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 泰州学院, 江苏 泰州 225300)
自1950年《翻译通讯》创刊并发表科技翻译论文以来,中国科技翻译研究已经走过了近70年的历史。方梦之先生在论文《近半世纪我国科技翻译研究的回顾与评述》中将1950年到1999年间的中国科技翻译研究划分为三个阶段:1950~1979年间的研究为第一阶段,方先生将其称为“摸索与停顿期”〔1〕,并指出该阶段的研究聚焦于科技术语翻译层面;1980~1989年间的研究为第二阶段,方先生称其为“引进与总结期”〔1〕,并指出这一阶段的研究主要以国外翻译理论为指引,以总结科技翻译经验、归纳科技翻译方法为主线;1989~1999年间的研究为第三阶段,方先生称其为“争鸣与发展期”〔1〕,同时指出这一阶段的科技翻译研究借鉴多学科的研究成果,着重研究译文的目的、功能以及翻译策略。从2000年至今,中国科技翻译研究又走过了近18年的历程,在这一时段尽管中外“科技交流更频繁,翻译量骤增”〔2〕,但中国科技翻译研究并没有获得更高层次的发展,反倒面临着“难以为继的局面”〔3〕。
与方梦之先生归纳的中国科技翻译研究的第三个阶段相比,2000~2018年间的研究局面确实不容乐观。首先是研究热度减弱。方梦之先生的统计数据显示第三阶段发表的科技翻译论文总数为889篇,翻译论文总数为5600篇,科技翻译论文占论文总数的15.9%〔1〕;而笔者对中国知网的检索结果显示,从2000年到2018年5月,国内发表的科技翻译论文约为1647篇,但这一阶段发表的翻译论文总数高达25390多篇,科技翻译论文仅占其中的6.48%,可见此时期和第三阶段比较,科技翻译论文的发文量明显减少。其次,科技翻译的宣传阵地较前一阶段大幅萎缩。2000年以前,国内所有的外语类核心期刊都刊发大量的探讨科技翻译的文章,《上海科技翻译》《中国翻译》《中国科技翻译》更是科技翻译研究“百家争鸣”的乐园。但进入21世纪之后,不仅其他外语类核心期刊刊发科技翻译论文的热情锐减,除了《中国科技翻译》以外,翻译类核心专刊都削减了科技翻译论文的刊发数量,例如《中国翻译》的刊发数量就由前三个时期的每年近六十篇锐减为每年十几篇,原先的“科技翻译”专栏也被更名为“实用翻译”“译技探讨”等更宽泛的指称,《上海科技翻译》甚至连刊名都改成了《上海翻译》。
中国科技翻译研究缘何陷入了当前的窘境?学界必须对此进行思索,必须寻找出这一阶段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同时还需针对这些问题提出可资借鉴的对策,如此中国科技翻译研究方能获得更高层次的发展。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将2000~2018年界定为中国科技翻译研究的思索期,并对国内发表的1600多篇论述科技翻译的文章以及科技著述进行了剖析,并针对问题提出了建议。
1.重复研究
2000~2018年间的中国科技翻译研究存在较严重的重复研究现象。这种重复研究不仅出现在省级期刊中,也出现在外语类核心期刊上。笔者在检索中国知网时就经常发现这样的问题,且以下面二例为证。某外语类核心期刊分别在2002年和2005年发表了两篇论述现代科技词汇和文体语词特点及翻译的文章,第一篇用一半以上的篇幅论述“借用外来语”“词缀法”“合成法”“缩略法”“拼缀法”“创造新词”等科技英语词汇的构成方法,第二篇也花了近半篇幅讲述科技英语词汇的构成方法,类别竟然也为“词缀法”“合成法”“缩略法”“混成法”,其中“混成法”和“拼缀法”的阐述基本相同。总体而言,两篇论文除引例有所区别外,其他并无二致。这种重复绝不是个案。另一外语类核心期刊也在十余年间先后发表了三篇在论述科技英语长句特征及翻译方法时内容几乎一样的文章。第一篇论文论述的方法为“顺译法”、“逆译法”、“中译法”、“分译法”和“综合法”;第二篇为“顺序法”、“调整法”、“分句法”和“综合法”;第三篇为“分译法”、“顺序法”、“逆序法”和“综合法”,除了措辞和引例上的区别外,后两篇论文几乎是第一篇论文的思想和图式框架的复本。
2.科技翻译概念的泛化
科技翻译是一个由科技英语(English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派生出来的概念。由“English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可以看出科技英语是一种“对科技领域中的物质过程、关系过程和存在过程等进行描述”〔4〕的英语文体。由此可见,科技翻译研究是探究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类文体翻译原理的研究。然而,科技翻译这个概念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逐渐被泛化,旅游、公文、法律、经贸、广告等文体的翻译也被称作科技翻译。这种概念的泛化直接导致了科技翻译研究中举例不够准确的现象,即援引不是出自典型科技材料的句子来论述科技翻译。
例1:某外语类核心期刊2011年刊发了一篇论述科技文本修辞方法翻译的文章。在论述省略方法的翻译策略时,该论文以下面的句子为例:
We use the oceans as bridges between the continents and, unfortunately, as a dumping ground for waste.
这个句子距离我们对“science”和“technology”的认知相去甚远,至少并不是典型的论述“science”和“technology”原理的句子。
上面的句子虽然不够典型,但至少有诸如“oceans”“continents”之类的地理词汇,用其为例论述科技翻译虽然说服力不强但勉强也说得过去,不过该论文在论述在翻译中如何处理科技英语长句中先行词和引导词之间关系时援引的例句就真的让科技文本的读者难以接受了:
Zhou Enlai undertook to answer this question in a statement which other Chinese officials at the dinner later described as being of great importance.
在这个句子中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与科技相关的词汇,而是看见诸如“Zhou Enlai”“statement”“Chinese officials”等时常出现在政治文本中的词汇。如果这样的语句也可以用来作为论述科技翻译的例句,那么科技文本与政治文本的区别就没有了。
无独有偶,该刊同年第三期刊发的一篇论文在论述科技翻译审美补偿策略时有下面的句子:
例2:The agenda of ongoing work in the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 has been revealed here in only the most fragmentary way. But I hope these fragments will provide some glimpse into the excitement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whole.
这个句子中虽然出现了“sciences ”等词,但它讲述的是社会学或人文学中的问题,并不是“自然科学”或“工程技术”领域内的问题,而“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恰恰是科技英语的真正内核。
例3:The heavy over-the-road trucking market in Saudi Arabia is divided into two sectors. The first is the large, structured carrier with professional management and a good understanding of underlying cost. The other is the “gypsy” trucker, typically-owing one or a handful of trucks. Such truckers often operate used equipment, have limited over-head, may maintain their trucks poorly, and may operate them long after their economic life has ended.
这段文字来源于一本“十五”国家重点图书,该部著作引用这个句子来论证科技翻译的措辞需要精确严谨。但这段文字主要讲述的是沙特阿拉伯市场上出售的两种公路压路机,属于广告类文体,并非科技文体,这部著作的编著者却援引它来论述科技翻译措辞策略,这样的例证是否合适有待商榷。
以上诸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与读者对科技英语的既定认知相去甚远,如果将它们交给母语是英语的读者来审视,只可能会被定性为English for General Purpose(通用英语)而非English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科技英语)。
3.拘囿于经验总结,理论研究水平有待提升
方梦之先生在论文《近半世纪我国科技翻译研究的回顾与评述》中,对1995年至1999年间中国刊发的477篇探讨科技英语翻译的文章的研究主题进行比较后发现,在该阶段的科技翻译研究中“翻译技巧、翻译方法、经验总结占了大部分,理论文章比例较小”〔1〕,数量为42篇,仅占总数的8.8%(见表1)。
表1 1995~1999年间科技翻译论文论述主题类型
如今已是21世纪的第18个年头,但科技翻译理论研究严重滞后的局面并未得到明显改观。笔者在中国知网上检索到的2000~2018年在国内已经发表的1647篇科技翻译论文①中,以科技翻译理论为研究主题的论文为154篇,也仅占总数的9.35%(见表2)。
表2 2000~2018年间科技翻译论文论述主题类型
对比表1和表2可以看出,2000~2018年间的中国科技翻译理论研究水平相比较第三阶段并未有多少提升。
目前国内科技翻译理论研究基本都是借鉴其他学科领域内的理论,如语言学理论、文学理论、文学翻译理论等来进行研究。方梦之先生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他以文体学为视阙开展科技翻译的系统研究,发表了论文《EST:从定量分析到体裁分析》(1998),出版了专著《英语科技文体:范式与翻译》(2011),还编写了教材《科技英语翻译教程》(2008),为中国科技翻译理论研究做出了杰出贡献。然而,也有一些学者在借鉴其他学科理论探索科技翻译理论时存在生搬硬套、牵强附会的现象。例如某翻译类期刊在2002年第1期刊发的有关论证科技翻译属于“明示—推理”类的交际活动时列举了如下句子:
If my man treats you like that , I will set him out !
该句无论怎么看也不能使人联想到科技英语或科技英语翻译,所以不能证实科技翻译属于“明示—推理”类交际活动,也不能证明关联理论可用于科技翻译。该期刊2013年第1期刊发的论文在阐述“信、达、雅”三原则对科技论文摘要英译的指导作用时宣称“雅”原则对科技论文摘要英译的启示是“尽量使用短句,因为长句容易造成语义不明”。众所周知,科技英语区别于其他英语文体的一个重要典型性特征就是科技英语习惯采用复杂句和逻辑连接词将与主题相关的众多信息整合为一体,以实现信息的翔实明确。翻译家劳陇指出,“‘雅’字的涵义就是运用读者最乐于接受的文体,使译文得以广泛流传,扩大影响”〔5〕,可见,“雅”对科技论文摘要翻译的要求应该是尽量使译文符合科技英语的文体规约,并非论文作者所说的那样要求译者尽量使用短句。
1.厘清科技翻译相关概念
概念体现了人们对事物的本质认知。当前科技翻译研究中存在研究范畴不明、例证不当、科技翻译概念泛化等问题,这些问题都与“科技翻译”和“科学翻译”两个概念的混用有着直接的关系。
“科技翻译”中的“科技”是狭义层面的科技,指的是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主要研究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领域内的翻译原理和翻译方法。根据这一点,科技翻译的研究范围可以涵盖“科技论文、研究报告、技术标准、科技广告、科技产品指南、科技图书、科技教材、科普读物、科技新闻等多种类型和文体”〔6〕。如果将范围由书面语体延伸至口语语体,那么增加的研究领域可以包括“有关科技问题的会谈和会议用语;有关科技的影片、录像、光盘等有声资料的解说词等”〔6〕的翻译,但不包括旅游、广告等文体的翻译。
科技翻译的概念不宜泛化。将旅游翻译、公文翻译、法律翻译、经贸翻译、广告翻译等都纳入科技翻译研究范畴,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壮大了中国科技翻译研究的规模,但负面效应更大。尽管旅游、公文、法律、经贸、广告等文体的翻译与自然科技与工程技术的翻译在某些方面有所交集,但彼此之间的相似性远不及区别性。如果这些文体的翻译可被称为科技翻译,那“旅游翻译”“公文翻译”“法律翻译”“经贸翻译”“广告翻译”这些术语不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其实“科技翻译”与“旅游翻译”、“公文翻译”、“法律翻译”、“经贸翻译”、“广告翻译”等都属于应用翻译”或“实用翻译”的分支领域,不能将“科技翻译”的概念泛化,用“科技翻译”指代上述其他类型的翻译。
“科学翻译”这一术语源于李亚舒、黄忠廉两位教授合著的《科学翻译学》一书。二位教授指出,“科学翻译”中的“科学”的“涵义是广泛的,包括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工程技术,甚至包括外事外贸,总之,包括以情感为主的文艺领域之外一切实用领域”〔7〕。二位教授还指出,“科学翻译”着重强调“科学地研究翻译基本问题”〔7〕。可见“科学翻译”的本质是“实用翻译”。而“科技翻译”是专门针对实用文体中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类文体的翻译,如果泛化“科技翻译”概念,混用“科学翻译”和“科技翻译”,在以“科技翻译”为主题的论文中引用旅游、经贸、公文等非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类文本中的句子作为例证,会不利于“科技翻译”研究的发展。
2.提升科技翻译理论研究
科技翻译研究应当为科技翻译工作者提供理论上的科学论证以及方法论上的引导,使他们能够在实践中“有选择地‘实施’翻译理论所提供的‘参照性指令’使翻译技能从自在行为上升为自为行为,使翻译实践成为高层次的语际交流,而不再是匠人式的技艺”〔8〕。中国科技翻译研究已经涉及到了数学、物理、天文、地理、机械、化工、通讯、医疗等几乎所有的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领域,但多数研究为相关领域翻译经验的总结,很少有研究致力于建构科技翻译独特性的宏观翻译理论,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科技翻译被不少人解读为居于文学翻译之下的、是科技翻译匠人的技艺总结的一项活动。近些年出现的变译理论虽然可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上位理论的角色,但变译理论可用于所有应用翻译领域,并非专门针对科技翻译。事实上,“在各个不同学科中使用的语言,有着共同的推理和解释过程,存在着一种具有科学性但又不属于任何专门学科的语言共核”〔9〕。因此可以以众多自然科学学科的语言共核为基石创立宏观科技翻译理论。
中国科技翻译研究既包括外译中也包括中译外,目前中国科技翻译理论研究基本以英文科技材料为语料,因此,今后的研究应在兼顾外译中翻译理论的基础上重点探究中译外翻译理论,毕竟“中译外不是外译中的简单逆归”〔2〕。
3.开辟科技翻译研究新领域
描述翻译学指出,翻译研究应当使“一切与翻译相关的现象都成为研究对象”〔10〕。有鉴于此,今后的中国科技翻译研究除了探究宏观科技翻译理论之外,还需要开启、拓展诸如中国科技典籍外译研究、科技翻译批评研究等新领域。
(1)中国科技典籍外译研究
英国现代生物化学家、科学技术史专家李约瑟博士(Joseph Needham)在其编著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指出:“中国在公元3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11〕,但是这种地位却没有得到西方世界的公认,究其原因之一是中国科技典籍外译事业不够发达。当代科技翻译研究人员要以弘扬中国科技典籍为己任,以科技文化传播的基本规律为探索视角,与专业科技人员密切合作,扎扎实实地推进汉语研究、中外语言(尤其是汉英科技双语)的对比研究、科技双语翻译转换基本规律研究、中译外翻译方式研究、译文规范化研究,以彰显中国科技典籍对世界科技发展的意义,明晰中国科技在世界科技领域内的地位。
目前国内科技典籍外译理论研究基本立足于某一部典籍甚至某一篇文章的译文,研究结论是否具有普遍性有待进一步论证。笔者建议,中国科技典籍外译理论研究应当以《大中华文库》出版的诸如《伤寒论》《金匮要略》《四元玉鉴》等科技典籍的译文和在国外流传较广、影响较大的诸如《天工开物》等科技典籍的译文为语料。这些典籍的翻译工作大多由翻译家和相关科技领域的专家协力完成,译文最能反映原文本色,且经历了国外读者的阅读检验,比较符合目标语中同种类型文本的“体裁规约”〔12〕和目标读者的“期待规范”〔13〕。
中国科技典籍外译研究还应该包括典籍外译史学研究。《中国科学文献翻译史稿》(黎难秋,1993)、《中国科学翻译史料》(黎难秋,1996)、《中国科学翻译史》(黎难秋 李亚舒,2000)等著作是目前该领域取得的最为杰出的成就。不过尽管这些著作涵盖了中国科技典籍的外译研究,但其主体仍然为外文典籍的汉译研究。中国科技典籍外译的史学研究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加入,以实现中国科技翻译史学研究外译中和中译外的平衡。
(2)科技翻译批评研究
“翻译批评是一种沟通翻译活动与社会接受的中介性活动它对读者接受、社会效果、翻译理论建设、规范翻译活动、指导翻译实践等方面都起到了很大作用。”〔14〕科技翻译批评研究涵盖理论和实践两个研究层面。实践层面的研究就是运用典型的科技翻译理论以及与科技翻译相关的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对科技翻译的译文进行鉴赏、评价、评论、比较,以总结科技翻译经验,汲取科技翻译教训的研究活动;理论层面的研究则是对科技翻译实践层面批评的批评,旨在探究该类翻译批评的性质、功能、原则等理论方面的问题。目前中国的科技翻译批评研究在理论层面和实践层面基本都是一片空白,亟待开展。
中国科技翻译研究要走出当下困境,进入新的更高层面的研究,需要研究者、学术刊物和学术主管部门共同思索,通力协作。研究者应当树立严谨的学风和学术道德,避免以讹传讹、重复研究或变相重复研究。此外,研究者还需具备拓荒精神,积极投身于中国科技翻译的理论研究、科技典籍的外译研究、科技翻译批评研究等研究领域;学术刊物和学术主管部门需加大稿件审查力度,坚决杜绝抄袭、剽窃、重复研究或变相重复研究。总之,中国科技翻译研究眼下虽然面临诸多问题,但只要各方共同努力,前景依旧光明。
注释:
①方梦之先生的统计将“广告翻译”算作“科技翻译”,但笔者鉴于“广告翻译”与“科技翻译”之间的区别性远大于相似性,未将“广告翻译”纳入“科技翻译”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