和用,一到夏天,便难周转,故于十六日晨逃到普陀山来了,为着工作的缘故。”③这处房子还是1981年调整过的,它在武康路,离巴金家不远。1981年8月2日,师陀给刘增杰的信上说:“我已经于上月底搬家,新址为‘上海武康路280弄35号。”④然而,随后几年中,见不到师陀乔迁之喜,却屡屡诉说住在这里的窘迫:
外地有朋友来信问我的处境是否改善,直到现在我仍住两间破房子,一间归老婆做卧室,一间做我的工作室、会客室兼我和儿子的卧室。有客人来,简直转动不开。好几(年)来我要求增配一间廿多平方的新公房,至今无人理会。⑤
为此,他不得不给担任领导职务的作家写信,一个文人要开这个口,想来不会毫无顾虑,能够让他这样,真是万不得已:
我的住房只有两间,地板结构,共计面积五十二平方公尺。另外煤气、大小卫生间、灶间俱全,全部独用。只因其中一间做我的书房、工作室、会客室,兼卧室;我儿子廿多岁了,仍和他妈妈同住一间,甚是不便,因此急需增加间数。现有兴国路41弄1号楼新工房底楼,水泥地板,面积和我现在住房相仿,唯间数较多。据查此新工房产权属市委所有。请求市委有关部门准予调换,照顾我这个辛勤写作了五十多年的老人如何?谨此申请。⑥
身入晚境,想到的还是写作,是改善写作条件,“照顾我这个辛勤写作了五十多年的老人如何?”同样的信,他给夏衍也写过,表达的心迹仍然是:“现在上海市委有一部分新工房,可否请你这位老前辈写信给胡立教同志,请他照顾一下辛勤写作了五十多年的作家,在上海中心区增配一间工作室或者将我的住房由市委收去,调换三间一套的住房?使我有生之年,安心为大好形势写作,我就很满意了。”⑦一介书生,说这样辛酸的话,令人唏嘘。
现实困境得不到解决,让师陀变得非常敏感,在某些时候表现出很激愤的一面,甚至令人难以想到,这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作家。《师陀全集》中收有一封1986年5月2日致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的信,谈的是退休的问题,满篇恼火:
我接到你们1986年5月28日的通知及根据主席、副主席制定的《专业作家聘任办法》(修改稿)第四条,对照同年4月23日所发的《专业作家聘任办法》(草案)第四条,仔细研究,不胜骇愕。你们搬用的只是国务院的离退休条例,殊不知全国作协是直接由党中央通过中央宣传部领导的,全国作协的专业作家队伍,也是由党中央通(过)中央宣传部领导并由全国提名经宣传部任命的,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作协分会,也由各省、市、自治区党委通过宣传部直接领导;全国各省、市、自治区作协分会均设有专业作家,其产生由地区作协分会推荐,经地区党委宣传部批准,而非由国务院批准和任命,其离退休显然不受国务院离退休条例约束。因为上自党中央,下至各地区党委及所属部门就由他们直接领导群体成员,任职离退,全按照党中央制定的条件,而非按照国务院制定的条例。党委尚且如此,在党中央未制定出全国专业作家离退休条例以前,我建议对专业作家离退办法暂缓执行。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之一,对你们寄来的《专业作家聘任办法》(修改稿)第四条,由于它不合理,我坚决反对。如果你们一定实行该《办法》(修改稿)第四条,我保留向上级申诉的权利。①
关于退休的事情,师陀早就有怨言,今天,我们可以理解为,他们被白白浪费了很多大好青春年华,终于赶上好时候,却要他们退休,这种捍卫工作权利的不甘,同样让人感慨。1981年11月2日给胡乔木(《全集》中写“致某领导”)的信中,他说:
另外有一事向您请示。我原是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专业作家,按规定,六级以上专业作家并无退休制度,而“四人幫”倒行逆施,在十年浩劫中我跟您一样受到种种迫害,最后并对我大耍无赖流氓手段,甚至加以威胁,逼我退休。我虽然不服,只得忍气吞声服从他们的命令。“四人帮”倒台,我跟大多数受尽迫害的人一样,如剥(拨)云雾而见青天。我曾经多方呼吁,要求恢复我的工作,至今四年有余,如石沉大海,迄无消息。不管在十年浩劫中被强迫退休或自动申请退休的,都早已恢复了工作。您的工作极忙,我本来不想打搅您,但是我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好向您写这封信,请求恢复我的工作。您是中央书记处人,深知文学艺术对世道人心的作用,也是间接对四个现代化的作用,我想您不会不管吧?①
之后,我还看到师陀1985年9月25日“揭发”上海作协情况的信,同样是写给胡乔木的:
我从去年下半年起,在作协上海分会就受排挤。上海分会旧党组分为两派,这是你知道的,听说你曾经表示要亲自抓这个问题,结果胡立教同志抓了。胡立教同志委托吴某人筹备召开上海文代会,一年多未见眉目,最后他只好另外委托夏征农同志,至于详情,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上海开文代会的结果,吴某事先给巴金找得一位代理人,他在其一派中给自己找到一位代理人。我和原旧党组中两派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何以遭到吴某一派的排挤。还有一个王西彦,自称三十年代在北平就与我相识的“老朋友”,自从你给《无望村的馆主》(写的)序发表后,见到我就像不共戴天的仇人;去年全国作协选举理事,我的名字被从候选人名单中“调整”掉以后,他如愿以偿:见着我自称“老朋友”了。我既然遭到排挤,自己也很识相,作协上海分会的会议便不参加,上海笔会的会议也不参加。
上海文学界的思想斗争是假,争权夺利的斗争是实。发了许多牢骚,不太像祝贺信了,请你原谅。②
看到这些,我有些瞠目结舌。这哪里是我通过作品感觉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小说家?要知道当年的师陀可是如日中天的小说家,李健吾(刘西渭)曾把他的作品与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艾芜的《南行记》比较评论,认为:“诗是他的衣饰,讽刺是他的皮肉,而人类的同情者,这基本的基本,才是他的心。” 李健吾还称赞《过岭记》是“动人的杰作”。③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夏志清,认为师陀的小说《结婚》是“一部真正出色的小说”。④《谷》《里门拾记》《落日光》《无望村的馆主》《果园城记》《马兰》《结婚》……那些年,师陀写得多也写得好,越写越有个人特色。可是,不知怎么,在他的后半生,他的“通灵宝玉”丢失了,笔墨变得越来越艰涩,写什么都找不到感觉了。我想,他自己也一定很着急,这种着急有时候也会表现为急躁,比如很在乎一个什么“理事”的头衔——作家的自信本来应该来自自己的作品。
小说《历史无情》遭到腰斩是意气风发的师陀遇到的第一个挫折。这部小说当时在《文汇报·笔会》上连载,经手其事的是他的老朋友唐弢和柯灵,没有多久,便遭到同城的另一份报纸上署名“苏北青年”的批评,主要是批评小说里写到一个仆人爱上主人,丧失了阶级立场。那是1949年末或1950年初,时代在转换中,一丝轻风都有摧枯拉朽之势。面对这样的指责,报纸的压力很大,两位朋友当着师陀的面商量办法,最后只能无奈地说:“没有办法,只好腰斩!”巴金先生在晚年曾为老友感到深深的不平:“师陀有才华,又很勤奋,却未能献出自己心灵中的宝贝,写出本来属于他的文学精品。解放初期上海某报腰斩《历史无情》对他是不公平的。”①这是实情,1950年代,师陀在河南体验生活,写出的作品难以令人满意。他对历史有兴趣,写过四幕历史话剧《西门豹》、独幕喜剧《伐竹记》、历史小说《西门豹的遭遇》,这些作品不乏为配合形势而作,可是师陀刚刚写出一点感觉,大批判便来了,写过检讨的笔还写得出华美篇章吗?动辄得咎的结果只能是凡事小心翼翼。新时期,很多老作家重新焕发青春,师陀也有很多计划,然而,他只写过一些回忆创作的文章和一些散文,难见昔日的光彩。他的老友黄裳曾感慨:
平时谈话,他也有不少独特的见解。如他不承认书法是艺术,又认定《金瓶梅》的作者是吴承恩。他曾仔细研究,在语言、习俗等方面发现《金瓶梅》与《西游记》有不少血缘关系。曾劝他写文章,总是迟迟不肯动笔。他颇有些藏书,房间里摆着商务百衲本二十四史,常说在这部大书里可以发现不少创作素材。可见他在晚年是有意从事历史题材的创作的。但终于缺乏动笔的兴致,没有能留下什么成绩。……他的旧作重印的大约有三四种。有的他自己也没有存书,曾替他从旧书店里找到过几种,但也没有重印的机会。这是想起来也不能不感到寂寞的。②
师陀的晚年有一件事是幸运的,就是他遇到胡乔木。经沙汀推荐,胡乔木看了师陀的中篇小说《无望村的馆主》,大加赞赏,此书重印,他亲自作序,并发表在1984年9月5日的《人民日报》上,序中称赞:“这部书对认识中国近代地主社会有一定的价值。……它既有自己的乡土色彩,而叙述的事件又相当奇特,所以又有独自的贡献。”并说:“一个好的小说家未必是一个好的文章家,作者却把这两者都做到了。这是这部中篇的另一个可贵之处。”最后呼吁“全国文艺爱好者”注意这部作品,并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这本书最初出版时由于当时的环境发行有限,现在重印,希望它能得到全国文艺爱好者的注意。我不是文学评论家,对于作者的人和作品都缺乏研究(我对作者只通过几次信,至今还不认识,他的作品读过的恐怕也不到五分之一),当然不致胡涂到说这是什么伟大的杰作。我只想说,读者看了这本书会喜欢它,会跟我一样感谢作者用优美的文字叙述了一段悲惨、荒唐而又真实可信的历史,这段历史就产生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离开现在不过半个多世纪。”①
胡乔木长期担任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他如此热情地推荐,除了让师陀有知音之感,对于改变师陀的现实处境或许不无裨益,包括他的作品出版,乃至房子问题。1987年1月25日,师陀致信胡乔木,又一次为自己的房子问题吁求:
蒙你接见,亲聆谈话,实前所未闻,现在中央下了决心,风气会逐渐好转,文艺方面尚待纠正。
我各方面都好。只是到了老年,总想为国(为)人民多做点有益工作,唯一的困难是与儿子同居一室,势难如愿,苦不堪言。为此,至盼关照贵秘书,以你的名义,给上海市有关方面写一信,请他们增配一套房子,解決我一家三代仅住房子两间的困难,更重要的是(使)我有可能进行写作。何如?②
不知道是不是这封信起了作用,当年,他的房子问题总算解决了。1987年8月14日,他在给刘增杰的信上通知:“我已于日前搬家,新址为:上海吴兴路246弄三号楼202室。”③新居并不是十全十美,好在妻儿高兴,他也就不说什么。他给刘增杰的信中谈到新环境:“此地近衡山宾馆,购物却不方便,对过即市检查(察)院及徐汇区检查(察)院,拘捕和押解罪犯受审的车声时有所闻。住房面积反比原先小,陈婉芬、庆一满意,我也只好满意了。”④那一年10月,师陀再一次回到故乡河南,按说房子问题解决了,应当高兴才对,然而,他的老朋友苏金伞也能看出来,他“心情不愉快”:“第二次回河南,是1987年10月,是随上海作家代表团来河南访问的。访问结束后,他还想留下来写东西,因为上海居住条件差,缺乏写作的环境。这时他已是步履艰难,上下楼也不方便,又无人陪护,大家都不放心。上海作协党组来电劝他回去,并说新居已定,让他回去搬家。他当时心情不愉快,满腹牢骚。我送他到车站时,可谓怏怏而别。”⑤黄裳的文章中也特别提到在旅行中师陀挂念写作的事情:“这次旅行,大家都轻车简从,只有他带了一只铁箱子,装着写作资料,说是要在郑州住一阵,完成几本著作,其中就有重定蒋大鸿的诗集。可是大家不放心他的健康,还是一起回来了。”①
他终究还是没有完成自己的写作计划。在吴兴大楼,他仅仅住了一年多,次年10月7日,因医疗上的意外,师陀突然去世。黄裳说:“他去世那年已年届八十,朋友们打算给他祝寿,连日期都已定好了,不料他却骤然去世了。”②这之后三十年,我偶然读到师陀写于1980年10月11日所写的一首《书怀》,文字是有灵性的,这首诗让人读来真是五味杂陈:
游子辞故里,一去不复还;
冉冉老将至,萦绕梦寐间。
忆昔慷慨去,一往直无前;
每与狗徒交,实增纨绔衫。
期以有所成,焉知遭摧残?
终不眨(贬)志节,耻上首阳山。
十年离乱久,九死复一生,
意欲奔“四化”,狡狐当路中;
意欲展初志,已成皤然翁。
虽成皤然翁,犹冀同辈与后人,
誓扫天下狡狐环宇清。
天下清后探旧屋,旧屋久已毁,
故旧多不存,愿与乡人庆升平。③
王元化:要做世上的盐
1986年11月13日,后来成为王元化的博士生的吴琦幸第一次到吴兴大楼拜访王元化:
下午,我骑着车来到靠近衡山路的吴兴路246弄3号楼楼下。……这里并排有着三幢一模一样的大楼,仰头望上去,大概足足有二十层楼高。据说一些著名的人士都住在这里,有复旦大学校长谢希德、画家程十发等。王先生住在这幢大楼的第十层。电梯是由管理员阿姨操作的,我踏进去,她问我,到几楼?我说到第十层。她说去找王部长的吧。我点点头。电梯带着轻微声响嘎吱嘎吱地慢慢上升。门开了,阿姨说十楼到了。我似乎还有点迟疑地不愿走出去,阿姨提高声音说,十楼到了。我这才如梦初醒地走出电梯门。外面过道是左右两户的门,1001室在楼道的右侧,我轻轻走去,按了电铃。
门打开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清秀女性出现在门口,她优雅地给我一个真诚的微笑,轻声地说,来啦来啦。似乎我是等待已久的客人。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她就说,你就是吴琦幸吧?我腼腆地点点头。进来吧。还是那样的轻柔。
一声亲切的招呼,一个荡漾的微笑,令我的腼腆之意顿消。走进门,阳光布满客厅,约有十五平方米,靠着窗是一长沙发,端坐着一位学者。他就是王元化。为我开门的则是他的夫人张可,我后来的师母。
此时的王元化先生,卸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一年多,丝毫看不出官样,满面是学者的儒雅风度,隔着银丝边眼镜后的双眼中透着睿智的光芒,盯着你看的时候有一种执着,似乎要看到你的心里。他让我在右手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然后看着我,脸上充满着一种别样的和蔼,左手在沙发靠椅上,不停地用手指弯曲重叠,似乎在书写毛笔字的意思。他开口就问我读了些什么书,我说自己在《汉语大词典》工作了四年,此前也是古文字的爱好者,曾经在罗君惕家中从头到尾学过《说文解字》。罗先生用他的稿本《说文解字探原》来教学。①
当天离开时,望着三号楼,吴琦幸还留下很多诗意的情绪:“走出一楼电梯的时候,我返身抬头向高楼望上去,十楼,这是王元化先生和张可老师的住宅,白云在高楼顶上飘过,蓝天作为背景,渐渐地,我觉得白云在亲吻着楼顶,一刹那间,我觉得楼不算太高。”②11月21日来时,他还写到王元化的书房:“先生的书房在客厅的左边,餐厅的隔壁,一间约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一进去是一个老式的书架,用玻璃门罩着三大排书,最醒目的是全套石印本《皇清经解》。对面是一张书桌和满壁的图书。”③12月7日,他更为详细地记下他看到的王元化的藏书:“王先生的书房门与餐厅并排,一走进去靠右手便是一矮橱柜,玻璃门后面藏着一柜他常用的书籍,其中除了整套的《皇清经解》之外,还有《经籍籑诂》《康熙字典》、各种版本的《文心雕龙》、曾经发表在日文学术期刊上的论文原著、《十三经注疏》等。靠窗一张小小的写字桌,与张可老师早年的合影放在桌上。左手边一面大墙,整整一墙的木质书架,里面堆满了外国文学作品和现当代作品,其中有烫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解放前版本的《鲁迅全集》《莎士比亚全集》等等。在靠近书橱的角落,又堆起几大摞书籍,这是近年来友人的赠书和赠阅的期刊。”④
在胡晓明所著《跨过的岁月:王元化画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11月版)最后一页,有个沙孟海为王元化书写的“清园”的匾额,王元化是从清华园走出来的清华子弟,服膺陈寅恪提倡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晚年把书斋命名为“清园”是别有新意的继往开来。我查阅了几种王元化的年谱(表),都是注重他的文章与思想的记录和变化,而对于他住所等生活细节少有涉及,可是,我觉得对一个人的了解,哪怕他一些思想的形成是难以脱离他具体的境遇而存在的,有时候,丰沛的生活细节更利于我们了解人物的内心和思想。比如,我想查一查王元化究竟是什么时候迁入吴兴大楼的,年表上都没有记载,我只是在他的日记上查到了一点线索:“今日始得文汇书展请帖,竟寄至淮海路旧址,而我迁居至此,盖五易寒暑矣。”①这是1990年3月25日日记,以此推算,他是1985年搬来的。这正是他的“清园”时代,虽然走向暮年,却是一个晚霞灿烂的暮年,他在《文心雕龙》研究、对“五四”的反思和近现代思想的研究、自我的反思及知识分子精神的重估等各方面都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成为思想学术界执牛耳者。以“清园”为书名的著作就有一系列:《清园夜读》《清园论学集》《清园近思录》《清园文稿类编》《清园文存》《清园书简》《清园近作集》《清园谈戏录》……这是要将最后一抹夕阳化作灿烂彩霞的学者。
不过,“清园”不清净,这些文字的写成并非在安逸的陶然居中,对于一个喜欢安静的学者来说,他的居室下正是车水马龙的衡山路,一时间施工车辆来来往往,到后来附近有楼房施工,以及周围邻居大半年的装修,这些令王元化不胜烦恼,也不堪其扰。“昨夜在书房睡,北窗临通衢大街。来往车辆日夜不绝,汽车鸣笛尖声刺耳,载重大卡车奔驰而过。噪音骚扰,整夜难眠。”②“晴热。打开所有窗户,衡山路上载重卡车通宵不绝,呼啸而过,如地裂天崩。一夜难成眠。”③这让他不得不选择避居在外工作的办法:
去冬以来,弟未做事。此间生活过得去者,大多奢华成风,如南朝竞富,装饰房屋,向宾馆看齐,以几星级为标准。舍寓楼下邻居,并不富有,但亦不甘落后,大讲排场,装饰居室,不惜工本,施工时间,前后三个月,敲打之声不绝,弟尤畏冲击钻砉砉之声,如钻心脏。如此仅数天,已得心动过速之症,而夜服两粒安眠药,有时尚难入睡。这就是入冬以来的生活,任何工作均无从谈起,读写俱废,至今尚未恢复正常。前日赴院检查发现肝肿大、血脂高诸症,尚需进一步去院检查。④
我渴望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上图为我在二楼提供了小间研究室(二〇四)。连日到那里,躲进小楼一角去阅读或写作,没有喧嚣,没有任何干扰,成为我生活中的小片绿洲,是一种愉快的享受。这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如今实现了。⑤
家中已无法用书房,无法接见来訪者——向组织申诉困难后,昨日为我落实了在衡山的一间类似工作室的房间,作为安身立命之所。晚间小周陪同去看房间。此事虽定,但心中惆怅万端。今天清早醒来,不能摆脱空虚之感。我已年过古稀,生命旅程已到最后一段,盼望过安静、和谐的生活,如今却以旅舍作为栖身之地,一个人在这间小房间内咀嚼痛苦……①
有时候,文人需要的是生活简单,偏偏简单又成一种奢侈,从日记中能够看出王元化的烦恼,伤感,乃至痛苦。到衡山宾馆后,他的工作条件和身体才逐渐好起来,1998年2月5日日记写道:“自从在衡山安顿下来后,感冒和腰疼的毛病均未发作,大概是房内有空调气温较暖的缘故。”②在1998年7月14日给许觉民的信上,他讲了自己的生活安排:“我现在上午在家,中饭后去衡山饭店(找了一间工作室)。后者电话是(略),三时后至晚均在此。”③后来,他又曾搬到庆余别墅210房间,工作和居住都在那里。
晚年的王元化,生活的困扰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妻子的病。妻子张可自1979年中风后,虽然抢救过来,还是留下严重后遗症,读写俱废,王元化不得不承担很多家务,而精神上的痛苦更是难以言表。2005年12月23日,学生吴琦幸探望再次中风的张可,此时她已骨折、失语、吞咽功能丧失,王元化悲戚地说:“琦幸啊,我的一生中,张可为我付出太多,但是等到我的情况好了,她就突然中风失却用脑力工作的能力,她是没有等到好日子,我的家庭生活是悲苦的。”④王元化身体也不好,青年时代受政治运动牵累,精神上大受刺激,曾患过心因性精神病。晚年多病,是每位老人都逃不掉的劫难,2003年5月7日在致刘凌的信中,王元化说:“最近两年我的健康大不如前,毛病很多,经常要去看病,住院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我因患前列腺癌,需四周打一次针。打针后身上有反应,燥热、出汗,虽冬天也是一样。另外颈椎狭窄,经常头晕,发作起来更是天旋地转,再加上青光眼,使视力大为减退,读写都不便,所以朋友处就不大通信了。”⑤
王元化是个书生,以前家务依赖张可,张可生病后,很多事情要靠他,一时间,他真有些手足无措,从买电话,到机票订位,乃至买件衣服,那些生活中的琐事让他不胜烦恼,并引发种种悲观。“从深圳购回无线电话机,价值六百元,为两月薪金之数。未用几天即坏,发票未找到,颇懊恼。回沪后常头晕,情绪低沉,老年殊痛苦。”⑥“为机票订座奔走。由于性急,耐心不够,我不善于更不喜处理事务性琐事,但琐事迎面而来,无可回避也。”⑦“回家途中在商店购汗衫一件,因钱未带够,向驾驶员老甘借了数十元。自张可病后,生活事均需自理,但我不善于处理家务,常为此感到困窘。”⑧一个思想者,面对这些,有时候更多是情绪上的不耐烦,王元化甚至想:“今天想到,生活上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会影响在工作上不认真,随随便便。”①那一代人,不论遇到什么,都在寻找信念的支持,王元化拿约伯自励,决心要承受命运的苦难:
我无法避开生活中的苦恼,一九五五年的政治运动,精神的受伤;六十年代初撰写文心柬释时突然旧疾(静脉周围炎)复发,右眼失明,只得辍笔;“文化大革命”再一次被隔离,心因性病再一次袭击了我;“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政治处境好转,平反在望,可是张可突然中风了;晚年又因另一种不幸,使我不断咀嚼痛苦,我是希望家庭幸福的……命运使我一生坎坷,不是政治打击,就是痛苦的折磨,幸而都渡过了,可是又失去了生活的宁静……我要忍耐命运的颠簸,像《旧约》中的约伯一样……②
王元化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开始晚年的“反思”,写下了一篇篇充满正气的文字。有时候我想,从现实的境遇,到纸上的坚定,这中间要有多少身心的自我超越啊。约伯啊。
谈到他晚年的文化贡献,我认为必须提到他主编的两种集刊,一种是1988-1989年编辑的《新启蒙》四种,另外一种是1990年代编辑的《学术集林》十七种,这里面有王元化一以贯之的精神追求。这个追求,不是个人的名利,而宁愿舍弃个人的时间、精力去营造一种公共的精神氛围,它体现出王元化这一代人远比当今学者更为阔大的精神气象。在《新启蒙》第一辑编后记中,王元化这样阐释办刊目的:
我们编印这本小小丛刊,没有堂皇的目标,也没有宏伟的抱负,只是希望在当前娱乐性消费性的读物正在迅速挤走有质量的严肃性读物的时候,为活跃学术空气,推进理论进展,做些工作。我们将尽力把丛刊办成有自己特色的读物,以打破目前大多数刊物彼此相仿而无独特个性的格局。所以我们不打算兼收并蓄,而要选载表现丛刊个性的文章。
理论的生命在于勇敢和真诚,不屈服于权势,不媚时阿世。这里发表的文章不一定有怎样高的水平,但我们力求学得认真,有心得,有创见,有新境界的开拓和探索,坚决摈弃一切空话、假话、大话。③
他们不肯俯就自然的安排,总是要挣扎、奋斗,要用自己的手开辟新天地。办一份集刊,发出声音,是文人的理想,然而,这个理想要在社会中实现,要在泥土里跌打滚爬,好多人有洁癖,早就敬而远之了。王元化自己说,自己急躁,好激动,不擅长具体事务,可是为了一份理想,他以极大的耐心和毅力坚持下来了,文化人为精神追求所做出的牺牲,以及这种身体力行的精神,是当今高谈阔论之人稀缺的品质。王元化在编后里说:“从事文丛编辑工作的只有两三人,可是要做的事确实不少,包括筹划每卷内容、联系组稿对象、审读来稿、编排与版式,以至决定封面设计方案和协助一些校对工作等等。”①有时候,道不同还要为谋,他要做很多“妥协”:“下午许、朱、陆等来谈丛刊事,涉及与办刊无直接关系的一些事,并未报酬等斤斤计较,此非我事前所料到,颇悔此举。”②“丛刊集稿略有眉目。共同办刊,前已感吃力,今更觉困难,盖年轻人中间有人不愿做与己无直接利益之事,略加劝诫,则反唇相讥。这是我过去没有发现也没有想到的。”③做“与己无直接利益之事”只有更大的付出:“凌晨醒来想到《集林》事。我名为主编,实为初审。经我定稿后,还至少要再过三次堂,且同一问题也需回答三次。编辑技术处理极差。只有妥协……”④“晚间已过十时,突得潘龙杰电话,坚持《集林》登出版说明外,仍将删改书稿。我责他食言,他诡称我上次听错了他的话,引起争执,以至大吵。”⑤以王元化的资历、声望、地位,陷在这样的琐事中,难免要问:他值得吗?这要花费多少精力,自己用来写文章岂不更好?当年编《新启蒙》时,王元化就对友人说过:“光看书、写作、编刊,还没有什么,最怕的是把生命消磨在无聊纠葛中。我们大半生中有多少时间是这样消磨掉的?”⑥办刊物,要面对实际的、烦琐的问题,甚至连繁体字、简体字转换的事情,都需要这个主编操心,一个老人的时间有多么宝贵是可想而知的,为了做成一点事情,他只能忍耐着。其中的辛苦,只能在他给友人的信件中略陈一二:“今年夏天,上海奇热,为百年所罕见。但我因《学术集林》事,仍挥汗工作,忙极倦极,故友人来信,不遑及时作复了。我已逾古稀,精力渐衰,每日工作量亦有限。”⑦
在《学术集林》的一则编后记中,王元化说:“记得小时候一位学圣品人(基督教牧师)的长辈对我说《圣经》上说的‘你要做世上的盐比‘你要做世上的光更好,因为光还为自己留下了形迹,而盐却将自己消溶到人们的幸福中去。作为中国的一个学人,我佩服那些争做中国文化建设之光的人,但我更愿意去赞美那些甘为中国文化建设之盐的人。无私的精神总是值得尊敬的。”①将自己消溶到人们的幸福中去,“世上的盐”,这何尝不是王元化的夫子自道?
城市日新月异,吴兴大楼已经有些老旧,矗立在那里不再像当年那么显眼。曾经有五年时间,我每天上班都从它的门口路过。靠路边的小园中,在春末会有很多的蔷薇花开放,它们爬出铁栏,探出灿烂的笑料,照亮了很多灰色的日子。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栏里的这个小花园,王元化曾在这里散过步。他日记里曾写过:“上午‘东方时空来吴兴路家中摄像,他们要拍一些日常生活的镜头,如我每天在家中大楼后的小花园散步等等。”②在院子里,王元化还曾碰到过谢希德,两个人讨论过用戏曲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问题③:“还有谢希德,她虽未写信给我,但前些时我刚刚走出住宅大楼的时候,就看见她从驶到大门口的汽车上下来。一见面还没打招呼,她头一句话就是:‘我同意你;我同意你。”。
前不久的一个下午,我走进这里,特意到三号楼门口站了站,像当年吴琦幸走出来时一样,抬头望一望楼上,春天的阳光当头照着,往昔的事情和人渐渐模糊。我想起卢梭在《论老之将至》中的一段话:“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尔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④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晚景,倒是能够感覺到,在前辈们的人生大河中,可以找到我们的人生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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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立民,1973年出生于辽宁省庄河县。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文学博士。现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馆首批客座研究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世俗生活与精神超越》《闲花有声——当代文学研读札记》《巴金画传》《〈随想录〉论稿》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