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叶百合

2019-05-06 16:48白林
草地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叶老田白河

白林

事实上这是我第三次进入白河。

我第一次去白河跟金丝猴有关,而后来的两次去白河却是跟大叶百合有关。

只不过后来去的这两次我都喝了酒,脑袋晕乎得厉害。

区别就在于前一次是在下山前喝的,后一次却是在上山前喝的。我要承认,喝了酒,不论是上山还是下山,都是个费体力的事情,此后我在内心暗自下定决心,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最好不要选择喝酒。

在人的这一生之中,比喝酒带来的乐子多了去,因此,不一定非要选择喝酒。

这件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让我成为了笑料。

我的那些伙伴们时常拿这件事来取笑,他们平时都很注重锻炼身体,几乎把自己锻炼得可以参加马拉松似的,变得身轻如燕。

他们哪里又曾知道,我喝了酒上山下山,始终是抱着一种虚心学习的态度,这固然是我性格中的一个特点——即听不得说又到大山里的植物开花的时候了。倘若依着他们事后的说法,站在一处大约二三十度的陡坡上,看见喝了酒的我,身体因虚弱显得笨拙,就像一头肥胖的笨熊一样,走不了几步上山的路,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他们是谁?

一个是叫茂生的摄影家。还有一个是身材像外国女人的植物专家,漂亮而博学的明。以及结伴而来的一大群人,甚至在密林中的那片空旷的草坪上,还遇见了正在过护士节的一二十个青春靓丽的女护士。

摄影家茂生是一位认识三十来年的朋友,目前专门从事与在森林中的活动有关的专业摄影。他还是省摄影家协会的会员。

明呢,她在林业部门工作,业余喜欢研究当地植物的生长习性及花卉的分类等。还有几位年轻的身材高挑的女士。

先说时间最近的这次喝酒。

那是在一处毗邻县城的乡下,当地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的院子。茂生作为专门的摄影师,还有另外一位摄影师,这个摄影师甘愿充当着茂生的摄影助手,比如将前来集体合影的家族中的众人指挥着排列成三角形的队伍,让每张高矮身高不同站立的人都能露出脸,透过遮挡在前面的脑袋,以便将所有的人定格在数码相机的画面上。

这次喝酒,便与此事有关。

完成了此项工作,植物研究爱好者明说,“白河沟的毛杓兰正在开花。”这种因从未在现场亲眼见到毛杓兰正在开花,不亚于某种勾引似的诱惑,弄得人心里痒痒的,尤其是在当下,能够令人听说就提起兴趣的事情并不多。

那还犹豫什么,去白河吧。

这也就构成了立马出发去现场的理由,也是最具诱惑力的理由。而次要的理由是他们不大说出口来,但彼此却又心照不宣。女人们的理由就是通过爬山减肥,男人却是锻炼身体。在这点上,就像大家对一种形成固定模式的生活,因习惯而产生麻木的感觉之后,大家都觉得平时人与人之间变得冷漠,再也不像从前彼此关心时,对实现去重返森林中的一种幻想的满足。

人们常常忽略这些次要的理由,甚至觉得那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如果你要是当真叫女人减肥,男人去锻炼身体时,他们常常总是以没时间、忙,作为借口推辞。只有人性之中似乎还保存着那么一点野性和野趣的东西,至少让我不会拒绝重返和回归大自然的盛情邀请。但我并不知道,我所在生活圈子中的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想。

我又想起上次喝得有些过量后下山时,走在半道森林中下起了雨,雨水将偶尔抬头就能看见的绿色树叶淋得水灵闪亮,脚底道路显得湿滑。而且,我因怕摔跤把脚步放慢了下来,就听见了树枝深处林蛙在鸣叫,伴随着“沙沙”的雨点声音,与林蛙的鼓噪也响成了一片。

而上次虽说没喝过量,但由于是初夏,天气原本变得炎热——由于接连几天的持续降雨之后,气温下降得厉害,夸张的人居然翻出了羽绒服穿上,并且抱怨道:“这哪里是过夏天,感觉是过冬天一样。”

青藏高原东南边缘这片岷山的山区天气变化就是这样,早晚温差特别大,尤其是在五月初落雨的季节。但当太阳一旦出来,气温却会骤然升高,恨不得马上换上最薄的衣裤。果然,在我和他们第三次去了白河返回所在地的县城时,就看见了大街上年轻的姑娘们,已经换上吊带裙子,露出雪白的大腿,显得是多么得青春靓丽。

白河其实是一条河流,但沿途沟壑内不断汇入而来的大小溪流我们都习惯地笼统叫它白河。每一道沟壑的深处都有着一座村庄,而这每一道的沟壑,从飞机的窗口朝下看,就像大地之上的皱褶,在这皱褶的皱纹表面记录着久远的疼痛与沧桑。这些沟壑之所以不死,仍然能够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就在于每一条像老人面部的皱纹般的沟壑深处,总是有条没有干涸的溪流,或者是小河。最近几年,到了五月,在海拔接近四千米的地方,还能看见积着雪的群山。

白河就是由这许多大大小小的溪流加入而构成的一条最终由嘉陵江汇入了长江,然后又汇入了大海的上游地带的河流。

因此,白河既是一条河流,又是一个地名。甚至,还是我先后三次前往的一个自然保护区的名字。白河自然保护区设立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迄今几乎跟我的岁数差不多,设立自然保护区的事由是保护在这片岷山山脉中段的大山里生活着的金丝猴。其官方正式名称叫——白河金丝猴自然保护区。如果说金丝猴是最具说服力的理由,那么,那些茂盛的植被则是次要的理由,而人们注重的是能够带来直接财富的东西,包括金丝猴这种天生敏感而胆小的野生动物。

财富其实具有隐蔽性,谁能说植物的财富价值就一定比金丝猴低呢?

而能够生存着金丝猴的地方,必是森林及木本、草本植物茂盛的地方。

金丝猴属灵长类动物,跟大熊猫一样,都是属于一级保护动物。这里的金丝猴生得一张蓝色的面孔,金黄色的毛发,喜欢在密林的树梢之上生活。每到五月,正值初夏,由于森林间的植物也差不多枝繁叶茂了起来,金丝猴几乎都会跑进高半山的密林深处。所以,这条河谷一带在五月份是看不见金丝猴的身影的。

越往深处走,这条位于沟壑内的白河两边的山峦便越狭长,透过已经枝叶茂盛的树叶间隙,就能看见谷底的白河流水奔腾咆哮。我突然反应了过来,白河峡谷就像英文的“V”字,而不是“U”。河谷底部一带没有“U”那么宽阔,只有像“V”那么狭窄,非常形象,连地形也是如此,构成这个V字的底端就是白河在昼夜地奔流,左右两岸就是七八十度陡坡以上的高山,几乎没有水平方向缓冲的过渡地带,森林植被也就呈那样直截了当的垂直状态分布着,山脚下的植物正在饱吸着水分,一些多年生长的草本植物,比如橐吾正在拼命地生长,但还没到開花的时候。

河谷两岸满是肉眼看不穿的森林,白河水面的雾气弥漫时,就使得河谷底端显得潮湿,这种潮湿的环境就是许多植物生长不可或缺的自然气候条件。

明一路走,一路不时回头向我介绍着关于植物的基本常识。

通过明的介绍,我知道大叶百合是生长在河谷一带有着一定坡度的阴湿地方,那里积着经年枯萎的树叶腐烂之后累积的腐质层,显得阴暗而潮湿。穿过密林的阳光一般极难照耀在那些区域,这为大叶百合的生长创造了客观必要条件。

植物的生长,尤其是开花的时间并不能精确,这是因为年生不同,只能用五月中旬前后一周左右的时间来界定,不像人过生日,可以精确到几月几号。因此,去白河观野生花卉,客观上是带有撞大运的意味。我头两次进白河,就一直未能看见毛杓兰开花,而且,想在野外看见植物开花,一年仅有一次机会,这是因为过了最佳的那一周,许多的花卉就会凋谢了。

毛杓兰我错过了两次的机会,也就意味着需要等待不止两年长的时间。为了看到一种只能想象的花而需要耐心地等待两年以上的时间,我以为除了生活在当地的人有这个条件外,要么就是有钱和有闲的人,缺一不可。

最为关键的是他一定还要是位植物爱好者。

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

我要承认,自己因为喜欢植物开花时所呈现的那种天然艳丽的颜色,就像不加任何人工修饰的美色的诱惑,甚至超过了美色诱惑似的,因为那是任何人工手段几乎不可能仿造出来的色彩。这种色彩是大自然亿万年进化演变而形成的。而人工合成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节约时间,能够快速地带来财富。恰恰是时间最能体现出植物花卉的生命价值,只有时间弥久,才能无愧是无价之宝。

即便能够还原,那也是仿造的,而不是天然生成的。至少在我的内心就会大打折扣。

毛杓兰又极易跟西藏杓兰弄混淆,这种花的颜色与形状几乎和西藏杓兰差不多,就像许多的植物,稍不注意就要弄混淆一样。像绿花杓兰跟黄花杓兰,如果错过了最佳的花期,绿花杓兰花瓣枯萎时,却又极像黄花杓兰正在开花的样子。所以,仅是兰科类的植物,在这片方圆不到十公里的范围就有如此丰富的分布,想一想,这是任何一位植物学家一想起便会兴奋不已的事情。

而这也正是乔治和金这两位年过半百的美国佬为什么不远万里,不辞辛劳也要深入中国大陆青藏高原东南边缘深处的腹地,去野外看金丝猴时捎带观赏野生植物的动机所在。

我虽说不是植物学家,但我喜欢植物,尤其喜欢野生的植物。

乔治和金他们正是冲着金丝猴而来的。

乔治是位年过五十的老头,跟着他一起而来的是金。金要稍为年轻一些,五十挨边了。俩人都穿着墨蓝色牛仔裤,花格衬衫,冲锋衣外套,脚穿高帮登山靴。乔治个头高,身材瘦,像根电线杆子似的,金个头矮小而结实一些,但他俩个头都超过了一米八,乔治差不多是接近两米的身高,金的体型则显得稍胖一点。

乔治和金爬山的速度,像当年我这样三十出头的年轻人都追赶不上。那是我陪同他俩第一次进白河,不为别的,就只为观察野外金丝猴的生存状态。

乔治和金有时会停下脚步,甚至整个身体趴在有一定斜度的坡间,拍摄着野生的植物花卉,他俩像同性恋般脑袋挨着脑袋兴奋地交流着。那是在等待金丝猴下山的间隙,在一块突兀耸立的岩石背后,乔治在临上山之前告诉我:千万别穿红色的衣服。金丝猴对红颜色天生敏感胆小,老远就能发现,金丝猴会以为是发生了森林火灾哩。而且,迄今为止,动物学专家从未能在野外发现过金丝猴的尸体,并且,老头开玩笑地说,谁要是能拍摄到野外金丝猴的尸体,那他一定会荣获普利策大奖的。

乔治是灵长类动物专家,金是管理研究灵长类动物研究室的负责人。金是个风趣的人,不像乔治有着学者的呆板。金有时会摹仿大猩猩走路,脸部学着大猩猩的样子做出夸张的表情。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灵长类动物专家说起关于金丝猴的有关知识,也是第一次知道植物王国里的内容是如此地丰富,又无不跟人的生活息息相关。

问题就在于我几乎就是天天生活在这些植物所在的地方,方圆不到二十公里的区域范围,居然在此之前从来就没有想过,去观看植物开花。从来不知道植物的世界是个异彩纷呈的世界,想到这些,我就特别地沮丧,就好像身处一个聚宝盆,却总是想着生活在别处的吸引力。

因为白河金丝猴自然保护区距离我所在的县城仅有不到十公里的路程。

而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白人,居然能够为看见几株在这块突兀的岩壁草丛正在盛开的独蒜兰而激动不已。紫红色的独蒜兰,生长在寄生于岩石的绿色苔藓丛间,尽管其花期短暂,但那迷人的色彩使人惊叹着大自然造物主的神奇。

看见那种紫红的颜色,居然令人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难以形容的幸福感。

我想,对于乔治和金而言也莫过于此。这种意外的发现与收获,让这两个白人脸上呈现出从内心流露出的喜悦。是的,是那种带着幸福的喜悦和满足。我想,一个人自然流露的喜悦和幸福的神情那是不分种族的。

在这片青藏高原东南边缘一隅,寻找幸福的感觉是如此地神奇。居然不是来自别的什么,而是来自眼帘之中的植物花卉。不像人与人构成的生活圈子,总是要花费不少的精力和心思,还不一定能达到目的。我就在想,对于植物花卉的喜欢,又是没有性别之分的。只不过传统的中国文人爱将花卉时常比作女人,透着难以言说的猥琐和暧昧,比如形容女人的肤色是娇若桃花。而事实上,男人对于花卉的喜爱程度却一点不亚于女人,女人爱花,热爱生活往往就体现在自己家的阳台内盆中栽种的花。

在我看来,森林之所以是能够诞生幻想之地,抑或就是不同的花卉和色彩给人所带来的视觉冲击而产生的一种想像力。比如,许多的童话故事发生的背景地,都跟森林抑或海洋有关。

而事实上植物的生命力令人叹服。没有哪一种生命比植物活得更加地长久,相反,植物对生命的呵护却总是在默默无语之中。除了花开时的芬芳,植物不断地制造着氧气,提供着新鲜的空气、馥郁香气。就像大叶百合盛开的时候,寻着百合的花香,就能发现其生長的地方。

闻香识花卉,因而具有难以消弭的诱惑。

欲望和征服,不仅是那种满足时的虚荣心,更是一种人性中的善恶美丑,在一念之间的体现。

走在五月中旬的山路间,植物的叶子正在生长,前两次之所以没发现兰科植物,既在于其它植物的枝叶太茂盛而遮挡住了,又在于错过了像毛杓兰、绿花杓兰等兰科植物的花期,但却迎来了大叶百合的花期。

大自然就是这么地公平公道。不可能仅是一两次的机会,就能将所有植物的花枝招展让人欣赏毕尽,就像跟女人约会,一次就把事情搞掂。

乔治和金那次终于如愿以偿观看到金丝猴。说来却让人难以置信,乔治和金之所以能够顺利地见到金丝猴,跟当地一位精通“挟山”的老人有关。金丝猴仿佛事先得到了通知,在我们这一行众人隐蔽好了之后,苍海森林就跟大自然的舞台似的,只等到金丝猴来出场表演了。

隔着一道大约五十来米的沟梁,仿佛那是人与动物之间的一道界线,金丝猴是绝不会迈步跨过界线,而人只要稍有跨过的意图,领头那只金丝猴就会发出警告的声音,金丝猴群立即就会几纵几跃,消失在密林深处。

一大群的金丝猴在猴王的率领下,先是派出两只尖兵似的公猴,一前一后,相距不到几米之远,而且,位置是一高一低,高处的那只公猴在最前面负责对远处的观察瞭望,而低处的那只身材适中的金丝猴则负责观察树底下,比如我和乔治他们潜伏在草丛,或者危险的敌人和其它动物,进行认真的观察。因此,当远远地发现金丝猴出现在高半山那棵笔直而高大的针叶树巅时,我、乔治及金,还有茂生等若干人,纷纷躲藏了起来。因为一旦最前面的那两只金丝猴发现有危险,就要发出尖叫的声音,落在后边有一段距离的猴群听到了报警声,就会迅速地改变行进路线。

到了跟金丝猴比耐心的时候,这道沟梁的形状也像“V”字,只不过我们在沟梁的南边,金丝猴群在沟梁的北面。猴王生得高大而雄壮,几只时值妙龄的母猴跟随其左右,就像帝王出巡时,在他的身边总是少不了有几位年轻貌美的妃子左右伴随。其中有只落在稍后边一点的母猴拖儿带女的,背上背着一只幼猴,怀中抱着一只正在噙着乳房的幼猴,幼猴发出的声音就像婴儿饿了哭泣的声音一样。这种情形让我想到了人类的早年,原始社会的构成形态,人从树上下来,站立,方能称其为真正的人。

大约百来只的金丝猴浩浩荡荡地由左至右向山下移动,灵巧地攀越着树枝,采摘着树梢尖嫩绿的幼芽。

乔治和金趴在草丛,像是伏击般,用手中的镜头点射着。听到照相机发出的快门声音,群猴立即加快了通行的速度,机警地睁大着眼睛,眼神中流露出惊恐而忧郁的神色。那是对来自人类的本能恐惧,来自对更强大的野生动物的恐惧。我觉得这些金丝猴就跟最终没能进化成人的同类一样,都是有着情感的生命个体,也会表现出喜乐悲哀,只不过猴类发出的声音是另外一套的语言系统,非普通之人能听得懂猴语的。

整个的猴群行动显得小心翼翼,仿佛动物本能地直觉,流露出一种集体的敏感和胆小,其中有几只调皮的小猴子,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立即就受到成年猴子的呵斥和警告,仿佛因为知道危险临近而胆颤心惊,不敢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过多地停留一样。

抑或是这次野外观察金丝猴,让我想到了人离开了森林,进化成为了现代人,创造了现代文明之后,绝大多数的人其实是遗忘了什么,谁会想到重返森林,去寻找尚未开化状态的蒙昧呢。

金还是一位诗人。

在这点上,金终于和我找到了共同点。我也是一位诗人。

金站在下坪地的草丛当众朗诵了一首他在尼泊尔珠穆朗玛峰另外一侧的山脚下,夏尔巴人居住的村庄创作的一首现代诗。那是他和乔治打算租用一架直升飞机,飞到海拔五六千米的高度去观察雪豹之前等待飞机时,灵感来了而创作的一首现代诗。

乔和金

在帐蓬里不耐烦地等待

帐蓬之外

在下雨

……

我应金之邀,写了一首中国古体诗。

白河林间行

葱郁花木馨

有朋海上来

共观山精灵

金是性情中人,在他强烈地要求之下,我将这首打油诗味道十足的中国诗歌,用一支乔治用过的签字笔书写在金随手撕掉的一张笔记本纸张上,金兴高采烈地说,这是一位中国诗人送给他的最好礼物。

奇怪的是,当我陪着乔治、金下山时,这些山之精灵——金丝猴仿佛得到解脱了似的,为我们搞了欢送仪式,在高高的树梢之上,那些地方只有太阳出来时才能照耀到的地方,一路欢叫着相送。

起哄一般,群猴发出怪叫,类似喝倒彩,有点像一场比赛输了球,球迷们发出的喝倒彩声音。

这是差不多十几年前的事,也是我去白河唯一没喝酒的那次。

老田的父亲老老田据说是位通猴语的能人。可惜,这套跟金丝猴打交道的本事没能传下来。没传下来的原因就是老老田一直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传承人,老老田清楚,学会一门本事不容易,而一旦学会了本事,拿去害人,就得不偿失了。

我陪同乔治和金,表面上之所以能够顺利观察到金丝猴,还得多亏了老田,老田在一周之前,就翻山越嶺寻找到了金丝猴,在树底下一路预先丢下了食物,诱惑着金丝猴群出动下山。

见到老田的时候,是在一个叫下坪地的地方,老田正在伺弄院坝内纷飞的中蜂。蜂箱整齐地码放在屋外的周边长满茼蒿的空地上,老田端着一只大号的瓷盅,勾兑好了糖水,准备去喂中蜂。

老田常年居住在大山深处,那是距离木桥大约有七公里的地方,不通公路,完全是森林间的小道,就像螺丝旋转一般,弯弯曲曲,扭紧一格,海拔就上升一些,七转八拐,才能抵达下坪地。

这一路上,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树。

是生长于白河谷底两岸陡峭的山坡间的大树,由于有了这些大树的庇佑,才使得陡峭显得不那么危险似的,因为如果脚板一滑,这些密集的大树以及四处贴地爬行的树根就像天然的防护栏和守护神一样,可以起到保护的作用,这至少使人有了安全感。不会像是在裸露的陡峭山坡,什么都没有遮拦一样。抑或正是这些大树,像这垂直的大山皮肤毛发似的掩盖着具有本质意味的裸体似的,一种直截了当的干脆与丑陋。

老田喂完了中蜂,忙着来不及招呼我。从保护站那排平房子屋内取出一吊腊肉,放在锅中煮着,转身就近采摘了一大把的野生茼蒿,茼蒿炒腊肉,就是一道妙不可言的佳肴。

面对着有肉的日子,木桌子上的腊肉炒茼蒿闪着油光的色泽,老田取出了一搪瓷盅的酒。

“喝点,驱驱潮气,走了那么远的山路,解一解乏。”

我曾在一部由香港人拍摄的记录片《四川奇趣录》中看过老田的父亲老老田的形象,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眉毛浓黑,生着一双像金丝猴似的机警眼眶凹陷的眼睛。老田的模样很像老老田,只不过老田的目光与他的父亲相比较要显得柔和得多,不像他父亲的眼神中透着一股犀利的冰冷味道。

我注意到这只搪瓷盅的腰身,还印着什么先进生产者的红油漆小字。老田向我解释着,“这还是俄大(大,是当地方言,就是父亲的意思)那年子得先进的奖励。”我几小杯酒下肚后,才知道老田的酒烈性。没隔多久,恍惚之中就将老田错当成了那个懂金丝猴语的老老田。迷糊之中,我渐渐地产生了短暂的幻觉,在四周都是森林的环境,人是容易产生幻觉的。仿佛时空在倒流,类似电影回放。随着这种回放的错觉,人是可以时空穿越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奇妙——我却不受这时的时间限制,还有处于沉默少言的年纪,按理我应该随着倒流的时光回到少年和婴儿时期一样。但,老老田却随着时光的倒流像电影中的人物变得鲜活了起来。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冲着东南方向最高的那座终年积雪的山峰叫了一声,不一会儿,密林中的金丝猴像是听见了召唤一般跳跃着出现了。

老老田说着含混不清的猴子能懂的语言,像是具有某种神奇力量附体的巫师一般,几只金丝猴非常听话地跑到了他的身边,老老田手中拿着玉米,金丝猴像幼儿似的挣着抢着要他手中的玉米……

“猴子这生灵,最会摹仿了。也学着像人一样喝酒。喝不了几口,就醉了。我父亲在时,也不捉来耍,就是看猴子调皮,好耍得很。”

茂生那天其实也在场,包括乔治和金来白河看金丝猴那次也在场。茂生既是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也是老老田的叙事主角。

茂生参加工作之后跟的师傅就是老老田,老老田不仅通猴语,而且,还懂巫术。尤其是精通“挟山”术。

老老田原本是想将那套通山神的巫术本领传授给茂生的,但茂生胆子小,生怕学了巫术,会带给自己什么厄运。

老老田解放前是一个袍哥的背枪马弁,麻利地使得一手德国二十响毛瑟枪。解放后,老老田进了白河落户,那时老老田身强力壮,经常爱独自一个人上山打猎。但老老田对茂生说过,如果大清早要上山时遇见了女人,那么,在那一天老老田就不会上山去打猎了。如果接连许多天没打到猎物,老老田就要使用自己的巫术——“挟山”。

这种巫术据当地人说那是从鲁班书中学来的,相当于奇门遁甲之类。

茂生说,老老田是这样来“挟山”的。在林边寻找一块空地,扎上帐蓬,将帐篷的四周围栏遮挡着,不许任何人前来偷窥打扰。老老田在帐蓬内将一尊山神的塑像供上,又在帐篷的门外钉上一根木楔子,在这根木楔子上端缠着女人的头发,边钉着木楔子,嘴中边念着咒语,类似唐僧向孙悟空念紧箍咒一样,不一会儿,在帐蓬的周围就会刮起一阵旋转的风,天色骤变,风中夹杂着沙石,将帐篷和老老田类似科幻片般围在中间,仿佛时间都不存在了一般,山神被咒得受不了时,就会现身,通过一问一答许诺,答应保证让老老田再上山时打到猎物……

在我看来,“挟山”所折射的是那时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人会优越地认为,在大自然包括在大自然中所生活的动物面前,人理所应当是强者,是主宰。可以拥有恣肆的绝对权力,而无需心存敬畏。

得到了山神的承诺之后,老老田收起了法术,天气也恢复,变得晴空万里。果然,在第二天上山就打到了猎物。

“吹牛,鬼才相信哩。”我怀疑地冲茂生叫道。

“是真的,那块(个)儿骗你。”茂生煞有介事地用本地方言认真说道,“老老田会巫术,他见我人老实,相处时间久了,就想传给俄。”

“那你亲眼见过老老田做法挟山吗?”

“这倒莫见过。师傅说,不能有外人在,如果有外人,就不灵了。”

“那还是吹牛。”

“故事嘛,当不得真,亏你还是个文人哩,连这个都不懂。”茂生怼了我一句,我连忙认错,生怕他害气不讲了。

“师傅临终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就守在他床边,师傅已经骨瘦如柴,弥留时说这几天老是梦见被他打的黑熊、岩羊、青鹿前来索命,被挟山的神对师傅说,你杀了那么多的生,现在到了该还它们的时候了。说完,师傅就闭上了眼睛,可惜那套猴语,还有‘挟山术,也就都失传了。”

老老田这一生娶了两个媳妇,可惜都没生育,老田实际上是老老田抱养的儿子,难怪他们的眼神不一样。老老田这一生无后,想到养老问题,只能以抱养的方式让老田给自己当儿子。所以,茂生说到这时仿佛心有余悸地叹道,“幸亏俄(我)没学,要不然俄像他,这辈子就惨了……”

茂生比我年紀稍长了一些,他说完举起那只五百毫米的长镜头,眯着一只眼睛,模样和神态动作颇像罗伯特·詹姆斯·沃勒《廊桥遗梦》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中的男主角。男人的阳刚之美,就在他工作时的投入状态。

说着有趣的话题,酒自然就多喝了几杯。然而,像这种愉快的时间却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应该下山的时间。老田看了看天色,也不挽留,“唔,云过来了,走得快,你们出了山口,就来雨了。”

茂生从小在山里长大,走路快,眨眼之间,身影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而我跟老田道别之后,就进了密林,走在林间的小道上,脚步就跟灌了铅似的沉重。心想,幸好是下山,顺手捡拾起一根木棍当拐杖,只听见头顶之上的树叶被雨点打得“沙沙”响。

走着走着,脑袋轻飘了起来,我知道那是酒劲上来了的缘故,大约走了个把小时,雨越下越大了。索性站在大树底下,看见幽暗的林中,雨水像断了线似的从树梢、树枝和树叶上簌簌地流淌了下来。

随着雨水越来越密集,树下其实也躲不成雨,只能听任雨水淋湿着。很快,雨水就湿透了衣服,凉快的雨水,令人产生阵阵的寒意,脚底的小路也变得泥泞而湿滑了起来,遇到下坡时,不慎滑了一跤,来不及拍打去泥巴,继续迷糊地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顺着河流的方向下山。

忽然,鼻子被飘入的一阵奇怪的花香弄得痒痒的,在这个奇草异木的植物王国,这阵花香比香水自然、轻淡一些,但却是经久不散,仿佛清醒着人的百骸似的,既不浓烈,又不若有若无,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花香。不像有些植物的花香,嗅到令人眩晕,嗅到令人躲避不及。

这就是大叶百合花摄人心脾的香味。

抬眼寻找,果然,就在一股淙淙的山泉水的旁边,看见了几株正在盛开的大叶百合。花瓣边沿是白色的,花蕊内部却是紫色的,出落得那么水灵,那么超凡脱俗,清新自然,安静地伫立在左上方的山坡间。

上山时,我在茂盛的橐吾宽大的叶片内,发现了一只林蛙,颜色几乎与它周围植物的颜色一模一样。那是因为下雨使得林蛙变得安静起来,它以为伏在叶片之上,别人就发现不了。我没敢惊动这只林蛙,而是继续踉跄地赶路。

我回味著看见大叶百合时的心情,几乎没有丝毫的污染,要说污染那也是我呼出的带着酒气味道的污染。

事实上,当我看见大叶百合时,差不多已经下到了山谷底,茂生仿佛是要证明什么一样,总是将我甩下大约一华里路程远的距离,以此来证明他宝刀不老。到了谷底,我心里就踏实起来,不远处的那座木桥,是一座直接使用几根圆木并列,钉上大铁钉固定的桥,桥身没有护栏。圆木与圆木之间豁牙漏缝的。在被雨水的淋湿之后,圆木变得湿滑,过木桥时,透过桥面的缝隙,就能看见湍急奔流的白河水。翻着浪花,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因此,木桥也像一道界线似的,代表着即将走出山林或者是走进了山林。

我记得那天是端午节。是历史上楚国一个大诗人投江的祭日。

从下坪地走在下山的途中,我发现了大叶百合,就像这位大诗人的灵魂绽放一般挺拔在几棵杜鹃树的附近。心里就想,不深入这片青藏高原东南之隅,哪来与如此奇妙的花香相遇的缘份。

而喝了酒上山,就在为一直没看见毛杓兰开花而牵挂,我已经为此牵挂了两年了。听到明说这几天正是毛杓兰开花的日子,就又拖着沉重的身体上山。

这是我第三次进白河。

过去,只知道去像白河这样的自然环境中看花是件辛苦却快乐的事情,但是,毕竟这牵扯到一些专业性常识,比如海拔高度,空气温度,湿度,天气状态,月份,植物花期,具体环境等。

发现毛杓兰海拔大约是在一千七百米左右的地方,那里生长着的低矮植物是在一片冲击堆积带,由于裸露的沟壑内有条溪流,溪流旁边杂灌植物丰富,这为毛杓兰和虾脊兰的生长客观上创造了条件。

而在这片草坪一侧的白河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潮气,让这些植物可以大量地充分吸收着水分。没有了水源,一切的植物便无从谈起。

大片的蕨类腐质层,又为毛杓兰、虾脊兰的生长提供着养分,像毛杓兰是非常奇异地生长的植物,需要阳光,但却躲藏在橐吾大片的叶子底下,喜阴。这也是平时难以发现的原因,只有植物方面的专业人员才可能知道毛杓兰的这种生长习性,如果没有明的指点,就算知道附近有毛杓兰生长,也未必能够发现。

虾脊兰不同,喜欢阳光,而且花期比毛杓兰长,高调地绽放,不像毛杓兰喜阴,就跟藏在时间的背后似的,低调,不愿意抛头露面。

明是在跟那帮过护士节的女护士在林间草坪相遇小憩之后,我追上了她,和她边走边说,她继续向我介绍着,上周,她跟自己家的先生一块特意来观赏时的情形。

明的先生天生有一种像这片岷山浸染过的气质,他体格非常棒,上山持久力强。这令我非常佩服,背着几十斤重的摄影包,始终能够保持匀速爬山。不像茂生为了显示自己宝刀不老,仿佛跟什么人赌气似的速度时快时慢。

明的先生性格沉稳而厚重,仿佛自己是一座山。他是个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开始滔滔不绝的人,因此,平日里他那只话匣子是处于关闭的状态。但这要看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明的先生跟茂生身材差不多,仿佛从事摄影的人都有一副令人羡慕的身材似的。明的先生是个分场合说话的男人,比如在森林中寻找拍摄镜头工作时,他的话就极少。而若是在县城茶楼里坐着,那么,就能听到他像打机关似的声音。尤其在这个数码技术发达的时代,当涉及到明的先生喜欢的数码技术后期处理方面的问题,他也不管听众是否能够听得懂,呱呱地只顾自己说着嘴巴痛快。

休假过护士节的护士们,个个年轻,穿着裙子或者展示身材的休闲运动装,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围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内,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而是聚众,不愿意四处分散开来,生怕森林中有什么危险似的。即便是人到了野外,谈论的还是单位的人,或者家长里短什么的,缺乏一种业余状态的轻松与幽默。不像我跟明还开起了玩笑,“在大树遮挡的这片草坪,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明听了咯咯地笑起来,附和着,“想不到你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有浪漫的想法呢。”

其实,浪漫也是不分年纪的。谁规定浪漫就只是年轻人的专利。像一个个坐在草坪间圈收着大腿的年轻护士,一副正经的样子。

难道不正经就对了。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明大脑思维反应敏捷,说话常常透着难以辩驳的力量。她平时喜欢照顾人,尤其对自己家的先生,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明的控制欲很强,经常拖着自己家的先生陪同她去森林,所以,她熟悉包括白河在内这片岷山的沟壑山野,什么季节,几月份,什么植物花卉开花了。

护士长是位中年女人,她看见突然来了几位资深的摄影师,便笑吟吟地邀请茂生和明的先生给年轻的护士们拍照片。

这让这些年龄二十岁出头,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们显得兴奋,明提议让她们在草坪间围坐成半圆圈的形状,每个人就像花开似的张扬着笑脸,几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也加入进来正好填补了两边边角的空白和缺陷,草坪的中间仿佛突然盛开着一朵朵叫女人的花似的,集体发出“茄子——”的欢叫声音。

明又来了主意,叫她们起立,站成一排突然跳跃双脚离地腾空而起,第一次时间把握的不够,在她们跳跃之间,明笑着说道,“你们肚皮都露出来了,到底年轻,细皮嫩肉的,咯咯。”

明的先生对摄影要求高,他在几次抓拍均不太理想时,有些泄气地叫喊道,“你们自己喊一、二、三就行了,要不是就早了,要不是就迟了,要不是还有一部分人没跳跃起来。明看着心里着急,跑过去站在镜头对面的护士人墙当中,指挥着她们说,“听我的,一、二、三——”

“这回对了。”

倒是茂生一直没吱声,而是俯卧在草坪间,将镜头对着年轻的姑娘们灿烂的笑脸,明的先生姿势也跟茂生差不多,看见他俩的这种姿势,又令我想起了乔治和金,只不过这次面对的是年轻的姑娘们,而另外一次却是面对着金丝猴的庞大家族们。

我第三次去白河,因为明之前来过,所以,她才有把握说毛杓兰此时正在开花。

我有过喝了酒下山的教训,就显得有些犹豫去不去白河?

明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劝我说道,“这么多的美女陪你一道去,再说,今天的天气又这么好,去白河看毛杓蘭是件多么幸福愉快的事呢。”

不经劝,我动摇了。

我和他们驱车一道离开那个大家族的大院,直奔白河而来。在车内我再次想起陪同乔治和金去看金丝猴的情形,那是十多年前,白河金丝猴自然保护区内的公路还是机耕道,不像现在直到那座木桥的附近,都是宽敞的柏油公路。

自从乔治和金离开之后,就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姑且,将与这两个白人相处的时光保留在记忆深处吧。

然而,就在白河密林距离那座木桥旁边,虽酒劲在发作,但因为发现绿花杓兰而兴奋,酒也醒得无影无踪,多亏了明的指点,发现绿花杓兰的过程就显得一点都不困难复杂。

绿花杓兰稍不注意,还以为其花瓣也是绿色的叶子呢。世间居然有开着绿色花瓣的植物,能够在野外相遇,的确是令人兴奋不已的事情。

在下午四点过,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大叶百合。它们三五株挨着一起,其中有两三株正在蓓蕾的状态,上次看见大叶百合是在端午节,也就是说,白河大山深处的大叶百合是要等到端午节的前后才能完全开放。

这为我的写作,不仅拓展了题材,而且,也让人在大自然中的行走有了一份念想。

我仿佛又嗅到了大叶百合的香味。

抑或是从不算久远的记忆之中打捞起了关于大叶百合的花香印记。不同的海拔,前后不超过一周先后绽放,据说大叶百合每株秆上开放几朵花,就意味着其生长了几年,这真是一年花一朵啊。

为了开一朵花,同时,还要保证往年的花朵如期开放,这就是大叶百合的生命特质。

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人人都仿佛成为了自媒体。

白河的大叶百合虽说是要再等待一些时间才能开放,但就在白河金丝猴自然保护区的大山背后,却是著名的王朗大熊猫自然保护区,因为海拔相对要低一些,在那边岷山的东边生长的大叶百合却开花了。

在微信朋友圈中我看见了绽放的大叶百合,花的筋络是紫色的,而花瓣的边沿依然是熟悉的白色,圣洁的白色,这得感谢网络时代的快捷。

然而,内心却是充满着矛盾。植物的变化是缓慢的,变化快的是人,是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就几乎没有什么一尘不变的东西。

当怀念变得渐行渐远的时候,任何一场气候的变化,很可能就会酿成一场生态危险,生态灾难,就像印象中的山巅积雪,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变越少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甚至在植物面前其实是很渺小的。

我离开白河这片沟壑的时候,居然产生了对大叶百合的一份怀想。我记住了大叶百合的具体位置,我只是喜欢,喜欢嗅到那种用文字难以形容的花香,仿佛能够触及灵魂一般。并且,期待着今年端午前后,与山野之中有次私密的约会似的。

我,茂生,乔治,金,还有明,明的丈夫,以及几个在小说中并没有具体名字的漂亮女人,老田,还有老老田,对了,还有那群仍然生活在岷山深处活跃的金丝猴,如同时间编织的经纬线,虽说看不见,但却是能够感受得到的,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交织出立体而层次分明的生活。

走过夏季的山野,每一次丰满着自己人生如树样增加一圈的年轮。

我仿佛又看见一株超凡脱俗的大叶百合,伫立在淙淙流淌的溪流旁边,林间的清风阵阵,空气中带着清新而甘甜的味道,大叶百合需要用一年的时间,就为着短暂的一年花一朵地绽放。

而我最怀念的还是第二次从下坪地喝了过量的酒下山时的情形。

沁人心脾的空气,在当下还能够掬起就喝弥足珍贵的山泉水,人行走在森林之中由不得自己的感慨。我忽然觉得人是应该向大自然学习,在太多的贪婪占有和对大自然的无休止地掠夺之后,人应该安静下来,思考该如何跟大自然和睦相处。

最后出场的是小田。

小田背着磨损而显得破旧的双肩包,陪同着我上山。茂生仍旧像赌气似的很快就钻入林间,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专业的黑色摄影包。扔下一句,“我先到前面,看有没有好镜头。”便像个小伙子似的消失在密林的深处。

小田是老田的儿子,老老田名义上的孙子,四十多岁了。田家老少三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生着一双金丝猴般内凹的双眼皮,尤其是在劳累之后,平时却像单眼皮似的眼眸中闪烁着对命运抗争之后,最终的屈从。

小田见茂生丢下了我,冒了一句让我想了半天的话,“白老师把我搞忘记了么?”此时,我脚背的鞋面正悄然地爬过一只黑色的条形虫子,我正想就近找根枝条拨弄掉,猛地就听见小田的问话,有些一时想不起而发愣。

“我是你教过的学生,你难道搞忘记了?”小田脸上表情露出他熟悉我,而我却忘记了他的诡秘。

我盯着小田,仔细打量着他,一身迷彩服的打扮,胡子拉碴的,岁月早已将他磨砺得像个成熟的男子汉。

如果我曾教过他,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还来不及将记忆中库存的印象跟小田对上号,他又笑着一口气说出几个既是我曾经的学生,又是他的同学的姓名,我这才半信半疑开始相信小田也曾经是我当年所教过的第一批学生。

那时,我刚满二十岁,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县城那所唯一的中学当老师,所教的学生是高中一年级,十七八岁的脸上稚气未脱的大山里的孩子。小田如果是这批学生之一,要么不是成绩最好的学生,要么也不是平常表现最调皮的学生。一个老师如果记忆印象深刻,对学生事隔多年之后,依稀还有印象的,大都是这两类的学生。

“哎呀,真是抱歉,我实在想不起了。”我捡拾起一根枯树枝,边将那只黑色的虫子从鞋面拨弄掉,边觉得愧疚,“原来懂猴语的人,就是你的爷爷啊。”

“就是,就是。”

小田听着我的回答,流露出挺失望的神情,好在我补充了一句,提起了他的爷爷。方圆大家都知道的一位奇人。小田神奇的爷爷或许是令他足以自豪一生的人,他大度而不在意我的健忘,而是因我在言语之中流露出对他爷爷的关注,这多少令他感到了些欣慰。

他的五官眉毛跟老田有几分相像,但他却发福了,腆着牛腩肚,但爬起山来,速度一点也不慢,他这一路上都在照顾我,有时,他发现我掉远了,就顺手采摘几枚野果,准确地说出,那是东方草莓,犒劳似的递给我。

小田目前就在林业部门下面白河的保护站工作,正在跟随着一所校地合作的大学研究生们在这片岷山地区进行植物调查。抑或是长时间的熏陶,小田对这一路上的植物,尤其是木本植物非常熟悉,像三尖杉,铁杉,红豆杉等脱口就来。

渐渐地我觉得能够叫出植物名字的人,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就像一位记忆力极强的老师,能够多年以后将所有教过学生的名字倒背如流似的。仿佛知道了名字,就如同亲手打开了一扇心门。植物王国便显得不再是那么地陌生和神秘,而是变得可以亲近,亲切了起来。就像是除了不会说话,跟多年未曾见面的老朋友,似乎还能够唤醒人的内心最深处最底层早已被生活碳化的最原始记忆,似乎在提醒着我:森林才是人类最早的家。

对于我而言,重返森林就是回家。

当然,我也未能免俗,当小田指着那片正在盛开的大叶百合时,我居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亭亭玉立挺拔在淙淙流淌的小溪流旁边的大叶百合,就像一位认识了多年的女子。

穿着暗绿色的连衣裙,露出雪白的跟大叶百合花瓣边沿一样颜色的肌肤,她站在那里,等待着我好多年一样。

而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大叶百合,平时在人工植物园看见的百合没那么高,茎秆也没那么粗壮,而且颜色也没那么鲜艳和纯粹。要么,是桔黄色的百合,要么就是桔红色和白色中带着青色的百合。

茂生告诉我,在这块岷山地区起码生长有不下十种的百合。

大叶百合则是原生的品种,而现代花卉园林中的百合都是经过人工培育的亚种和变异种。

音乐响起,那是小田在播放着手机里的曲子——《致爱丽丝》。小田喜欢笑,他的脸虽说透着饱经沧桑的模样,然而内心却是快乐无忧。

“白老师,你还教过我们游泳呢,还记得不,在县总工会外面的河边。”

“咋不记得呢?为这件事,我还挨过校长的批评,说我胆子太大了。”

那时,我年轻做事不知道后果厉害,单纯而率性。山里长大的孩子,都怕水。我就在一个星期天,组织我担任班主任的高中一年级一班的同学,来到了河边,我穿着游泳裤,先纵身跃入水中,几个机关单位的男孩子胆子大,跟着也下水,狗刨式游泳。

而来自边远村寨里的同学,却羞得本能地捂住了眼睛,尤其是女生们,没有一个人有件正式的游泳衣,在机关单位长大的女孩子显得既兴奋而好奇,她们想出一个办法,以河湾为界,男生在下游,女生在上游,不许过界。女生因没有游泳衣,只好穿着胸罩和内裤显得非常奇怪的“三点式”,有的男生打起了懒主意,担心内裤被水打湿之后,一时又干不了,游泳结束时,不好穿件湿内裤,干脆来了个裸体……

我没想到游泳事件的后果,就是家长们纷纷跑到学校提意见,说少男少女,光起个腚子,成何体统。校方和老师们对我也意见挺大,说我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万一淹死个学生,如何得了……

回忆的是時间中的遥远,讲起时却都成了故事。

“我还忘记不了,就是班会,你不讲大道理,给我们用录音机放音乐,把班会课上成了音乐欣赏课,我学习不展劲,这些事却忘记不了,我现在的音乐兴趣爱好,还是你当年培养的哩。现在我们这些学生说起来,都还佩服得不行。”

音乐在森林飘荡,仿佛连树梢之巅正在鸣叫的鸟儿暂时停止了清脆的叫声。大叶百合随着这音乐翩跹起舞,带着不知道多少年来积攒的暗香,安静地在白河保护区半山坡里,目睹着奔腾咆哮的河水流走。

在小田陪着我下山时,碰见了几个村民,看见他们匆匆的身影,小田愤愤地说,“这些都是去挖重楼的,简直不听招呼,对植物生态破坏也大。”

“那政府就对这些人没办法?”

“政府哪里管得了。茫茫林海,到哪里找人。守株待兔,他们在山上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唉——”

“那他们挖重楼干嘛?”

“还不都是钱闹的,又卖不了几个钱,挣到钱的,都是外面来收购的串串。”

值得非常庆幸的是,由于代价太大,这条峡谷间的白河没被开发,没建水电站。因此,只有这片峡谷仿佛还保留着最初原始的模样,让人感知着遥远的年代,遥远得比老老田尚未深入而来的年代之前,林间积满着厚实而绵软的落叶,天长日久,这些树叶开始腐烂,与潮湿散发着泥腥气息的泥土融为了一体,渐渐地成为了大地的组成部分。

后来,人们渐渐地淡忘了森林,淡忘了曾经养育过人类的原始森林,再次进了山——那是大规模地组织砍伐森林。现在,轮回似的每年又组织上山栽树。从砍树到栽树,那可是付出了许多血的代价。

非常幸运,因为这里生活着金丝猴,于是,就划为保护区。甚至,连树木也侥幸逃脱了被砍伐的命运。

记得老田曾感慨道,“这还真得感谢金丝猴,要不是有了它们,早就砍伐光了。”

回忆里有着回忆,就像俄罗斯套娃,一只套着一只,最终象征着是要回归到初始,不经历教训,不知道初始的珍贵。

金丝猴或许为没有最终进化成人而眼神始终忧郁,金丝猴不像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无忧无虑,只要吃饱了,就仿佛没有什么心事,懒洋洋地坐在树上晒太阳。

人们常常说,精得像猴子一样,笨得像熊猫一样。

我在想,当沐浴着夕阳,站在高高的树梢之巅的金丝猴,起哄喧嚣时,要是老老田活着就好了。老老田是懂猴语的人,它们会说什么呢。也许金丝猴是在说,快点滚吧,我们看你们这些自负而愚蠢的人类,才像是没进化好的猴子呢。

明听着我的叙说,笑着提出了一个请求,“能不能把我写进你的小说里呀,把我写漂亮一点,包括身材外貌。”

小田究竟是不是我教过的学生?

我还是回忆不起,无法确认。离开学校之后,我也像为着成功的目的而奔波的年青人一样,被一种看不见,但却能够感知的巨大惯性裹挟着沉浮,在经历三十年的时光之后,内心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我始终对小田的爷爷和父亲有印象,而对小田却没有印象。这让我想起一个叫威廉·福克纳的美国作家曾经评价他自己的一句话:我现在不存在,我过去存在。

或许只有植物,是联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唯一见证。

就像一年只为一朵花开放而生生不息的大叶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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