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刚
走近一座村庄,或多或少都会看到一些形态各异的老树,如同一位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安详地端坐在村庄深处,守望着日月星辰、流年四季和来来往往的村人。那些老树,或是冠如华盖的皂角树,遮天蔽日为村人撑起一方阴凉;或是虬曲苍劲的槐树,瘦骨嶙峋中散发出长者的威严;或是苍皮鳞甲的榆树,沟壑遍布的皱纹里闪烁着温和的目光;或是葳蕤蓬勃的楝树,枝桠如掌稳稳托住斑驳的时光。有了这些老树,哪怕是再地贫人稀的村庄,也有了游丝般的慰藉,以及存在下去的理由。
在一座村庄里,老树无疑是居住最久的居民,也注定是最后的守望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代代的村人生老病死,油尽灯灭,老树却饱经沧桑,历久弥坚,站立成环抱的姿势,护卫着一村庄的人。遥想当年,我们的先人或躲避战火的纷扰,或接受移民的迁徙,扶老携幼,跋山涉水,脚板磨出了血泡,衣衫穿成了褴褛,筋疲力尽举步维艰之时,便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开始寻一方理想之地,掘地为井,搭草为庵,种下几株树,安下一个家。即便土地再贫瘠,环境再恶劣,条件再艰苦,有了几棵树的相伴,就好像陡然多了几个伙伴、几个兄弟,浑身便有了使不完的力量,心里便有了霍霍燃烧的希望。目不识丁的先人们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却认准了一个朴素的信念,能栽活树的地方,人也能生存。先人种下的树越长越高,呈现出葳蕤之势,郁郁葱葱罩住了篱笆围成的院落、炊烟缭绕的村庄。每次回到老家,我总会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下伫立许久,心生许多感慨。当年不知是哪位先人在此择地而居时种下了它,在它年轻力壮英姿勃发的漫长岁月里,曾为这个小村带来诗意和葱茏,一年四季庇佑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人。老树春荣秋凋,人也在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延续着,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生生不息,人丁兴旺。一茬接一茬的人犹如一季又一季的庄稼,成熟,衰老,最终隐匿了身影,回归到泥土。而老树却岿然不动,岁岁枯荣,依然挺起不屈的脊梁,书写不败的传奇,彰显生命的亢奋,成为村庄不离不弃的老伙计。
每每走访一座村庄,我必然要去拜谒村中的老树,不为猎奇和赏景,只为发自内心的崇敬和敬畏。在陌生的村庄里行走,我历数着一棵棵老树,犹如翻阅着一册册纸张泛黄的历史长卷,枝桠间记载着鲜活的乡村档案,肌肤里镌刻着古老的乡风民俗。站立在老树下,仰望着由里到外散发出的深邃和沧桑,让我油然心生虔诚和感恩。乡村的老树是先人树,也是见证人间冷暖的亲情树。每棵老树的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或荡气回肠,或凄婉缠绵,它们无言地诉说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在我老家宅院里有一棵老槐树,逢年过节祖母总要跪倒在树下焚香祷告。幼时的我不解其意,祖母为何要将一棵树敬若神灵?后来,祖母给我讲述了一个她从上一辈老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在祖父6岁那年的夏天,有一群土匪攻破寨墙闯进了村子,当时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只有我的一个姑奶奶和祖父在家。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锣声,十几岁的姑奶奶赶紧拉着祖父跑出了堂屋,情急之中,姑奶奶瞧见了院中的那棵老槐树,把哇哇直哭的祖父托上树后,自己也爬了上去。姑奶奶拽过茂密的树枝遮挡住两人,用手捂着祖父的嘴不让其出声。此时土匪的一队人马已经闯进院中,姑奶奶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甚至可以看清匪首的面目。一番疯狂抢夺过后,土匪扬尘而去,他们掠走了一群牛羊,绑走了几个幼童。祖母告诉我,祖父的一个堂弟就是那次被土匪绑走的,后来一直杳无音信。祖母抹着眼泪讲述着,反复说着一句话,要不是你姑奶奶,要不是那棵老槐树,哪有咱这一大家子人啊。是的,有老树的村庄是幸运的,也是安详的。乡谚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老人是家庭的财富,老树是村庄的财富。那些面目沧桑的老树,历经战火的洗礼,岁月的更迭,数百年来一直守护着小小的村庄,庇佑着一村庄的生灵。
万物莫善于木。乡民们对乡间的树心生怜悯,对上了年纪的老树更是奉若神灵。我走过的一些古村,不少千年老树都被村人奉为“神树”,将其视作不老的象征,逢年过节还给它们披红挂绿,烧纸焚香,磕头祭拜。在几千年漫长的农耕岁月里,苦难和灾难让无助的农人创造了诸多和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神灵,这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神灵在某种程度上慰藉了农人的心,撑起了乡民的天。那些被农人奉为“神树”的老树,与其说是他们对神灵的崇拜,不如说是对民间智慧的崇拜,对往昔岁月的眷恋,对天地万物的敬畏。农人们爱树敬树护树,那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质朴和真诚,是对厚重大地和世间草木的感念,无关宗教。
在乡间,盖房造屋是农人的头等大事,房梁、檩条、椽子等木料是必备之物。树虽是自家栽种的,但成材后却不可随意砍伐,伐树是一件庄重的事情。准备盖房前,主人必然要领着木匠去看看自家的树,按照木匠估算的所需木材,主人一一记下要伐的树。伐树前几日,主人还要选定一个伐树的黄道吉日,并请人用红纸书写“伐树条”,上面写着“定于农历某月某日伐此树”,然后恭恭敬敬地贴于待伐的树上。这个伐树的习俗始于何时我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老规矩”。在那个没有林业法律法规约束的千百年中,先人们恪守着不滥发树木的底线,用一颗对草木的敬畏之心,滋养出了村里村外的蓊郁葱茏。一棵弱不禁风的幼苗沐浴阳光雨露,吮吸泥土精华,历经数年生长,呈现参天之势,实属来之不易,理当怜悯呵护。乡民们心知肚明,遍布村庄的新树老树是大自然馈赠给农人的礼物,一纸薄薄的伐树条,仿佛冥冥之中人与树的窃窃私语,寥寥数言,字字千钧,写满了农人对树的歉意和感恩。离了人树照样活,没有树人却活不成,这是祖父生前说过的一句话。祖父虽然没有念过几天书,但说的都是大实话。长大后我回想起老人家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顿如醍醐灌顶,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诠释的不正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吗?换言之,自然不需要人,人却需要自然。我想,仅凭这句话,祖父便是当之无愧的乡村哲人。
和村庄年岁相仿的老树,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承载了太多的人间情感,犹如一条隐秘的时光通道,冥冥中连接着村庄的源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其实,每个游子的心中都生长着一棵树,漂泊得越远越久,那棵树越枝繁叶茂、根深蒂固。许多年前,我还在初中念书时,老家的村子里突然从台湾回来了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当年离开大陆时,他仅是一个26岁的毛头小伙,如今回乡省亲时已是白发苍苍。老人的父母早已作古,三间土坯房已经坍塌,废墟中仅剩下一棵老树依然健在。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在老人后边看热闹,只见瘦小的老人跪倒在院中的老树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遍遍呼喊着“爹呀,娘啊,您的狗娃儿回来晚了呀”,那種声嘶力竭的哭诉感染着围观的每一个村人,就连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跟着抹眼泪。多年之后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情景,我终于理解了老人跪拜老树的良苦用心,对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游子来说,曾经的温暖家园如今一地瓦砾荒草丛生,废墟之上除了苍凉的记忆再无它物,唯有老树之上还星星点点残留着父母的讯息,多少能给他孤寂落寞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
如今,在一座座村庄行走,我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人烟在逐渐稀少,走进垂暮之年的老树也在锐减,让我一次次陷入痛心疾首的境地。我无力挽救那些老树的悲惨命运,就像我无法阻挡我从一个毛头小伙步入不惑之年的步伐。当然,也有些老树是幸运的,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下,在寿终正寝的安然中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留下一村庄的眷恋和不舍。然而,更多的老树却远没有这么幸运,或者是被人用铲车粗暴移走,用以妆点充斥着钢筋水泥、没有文化与记忆的高档小区,或者是以低价卖掉,成为木器加工厂制作高档家具的理想木材。有买卖就会有伤害,当越来越多的城市高档小区想借助老树提升楼盘品位,那些在村庄里生长了千百年的老树也就开始了迁徙。树的迁徙不同于鸟的迁徙、人的迁徙,那是一种背井离乡的难言之隐,撕心裂肺的切肤之痛。在一个古村,我曾親眼目睹过一棵百年老树被移走的过程,用惨不忍睹形容毫不为过。在村头的坑塘边,一辆轰鸣的铲车没费多大劲就挖掉了根部的泥土,随着一声闷响,那棵苍劲挺拔的老树歪倒在地。几个人随即上前,手执着电锯,粗暴地切断了多余的根系,削掉了亭亭如盖的树冠,一树翠绿顷刻间不复存在,唯留光秃秃的硕大树干和一地残枝败叶。很快,有专业人员用塑料布将树根包裹起来,连同附着在树根上的泥土;接着开过来一辆吊车,熟练地用钢丝绳系住树身,吊上一辆卡车拉走了。我木然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伤痕累累的老树绝尘而去,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一棵老树被移走了,就像一个家园被连根拔起,整个村庄被洗劫一空一样。也许过不了多久,这棵老树便会出现在某个高档小区里,那个喧嚣聒噪人声乱耳之地,将成为老树的新家。每次在城市小区里看到那些从乡村迁徙到城市的老树,我的心情都会变得异常沉郁:密密匝匝的钢丝绳牵引着被削去树冠的树干,断裂的伤口上裹着一层层塑料布,有的身上还挂着一瓶瓶维系生命的营养液,可谓是享受了同人一般的优厚待遇。老树却并不领情,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仿佛生命垂危的病人,全然没了在乡村生活时的精气神。
许多年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乡村老树的根连接着老井、河流,连接着人家烟火,连接着一位位长眠于地下的先人,老树的根就是家族的根,村庄的根。一个家族的人事更迭写在族谱上,一个村庄的沧桑变化刻在老树上。一座繁衍生息的村庄,不能没有老树,就如同一个人不能忘记祖宗,一个家族不能没有族谱一样。
老树如一方神圣的祭坛,让每一个从故乡出走的游子,在梦境中一次次顶礼膜拜。历尽风雨沧桑的老树,是村庄生生不息的灵魂,是农人的老亲旧眷,是一株株生长在血脉中的庄稼。失去老树的村庄,如同一叶漂泊如寄的浮萍,一个身世不明失去灵魂的人,终究会陷入不知来路的悲怆和苍凉。
没有老树的村庄,还能称之为村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