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
除了那些嗜烟者,我们经常看到围坐在麻将桌边的乃是妇女与老人。他们或是没有社会职业,或是赋闲在家,麻将把他们召唤到一起,使他们天天有事可做。因此,凭着这一现象,我们容易把麻将看作一种供人们消磨时间的娱乐品,它是属于闲散在家里的那些人的。由此说来,我们也就随之认为凡是年富力强却有事不干的人若是成天热衷此道,则不是太奢侈,便是嗜赌无疑了。
但是,供人们消磨时间的娱乐品和娱乐方式实在太多了,为什么许多妇女和老人偏对麻将情有独钟呢?麻将游戏中或多或少会含有赌博的成分,这是毋庸讳言的。不过赌具和赌博的方式也有许许多多,为什么这些文化不同、身份不同的妇女及老人独独迷恋上这种方式的赌博呢?麻将是易学的,也是复杂的;它是技巧的,也是运气的,是不是这些特点使他们乐此不疲?这些妇女和老人,远离了人生的竞技场,不再参加社会的角力,却在这舒适的方桌边缘摆开了牌局,在这里延长那种本已结束的人生争斗。那么,这个麻将桌是否暗示了一种模拟性的人生竞技场呢?妇女们不能投身社会,不能享受因竞争带来的酬劳,他们的运筹谋算难以得到运用,他们也很少有机会来试一试自己的运气;他们不知道人生的胜负是如何一种滋味,不知道金钱、权力和名誉总在残酷无情的争斗中经常易手。现在,他们通过瞬间万变硝烟四起的牌局,模仿性地尝到了成功的喜悦,他们会感谢天意,也会为自己的失策过错而后悔不迭。他们时时亲历了那种变幻无常的时运,它时而降临,时而飘逝而去——他们懂得了输赢无定,没有长盛不衰的好运,也没有绝对不可挽回的颓势。那些老人们则已经从社会舞台退出,他们一度找不到自己的合适位置,为自己被众多朋友淡忘而惆怅不已。现在,他们围坐在牌桌四边,垒起用骨牌砌成的方城,成了牌局中的角色和对手。他们过去也许是显赫人物或是一介平民,但在此刻却彼此一样了。即使你过去是高官厚俸,现在你在牌局中也享受不到丝毫特权。这些被社会抛出的人,本来将平静地安度晚年,可是这烽火四起的牌局重新使他们激动起来。他们再度认认真真地对付每一种正在形成的新形势,估量着自己和旁人手中的牌,并思考和预测未来的发展和可能的结局。年轻时的谋略可能早已不管用,他们和不同性别、年龄和性格的牌友在一起,根据制定的规则,完全公平地在进行较量。
显而易见,妇女和老人一般是不可能去参加社会竞赛的,然而竞赛和争斗是人的本性。人通常是好胜的,也是好赢的,这种欲望和努力将它实现的意志在社会人生领域会带来错综复杂的局面,在成功和满足的同时也常会使自己陷于困境、不断受挫乃至一败涂地。人的好胜性和好赢性在社会人生舞台有过无数动人与可叹的表演,而且将永久地表演下去。不过,尽管人人均有这种欲望并有将之实现的意志,表演和争斗的机会却不是时时刻刻向所有人开放的。就人这一边来说,也不是任何人都适应社会表演和争斗的。
因而,由于机会有限,由于有些人不适应社会表演和争斗,便使许多人的好胜性和好赢性受到了压抑。艺术、体育竞赛、游戏与赌博当然都是这种受压抑人性的代偿方式和表现途径,但是,若无足够的天赋和专门才能,艺术是掌握不了的;而无起码的体能和素质,体育竞赛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艺术和体育竞赛都需要天才和刻苦的努力,这对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于是,大部分人倾向于用游戏和赌博的方式来满足人们未能实现的好胜性和好赢性,就理所当然了。游戏和赌博通常不需要特别的天赋和体能,它有一种轻松和享乐的性质,虽然它也会进入紧张亢奋的状态,可是它往往是悬念性的和神经性的。游戏和赌博往往会消除参加者之间体能和智能的差异,它只需要比較娴熟地掌握有关的程序和规则,并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就行了。
现在我们看到麻将作为一种含有赌博性质的游戏,已经不单纯是供人们消磨时间的娱乐品了。麻将和人生的关系如此密切,它不是人生事务之外的某种休息,而是人生事务的延长。麻将把人生的大舞台拉回到方桌四周,成为人生竞技的游戏模仿。妇女和老人热衷于麻将,除了麻将本身的众多意趣以及不可预测性所带来的不倦迷恋,实在和这种游戏酷肖人生争斗有关。麻将游离于现实人生之外又时时形影相随地模仿现实人生,我们可以从麻将中随时随地地遇到现实人生的问题。
在这个优胜劣败的现实人生中,赌博游戏部分地抵消了优胜劣败的原则,造成了一种人为的平等。因为赌博游戏是对弱者有利的,技巧和运气并不属于高智商和体能优秀者,后天习得的游戏技巧是对弱者先天能力不足的补充,而凭运气的赌博,则更是把强者和弱者拉到一个水平线上,在相同的概率之下听凭偶然性来决定胜负和命运。赌博游戏是人创的方式,它是一种弱者的文化。
可以毫不迟疑地说,那些年富力强却精于麻将之道的人,一般都是些不适应社会竞争者,他们和妇女及老人为伍,希望在麻将的模仿游戏中来享受人生,并经由这种假想游戏来获得酬劳,完全是些凭着小技巧和对运气的祈拜来回避真实人生的弱者。他们想获得等量的人生经验和快感,也想在或损或益的过程里来经受一次人生的坎坷;他们时而欣喜万分,时而沮丧无比;他们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经历了多次心理跌宕,他们把需要在不同场合体验到的感受压缩在小小的空间里,随时可以抓取。
但是,麻将又不是一种纯粹的赌博,纯粹的赌博完全没有必要搞得如此复杂,人们也不必再不断想出新的程序和规则。麻将游戏是一种结局迟迟不揭晓的赌博,它随时可能改变结局的性质、归属和方向。在最终的输赢结果揭晓前,实在有着一个漫长的行动过程,这个过程就更和现实人生相似了。
作为游戏,麻将是有规则的,不然游戏将无法进行。作为具有赌博性质的游戏,这种规则又是拥有严肃性的。我们可以把麻将规则看作是现实人生中的契约与守则,在不违反契约与守则的情况下,我们去进行人生的竞争。有时我们偶尔会在牌桌上不愉快地碰到作弊者,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受欢迎的,于是我们就酌情指斥或者谴责。这完全是一种舆论监督,对维护游戏的正常进行,维护赌博的公平性,这种舆论监督是十分重要的。在特殊情况下,我们还会制裁那个作弊者,因为他用不正当的手段获得了不正当的酬劳,那当然是不能容许的。
从这一点我们不难发现,麻将游戏虽是对现实人生竞争的模仿因而带有假想性,可是这个游戏本身又是非常认真和真实的,因为它最后的结局揭晓后,当事人必须以支付约定赌注的方式来了结这一局牌,然后才能把这游戏重新进行下去。这种支付活动,无疑是麻将游戏与现实发生关系的要点。由于有了这种支付活动,那些游戏者或嗜赌者才会认真起来,将它视为一件不可掉以轻心的事情。得失的变幻无常逼使那些坐在牌桌边的人百般斟酌他们手中的牌,其认真的神情几乎要超过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表现。
和许多别的游戏或者赌博方式不同的是,麻将除了个人的手气、技巧和意外机遇,它的和局还往往需要他人促成。在游戏过程中,彼此的吃牌和碰牌不仅会改变各自手中牌的格局,而且会改变此后摸牌的顺序,这顺序随后又不断被反复出现的“吃”和“碰”不可思议地改变,直到最后其中一个人和局时才告终止。这一有趣的情况,促使不少企图深究麻将规律及偶然性的人们对此做出了形形色色的总结,而这些总结有时会得到应验,在更多情况下却总是要被新的偶然性所打破。事实上,这种人与人之间行为的交织,一个行为对另一个行为的影响,一个人的错误导致另一个人的侥幸或不幸,一个人的深谋远虑对另一个人造成的危害或者反而造成成功,都是现实人生中屡见不鲜的。那些根本不能控制的他人的行为和意愿,往往会对我们产生重要的后果,这无疑是我们对生活充满不可知性的一个理由。因此,在麻将游戏中,对牌局的对手行为方式的大致了解也许是有好处的,这种知识将会协调我们的决策方向并灵活地应变新的局面;当然,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预防许许多多不测的偶然,有时我们还要感激这种偶然。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箴言不仅在现实中,在麻将游戏中也是至理名言。那些深通麻将之道的人,往往一半靠人意,一半顺着天意。深通麻将之道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尽可能快地促成自己的和局,特别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运气好的时候。固执的人往往是输多赢少的,因为他总是一厢情愿,只顾“谋事”,不考虑“成事”。在麻将游戏里,所谓顺着天意就是灵活地改变手中牌的方向,绝不只关心自己的计划,却不关心那些已被打出的牌以及其余三人各自牌的大概格局。当然,冒险和一意孤行也会导致令人惊讶的成功,可是这并不能成为惯例。天意有时会帮助那些胆大妄为的人,不过在平时,天意往往表现为一种概率,它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天意是不会泄露的,人们在揣摩天意时只好求助于过去的经验,或者求助于直觉。在麻将游戏里,直觉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这很像现实人生中的情况:人们在面对一个即将要来的事情前,他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循,于是他只好靠直觉去判断,去对付。麻将在刚开局的时候,各人和前途都是混沌不清的,每个人也较为放松随意,但是过不多久,局势严峻起来,其中的一人或几人已接近和局的边缘,这时人们的直觉开始起作用。他们根据已经出手的牌来推测哪一张牌是具有危险性的,但他们又不能把所有可能危险的牌都握在手中,却不想到自己和局的希望。这种情形之下,人的直觉将会暗示他承担必要的风险,而没有风险,麻将是永远不会赢的。关于这个我们一定有类似的体会:在关键的时候我们会承担风险,不然我们将永远成为畏缩不前的人,成为输不起也赢不起的人——现实人生的竞争总是把我们推到这种需要靠直觉与勇气的边缘。
我们知道,以尽可能少的付出获得尽可能多的酬劳,乃是人的一种天性。在现实人生中这种少付多获的倾向产生两种后果,一种是以种种技术发明来减轻人的劳动同时又能提高效益,让人能够尽可能地轻松舒适;另一种则是把劳动转嫁到他人身上,然后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较那些劳动者为高的报酬。这两种情况虽然都不会发生在麻将游戲中,但是“少损多益”是每一个麻将游戏者的基本出发点。当然在个别情况下,有人为了纯粹的消遣或社交坐到麻将桌旁,不过事情只要涉及赌注,都不会违反这个“少损多益”的出发点。有人出于特别的需要,故意促成被邀的牌友的和局,他正是为了让人“多益”进而在别的领域拿回这种“少损”的。少损多益的原则是一切麻将游戏者都遵循的,这一点更为清楚地表明,麻将游戏实在是现实人生的一个缩影:它们的价值取向是如此一致,它们都把“获益”看作事情的最后标准。
问题在于,人人都要获益,这益处由谁支付呢?麻将游戏不是劳动,它本身不创造财富,它只是通过游戏的方法将每个游戏者的既定赌注作了某些转移。那么,凡是有人受益,必有人受损。那些受损的人,应当如何对待他们不走运的付出呢?
结论十分明白:所有坐在麻将桌边的人都怀着赢的希望,当最后的失败者沮丧地离桌而去时,他把赢的希望留到了下一次。只要有时间,总会有下一次的。“风水轮流转”这句俗语总被那些时输时赢的人挂在嘴边,他们还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确实,这并不是自我安慰,因为在事实上,那种运气总是在转换,输赢不会老是固定在一些人身上。我们虽然看到过个别的大赢家,可是过不久他就背运了。我们也见到过总是输的家伙,但谁能说他永远不会翻身呢?一切都在运转当中,每一次和局都不是最后的结果,每一次支付都不是不可扭转的。麻将的胜负乃是临时的胜负,正如现实人生的每一次走运和挫折都意味着零的开始一样,麻将游戏的希望存在于每一次洗牌中,存在于每一次满怀期待的摸牌中。人们坚信那句风水轮流转的古训,他们每一次围坐在麻将桌旁的时候,都抱着赢的愿望,他们知道这是机会,当然以后还会有机会。他们在这个赌博游戏的过程中体验了人生,他们把人生缩小到这简单的一百四十四张牌中,然后变幻出永不雷同的格局。人生也许也同样简单,只是那些简单的要素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网。麻将游戏真是太像我们这个既简单又复杂的人生了,我们不妨称麻将游戏是人生竞技场的一个缩影。
显而易见的是,麻将游戏建立在一整套或繁或易的契约之上,我们通常将这种麻将契约称为约定或规则。在具体地制定有关契约前,游戏者已经进入了一种必须事先商定的自由状态。本来,他们是逃离了外部世界的管束,想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游戏一番,可是,一旦要进入正式的游戏,他们又不得不商定一种限定自由的规则,以此将个人的任意摒除在麻将之外,遵循共同的契约,通过合法的途径来赢得游戏的胜利,同时也让所有可能输的游戏者事后不能有所艾怨。
麻将契约是不成文的,它只需口头约定即可。在一些较为固定的游戏圈内,这种约定早已成为惯例,每一次游戏只要没有人提出修改规则,那么遵循已久的惯例就仍然发生效用。规则的变动往往由于有新的游戏者介入,这时人们就会临时废除某些细则,或临时增加若干个新规定。总之,麻将契约一定要在游戏者均无异议的情况下才能开始生效,通常,在游戏中途,规则是不予修改的。
从上我们可以得知,麻将契约尽管因为它的历史惯例而表现出某种稳定因素,可是它并非不可更改。严格地说,每一次麻将游戏在原则上都可以重新制定一套契约,人们不过是为了方便才采取了因袭旧制的方式罢了。
麻将契约在此成为一种隐蔽的权威,它是不能够单方面违反的。在麻将契约面前,每个游戏者都成了守法的人,他们通过契约来使自己的胜利具有合法性质,他们还通过契约使这游戏能够按照一个合理的程序进行,并且免受骚扰。
我们现在看到了,人们刚刚从外部世界的复杂契约关系中脱身出来,但是他们又不得不进入另一个契约世界中去,这实在由于他们离开契约就根本无法一致行动,根本不可能集合起来做一件需要几个人一同参与的事情。麻将游戏在某种意义上乃是契约的游戏,它是极讲究规则的。麻将游戏不仅要指责甚至惩罚作弊行为,而且还要警告有作弊嫌疑或有作弊同谋的嫌疑人,让他们有所收敛。这样说起来,麻将游戏作为赌博的一种常见方式,在它本身却有着严格的法度和秩序,在它同样有着一套讲究公平、机会均等、不用非正当手段谋利的道德准则。
麻将游戏极典型地集中了世俗活动的内在动力机制,那就是在一种公认的契约保证之下谋取个人利益的可能,虽然麻将胜利将由其他相关者支付相应的赌金,可是这种机会是放在每个人面前的,它没有丝毫暴力的因素和其他不公正的竞争前提存在。麻将契约保证了胜利者的利益,同时也规定了失败者支付赌金的限度,这一切都是公开化的,完全没有那烦琐和堂皇的理由。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发现,麻将游戏是以契约代替暴力的,或者说,它以技巧和运气来代替技能和体能,它们都是对弱者有利的。麻将游戏的契约确实保证了弱者的参加,它经由某些规则来限制游戏者的其他能力,在麻将游戏中建立另外一套程序,同时也就意味着另外一套权力系统的形成。我们常常看到某些聪明绝顶的人、极有身份的人或身体魁梧的人在麻将游戏中一败涂地,另外一些身虚体弱或不学无术的人却高奏凯歌,这就是麻将契约所带来的根本颠覆,它树立起一种和外界完全不同的评判标准,进而把外部世界和秩序和等级统统置于一旁,不予考虑了。
现在我们已经初步地讨论了契约在麻将游戏中的重要意义,它制定了一系列措施,使得麻将游戏能正常進行,它是一种制造人为平等竞争条件的契约,让不同的人得以坐到了一起。麻将游戏契约表明人是最善于创造规则的,当他们试图脱离既定规则时,不是想废除一切规则,而是以另创规则的方式来取而代之。人在游戏中仍然念念不忘他们只有通过规则才能游戏,要不然他们肯定无法共处。
麻将游戏由于或多或少地含有赌博的意味,因而,它的游戏性就必然要随着赌博性的增减而相应地升降。麻将游戏的魅力,一部分来自它的赌博性质,这点我们其实不必讳言。这里我们接着要讨论的是:麻将赌博和契约的关系,换句话说,麻将契约是如何作用于赌博争夺的,并且赌博争夺在契约的限制之下,是否体现出某种冲突?契约保证了赌博胜负的合法性,然而,契约一定是绝对公平的吗?或者,我们是否能够设想,离开了契约,我们是否还能展开争夺?这种争夺又通过什么来得到承认呢?
我们已经知道,赌博乃是通过某种便捷的方式将权力或财富重作分配,这便捷的方式既非劳动,也非掠夺,它以一种博弈或类似抽签的形态出现,它是非暴力形态的。赌博之所以容易被社会各阶层的人所接受,正出于人们好逸恶劳、侥幸心、投机、冒险欲望和以短时期投资收到极高效益的自利本性,这一本性还因为社会的不公和劳动的艰辛而日益扩张,它们通常是不满现状的。许多人,被排挤在社会利益的正当分配之外,他们是一些和权力无关的人。他们看到,权力早已被瓜分完毕,重新争夺权力或参与分配权力,是他们力所不能及的;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自己另外制造一套权力程序,然后通过它来获得他们在社会中得不到的一切。
因此,麻将赌博的有关契约,就提供了一种新的争夺前提,它似乎已经和外在世界无关了。不过,麻将赌博的契约,不外是社会契约的移入而已,它具备了社会契约的基本要素,它废除了特权,规定凡符合要求的牌,都可以摊牌宣布胜利,这一点的确鼓舞了所有的人。就理想状态来说,麻将的契约显得更纯粹,它一般不会受到其他事务、利益、观点和非正义手段的干扰,这使它要超过社会契约的实际执行程度了。在错综复杂的社会里,契约往往被歪曲、被践踏、被置于脑后,监督契约是否执行是个具有难度的社会工程;但是麻将不过是四个人的游戏而已,监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这种单纯的四人关系中,极少看到拒不执行契约的人,极少看到背信弃义或出尔反尔的人,原因在于这种监督是参与者直接介入的,没有社会监督系统的无数中间环节;这些环节总是会逃避公众的视线,让我们看不到它在哪儿失灵,在哪儿背离了公意。
我们可以推论出,麻将游戏或麻将赌博的契约,其执行程度要高于社会契约的执行程度,在此种契约的有效范围里,人的赌博争夺才不会引起争议。契约使每个麻将参加者消除了心理不满的对抗,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无选择地进入这个赌博游戏中,由于他们的自愿投入,所以他们输而无悔,输而无憾。这完全不像我们的社会契约,我们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之下,一下子被抛到某种既成的秩序之中的,我们一点没有准备,一点没有反抗的可能。我们注定了要在先于我们存在的契约里生活,这契约根本不是我们一同参加制定的。唯其如此,我们对它的反感和不满才显得理所当然。
在通常情况下,麻将游戏都是不会发生争执的,当然也有例外。不过我们不要简单地把这种令人不快的争执看作是个人的性格缺陷所致,若我们愿意去追溯那些争执的起因,会发现绝大多数发生在契约的漏洞上,或发生在对契约模糊处的不同解释之中。要是麻将游戏者比较通达,他们当然不会把某些有争议的牌看成是争执的导火索,他们会明确地申明,对这些尚存的漏洞将作何补救,同时对另一些模糊不清的约定提出明确的区分和处理方法。
总之,麻将游戏的契约,是朝着合理化方向发生和发展的,我们绝对不能设想,离开了必要的契约,麻将居然还能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不管我们采用何种方式来竞赛来争夺,事先我们必须商定一些契约、规则、程序以及争夺的方法和手段,不然我们非但不能正当地从事竞赛和争夺,而且连我们的生存都会成为不可克服的巨大难题。
在一个最为广泛的程度上,契约是麻将游戏的无形裁判,是麻将游戏背后的人格神。麻将游戏的胜利者不是绝对的胜利者,只是那位无所不在的契约之神对大家说:按照你们制定的我,我说某人得胜,其余的人得输。好吧,你们这些倒霉的家伙向那位胜利的宠儿进贡吧!
麻将规则,就它的通用性而言,对每一个游戏者都一视同仁,绝没有庇护谁或损害谁的倾向。麻将规则只对某些尚不适应者构成一种不利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麻将规则就显得不那么公平了。不过,我们很难设想有一种规则在不同人身上的适用性都是同等的,我们不能根据不同人的适应性制定不同的规则,因为这无疑是取消了共同游戏的前提。于是我们认识到,从理论上来说,所谓的绝对公平只发生在契约这一方面,公平的契约意味着它对任何人都有制约力;至于有人善于利用该契约的长处或抓住它的漏洞为自己谋利,并且懂得如何避开该契约给人带来的不利因素,有的人却恰恰相反,总是尝到该契约的苦头,那也不是契约本身的责任。我们可能会考虑到如何完善某种具体的规则,让它尽量被有关的游戏者欣然接受,我们会采取一种较为中庸的态度,使规则不至于成为少数人或个别人的圈套——因为确实有少数人或个别人特别熟悉某一类规则下的打牌方法,这样,其他人就处于不利的前提之下了。
事实上,契约的产生意味着一种均衡,它削弱了人对麻将游戏过程的控制能力,也削弱了人对麻将游戏过程的主观干预能力。控制和干预,乃是人们在社会生存竞争中的强烈欲望和行为方式,它导致了社会生活的变幻莫测和无序化。人的因素在社会生活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可是,麻将游戏,作为弱者的模拟性冒险游戏,却通过严格的契约,把人的控制欲和干预倾向排除在外了。撇开作弊和作弊同盟不论,麻将游戏的整个过程是十分合法的,它牢牢地控制着局势,任何一个人虽然都可以有所作为,但他绝不是随心所欲的。最后的胜负将由偶然性来回答,它并不一定属于强者。因而,我们不妨把麻将看作是一种对弱者有利的赌博游戏,它通过契约把不同的人放在同一个平面上参加角逐,它的结局不是任何人能够操纵的。
倘若我们仅仅强调了麻将游戏中的赌博性质,我们就过于偏激了。麻将在人們的社交活动中还扮演了一种润滑剂的角色,它把赌博的因素大大地削弱,直到它完全消逝。人们在社交性的麻将游戏中,获得的满足不是最后的输赢,而是另外的一些东西。我将分析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它又为什么要通过麻将游戏的方式来获得。
由于麻将游戏是一种必须有四个人参与的活动,这就形成了一种四人相对而坐的亲近氛围,也为他们的彼此谈笑提供了一个最近的距离。凡是以社交或协调人和人关系为目的的麻将消遣,都有几位观者在一旁参加,他们或是幽默,或是出谋划策,或是恭维,或是谈天说地。麻将是一种智力游戏,也是一种运气游戏,因此参加者可以认真地对待,也可以超然地对待,于是在牌局中就产生了有松有紧的节奏,产生了许多意料不到的形式,这节奏和形式不断为桌上的谈话增添新的内容。人们有时在无所用心地打牌,那是他们旁有所思,在讨论另一些更为紧要的问题;他们可以若即若离地玩麻将,他们把玩麻将视为一种媒介,在此媒介下,人可以有理由坐在一起。他们本来有许多差异,甚至可能不太有共同的话题,现在他们不必担心冷场了,有什么话说就说,没有话说的时候就玩牌,这肯定是种容易被大多数人接受的游戏方式。
从这一点我们看出,麻将是非常适合应酬的。商量问题、洽谈生意、亲朋好友的往来寒暄往往缺乏一种人情味或者有着单调的例行公事的倾向,现在人们可以通过打麻将的方式使之变得轻松和随便,有些过于严肃的话题可以漫不经意地说出,有些难以启齿的要求这时可以乘机提及,而亲朋好友之间,不同辈分的家族成员之间,此时也有了一种亲切平等的气氛,家长的严肃这时已经化解,年轻人可以“犯上”,当然也可以借机向长辈献献殷勤。麻将很易于创造融洽的环境,把现实生活的那种功利关系淡化掉,把日常的等级感悄悄地软化,同时在这么一种游戏里改头换面地达到功利目的,并把本来较为森冷的等级抹上一层愉快的色调。
麻将游戏的一个愉快性质,使它成为延长接触的最佳理由之一。人们不会没话找话地继续待在一起,在找不到其他理由让几个人继续相处时,提出打几圈麻将一般是不会遭到拒绝的。尤其是当麻将已成为一种类似交谊舞的大众化娱乐时,会打麻将而不答应邀请通常是有悖于礼节和情理的。于是,不管人们是否嗜好麻将,更不管人们是否想借打麻将赌输赢,只要考虑到麻将在应酬和社交方面的重要作用,人们就把学会麻将作为一种必要的社交手段了。
但是,麻将游戏虽然因为它的智力性而产生出一种引诱人的魅力,不过它不是唯智力的。人们同样可以玩桥牌一类纯智力的游戏,桥牌同样是一种应酬交际的手段,而且是比较高雅的,为什么人们会普遍地迷恋上麻将呢?除去大多数人智力不高或不愿过度用脑力的原因,这还和麻将的不可测性和运气有关。人们在麻将中体验到的是一种不断期待的心理,一种对自己运气的测试。因此,假如麻将游戏能够使自己的期待不致落空,能够证明自己的好运气,那么这个麻将游戏者就会感到心情十分舒畅了。由于人人都有这么一种要求,所以凡是有求于人者,总是想方设法在麻将游戏中让那个被邀者成为赢家,让他多和牌,让他享受某种好运气。
人总是相信好兆头的,在牌桌上获胜对他无疑是一种鼓励和暗示。在由陪打麻将者暗中促成的胜利中,人就显得和蔼多了,愉快多了,他不知道这全是被人操纵的,他事实上是被一些人所取悦,被一些人以小利和彩头所笼络,他陷于精心设计的一个快乐圈套,他还以为这是他自己的好运,福星照耀着他。渐渐地他觉得周围人都可爱起来,那些恭维话一点也不刺耳,他扬扬得意像喝醉了一般。
这时,麻将作为取悦于人的手段开始奏效,这一招是不会让人看破的。即便有个别极其聪明的人猜测其中可能有所图谋,他也不会去拆穿它。至少,他知道自己成为这牌局的核心人物,成为一个特别被关照的人物,他也许会有所警觉,预感到这些促成他频频得胜的人可能会提出什么要求,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那些将提出的要求,他是会酌情考虑的。眼前,他可是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由此可见,麻将在交际生活中能够出色地承担阿谀奉承的角色,特别是在一个慵懒、松懈但又强调享乐的社会里,当麻将已经成为普遍的娱乐和对现实的逃避手段时,它的这种用来向人献媚的功能就被强化了。在麻将的这一献媚勾当背后,我们不难看到人性中的弱点以及社会风尚的颓败,人们在其乐融融的游戏里也仍然没有忘记要从中觅求好处,同时,人在受到奉承时总要飘飘然起来,尽管面对的只是一堆骨牌,只是一种游戏。
当然,还有一种意义上的交际更为广泛,这里面没有什么隐藏的功利目的,它只是几位朋友或熟人的娱乐性聚会,在邻里街坊之间,在休养在家的老人之间,常常有这种性质上的麻将聚会。通常他们是些懒得出门的人,既不愿上剧院,也不热衷于逛商场,他们就是喜欢在户内活动。这些性格和文化倾向的人,远离各种社会文化设施,仅在居室里打发余暇。他们或是养鱼种花,或是以闲聊喝茶为乐,当然,能够有四人在场,那么打上几圈麻将就更是不错的享受。这些人倒不一定很看重输赢,他们赌注下得极少,仅仅成为一种输赢的象征。他们一边摸牌打牌,一边品茶谈笑。他们把麻将桌变成了一个充满了俚语趣话的场所,他们随心所欲地变化话题,富于机敏和灵感。他们是些属于适应小圈子生活的人,他们在不多的几位朋友熟人之间建立起联系,而且这种联系又是非常稳定的。他们不轻易接纳陌生者,他们似乎很满意这种封闭的小圈子。
我们实在可以在上述麻将娱乐中看到人们交际生活里的一般通则,在感情的获得、接触的获得、谈话机会的获得方面,麻将都以一种黏合剂的面目出现;它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能够被功利目的所利用,但是作为单纯的交际,麻将却又成为纯粹的娱乐品和消遣物,它完全失去了赌具或变相贿赂品的意义。也许,在这么一种单纯的交际中,麻将才会以智力和运气参半的形象重新树立在人们面前。在这时候,人们通过麻将游戏得到的是摸牌打牌本身的快感,这快感来自舒适的环境、富有幽默感和情趣的同伴、骨牌的质感、每一次摸牌的希望和对自己计算能力和预感能力的检验。同时,他们还借此机会和自己最愿意共处的人一起消磨时间,他们不再感到孤单,他们看戏看电视或看报,都是不介入的,他们只不过扮演了非实践的旁观者;可是麻将游戏却让他们成为一个参加者,每一局千变万化的牌都是在自己的干预下形成的,于是他们不再感到游离在世界之外,不再有那种令人沮丧的背弃感。他们会准时地奔赴每一次预约的牌局,在那里度过人生的美妙时刻,在那里他将忘记人生的疏离和孤苦,在那里他还将断断续续地向同伴倾诉自己的心境,并对来自同伴的类似倾诉给予耐心聆听的回报。
我的一位曾经当过医生的邻居,每天都聚着几位他早年的同事,津津有味地在他的家中哗啦哗啦地打麻将。他们从来不赌输赢,谁先和牌,其余的人就以拍手掌来祝贺他。他们凭着记忆,每天都推选出一位优胜者,然后由这位优胜者来决定他们如何吃晚餐。有趣的是,他们之间的优胜者往往就是晚餐的付账者,这一点大多数人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无疑是些生活比较优裕的人,他们都有较高的学识和涵养,他们年轻时代都出过风头,也遭受过坎坷,对世态炎凉冷暖早已洞察,现在可能不再有什么诱惑足以打动这些人了。今天的世界恐怕已经遗忘了他们,反过来,当他们春风得意的时候,今天的闻名人物还在襁褓之中,受着保姆的监管。现在,他们无心去关心世界,他们自己保留着一种自己欣赏的生活态度和方式,在那里寻找着人生的最后乐趣。他们以麻将来继续那种关系,我觉得,要是没有麻将,他们同样会找到别的东西来替代的。我不禁推想,他们之所以有着优胜者请吃晚餐的古怪约定,那一定是他们年轻时竞争的一个遗风。他们是把成功和名誉看得更重的人,为此他们宁肯抛掷金钱,让朋友们来共贺共享,由此得到主人般的快乐。每念及此,我就感慨起来,毕竟在人世中还有一种超然的境界,那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不能企及的。
确实,麻将的意义完全是由人赋予的,什么人打麻将,麻将就变成了什么东西。我在相当的程度上把麻将视为一种富有冒险意味的博戏品,那是由大多数人的行为方式决定的。但这一点丝毫不妨碍麻将的纯粹性质,它在另一些人身上得到了完满的表现。在达到这一纯粹的境界时,麻将经由的是一条交际的道路,正是因为麻将有助于人与人的聚会和沟通,它才渐渐摆脱金钱世界赋予它的赌博阴影。在麻将交际中,虽然它同样会被金钱法则所污染,不过,这一责任似乎并不能由麻将来担负。无论如何,麻将是文化的表现,是多少代人智慧的产物,麻将有着它自身的持久不衰的魅力,又不能避开社会对它的影响。我們几乎从麻将游戏中看到了整个的人生和社会,人生和社会的一切方面在它身上都有体现,仅此而论,它就足以引起我的研究兴趣,并在研究中尽量保持客观公允的态度。
在我撰写此文时,从窗外又传来邻居家的洗牌声,它和音乐声汇成了动人的谐唱。我想象着那间我不能进入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战,那是否是那位退休医生的又一次聚会?无论如何,我感受到了人的那种合群欲望,这欲望要通过一切可能的方式显示出来。当这些无缘进入社会的人自己相约而聚的时候,他们便成为一个小社会。在他们的心目中,眼前的牌局乃是被关注的中心,除此之外,那个更大的世界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以麻将游戏模拟现实,以麻将交际替代现实交际,在娱乐中忘却现世的烦恼,这就是大多数人面对这个提不起精神的现实的一个对策,当然他们依然保持着人际的接触——这是他们共处的本性所决定的。
麻将游戏和其他赌博游戏一样,都是具有冒险性的。稍有不慎,稍有疏忽,一张牌就会酿成大错,造成不可挽回的失败。麻将游戏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它没有反悔的余地。因此,在麻将的牌局中,特别是赌注较高,又出现了较高翻番可能的牌局中,这种冒险性就随之增加了,我们往往在这种场合里屏住呼吸,仔细地估计形势和他人手中的牌,深思熟虑,唯恐那张致命的牌由自己打出。
但是,纵使我们再谨慎仔细,我们也得出牌。某种程度上,每一张牌都具有冒险的性质。特别是,麻将毕竟是以赢为最后目标的,一直采取过于谨慎的战略,肯定会失去自己赢牌的机会,而且再谨慎也不能阻止他人“自摸”。因此,只有赢才是避免输的唯一途径,不敢承担必要的风险毕竟不是良策。这种情况十分类似我们的现实,有时候我们不敢谋求一种对我们既有诱惑力又有风险的事物,结果它被别人拿到了手,于是我们自己也等于遭受了损失。成功的机会常常属于少数人,但是在成功之前,他们自己也通常是没有绝对把握的。至于那些事后老是羡慕成功者的人,他们总会后悔为何当初自己不去争取一下。
麻将游戏既然是一种带有冒险性的游戏,当然,它最适合于那些天性中具有强烈冒险精神的人,也不妨说,麻将游戏培育了人的冒险精神。在牌局上冒险,就它的游戏性而言,它是人生冒险的一个代偿和缩影;但是就它的赢或输而论,这种冒险又是货真价实的。因为它毫不含糊地通过支付赌注的方式,给那些在牌桌上冒险的人以强烈的刺激,使他们的冒险精神和金钱的盈亏直接联系在一起。
在牌桌上富于冒险精神锋芒毕露的人,在现实中是否也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呢?我认识一个总是在麻将游戏中胆大妄为的人,他总要把其他的游戏者搅得心神不宁。他常常会打出不可思议的牌,他要么输得一塌糊涂,要么洗劫了别人的钱袋。麻将桌上只要出现了他,就会随之出现翻番很高的大牌。这个在牌局中令人生畏的人物,平时却是一个谦谦君子,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倒是一无作为的。不过,只要他一坐到牌桌边,眼睛就会放出异彩,进入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我觉得,他此时此刻是投入他的生活了。他是一个在麻将中找到生活方式的人,也是一个在麻将游戏中一反常态、成为一名冒险家的人。我不知道,要是没有麻将,他性格的这一方面将通过什么方式来体现。
一般地说,这类喜爱冒险也善于冒险的人,都有一种强烈地希望赢的欲望,他们是些不为小利所动的家伙。然而,他们并非都是大赢家,反而多半是些常输的角色。如果冒险必赢,那就不是冒险了。喜欢冒险的人一般都有大输大赢的履历,他们经得起惨败的打击,他们不会因为惨败而一蹶不振。他们的心理承受过屡战屡败的考验,输赢都是家常便饭,他们早就不以为然了。他们总是寄希望于每一次新的机会,不失时机地冒险,他们的冒险有时会有报偿,要不然,他们就不会经常冒险了。这种类型的人有百折不挠的性格,他们一意孤行,只顾自己成功。我的另一位朋友在什么方面都有着冒险的嗜好,他对抽签不感兴趣,因为他认为这完全是运气游戏,输赢都纯属偶然,抽签者不外是冥冥中操纵着人的命运的神的玩偶。他喜欢竞技,通过较量来冒险是他的一个准则。他并不十分热衷麻将,但是只要他一坐下来,那种冒险作风就毕现无遗。他习惯于人工做牌,玩起麻将来从不顺其自然,不和成几副大牌他就会很不满意,他不是一个职业赌徒,但是他确有赌徒的野心,梦想在短时期内就把其余的游戏者打垮。他干什么事都想谋求第一,独占鳌头是他投入生活的座右铭,这一点早就可以在牌桌上被细心的人观察到了。
冒险的打牌者是不会轻易放弃机会,哪怕是极微弱的一丝机会的。麻将的冒险成功率不会很高,比如有人常常会将手中现成的顺子或对子拆掉,宁可不和牌,也要抓住一线希望搞成一副混一色或清一色的牌。显然,麻将不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游戏,在他这么努力的时刻,别人早就和牌了。因此,这些一门心思埋头做大牌的人总是不太有和牌的机会。不过,假如他突然运气不错,别人又没有及时成和,他会冒险成功——于是,他会一下子把刚才所输统统扳回来,甚至成为一个新的赢家。冒险的打牌者不喜欢平淡的和局,他非要搞得高潮迭起不可;他不喜欢每次都赢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赌注,他要那种大起大落,只有这样麻将才具有提神醒脑的刺激性。
对冒险者的抑制,据我的观察,主要来自计算精细、心平气和、顺应局势的打牌者,他们通常都很迁就,能和则和,不会为了一副想象中的大牌而绕弯子。如果一个喜爱冒险的人遇到三个迁就的打牌者,他就难有用武之地。因此,习惯冒险的打牌者要么找他的同类一起玩麻将,要么制定新的规则,这新的规则将限制平淡的和局。当然在更多场合下,这种制定是不必要的,因为假如一起打牌的人都不喜欢平平淡淡,都有冒险的倾向,这种制定就显得多余;假如一起玩牌的人中有性格稳健不那么热衷冒险的几位,这新的规则怎么能被他们接受呢?因而,较为常见的仍然是:制定一种较有弹性的规则,让各种类型的牌友都有参加的机会,同时根据每种花色的难度来规定相应的赌注。这种方法既鼓励冒险者,也抑制冒险者;既有利于稳健者,也会使稳健者如履薄冰。总之,让各种性格的人平等地坐到一处,会在牌桌上出现变幻无穷的局面,会产生无限的希望和可能,也会产生许许多多的侥幸和后悔。
冒险者多半是功亏一篑的,有时他们手中的牌已经形成,可是那些牌友却捷足先登了。他们的希望立即化作泡影,一切又重新开始。这种人的玩牌习惯特别类似我们在生活中所做的无效努力,一件事刚要办成,却被其他的竞争者中途拦截而去。我们总是在生活中受挫,我们越是期望过高,我们的失望也就越是频繁。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倒可能经常办成几件小事。毫无疑问,这种态度是不太适合去玩冒险游戏的。
冒险绝不是粗心大意和鲁莽行事。有些刚刚学会玩麻将的小伙子,以为凭着血气方刚和咄咄逼人的气势,胜利就可以手到擒来。可是他们既没有掌握麻将的基本规则,也不审时度势,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摸牌出牌,别人都不存在似的。他们在毫无可能性的情况下也一意孤行,从不估摸手里这张牌是否为他人所需,是否具有“满盘皆输”的危险,冒冒失失地就将它打出。这样的小伙子岂有不输之理。相较之下,资格较老深谋远虑的麻将高手,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冒险,在何种情况下值得冒险。这些牌桌上的老手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他们在最佳时机才会孤注一掷——平时他们是稳扎稳打的,那些冒险者早就被他们识破,早就引起他们警惕了。
不过,尽管有专爱冒险的人,也尽管有人在关键时刻冒险,但是,对所有参加麻将游戏的人來说,它都是一种冒险活动,这冒险的理由十分简单,就是任何一个参加者都可能会输,他没法保证自己不输。麻将游戏的冒险性是一个递增的过程,每摸一圈牌,从逻辑和常理上说就离最后摊牌接近了一步,也就是说,越临近摊牌,越增加了每一次打牌的冒险程度。尤其到了麻将游戏的中局之后,各家的牌都开始有了即将成和的迹象,使内行的麻将高手不敢将手中多余的生牌贸然打出,怕这张牌为赢家所需。因此,在一般情况下,麻将游戏越到后来便越是谨慎,以求避免无谓的牺牲。在没有赢的可能时,不输和少输就是退而求其次的战略目标。但是,谁又能向我们指出,手中的这张废牌一定是张危险的牌呢?我们只是估计它可能有危险罢了——假如我们每一张牌都觉得可疑,我们干脆别玩麻将了——要是我们壮着胆子把它打出,若能侥幸逃过,那么下一圈我们仍有赢的可能;反之,如果我们老是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我们非但不可能赢,而且肯定会输。根据这一通则,麻将游戏的冒险几乎是不可回避的,我们努力要回避的仅仅是那些翻番较高的牌;至于那些小牌,冒一冒险还是值得的。于是,经过短暂的考虑和分析,麻将游戏的内行只是扣押明显危险的牌,至于不是太危险,或不会导致他人高翻番和牌的那一张,他就眼睛一闭将它抛出,听天由命了。牌桌是一个能够清楚看出每个人性格和行为方式的场所,我们如果有机会观察各种各样的打牌者,那么,凡是高手打牌都是以“自摸”居多,甚至经常把牌“黄”掉(即摸完规定的最后一张牌,还是不见胜负);而其中若有麻将外行,或是有一两位极喜冒险,不太计较输的人,则“出冲”率(打出的牌正好促成某一家和牌即为“出冲”,一般由“出冲”者一人向赢家支付赌注)就大大提高了。
减少无谓的牺牲是麻将游戏的要点之一。可是,在麻将游戏的实战中,情况是千变万化的。有时候,一个人宁可放弃已经“停张”(只需摸进或吃进一张有关的牌就为胜利的牌局,称为“停张”)的牌局,因为他摸进一张自己不需要,但他人极可能需要的牌,于是他把手中的牌拆掉,挑出一张肯定没有人要的牌将它打出。毫无疑问,他不可能再赢了。可是事后,他发觉刚刚让他担心的那张牌其实是没有人需要的,而他因此错过了赢的良机。这种情形的经常发生,告诉我们有时候冒一冒险是值得的,过分胆小反而不是上策。因为麻将是如此的不可预料,它完全凭一种推测和预感;再高明的麻将内行,也至多猜想出其余几家牌的大致花色和某几张牌,绝不可能知道他牌的全部——麻将的这种秘密性是它的主要魅力所在,也是促成人们冒险的一个原因。对任何一个参加麻将游戏的人来说,有两种牌是可知的,两种牌是不可全知的;可知的是自己手中的牌与已经打出的牌,不可全知的是别人手中的牌与尚未摸到的牌。这可知不可知之间有着多大的诱惑力和风险性啊!
所谓冒险,就是事先作好了付出代价和牺牲的准备,向一个未知的结局去索取所需要的东西。冒险会使结局提前到来,冒险不是消极等待结局的自动揭晓,而是主动地去掀开那最后的一层帷幕。冒险的打牌者会搅乱麻将游戏的缓慢进程,因为他常常会跌入失败的陷阱,于是一局牌就此结束了。冒险的打牌者有时安然度过危险关口,这时就向他人制造了恐惧感——他离赢愈来愈近了,谁知道他将赢一副什么样的大牌!
我们在现实中一般是极少有冒险机会的,这种机会的匮乏渐渐使我们也随之丧失了冒险的勇气。唯独在麻将游戏或其他类似的博戏中,冒险才有了许许多多的机会,就看我们是否能抓住不放,是否能运用得恰到好处。麻将是一个衡量人们冒险性格的衡量器,平庸的人亦可以通过它改变自己的日常形象,成为一个勇敢和有野心的人。
在麻将游戏中冒险,即便成为大输家,也仍然是安全的,因为这种冒险只是产生在一种想象性和模仿性的游戏里,一切输损只不过是金钱的输损,在并不过分的情况下,麻将冒险绝对不会危及人的现有生活,更不会危及人的生命安全。麻将冒险一旦遭到挫败,仍然有着再次冒险的可能,它永远存在着卷土重来的机会。如果我们联想到生存竞争和生存冒险的那种真实性和严酷性,我们就能知道待在麻将桌边进行冒险是多么舒适和有保障了。因此我们极少看到由于麻将失利而极度沮丧乃至绝望的人,在麻将游戏中冒险的人要远远超出在现实生活中冒险的人,这就是它为何吸引了许许多多平时一贯循规蹈矩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于麻将桌便是一个缩小了的人生舞台,它不但提供让人表现日常性格的机会,还提供让人表现平时受压制的性格的机会。在麻将的酣战中,我们看到了某些冒险家表情严肃庄重地在那儿谋划运筹,仿佛在和那三位可见的对手以及隐藏在麻将牌背后的那个不可见的命运之神进行一番角力。而其余的三位,可能有冒险家,有消遣者,也有斤斤计较的常胜将军和思维周密的游戏高手。在四个人的相互关系中,冒险家的计划往往会被其他人的一个计划或偶然意念所干扰。冒险家有特别成功的时刻,也有被他人利用的时刻,他是一个企图把握住自己命运并妄想控制局面的人,可是事情的结果总不能令人满意——谁都想把握自己的命运,谁都希望牌局对自己有利,谁都想在最后操持胜券,可是,胜利只能属于一个幸运者。从概率上来说,每一个麻将游戏者都仅有四分之一的胜率,冒险者也不能例外。
面以这种数学上的公平原则,麻将游戏者是不予考虑的,因为他们知道博戏并非是一种公平的分配,更不是以平均摊派为最后结果的。他们都想打破平衡,使分配朝对自己有利的一边转化。他们的摸牌、组织牌、计划、修正计划、对其他人的防范,都是对命运的一种主观介入,这就使牌局变得错综复杂,随时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念而改变原来的命运程序,使机遇变得飘忽不定。在这种干预中,冒险者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特别是当牌桌上有几个冒险者对垒时,那种主观性就显得愈加明显。每逢这种情况出现,我们都能从中观察到麻将那种自然性的减弱,人的意识凸现得清清楚楚。他们相互推波助澜,以冒险抑制冒险,以冒险抗衡冒险,使每个人都如行走于刀锋之上。这个时候,命运就不再是事先被预定完毕的一个东西,而是在他们的冒险行为之后才显露的一个东西。冒险者一般不研究什么命运,但他们相信自己的手气,相信自己的魄力,相信自己的灵感。他们冒险是因为有一个朦胧的将要获胜的信念,同时也意识到失败时时在一旁窥伺自己,要将他掳掠而去。这种朦胧期待和迫切想赢的欲望,和那个在边上徘徊的失败之神,都对他们构成了未明的诱惑,他们为这种诱惑所驱使,就像我们总是走向未明的将来一样。
无论赌注大小,它都表明麻将游戏有一套复杂的奖惩制度。商定赌注的大小和计算的方法,是麻将游戏开始之前的必要程序,这个程序是和商定翻番規则同时产生的。而支付赌金与收入赌金,则是每一副牌结束后的一个清算手续,不然的话游戏就不会再继续下去。这两点已经清楚地说明,赌注是麻将游戏的关键之一,它不仅是游戏的开端和游戏的终点,而且是整个游戏的主要推动力。赌注的问题如此重要,对此我们不得不予以专门的讨论。
麻将的赌注和其他赌博游戏的赌注有一个不同之处:它除了奖励赢者,还酌情奖励赢者的特殊赢法——即赢者和牌时所显示的那种花式——它根据事先商定的翻番规则,由那些受牵连的输者向赢者支付或大或小的赌金。我们已经知道,麻将的翻番规则有难有易,那些较有难度的和牌者总会得到比不怎么有难度的和牌者更多的赌金,其间相差可能是一倍、数倍乃至十数倍。麻将游戏通过这种区别对待的方法来鼓励麻将和牌的复杂性、趣味性和冒险性,提高并刺激麻将游戏参加者的兴趣。如果难度较高的和牌得不到相应的较高报酬,他就会因为考虑到自己风险性增大而成功机会又相对减少,放弃对高翻番和牌的谋划。反之,如果难度较低的和牌得到相同或相差无几的报酬,他既不必担心为他人的高翻番和牌付出昂贵代价,而自己又有着较高的成功率,这样一来,平庸的和牌便会大肆泛滥。于是,简单的打法就盛行起来,麻将游戏反而沦为一种单纯的赌博,失去了原先那种复杂的结构、排列组合方式以及人为努力造成的无穷魅力。
因此,麻将游戏中的赌金既是一个基本动力,可是它始终是和规则结合在一起的。迷恋麻将游戏的人们不是单单为了赌输赢,而是为了一种同和牌方式紧密相关的赢。不过,由于高难度和牌拥有赢得较高赌金的诱惑力,它常常会吸引那些敢于担风险并存有强烈金钱野心的人。事实上我们看到,鼓励人们一心一意策划高翻番和牌的,正是背后那个成倍的赌注。因而我们也不妨说,牢牢地吸引着麻将游戏者的,金钱是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与核心。
确实,我们看到过或听说过有一种职业赌客,他们精通各种赌术和赌技,他们以赌博为生。这些人或者倾家荡产,或者财运亨通,一夜之间腰缠万贯。这种职业赌客,常常有极顽强的意志,胜不骄矜败不气馁;他们时而挥霍无度时而穷极潦倒;他们在牌桌上不动声色,关键时刻仍然沉得住气;他们习惯了赌场上运气的跌宕起落,视金钱为无固定主人的身外之物。这些职业赌客往往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物,他们不愿意通过劳动的方式来获取金钱,却指望经由一些博戏来获取金钱——当然,他们需要承担的风险便是丧失同样多的金钱。所以,这些职业赌客若无其他的金钱来源,他们就必须是赌博场上的常胜将军。这种类型的人,大部分已把赌博玩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凡遇到一般的赌客,缺乏临场经验,又不善处理手中的牌,更不会预测牌桌上的局势,也不知道揣摩别人的心理——结果这些职业赌客总是伺机大胜而归。他们偶尔也会输,但那是他们特别不走运的时候,须知这种时候是不会太多的。
对更多的麻将游戏者来说,他们虽然也下赌注,也有那种想赢钱的心理,可是他们都是些正派人物。他们空闲余暇中热衷于此道,多半是为了一种游戏的目的。不过,毋庸讳言,长期吸引住他们的,除了麻将本身的变幻多端,与麻将游戏规则密切关联的赌注,确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就人的天性而言,他们都有一种“博戏”的潜在欲望和动力,人们除了通过正常方式获得报酬外,还希望通过意外的方式来获取好处。竞技、游戏、抽签,都是人类的“博戏”方式,它会给人某种侥幸感、惊喜感和意外感。就这点而言,人人都具有赌博的天性。问题是,当有秩序的社会杜绝了人类的这种天性之后,他们就会通过某些合法的途径来使这种天性得到满足。职业赌客只是畸形地发展了这种天性,把它推到一种极端;而大多数人,则把这种天性转移到别的领域,或者在一个较小的范围中,有节制地获得部分的满足。
人类虽有博戏的天性,但是以金钱为赌注则是文明社会的产物。博戏可以把荣誉、异性和物品作为奖励,不过在文明社会中,金钱却成了可以购买上述一切的万能符号。因此,在现代,把物品作为博戏的奖品,实在是对金钱赌博的掩盖。金钱是对博戏优胜者的奖赏,也是对麻将赌博优胜者的奖赏。就这个意义上,麻将赌博和别的赌博没有本质的区别。金钱乃是文明社会的权力化身,赢得金钱就是赢得权力。某种程度上,金钱的诱惑力并不在于它可以购买到什么东西,而在于它可以成为潜在的购买力,这种潜在购买力正体现了一种权力——一种随时可以使用的权力。
所以,我们除了看到那些职业赌客的挥霍无度,还看到另一些赌客的节俭吝啬,他们愿意在牌桌上支付赌注而毫不惋惜,却在个人生活中精打细算。他们并不是为了把金钱换得实用的物品,只是为了赢得更多的金钱,作为一种权力的贮存。这种类型的人就是为了参加麻将赌博,像患有赌瘾一般。
我们还时常看到某些经常出现在牌桌上的人,他们一方面对金钱怀有强烈的欲望,一方面又对金钱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有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他们十分认真,神情专注,一旦赢钱就会脸露红光;有的时候我们又发觉他们满不在乎,成了一个大输家还若无其事,那种冷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使我们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安。毫无疑问,除了个性的原因——如这种人比较豪爽开朗,他们比较输得起外,他们肯定经常经历这种场面。金钱的出出进进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可能把赢和输看得较为淡薄。我的一位朋友对此说过一句十分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他输的钱只是临时寄放在别人口袋里罢了。这似乎是有些幽默的话,其实包含著一种归属无常的看法,我想他一定对此有很深的体会。
当然,心胸狭隘、只想赢不想输、赢了就大肆挥霍输了就如丧家犬的赌客也并不少见。这些人完全把麻将游戏当成生财之道,可是好运气并不总是降临到他们头上的。我见过那些偶尔大赢的人,他们开始摆阔气,露出一种得意的神色;可是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囊空如洗了。他们开始吸劣质纸烟,靠借贷过日子,一副可怜兮兮的穷酸相——几天不见,他们可能是哪里又交了赌运,重新容光焕发了。这些人看惯了赌场上的兴衰,看惯了金钱的大宗进出,反而使他们不屑从事踏踏实实的劳动了。我亲眼看到有人还因赌博铤而走险,因赌博破产,因赌博一蹶不振以及因赌博陷于囹圄。
通常,人们倾向于把赌博与种种不良行为乃至违法行为相提并论,或者至少把赌博看成是通向不良行为和违法行为的台阶。不错,赌博中含有诈骗、投机、侥幸和不劳而获的因素,但是哪个领域不存在上述弊端呢?严格意义上的“博戏”是不允许有诈骗行为的,麻将游戏中的作弊行为是受到禁止的,一旦被发觉不但会给以惩罚,而且会把作弊者驱逐出牌桌。麻将游戏中的投机,事实上意味着抓住机会,而这种机会对任何人都平等,也就是说,人人都可以投机,因此这种投机应当视为合法。至于侥幸,确实,麻将游戏具有相当大的侥幸成分,可是恰恰这一点,才吸引了许多不同智能的人坐在一起,甚至那些技巧不熟练的人也敢于坐下来,和那些所谓的“老麻将”一搏手气——要是没有侥幸大量存在,麻将游戏就会成为类似桥牌或围棋的智力游戏,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情了。最后,说到不劳而获,倒是麻将游戏的一个严重问题。所谓不劳而获,就是说不是通过劳动创造财富然后才获得报酬,而是经过其他方式,如抽签、博戏、竞技,把本来已经存在的金钱作了若干的转移罢了。但是,只要一想到所有的彩票、储蓄开奖、抽签中奖、体育竞技得奖,它们都是将金钱做了偶然性很强的分配,我们也许就不至于对麻将游戏有过多指责了。
这么看来,那些因麻将赌博而惹出麻烦的人,实在不应当把罪责推诿给麻将本身。人类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犯下过错,但是这些过错绝不在引起过错的某些事物。我们确实看到一些不良人士因为麻将赌博弄得不可收拾,但是更多的人却从麻将游戏(当然也下赌注)中获得极大的快乐;正如我们确实看到一些不幸的人因为吸烟而患上肺癌,但是更多的人仍然从烟草中得到情绪的缓和、精神的亢奋和神经的麻醉,他们并不会成为肺癌的未来患者。
麻将游戏是以商定赌注始,以支付赌注终的,发生在这两端中间的则是一个或长或短的游戏过程。人们在这过程中不会随时随地想到金钱的问题,但是到了关键时刻,金钱的诱惑和威胁就同时来临了。麻将游戏是一个和现实无关的过程,游戏者根据商定的规则把一张张牌排成一个有序的组织和系列;只有到了关键的时刻,即自己可能要输或赢、他人也同样要赢或输的时刻,现实世界突然涌现了——因为那个用来支付赌注的金钱,是现实世界的权力代表,是一种万能的东西。于是,金钱在此刻就沟通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游戏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这种沟通暗示了所有迷恋麻将游戏的人,都同时迷恋两个世界,他们既想游戏,又想拥有现实。他们当中,一部分人是以游戏为主的,金钱乃是提高和刺激持久兴趣的手段;另一部分人则是以现实目的为主的,他们通过游戏的方式来获取金钱。他们是一些职业赌客或带有这种倾向的人,而大多数人,则不过是怀有一种无可非议的博戏的欲望,他们偶尔一试手气,希望从中得到快乐和消遣。他们当然也会因输钱而沮丧,因为金钱实在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永远的可能性
麻将作为一种由四个参加者彼此牵制的游戏,说到底,它是不受其中任何一个人牵制的。麻将不是一种对弈的游戏,严格说来,只要我们成为游戏者,我们就必然同时与其余三人为敌。这和一般的棋类游戏和对抗式竞技不同,因为他不是一对一地较量,而是一对三地较量。但是,根据规则,麻将游戏是不能形成同盟的——除非是秘密同盟,而这样做的话,就是一种不能被容许的作弊阴谋。从原则上来说,麻将游戏的出发点是“各自为政”,所以在实际的游戏过程中,并没有形成三家联盟以致三对一的力量悬殊局面。于是,错综复杂的场面开始产生了:表面看来,我要是成为参加者,那么其余三家均是我的对抗者,他们不是阻挠我的胜利,就是努力争取他们自己的胜利,这样似乎将我置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其实不然,因为事情还有远为重要的一面——这其余的三家彼此之间也是争夺不让的,他们的力量会相互牵制乃至抵消,他们彼此防范和争夺所导致的纷乱局面又时常让我有机可乘。这样一来,整个局势又显得非常公平和均衡了。
麻将游戏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均衡,是由四个参加者的彼此控制和反控制促成的。我们不妨以常见的麻将实战为例子。
比如,当开局之初我们摸到的十三张牌中,某一类花色的牌较为集中或相对较多时,我们就会很自然地考虑是否将这副牌朝该花色发展。如果我们主意已定,我们就会努力控制手里的牌,留下该花色的牌,将与此无关的杂牌纷纷打出,并祈望能吃碰到或不断地摸到该花色的牌,以求和一高翻番的牌。这时,由于单一地吃进或摸进,就不免导致整个牌局的变化和倾斜,使其余的三家审慎起来,并改变了他们打牌的顺序和原有计划。同时,当我们不假思索地把我们不需要的杂牌打出时,这些杂牌对别人却是急需的,于是,我们在威胁他人时又为他人造成了机会,我们的主观意向和企图控制局势的努力立即产生了相反的后果:由于我们只顾自己而轻率地把一些他人所需的牌打出,反而因他人的吃碰,为他人制造了成和的条件,最后,在我们离目标还有一步之遥或几步之遥的时候,他人已经胜利在先,迫使我们签订城下之盟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要想自己的计划得以达成,又想封锁他人所需之牌,实在是件难以两全的事。控制局势不是一厢情愿的,我们的目标受到另外三个目标的干扰,我们是在一种彼此间守密的情况下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可是,在我们悄悄逼近目标,为胜利在望而暗喜、而期待、而激动的时候,某一个游戏者却抢先一步,宣布他已经成和,使我们的全部努力一下子化为乌有。
麻将游戏中,上述的徒劳体验几乎发生在每一次牌局里,它使我们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真实处境——我们谁都不是当然的中心,胜利是不可测的,胜利的归属始终是一种可能性,只有在揭晓的一刻我们才知道谁是胜者。麻将是不可自由控制的游戲,我们对它寄予的唯一希望即是“可能性”这三个字,它变幻多端来去无常地在四个人之间徘徊,我们刚刚得手,可是下一局牌拿到的成果又迅速易手了。我们之所以乐此不疲地参加到麻将游戏中,就是为了经历一遍对这种欲控制又控制不了、既充满了可能性又总是令人惋惜地错失良机的期待过程。总之,可能性,或者干脆说“永远的可能性”,是麻将吸引人的一个重要心理诱因。
徒劳体验和可能性体验构成了麻将游戏的双重意味,徒劳体验总是发生在输赢揭晓之后的,而可能性体验则是发生在输赢揭晓之前的;徒劳体验只属于那些输者或未赢者,但是可能性体验却属于每一个人。问题在于,当麻将游戏暂告结束后,那些怀着徒劳体验的人把对可能性的期待留到下一次麻将游戏中,他们是不甘心输也是输不怕的人。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生活在不断的徒劳体验中,我们之所以继续生活,那是我们的未来总是有着一种未明的可能性,正是这种可能性的揭晓或不揭晓,使我们经不住生活的诱惑。我们在一种涨落不定的生活潮汐中竭力把握住自己的位置,但是我们永远把握不住。事情临头,或者事情过后,我们往往会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惆怅之感。那些总在麻将桌上背运的人,每一次失败后都要在心中自我嘲弄:早知会输,为何不去干点别的呢?可是,待到下一次再度摆开牌局,他们又急急忙忙不假思索地陷身其中,忘记先前的教训了。
他们在等待幸运之神,他们在等待奇迹。他们可不是想入非非,麻将游戏里总有幸运的胜利者,也总有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这一点,它是超过了我们的生活的。麻将游戏以四人为一组,四人当中至少会有一个幸运者(有时还会有两个或三个幸运者,当然,剩下的那位就是十足倒运了),况且每一局牌总也会产生一个幸运者。这四分之一的可能,在概率上远远超过了生活展示给我们的前景。
在此我们切不可忽略一个重要的差别:我们在生活中常常会遇到看不见的对手,这些看不见的对手和我们展开了无情的竞争。生活过于复杂,我们既看不清它的全貌,也看不清它的各个环节,我们几乎是在一种非常茫然的情况下去争得那种可能性的。但是,麻将游戏至少对手是明确的,这些对手除了遵照规定的契约从事,他们一切背后的努力和背后的历史都不起作用,显然,它使竞争成为一种桌面上的东西。仅这一点来看,麻将游戏由于发生在我们的视域之内,于是又成了具有可控性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