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是我们的状态

2019-05-18 09:21高维生
鸭绿江 2019年3期
关键词:佩索面具

一个人在孤独中,忘记时间的存在,寻找活着的意义。他解开捆缚记忆的彩色绳子,梦想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相遇在一起,做一种童年的游戏。绳子在手指间,变化不同的图形,叠出无数个未来,瞬间的残酷,将美丽打碎破灭。

“我不会像那些用纸牌占卜未来的人一样去阐释它们。我不去研究它们,因为单人纸牌里没有蕴含任何特殊的意义。我解开自我,就像解开一卷多彩的毛线,或者自己玩翻绳游戏,就像钩在伸直手指头上的翻绳图案,从一个孩子手上传到另一个孩子手上。我所关心的只是我的拇指不要从线圈里滑出来,我手指一翻,图案改变。然后我重新开始。”①小镇人佩索阿,张开他的十指,钩住彩色绳子,看着美好的东西,掠夺丰富的目光,逃到遥远的地方。此时他有私心杂念,不想让拇指反叛,脱离线圈的束缚,而是让它成为忠实的顺者。绳子在手指构成的机器中运转,按着传达的指令,不断地变出新的图案。佩索阿和图案激烈地搏斗,他想重新开始。这两个字中藏满暗喻,是指他厌烦童年的游戏,还是想将记忆切断,换一个新的档案簿,重新记录人生的大事。

楼前的建筑工地,搅拌机发出轰鸣声,我从书房的窗口向外望去,看到吊车的长臂在空中摆动,吊起装满泥浆的斗箱。楼道响起空洞的脚步,一只手从兜里,掏出带着体温的钥匙,插进锁孔里。它们躲在暗中,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

佩索阿让我有一种绝望,不忍心再往下读。“如果世界在我手里,我敢肯定我会把它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的车票。或许我的命运就是永远当一名簿记员,而诗歌或文学只是一只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用它的美丽来衬托我的可笑。” ①佩索阿分辨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睁着眼睛,坐在办公室隔断的后面,呆望陈旧的记账簿。手中的筆,不知是亲近现实中的手,还是梦中的手。它选择中立的态度,孤独地躺在笔记本上,盯住主人的样子。这么大的世界,对于佩索阿来说,只有那么一丁点的诱惑,换成一张车票,回到道拉多雷斯大街。蝴蝶是昆虫,但它博得中国文人的偏爱,庄周梦见自己“栩栩然蝴蝶”;杜甫描绘蝴蝶在花丛中,“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佩索阿的蝴蝶,是诗歌的蝴蝶,展开诗性的翅膀,栖落在枯燥的记账簿上,看着他记下无人情味的数字。蝴蝶、现实、梦想和佩索阿的向往之间,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他发现诗歌的蝴蝶,嘲笑自己愚蠢的可笑。

那笑声透出辛酸,张开美丽的翅膀,落在我案上铺开的纸上,等待我写下的第一个字。

窗外28℃,刚进入初夏,温度迅速向上爬升。午后倚在床头,我读佩索阿的书,想让文字带来睡眠。正如他所说的“荒谬是我们的状态”,错误的时间,选择一本错误的书,我被荒谬迷惑住。

佩索阿的文字,透出寒冷的气息,将睡意驱逐。我想抓住一截截飘在空中的睡意的断须,挽留住它们回到我的身体中,重新生根、发芽、开花,催生新的睡眠的后代。无奈的情况下,我硬着头皮,拿起佩索阿的书。他很神秘地说:“让我们像斯芬克斯一样,直到我们忘记自己是谁,尽管这样做不真实。事实上,因为我们是虚假的斯芬克斯,我们不知道在现实中的我们是什么。认同生活的唯一办法就是否定自己。荒谬即神圣。”②

佩索阿直截了当,指出我们在荒谬中活着,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天做的事情,不是我们的本意,穿戴整洁,戴上仿真的面具,走进办公的大楼。遇到不喜欢的人,必须笑脸相迎,说客套话。走在街头,阳光映出的影子,盯梢似的步步跟随。佩索阿说“荒谬即神圣”,荒谬和神圣各自独立,遥遥相望,对人生的理解极大地不同。当它们组合在一起,重新出现的时候,意义发生颠覆性的变化,荒谬神圣了,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变成一团谜面,等待人们猜解。

清晨的窗外,响起一阵鞭炮声,接着又是几声狗的狂叫声,把我从睡眠中拽出。睁开一双眼睛,眼皮的张合间,夜已经没有一点残存。

床头柜上,放着昨夜读的《不安之书》,蓝色的封面,如同投进夏天里的一块冰,清爽而安静。佩索阿的文字,执意闯进梦中,我们坐在夜空下,喝着浸入月光的茶。这位小国的大哲人,讲述自己寻找自己的经历。“在我身后,房子的寂静在我所躺之地的另一边无限延伸。我听见时间在一滴一滴地落下,但我听不见每一滴落下的声音。在生理上,我的肉体心脏受到压迫,这种压迫来自几乎被遗忘的关于一切抑或关于我的记忆。我感到我的头被枕头强有力地支撑着,枕头上压出一个窝。我的肌肤紧贴着枕头套,就像两个人在黑暗中亲密接触。”①一个人能听清时间的声音,一滴滴落在生命的土地上,形成记忆的深湖。无眠中的人,在现实与睡意间进行搏杀,肉体的折磨,无法解脱精神上的痛苦。装满神经的大脑,忙碌地处理输入的信息,坚硬的外壳,松软的枕头上,压出湖形的窝。时间与时间的交汇,形成历史的记忆,浪漫的佩索阿,竟然在黑暗中,看到想象中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黑暗中亲密地接触。佩索阿举起手中的笔,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发出飕飕的冷光。

今天是“五一”,窗外阳光灿烂,我躺在床上裹紧被子,躲避佩索阿文字放出的冷光。我学他的样子,双手撑在床上,支起身体,在枕头上看压出的窝状。我费力地听时间的滴落声,想闻它的气味,野猫发情的叫声,将我的诗情画意,摧毁得一干二净。

佩索阿的思维与常人不同,他孤独的行为不被人理解。平常的生活中,佩索阿发现不平常的事情,一个变形的描述,使我们走进冰冷的隧道。看不见光明,听不到声音,只有砭人的寒气。读佩索阿的作品,必须选择阳光丰富的日子,坐在天空下,用自然的光暖热身子。每天走过的路,普通不过了,佩索阿在寻找迷失的自己。“今天,当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时,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种动物,被放进一个篮子,某个人的胳膊挎着这个篮子,往返于两座市郊的火车站。这样一幅画面枯燥乏味,但它所展现的生活甚至乏味至极。这些篮子通常有两个盖子,呈半椭圆形,一端半开着,另一端底下放着扭动着的动物。”①一个人没有尊严,失去人格的变成没有姓名的动物,仿佛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利,一夜间成为甲壳虫。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世界变得不一样。失去身份证,人被变成动物,自由的权利被剥夺,被陌生的人装进篮子中,铰链下扭动身子,想看一眼外面的风景。个体生命的丧失,失去自己的面孔,人性不可能存在。

孤独的小房间中,佩索阿的双臂,伸向古老的天空,发出大声的呼喊。

当一株树、一簇花、一片绿草,栽种在规划整齐的公园里,人们沿着线条流畅的小路,行走其间享受绿意。人们的精神敏感度退化,失去独特的个性,下降为群体的色块刺激。大自然中的植物,被人为地改变角色,它们存在的意义发生错位。佩索阿的目光,触摸排列有序的花,嗅到飘出的“公用物品”的气味,“但是城市里的公园,有用且有序,对我而言如同牢笼一般,那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木木,仅仅有足够的空间生存,却没有空间逃离,它们只拥有美丽,却不拥有属于美丽的生命” 。②我曾经在公园的长条椅子上看到,年轻的情侣,亲密地拥抱在一起,身后是人工装饰的花坛。他们和身边的花,不会融合在一块儿,因为生命的激情,与非原生态的花草,缺少连接的真情。公园里的花草、树木,被手持铁剪子的园工,按照统一的模式,强制剪除个性,成长的生命,带着无形的牢笼。

每天下午散步,路经一个小区,看到骨瘦如柴的老人,坐在马扎上,不顾眼前来往的人,做出沉思状。他身边的地上,放着老旧的搪瓷缸子,上面的字被时间磨损,横竖不全,字的结构发生变化,有了经历的沧桑。我很想走近老人,坐在他的身边,感受生命中流淌的记忆,从他的脸上,分辨不清现实和梦想。

四十分钟后,我走进老楼中,爬上陈旧的楼梯,推开四层楼的家门。坐在茶几前,泡上一壶清茶,翻开佩索阿的蓝皮书,他独自在讲:“我只在做梦。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义。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打开那扇通往梦想街道的窗户,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忘记自我,这时候,我最深切的悲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③水泥的墙壁,圈成一个“胶囊”的空间,人被挤压成药粉状,塞进不大的空间。人被生活的铁链束缚自由,此时只有梦想,舒展蝴蝶一样的翅膀,带着五彩梦,冲开水泥墙的包围,找到天空的广阔。佩索阿在梦想中恢复做人的权利,有了创造的勇气。这个遭到威胁和破坏的时代,焦虑中他做出的选择,采取童年做游戏时的玩法,使用石头剪子布,做出胜负的决定。真实告诉佩索阿,梦想有超大的能量,隐身飞翔在生命的宇宙中,不会被拦截,遭受任何敌意的破坏。我审视佩索阿的决定,在思索中判断他的价值。

在里斯本那个不太有名的餐馆,二楼有一间标准的餐室,手头拮据的佩索阿是这里的常客。在那里遇到许多普通的面孔,佩索阿称他们为“生活舞台的配角”。坐在餐桌前,注视没有食物的空盘子,佩索阿在现实和梦想中游荡,创造很多思考的文字。韩少功指出:“竟一个人担当了全人类的精神责任”,①这种评价的分量不轻,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有些写作者骨头酥软,缺少大量的钙。肩头稍有一点重量就会倾斜,歪倒在地上。伟大的作品,不是满纸形容词的排列,它是精神的金字塔,耸立在灵魂的大地。

蜗居之室的佩索阿,透过一方窗口向外观望,冰雪一般的目光,注视街道上行走的人,望着远去的陌生的背影。“一直以来,我都属于那个我不属于的世界,属于那个我永远也做不了的那个人。不论我不曾拥有的是什么,且不论那有多么卑微,都是为我写成的诗歌。我唯一的爱便是什么都不爱。我唯一的渴望便是什么都不渴望。我对生活唯一的要求便是请生活继续,但不要让我感觉到生活。我对爱唯一的请求便是请爱把远方的梦境延续下去。”②怀疑中受到威胁,退却一个角落里,还是勇敢地保护自己的梦想,面对人生,举起双手攥成的拳头,显示力量和决心,或者张开骨瘦的十指,呈现投降的状态。我看到矛和盾,摆在佩索阿的面前,请君挑一件武器,就是选择生命的态度。

佩索阿在那间小屋里,躲在彩色窗子的后面,冷眼观望街头上来往的人群。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我宁可被人们严重误解,以使自己不被人了解,保持着自然性和应有的尊重。”③早饭后按照惯例,进行散步行走的功课。阳光洒落街道,路经公共厕所,看到一个老人,一头白发,清扫厕所前的小路。他弯曲的腰和笤帚,和谐地相处,一下下地扫干净通往厕所的水泥路。我不知道老人心中的思绪,无法猜透。回味佩索阿所说的“拒绝被人理解”,沉默是保护自己的盔甲,坚硬的外殼,抵挡长驱的入侵者。不接受任何人的理解,不加入他们的阵营,穿着统一的制服,说着相互吹捧的话语。为了保持孤独的声音,爱护自己的尊严,游荡于大地上,远离阵营中的群体。孤寂者清除嘈杂的声音,坚持自己的个性,清醒地望着狂欢的人群,在癫狂的大叫声中,出卖自己的灵魂。

佩索阿身居陋室,坚硬的水泥墙,阻挡的是肉身,无法阻止对人类的思考。他的每一个问题的出现,都在断片的写作中,思想的锐意,冰冷无情地揪住心灵。街头行走的陌生人,从零乱的行为中发现,“有些人工作是因为无聊,同样,有时候我写作是因为无话可说。当人们什么也不想时,自然会做白日梦。而我的白日梦就是写作,因为我知道如何用散文去做梦。我有很多情真意切的感觉,其中的很多真挚情感从我的无感觉中提炼而出。”①

更多的人不是愚蠢,而是百无聊赖。无是没有的意思,聊的含义是姑且、勉强、凑合。当它们组成词语,蕴藏的东西不一样了。他们走进工作的地点,如同来到成人的“托儿所”,这里不需要思想,不需要经受自然的风雨。游戏中忘却人的痛苦,渴了喝水,饿了吃小零食。佩索阿是另类人,犹如冰和火焰相遇,不可能同流合污。他们各自守护自己的阵地,不会轻易地退让一步。佩索阿的白日梦不是无聊,而是从梦中提炼出一种元素,用真情去书写生命的记录。面对无聊的人,即使在同一块地方工作,也等同于陌生人,不会有过多的话语交流。他们之间隔起的不是墙,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各自围绕自己的宇宙生活。

十一

佩索阿永远是孤独者,他热爱生活,但他的生活,不会是世俗的生活。佩索阿冷静地关注着人们,剖析举动中表现的生存状态。“在生活的假面舞会中,我们心满意足地穿上令人愉快的戏服,毕竟这对于舞会事关重大。我们是流光溢彩的奴仆,翩翩起舞,仿佛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甚至——除非只剩下我们,才会停下舞步——对室外高远的寒夜,对挣扎在冷风中衣衫褴褛的垂死之躯,以及对我们私底下认为是本我、实际上只是仿造真我的一个精神赝品一无所知。”②透过花镜,读到这段文字,我合上书闭上眼睛,回味这段话的意义。如果生活是假面舞会,我们每个人戴着面具,彼此在打量对方,都不想扯下遮掩的面具。它不仅挡住人的真实形象,重要的是可以无耻,做无底线的事情。踩着生活的舞曲,互相之间不存在真实,游戏人生。

当一个人面对自己,卸下身上的虚假外衣,摘下伪装的面具,所有的东西,变成道具的时候,人的心情会是怎么样呢?佩索阿为什么总是将自己逼向绝路,把世界看得那么清楚,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是一条颠覆不破的真理,但佩索阿截然相反,以赴死的勇气,敢于踢破这条真理。小镇上的人,每天在数学公式的生活中活着,他思考的却是人类的大事。

十二

《不安之书》使我进入漫长的阅读,读到的不是佩索阿的生活日志,而是从杂乱的小事中感受到荒诞的人生。不安中潜伏的荒诞,展现活着的意义。每天散步走着老路线,路边有些人的面孔竟然认识,通过他们的言行,猜测和设想悲欢离合的故事。佩索阿在他常去的小饭馆中,思想困惑不解的人生。

“我们的一切所为、所言、所思或所感都戴上同样的面具,穿上同样的戏服。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都绝不会变得赤身裸体,这是一种灵魂现象,并非除去衣物所能达到。因此,我们身心衣冠楚楚,身穿像鸟的羽毛一样紧紧依附于我们的层层戏服,我们快乐或不快乐地活着——或者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上帝赐予我们的短暂时光,我们将它逗乐,像孩子們玩着严肃的游戏。”①佩索阿穿的戏服,不知有多少层衣服,他的无穷量,包含的不是时间的概念,而是人的荒诞。即使有羽毛一样密实的衣服,它也是戏服,不会理解人的情感,分担痛苦的轻重。人们穿着戏服,面对人生,互相寒暄,佩索阿称为“像孩子们玩着严肃的游戏”,游戏一旦变得严肃,人的认知失调。穿戏服、戴假面具的人,最好不要读佩索阿,要唱流行歌曲,看韩国电视剧。

十三

最真诚的人,是最孤独的人。很多人是奔着佩索阿的名气,找到他的书,只是翻几页下去,他们便将书丢在一边去。因为在佩索阿的文字中,没有描写世俗的小情景、小格调,他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倾诉内心的情感。一个学者很自豪地说:“这是娱乐时代,张扬个性,不需要精神。”他的论述,我听后哑口无言,我重新打量他的言行,我们彼此是如此陌生。

今天是端午节,人们吃粽子,表达对一千多年前的诗人的怀念。从夜里开始下雨,清晨的时候,雨丝绵密仍然在下。屋子里光线暗淡,只好打开台灯,继续读佩索阿的书,他深刻地指出:“我的所有情感都浮于表面,但由内而外。我总是像个认真的演员。当我去爱时,我假装去爱,甚至假惺惺地对待自己。”②佩索阿所说的“认真的演员”,我们都是这个角色。每天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家门时,不管内心的情感如何,必须换一张面具,将真的隐藏起来,戴上虚假的、经过加工的面具。寒暄的虚伪,逢场作戏,人变成多变的演员,应酬任何场面。

真实的人,不能暴露于阳光下,让它面对一切。人的脸是巨大的舞台,一天中经历不同的场景,在察言观色中,随时变换一副面具。如果当年诗人屈原戴上假面具,参加人生的舞会,八面玲珑地应对不同的人,那么今天,我们就不用吃粽子纪念他。当有一天,人不肯摘下假面具,对待自己也是虚情假意的时候,这个世界就真成为狂欢的舞会了。

十四

楼前一群退休的妇女们,每天坐在阴凉地聊天,她们的说话声尖锐,钻过窗玻璃,跑进屋子里来游荡。我抵抗破坏情绪的声音,想尽办法躲避,转入积极的反抗之中。佩索阿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烦躁中写道:“那些并不知道自己不快乐的人,我厌恶他们的快乐。从真正意义上说,他们的人类生活充满了使人过度焦虑的东西。不过,由于他们的真实生活处于植物状态,他们的疾苦来来去去,不触及灵魂。”①

佩索阿聪明的脑袋,不假思索地将这些人称为“植物状态”的人。我觉得在植物前面,应该加上空心,这样意思更完整。他们的生活看似丰富,平淡中是真,但这样的生命,只是浮光掠影地过一辈子,并不是把生命活得动人地透彻。每一个生命,追求的是真实和独立,有限的时间中,把自己的性情展现出来。如果人的一生,属于自己的灵魂一直处于冬眠状态,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次,活得是不是有些悲惨。

十五

从数月的精神麻木中醒来,回望几个月的生活,佩索阿认为“我不存在,我是别人”。②痛苦不是肉体的疼所能解决的,它是生与死的搏斗。从时间中萃取自己,恢复真实的身份。佩索阿坐在办公室中,观察长时间不写作的手,似乎有些陌生。

佩索阿双肘支撑在桌子上,感受到回归的快乐,“我把手放在写字台上,用一种面对死气沉沉的世界的阴沉目光环顾四周,我的肉眼看见的第一件的东西就是一只停在墨水瓶上的绿头苍蝇(它柔和的嗡嗡声不属于这间办公室!)。我看着它从无名而警觉的深渊深处飞出。它闪着蓝黑的绿莹莹的光泽令人厌恶,但并不丑陋。它是一个生命!”③苍蝇不是让人讨厌的小动物,而是失去自我的影子,它不肯和佩索阿脱离关系,栖落在他准备将钢笔伸向的墨水瓶子上。影子和佩索阿对视,无语地相望,潜伏巨大的危险。那个深渊容易进去,不是那么轻易逃脱。我注视他们如何解决意外的冲突,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佩索阿的双手,在桌子舞台上不停地变换姿势,这是反击的信号,还是无奈的举动。今天天气凉爽,有穿堂风从书房穿越,我有耐心等待佩索阿做出行动。

十六

倦怠两个寻常的字,聚集强大的情绪和状态。身体的倦怠与生命的倦怠是不同的两极,它们对倦怠的感受,延伸出的东西,更不一样。“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倦怠,而当倦怠没有理由存在时,不安和倦怠是一对 ‘孪生子。我害怕做出手势,在理智上我羞于谈话。一切已事先让我觉得徒然。”①盛夏的季节,热风凝滞成块状,一排排地冲来。我望着佩索阿的文字,他的倦怠似冰山一般地压来。我走近它们的身边,观察倦和怠的举动,当它们组合一起的时候,形成特殊的背景。

我迷恋佩索阿的倦怠,他使用这两个字,不是发牢骚,而是孤独地呐喊。我们在现实中伪装得太累,只有在夜晚,熄灭灯火,在黑暗中脱去衣服,卸掉所有的虚伪,裸着身体,舒展在床上,身体放松,形成大写的人字。倦怠是毒素,它悄无声息地扼杀生命中的激情,使人走向可怕的道路。

十七

斯芬克斯这个希腊的怪兽,盯住小镇的诗人,佩索阿在感觉中,想象到自己的样子。绝望的佩索阿,展开想象的情景,选择人们意想不到的形象,一團线球,而且是被人遗忘的。读佩索阿的文字,如行走在薄冰上,稍不注意,就会掉进刺骨的水中。他的情感带着冰冷的温度,将你眼睛中的热度斩尽杀绝,逼进心灵中去。“我像斯芬克斯怪兽一样审视着自己。我的灵魂成为一卷被遗忘的线球,从女王的膝头滑落——对她毫无用处的刺绣来说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损失。我的线球滚到雕花壁橱下,目送我的双眼渐渐消失在一团难以名状、死一般的恐惧之中。”②线团、女王、滑落,形成一系列动作,是电视连续剧,代表迷失的人生,还是文学的落魄?我站在阳光丰富的阳台,调动自己的想象力和所有的情感,设计出斯芬克斯怪兽谜一样的线路,和那个雕花壁橱的多维图形。我要穿越时空,踏上漫长的旅途,猜这个不解的谜。

十八

窗外的屋顶,有工人在屋顶铺沥青,他手中的喷头,吐出的火焰,熔化沥青,发出阵阵的怒吼声。我的阅读被火焰纠缠,撕得一段段的。文字中的佩索阿,心情也不怎么好,他痛苦地指出:“我从未睡着过。我活着,我做梦。或者说,我活着和睡着时都在做梦,梦也是生活。我的意识从未被中断:如果我没有睡着,或者半梦半醒,我能够意识到周围的一切;我在真正睡着时则开始做梦。我是一连串不断展开、时断时续的图像,但总是假装成为外在之物,如果我醒来,幻影将梦照亮。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将两种状态区分开来,或许我醒着时真正在睡觉,睡着时又醒过来。”①

当人分辨不出自己的状态,这是可怕的事情。他向生命询问一个重大的问题。思想的利剑,应当出面干涉,将此情此景分断得一干二净,绝不能拖泥带水。窗外的火焰又响起了,那声音带着挑衅的意味,在书房中逛游,似乎在欣赏书橱上的书。我合上佩索阿的书,不愿意让它再搅和进这里来。

十九

朋友发来佩索阿的一组照片,我喜爱他在里斯本街头的一张照片。在陌生人群中,佩索阿面无表情,宽大眼镜后面的眼睛充满冷漠,看不到一丝暖意。他左手夹着风衣,脚抬起离开地面。他向前的行动,走路的姿态,都与这条热闹的街道格格不入。我的目光迎接佩索阿,黑色领结上的不大的头颅此时不知思考什么。面对荒诞的世界,一个将所有的事看得荒诞的诗人,是融不进世俗的生活中的。“我想用‘冷漠的创造者来当作我此时精神的座右铭:我希望生活中的活动首先能包括:教导别人要更少地注重自己的感觉,同时又要遵守动态的集体主义原则。通过精神消毒魂来教导人们,防止他们被共性和粗俗感染,我渴望成为内在规律的教导者,这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高命运。”②

我被迎面击中一拳似的,此时非常清醒,佩索阿说的“精神消毒魂”,普通的文字,道出令人震撼的感受。佩索阿不会循着人们熟悉的套路,学说流行的话语,去歌功颂德,将世俗的羽毛梳理得光滑。当一个人的灵魂经过精神的消毒,所有的病菌消灭干净,还以健康的心灵。面对任何事情时,不会做出病态的举动,要合乎精神的规范操作。佩索阿的人生座右铭,不是豪言壮语、举着虚张的拳头向世界呼喊口号,他是将“冷漠的创造者”,提升到这么高的位置,将自己的灵魂拴在上面。佩索阿的文字和他照片中的眼睛一样,带着寒冷的静,注视人间的事情。我想伸出手,触碰佩索阿的手,感受纹络中散发的寒气。

鞭炮声气势汹汹地钻进书房,炸得我的阅读粉碎。鞭炮声退去,安静下来后,佩索阿的文字,透明结晶留在我的记忆里。“完全独处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对自己大声说话,到处走来走去而不用担心众目睽睽,可以沉浸在不被人打搅的幻想之中!所有房子都变成一片旷野,所有房间都变成开阔的田野。”③

自从去年离岗后,我退居在家中,在读书和写作中度过,每天只有散步的时候,才发现城市的人这么多。我离人群越远,心情倒安静下来。独居的阅读,使我隔绝了很多烦扰。我卸下面具,恢复真实的自我。思绪展开快乐的翅膀,飞向向往的地方,去和自己喜欢的人约会,梳理深刻的思想。我被社会甩出,抛在孤独的荒野中,依靠自己的力量,创建精神家园。

二十

读佩索阿需要耐心,而且需要勇气,他的文字涂满冰冷的釉,剖析人的生存状态。当人们在麻木中活着,佩索阿举起精神的放大镜,不放过每一丝缕,辨出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触碰每一根生存的根须。“大家都戴着相似的面具,没人能认出我来,甚至认出我戴了面具,因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戴面具的人。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我还有另一面,而那才是真正的我。他们总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我。”①面具是危险的具物,它将人的神情隐藏起来,无法发现对方的心理表现。时间久了,人丢失自己,周围的人只认识他的面具,人成为符号的时候,荒诞随之涌来。

大暑的平原,天气燥热,我看到佩索阿寻找自己的脸,他不想让人们认为面具就是脸。我在和汗水做斗争,佩索阿和面具做争斗。

二十一

一本书让我读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次读佩索阿,都有不一样的感受。佩索阿是时间中的孤独者,人们看他,不会近距离地欣享。他对生活的感悟,有别于寻常人的经验,当一个人摘下面具,真实地面对一切,这是人们接不了的。佩索阿将平常事情,看作不平常的事情,发现新的东西。“旅行?活着就是旅行。我从一天去到另一天,一如从一个车站去到另一个车站,乘坐我身体或命运的火车,将头探出窗户,看街道,看广场,看人们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是相同,又总是不同,如同风景。”②

中伏天,闷热的下午,我读到佩索阿的这段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将生活切开,看到另一番景象。命运是一列火车,在时间的轨道上高速行驶,从窗口可以观看到不同的事物和陌生的脸。窗外的蝉鸣声,一拔拔地冲进来,我却在佩索阿的文字中挣扎。

【责任编辑】 行 者

作者简介:

高维生,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浪漫沈从文》《点燃记忆》等十几部散文集,作品被选入《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01散文年选》《百年中国性灵散文》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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