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干的鞋匠【中篇】

2019-05-18 09:21阿贝尔
鸭绿江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混混邻国石头

阿贝尔

你。被疏散

你真不容易。从五月一日晚,准确地说是五月二日凌晨石头被捕起,就一直在等待,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噩耗。你,一个女人,原本有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也有艺术方面的天赋,但跟了他,就放弃了。你有嫁鸡随鸡的老观念,但主要还是他的光芒吸引了你,让你承认、服从。他虽然穷,但精神很富有,再说那几年大家都穷,死人是最稀松平常的事,说不定哪天一颗流弹飞来就死了,或者说错一句话被人告发,被投入古拉格死了,财产反倒成了负担。他虽弱,但内心很强大,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他仍然只听从内心的召唤,不睬祸事。你就爱他这一点——桀骜不驯又才华横溢。他宣称,他不是任何人的同代人……单这一点,就值得你扑上去。你说过你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石头也不是,你们分分合合,如胶似漆,也是不离不弃的一个原因。

你很清楚,这一回是第二次被捕了,再没人营救,也没人营救得了。这一次不是“严打”,这一次是“大清洗”,新账旧账一起算,洪水滔天,妈都喊不到一声。第一次被捕是四年前,被捕的当晚便有两个人营救。一个是女的,叫葛连科;一个是男的,叫抱石。这两个人都不简单,走的都是上层路线,特别是抱石,字条直接递到了元首面前。

其实你是有预感的——这一次,石头活不了。你晓得他犯的是啥罪——他写诗,讽刺元首,揭元首的老底,说元首是横板带嗔的山民,把元首白嫩粗壮的手指比作茅厕里的拖尾巴蛆……关键的关键是,上次葛连科出面找的那个部长,自己都被“清洗”掉了。

石头敢写反诗,敢拿到人面前去读,自然是不怕死;他不怕死,他考没考虑到你?他不是一个人,你跟他十九年了!你不怨他,石头就是这么个人,生活上可以照顾你,很多细节都做得好,挣第一笔大稿费,就给你买了件法国大衣,挣第一笔版税,又给你买了你相中已久的东方玉坠;然而在内心深处,或者说在灵魂深处,他不会考虑你的感受,他只有他自己,只有詩歌。

说你一点不怨他,那是假的,哪个女人甘愿当寡妇?哪个女人不想跟自己爱的男人白头偕老?几个月前,你给他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你就猜到了,你只是不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那时你的手指还有温度,你想象风头变了,石头被释放……石头回来了,人不人鬼不鬼,但喝了你熬的汤睡了你暖的铺很快便康复了……现在你已经冷过了,肚脐眼里面又有了热气,走到镜子前面,用手指刮了几下凌乱的头发,挽起盘在脑后,你的鱼尾纹笑了一下,心头闪过“遗孀”一词。

你正要出门,彼城的小诗人来了,一瘸一拐的,看样子又喝醉了。“姐——姐——你别走呀……”他远远地朝你招手,一头栽倒在门口的泥水里。“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没得救了。”你摇摇头,走过去扶他。他一身泥,嘴里嘟哝着:“秋天不安逸,到处是泥水。”

你把他扶进屋,自己也蹭了一身泥水。你看着他,明知他就是个酒鬼,就是个小混混,心里还是生出怜悯……不知为什么,第一次见这个小混混,你便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寻常的东西——幽灵或天使一般的东西。的确,是他向你报告了石头的死讯,并带回了石头的遗物,包括你写给石头的最后一封信。不管怎么说,他是石头的狱友,是石头弥留之际的见证人。

西边一直在打仗,石头在的时候就打起了。先是你们国家打邻国,再是邻国打邻国,最后是邻国的邻国占了邻国打你们……石头就出生在那个被占的邻国,一个小国,后来随父母迁到彼城,入了你们的国籍。石头清楚西边的仗是怎么打起的,哪个有理哪个没理,哪个是虚张声势哪个是真有实力,他甚至叫得出那些邻国和邻国的邻国的名字,叫得出战役和将军的名字。有段时间,石头天天给你讲西线的战事,你都叫得出一些战役的名字了,比如巴巴罗萨计划、菠萝战役、彼城战役、斯城保卫战……然而,石头被捕后,你什么都记不得了,特别是跟石头断了音讯之后。

而今,所有的邻国都变成了一个国家,原先属于你们国家的大部分疆土和人口也都变成了邻国——邻国像童话里的一头魔兽无限地膨胀起来,吞噬着你们。它已经吞噬了彼城、雪城、石头城、太阳城……猩红的舌头又伸进了海城,洁白的牙齿已经咬到了你们的肉……邻国是一头魔兽,你们自己的国家何尝又不是魔兽?战时还自己人逮捕自己人、自己人吞噬自己人、自己人吸自己人的血,好多青壮年不是战死在西线,而是饿死、病死或者被杀死在自己的古拉格。

小诗人醒了,抿着嘴唇坐起来,喊了声:“水!”你虽然揩了身上的泥水,但印子还在,黄的和黑的,像沾过屎和血。你本想换一件衣裳,衣柜抄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件有法子穿的衣服。“酒鬼!小混混!”你骂了一句,起身去给他倒水。暖水瓶轻飘飘的,你拔了木塞摇了摇——没水。

“老头儿对我从来不会是这个态度,有好吃好喝的总想到我,他晓得我爱吃沙丁鱼——沙丁鱼你吃过吗——每次吃沙丁鱼,他都把他的那份让给我!”小诗人爬到了沙发上,抱怨起你。

“编吧,小混混!”你在心里骂了一句,进厕所去接了杯自来水。

趁小诗人喝水的时候,你关了窗户,插上插销,大门也插上插销。你不是怕越来越近的枪炮声,你是怕隔墙有耳——石头第二次被捕后,你更谨慎了。不是你多疑,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平常很熟的邻居——经常坐在院子里喝茶、交换书看,时不时还几家人聚在一起施展厨艺,石头被捕后突然就搬月亮家不见了。

枪炮声的确近了,过去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像远处的雷声,从来没觉得对睡梦是一种威胁,而今喧闹的白天也能听见了,轰隆隆或者嗒嗒嗒,夹杂在火车的汽笛声中。

“水喝了就走!”你转过身来对小诗人说,“最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小诗人没说话,他已经把一大杯水喝干了,伸出手把空杯子递到你面前。一只橘黄的加大号杯子,石头喝水的专用杯,离开时没舍得带——你还清楚地记得是在科克杰别里买的,买杯子那天你们接过三次吻。

“你不该这么对我!”你换了木瓢接水出来,小诗人冲你说,“你最好对我好一点!”

“我跟你没得话说,把瓢里的水喝干就走!”你走到窗前去拉窗帘,没抬眼睛看他。

他不喝水了,使劲把木瓢摔在地上,水滴裹挟着尘埃溅到了你的衣服上。他要酒喝。他像个受伤的强盗,单脚跳着,在屋里翻箱倒柜,瓶瓶罐罐滚了一地,发出连续的刺耳的声音。你没有去制止。你捂住耳朵,蹲在墙根,看着他兽一样地单脚跳,看着他找不到酒,生气地把你用过的空香水瓶扔在洗碗池里……你开始怨恨石头,怎么能托这么个人?继而又怨恨起诗歌,一定是它把石头和这个人联系起来的……最后,你扑哧一笑,觉得眼前的这个小混混又滑稽又可怜。

“我还没给你讲老头儿弥留之际的情形呢,你想听吗?”小诗人没有找到酒,跳回到沙发上,酒瘾像是发作过了,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你没答话,等着他的下文。

“老头儿是被活活打死的,审讯室离囚室不远,我天天都能听见他的叫声。”小诗人脱了没有脚趾的套鞋,收起他那只残废的脚双手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怪物,接着说,“老头儿吃亏就吃在嘴紧,不肯开口,其实开个口没那么难;他们提审你,未必是想从你嘴里得到什么线索或者秘密,他们就是要你开口,你不开口,他们有的是办法!”

你抱着头,还蹲在墙根,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了。你一直都看见石头在受审、在挨打,一直都听见石头在叫唤。

“直到老头儿不行了,米水不进,他们才把他送回囚室,说他得了疟疾,无可救药了。”小诗人边说边捧起怀里残废的脚——哪里是脚?连一根脚指头也没有,只剩下靠近脚后跟的一小块脚掌——像捧起一块熟肉,埋下头嗅了嗅说,“真臭!老头儿怕死,却不肯开口,他是我见过的最不识时务者。他发着高烧,浑身颤抖,医生来看过,说没药……他白天迷糊,晚上又清醒了,跟我讲起你……他托付我,叫我活着回来的话一定来见你……他还讲起他跟葛连科,跟苏娜……”

小诗人说不下去了,他低下头,让又脏又乱的长发盖住整张脸,泪水从发端滴下来,打湿了怀里的残脚,整个人像极了颓废的细雨中的鸟窝。噩梦重现,一幕一幕在他腦壳里回放。

什么时候你已开了大门,背身坐在门槛上。从你的头顶看出去,几个穿制服的人正朝这边走来。走近了便可以看清楚,他们是警察和铁路员工,还有便衣——卢比扬卡的人。你熟悉他们胜过熟悉所有穿制服的人,诸如军人、警察、税务官、法官、海关官员、铁路员工、保险公司职员……你跟石头坐了多少火车,南来北往,跟列车员打过多少交道,但还是不如对便衣熟悉。“便衣都是杀手。”石头第一次被捕,你跟葛连科去探视,他悄悄对你们说。便衣带走了多少人啊,以火车皮计算,也不止四位数!他们夏天穿着风衣,冬天穿着大衣,随手摸出搜查证、逮捕证,叫你签署,斯文起来像个娘们儿,粗暴起来像一伙强盗……便衣还真的有娘们儿,丰胸长腿,习惯用余光看人,一年四季两个眼眸都像是结冰的贝加尔湖。

你以为便衣是来抓你的,结果不是,他们是来给你送死亡通知书的。一张纸,一行潦草的手写的字——1938年12月27日,二道河劳改营,死于心衰。连死者的姓名都没有。

你接过纸,看也不看,没说一句话就起身进屋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夹杂着尘土和鸟粪,落在穿制服的人的后背上,清晰可辨。

便衣就此止步,但并没有离开。穿制服的人跟了你进屋来,叫住你。先是警察跟你交涉,之后是铁路员工找你谈话——他们给你两天时间收拾行李,两天之后的这个时辰,你将被疏散到塔什干。

“死也不走!”你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几乎要跳起来,一口回绝了。

铁路员工没跟你多说,警察也不跟你多说,他们把一页表格递到你手里。

“我哪里也不去,死也要死在这里!”你说了一声,撕碎了表格。

穿制服的人退出去,便衣进来了,他们二话不说要把你带走。他们不是很粗鲁、粗暴,而是很礼貌的。对待女性,尤其是对待像你这样的女性,或许他们有所考虑。你知道最近大气候有了些微变化,他们不会逮捕你,两次逮捕石头都没有逮捕你,你已经吃了定心汤圆。

出门的时候,他们才看见沙发上的小诗人——那个小混混、酒鬼,一窝蜂上去把他架起,一并带走。半路上,小混混才反应过来,把释放证掏出来,他们又把他放了。

他们把你带到附近一栋居民楼的楼顶,把远处一栋灰色的大楼指给你,问你晓不晓得那是哪里。

卢比扬卡——你当然晓得,他们在每个城市都建了这样一栋楼,灰不溜秋的,从外表看跟其他大楼没有两样,但里面全然不同。

雨下密了,他们呢大衣上的鸟粪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昏暗的天穹像是永远不会再出太阳。

一群鸽子飞过,嘶嘶地叫着,它们像是刚受了惊吓,拼命地扇着翅膀。有几只像是受了伤,飞着飞着就坠落了。

她。鞋的问题

绿皮车、闷罐车等候在站内。每天都有一车一车的人被送往东方各地,好些年都没有火车停靠的生锈的钢轨没几天就磨得锃亮了。

妇女和儿童是首批,老人、机关干部、学校教职员工是次批。明明是遣送,官方文件和大街小巷的标语却叫着“疏散”。 看得出来,很多人都是不情愿的,没有拼命挤火车,而是被驱赶着、强迫被拉上火车。

喇叭里播放着《喀秋莎》,因为电力不足有些变调。广场上、月台上到处是泥水和落叶,弥漫着感伤的气氛。

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她的行李就被一伙民工模样的人扔到了过路的闷罐车上。“还在等酒嘛等肉?上车了!只有五分钟!”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在她身后一边驱赶一边吆喝,“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喽!”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瓤撺时间,而是顺从地上了闷罐车。她想通了,她愿意被疏散。一个人了,再没疑问,一个人也得活下来,就算不是为自己,也要为“诗人的遗孀”活下来。

她跑了几节车厢,准确地说是几个闷罐,才找到自己的行李。衣服无所谓,她自己的随身物品无所谓,她担心是那口皮箱——石头的手稿,好些都是没有发表过的,丢失了,就等于他再死一次。石头死了,留给她的就这口箱子;在她的有生之年,如果说还有什么跟石头在一起的,也就是这些手稿。她是这么想的。现在,她找到了箱子,打开看了,把它坐在屁股底下,心里总算踏实了。

车厢里人满为患,有站的,有坐的,有过路的,有找熟人的。站的居多。过路的来了也不让,任凭他们挤。如果站着的是个大块头,过路的撞上,只有自认倒霉,咬着牙绕行;如果过路的是個大块头,撞过来,像头北极熊,站着的只有吃哑巴亏。时不时有被踩着脚的,或者有被行李夹住肉的,发出一阵阵尖叫。

“开下窗!开下窗!”有人在车厢的角落用哭脓包声音喊,听得见声音看不见人。

“有?的窗!”有人冒了一句,同样看不见人。

“那儿不是窗?”一个小女孩指着车厢的一侧说。她梳着刘海,穿一件红皮袄,站得高高的,两个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蓝色的光。

“闷罐车哪儿来的窗?”坐着的人站起来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坐下了。

她坐在箱子上,视线很低,看不全小女孩,但她看见了闷罐车车厢一侧的窗户——很小的一方,就像南方客栈的阁楼上开的小木窗,关着时只有一个黑铁的轮廓。车厢里散发的气味很难闻,那是一种潮湿的牲畜打堆的地方才有的味道——汗味、狐臭味、尿骚味、粪便味……她熟悉这种气味,从少女时代便开始闻这样的气味,跟石头结婚后,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不管是北方还是在南方,不管是在海城还是在太阳城,也不管是在大都市还是在乡下,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让人呼吸困难。

接下来,她看见了脚——密密麻麻的脚,男脚和女脚,赤脚和穿鞋的脚,好看的脚和丑陋的脚,完好的脚和残缺的脚……自然,她也看见了脚上穿的鞋子。不管什么鞋子——皮鞋和草鞋,布鞋和运动鞋,手工制作的鞋和工厂批量生产的鞋……都一律是破鞋,脱了底的,断了帮的,奓了口大舅舅二舅舅露在外面的,以及穿不稳用电线绑住的……这些脚和脚上的鞋让她记起早年参加过的舞会,在“废物”和“流浪狗”,还有“北极光”,也是这么多的密密麻麻的脚,但它们光鲜、干净利索,不管是露在外面的脚踝还是喇叭裤筒罩住的脚背都很美,脚上的鞋有名牌,有不是名牌,但都擦得贼亮,总之,很自信很高贵,透着活力。偶尔也会有打赤脚,那是如何地惊艳和富有个性与激情……而此时此刻看见的,则是一些病残之脚和慌乱之脚,更多的是没鞋穿的泥脚。

恍惚中,她把视线从纷乱变换的腿脚收回来,落在自己的脚上——很幸运,她的脚上还穿着双鞋子。虽是与季节不相符的凉鞋,还断了耳子,但比起那些赤脚已经非常不错。它是两年前从旧货市场买回的,买回来没穿就大修了一次,花了她五百卢布,因此被石头嘲笑了好久。很合脚、很舒服的一双鞋,不知道穿过怎样一双女脚,但一定是很高贵、很漂亮的一双脚,和她的脚一样。

看了鞋子,又看自己的脚。她笑了。人老了,脚还没老,还那么光滑、充满活力,特别是从鞋洞露出的脚趾,脏是有点脏,但很霸道。

想起这双脚,十九年了,准确地说是十九年半,它跟随他,走了多少路!他爱这双脚,在他未吻她身体别的部位之前先吻了它。他申明过,不是试探,是真的爱它们……后来的那些夜晚,或者在异乡的长廊上,或者在海边,这双脚就是他的尤物,就是他演奏的乐器……这么信马由缰地想,她的眼睛潮了,看不清自己的脚了。

“嗨,你是去叶拉布加的?”

“我去塔什干。我家人先去了。”

“叶拉布加远还是塔什干远?”

“我不晓得,你问她吧!”

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在交谈。年轻人回答不上,指了指娜坚卡。中年人看了娜坚卡一眼,她正在抹泪,没敢问她。

“你从哪边过来的?”

“垫脚布。”

“一路上都看见些什么?”

“死人!死人!死人!”

“你呢?你从哪边过来?”

“锯木场。我从锯木场来。”

“一路上都看见什么?”

“活人——死人都埋了。”

“还有你,你从哪边来?”

“坂城。”

“你一路上又看见什么?”

“弹坑,潮水般的难民……士兵燃烧后剩下的骨架!”

几个有着外族长相的人从别的车厢挤进来,被前面的人挡住,停在她面前说着外国话。她听得懂——听得牙碜。他们衣服穿得不错,不是皮草便是羽绒,但却光着脚。

火车不知走了多远。她睡着了。醒来看见窗户开了,有树木和铁塔一晃而过,偶尔还看见河流。

窗外在下雨,雾蒙蒙的,时不时有冷风吹进来,皮肤能感觉到高纬度上的秋意。她环顾车厢,罐子里的人都在打瞌睡,站着的比坐着的睡得更香,只有穿红皮袄的小女孩没睡,她脑壳挂在窗户上,在看窗户的风景,秋风把刘海吹乱了。

娜坚卡刚才做了个梦,梦见跟石头在一个合作商店试鞋。一双不是很合脚的高跟鞋,还是买下了。她喜欢红色的,石头喜欢白色的,两个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买了白色的。

这个梦让她想起跟石头在雪城买鞋,货柜上那么多鞋她都没看上,唯独看上了摆在街边的一双手工鞋——懒式,不需要系鞋带,后帮是用类似红桦树皮的材料制成的——布匹和皮革匮乏的年代,脑瓜灵透的鞋匠找到了经济而美丽的替代品。逛商店前她就看见了这双鞋,从商店出来直奔街边的鞋摊。“穿不到两天就烂了,你买它干吗?”石头喜欢买结实的鞋,也要她买结实的,然而,她却更愿意买好看的。他把鞋匠的小板凳抢过来,不让她坐下试鞋,还劝鞋匠别卖给她,说她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那次,她没听他的,她犟赢了,买下了那双好看的“树皮鞋”——他是这么叫的。后来那双鞋把她的脚磨破了,回到她父母家,她看着乌黑发紫的脚,发了几天高烧,几乎卧床不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一边给她的脚搽蓝药水一边用中国谚语打趣她。她真是服了他,心想往后还是要多听他的话,不能牛脾气,没准有时候女人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她还记得雪城的那个鞋匠,年龄不大,浅发红脸,独腿,系一条树皮的围腰。

“你咋要拴树皮围腰?”她问鞋匠。

“我原来也是拴皮围腰的,后来找不到皮子,我用它补鞋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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