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蕊
《湖心亭看雪》出自明末清初著名小品文作家张岱的《陶庵梦忆》,与《西湖七月半》同为其代表作,也是中学语文教材反复选取的经典文本。两篇文章均以杭州西湖为写作背景,但是其为后人所称赏,并不在于作者对西湖胜景的描摹,而在于高情雅趣的不经意流露,隐藏于字里行间的身世之叹与家国之悲,以及空灵冰雪之文气。特别是洋溢在文中的空灵冰雪之文气,它是一种个性气质、神韵情思,非后天技巧可以练就。用曹丕《典论·论文》的话说,就是“文以气为主”,“不可力强而至”。
一、与金陵客不期而遇是作者特意为之
《湖心亭看雪》中特別提到张岱与金陵客的不期而遇,学界的一般看法是金陵客与“我”是同道中人,两人有着共同的高雅之趣。如陈平原先生说:“可到了亭中,突然发现,有人跟我一样高雅,在这个漫天飞雪的晚上,到亭中来喝酒。各自惊叹‘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于是同饮。归来途中,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请注意,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是‘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我有真性情,别人也有。这么看待世界,就可以避免过分的偏执与孤傲。”夏咸淳先生也认为:“作者和金陵客对山水都有一种痴情,有此痴情,方有雪夜游湖的豪举,方有湖心亭的奇遇,方能发现为一般人所忽略的西湖之美。”吴承学先生在《晚明小品研究》一书中说:“与柳宗元的《江雪》诗相比,《湖心亭看雪》的意境显得不那么孤寂。毕竟他不是‘孤舟‘独钓,还有同‘痴之人,在天寒地冻之际,带来某种温馨之感。”但是,通过仔细品读《湖心亭看雪》,并将之与《西湖七月半》进行比较,笔者发现这一观点有待商榷。
《湖心亭看雪》不足200字,却包含着非常丰富的情感意蕴,作者以极为洗练之笔为其注入“冰雪之气”。开篇提到“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颇有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感,也暗示了交通不便;“是日更定矣”交代看雪时间已经是夜晚,人静曰定,此时更衬西湖之静;“余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一个“拥”字,可以想象连下三天大雪的晚上是多么的天寒地冻,但张岱仍苦心孤诣地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可见其对雪景是多么痴迷与痴情。开头几句既交代了写作背景,又以层层递进的方式一再强调对静谧静洁的外在世界的向往。紧接着描写外出后所看到的景色,也仅寥寥数语,即“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连用几个“一”字,仿佛一切归一的太初光景,又有清虚、浩渺、旷远之感。在复远辽阔的白色背景下,长堤、湖心亭、小舟、舟中人越来越小,仅仅如一线或是一点。此处虽运笔寥寥,却如一幅充满意境和留白的水墨画。同时,寥寥数语中还巧妙地使用了倒装句的形式,意在强调人的渺小,颇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慨,用笔极俭省而又余韵无穷。
继而金陵客出场:“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注意品味作者的遣词造句:金陵客是与人结伴同行,而且还带了酒、带了童子,见到张岱“大喜”,并拉之同饮。可见,金陵客更喜欢结伴出游,喜欢交友饮酒、享受生活,其看雪动机并不纯粹,更在乎的是与友人开怀畅饮、把酒谈天。
而对比之下的张岱呢?文章开头部分一再强调其追求的是一种孤独之境,所以会在人鸟声俱绝的更定时分,“独”往湖心亭看雪,毫无寻觅同伴之意。他真的非常乐于与金陵客交往吗?文章写到金陵客是“拉余同饮”,可见张岱与其交往是被动的;而从“强饮三大白”的“强”字也可察觉出,这酒张岱喝得很是勉强;至于双方的交流,张岱仅仅是“问其姓氏”,对方的回答也是寥寥数语——“是金陵人,客此”,且答非所问。很明显,萍水相逢的两人毫无再聚首之意,根本不欲深交,故连姓名都互不告知。
紧接着,张岱以舟子“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喃喃低语作结,而其本人并未作任何回应。但是我们仍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他的态度。文章开头虽说是“独往”,但其实是有舟子同行的。那为什么又强调是“独往”呢?因为张岱与舟子并非同道中人。舟子的评论,张岱也并不认同,但是又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这种精神和心境上的距离,不足为外人道也,颇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之感。一旦解释,则如同画蛇添足,境界全失。
总之,张岱与金陵客并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金陵客雪夜出行主要是来饮酒与享受生活的;而张岱则是真正痴迷于复远辽阔的苍茫之境,他享受的是这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境界。
二、从《西湖七月半》反观,金陵客并非作者同道
在张岱的另一代表小品《西湖七月半》中,也有类似“金陵客”的人物。明亡前,张岱过着衣食无忧的贵公子生活,长期居住于杭州,有着很深的西湖情结。他在《西湖梦寻,序言》中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可见,作者对西湖感情之真挚。《西湖梦寻》首篇《西湖总记,明圣二湖》云:“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而张岱恰恰认为人迹罕至的冬季、夜晚、雨雪天,最得西湖妙趣。正因为此,他在《陶庵梦忆》中追忆了《西湖七月半》之夜游及《湖心亭看雪》之雪游。
《西湖七月半》开篇云:“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七月半,月满枝头,影彻湖面,本是赏月的绝佳时机,可是蜂拥而至的游客破坏了清夜赏月的兴致。美好的景致虽已无从欣赏,却成了遍观众生相的绝佳时机。他紧接着细致地描摹了五类人的看月之态。其中的第三类人和第五类人值得注意。第三类人有名妓闲僧陪侍同游,浅斟低唱,颇有雅兴,绝非等闲之辈,但是他们“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的心态则太过做作,实为附庸风雅的“伪”看月人;第五类人是乘着一叶轻舟,船舱门口还挂着一层轻柔细薄的帷幔,很明显是想要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他们带着好友和佳人,带着精致的茶具,与其说是赏月,不如说更享受的是友朋佳人品茶清谈的乐趣。作者虽然最后与“浅斟低唱”的第三类人、“匿影树下”的第五类人“往通声气”,但他真的引之为同道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往通声气不过是打个招呼,在一起唱唱歌,喝点茶酒。等到“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这时候的西湖才是张岱的西湖。他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这是文章的点睛之笔,也是张岱真正想要传达的意图,只有他自己才是真正融入自然山湖之中的雅之至者,只有他自己真正痴迷于夜深人静之后的空旷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