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它”不是常说的保护神,“它”与自我、本我等心理学概念没有关系,不是上帝,也不是佛。
经过无数次观察和交流,“它”终于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大致摸样:“它”的形体、声音、姿态可以根据具体时空而衍变,“它”与很多事物的本质一样——简单。
问题是,“它”正在被我们遗忘,我们甚至都快不知道“它”的存在了。
如果坚持要找“它”的同类,或相似的形体,那“它”与“精、神、气”、“另一个我”的概念稍有关系。因为有“它”的存在,每一个人其实并不是孤独的,我们每一个都有一个“我的它”。
问题是,还有很多个它,有些已经在影响我的生活。
——日记摘选
八月的南方,行走的时候不可以带铁器,石匠也早早地在六月上旬就休工干其它事情去了,大家担心溅出的火星会引燃整个大地。到处是弥漫着高温的空气,田野里干枯的野草和稻禾,还有微微摇晃的树,都可能燃烧。
我要孩子们走路小心点,不要去乱踢东西,碰撞的火花会让我们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熊熊大火。孩子们也不敢跑,太阳毒辣辣地融化在空气里,她们躲在爱人的太阳伞里,随着一小圈阴影移动着。
孩子们偶尔跑出来,到田边摘点碎碎的野花,折几枝小树条挥舞着,她们喊叫不了几声,实在太热,就跑进太阳伞里。乡村里有太多吸引孩子们的地方,她们不再缠在我们身边。
我们是去一位朋友家,他出家八年了,是个年轻人,在重庆一佛学院教书,知道他这次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去看他。
我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身体稍微前倾,脚步速度加快了一点点。两边的树,在小溪水的滋养下,依旧健康地活着。
“你也活着。”
“它”扎扎实实地吓了我一跳,不是因为“它”的存在,而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它”的声音。我不会回头,我知道,回头什么都看不到。我没有立刻理会“它”,依旧放肆地闻着田野的清香,只要置于没人的乡村,各种喜悦的细胞都会打开身体各个细微的部位,欢快地来往于身体与天空之间。
“它”已经有三四天没有与我说话了,偶尔我会认为是飞机的速度把“它”的部分器官遗弃在云之上,这样的想法只是突发的错觉,根据几十年的经历,任何飞猛的速度,强大的噪音和奔涌的火焰是伤害不了“它”的,一切与“它”没有关系,我始终相信最基本的一点是:只要身体活着,“它”就存在,身体死了,“它”是否存在,那是后话。
“你看那棵树,上面只有零星的几片叶子。”
“有风的,只是不大。”
“你坐坐,在小溪旁,那棵树下。”
“那里有只猫,你们认识。”
“它”不断地与我说话,语速不快,比较匀速。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它”。
“我喜欢跑起来,不然感觉身体淤淤的,不畅快。”我与“它”同时表达这一观点。
我把脚提起来,把眼镜往鼻梁上压了压,“它”的很多建议我喜欢,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脚触到地面的同时,轻轻弹起,跨出去的距离不大,经过很多次尝试,肉身的不良反应告诉我,我已经不再年轻,我已经太多时间远离运动了。
在乡村慢跑,淤积于身体各个缝隙里的暗色调细胞都被摇出来,像游丝般飘出我的身体,乡村里的清香洗涤着我受染的毛孔,感受著那些黑的脏的东西,慢慢滑下来。
我的视线还是转了过去,看到了那只猫,全体通黑,只有四爪底部是纯粹的白,它蹲在那里,眼睛泛着蓝光,它的眼球完全看不到了,这个时候,估计只剩一条线。它盯着我,尾巴盘在身后。
我慢下来,“慢”成为一个很具象的动物,憨而带点可爱的形体,在时间的甬道里,翻了一下身体,醒来?还是继续在睡?它背靠着山石的墙体,我感觉到了一丝凉意,脚步轻下来,慢下来。
猫半站起身,移动,向左,与我的方向成扇形。角度不断地轻微改变着,我与它往前的动作是一样的。它不会扑过来,它不会突然之间转变方向消失,我把自己的担心全部否定掉。小时候,就听妈妈说过,这样的猫不多见,有虎威,名为四足踏雪,也有腾飞的寓意。很形象的——踏雪。在黑得彻底的毛发衬托之下,爪的底部那些白毛愈发超出了普通的白。雪的大地,在人未涉及之前是静止凝固的,释放着自己的纯白。
黑猫叫了一声,它不再绅士和优雅,毛发竖立,眼睛里的那一线黑线通过它睁大的眼睛,我也看到了。
“怎么啦?”下意识地问“它”,或者是问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它”没有回答,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它”想与我说的时候,任何时候都会蹦出话来,在我想到“它”的时候,就可以感觉到“它”,“它”是不会针对我的问题来回答的,尤其是,只要我去忙城市人正常忙的那些事情,不理会“它”,“它”就肯定会有一段时间不搭理我,也许“它”就去了“它”以后要呆的地方。很多时候,在车辆拥挤的街道上,我想“它”应该在我之前就存在,我在了,“它”依旧经常去那个世界,以后也许还是“它”呆的地方,或许,会因为我身体的消失而得以去另外的地方,我问过“它”,“它”会给我很多答案,只要我与“它”对话时间够长,“它”总会给一些我没有想到的答案出来,甚至是给一些引导,从回答到答案和引导,也许全部是错误的,有一点值得肯定,一切是善意的,是我喜欢的。我习惯了“它”的不回答。
“看那!。”
顺着“它”意愿的方向,我看到两排房子之间的田野里,半人高的稻谷地中央,站着两个穿黑风衣的男人,个头都很高,乡里有这种舞台装扮的现代人?我嘀咕着。
目光回视,不知道什么时候,猫后面站了一位年轻女孩,左手行动像根直的树枝,上面披挂着一块时尚的布料,左手僵硬地直着与探下的身体一起,配合着灵活的右手,把猫拨进右臂,把猫抱起来。猫轻轻叫唤了一声,惊恐没有了,头缩进年轻女孩子的怀里,眼睛看着前面那两位年轻人。
他们两个人,转身,背对我的时候,我才想到,没有注意看他们的脸,对他们的脸没有一丁点印象,眼睛多大?方脸还是圆脸?有胡须吗?戴眼镜吗?毫无丁点印象,他们的表情和心情却烙在我心里:一股冷,寒意袭人,弥漫的忧郁,像点燃的香烟,烟雾飘渺成线消失在近在咫尺的空间里,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他们在往前走,他们后背的衣服全部是白色,与猫爪的白一样。
猫随着一声长长的叫声,从女孩怀里跳到地上,向后面那排房子跑去,与我的方向垂直,像只微小的老虎,纵跃着消失。
我与孩子,那只黑猫好看吗?
“在哪里?”
“那个女孩抱走了。”我说。
“哪有?你想女孩了吧?”
“那你们看到了那几个很帅的男孩了吗?”
她们笑着往前走,“你被太阳晒昏了头吧。”
从她们语气中,我感受到了,她们没有注意没有发现。
到来圣师家的时候,还是正午,他爸爸出门了,妈妈在家,年龄比我想象的要老,与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老人一样:勤劳、善良,话语里充满的是热情,皱纹很深,都快爬进眼睛里去了,要是皱纹长满了眼睛会怎样?
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与小孩、老人在一起。孩子们单纯,可以直接的说她们的优点和缺点,可以与她们发生争吵,可以与她们生气,你可以把她们当孩子,也可以把她们当大人,而不要去考虑后果,影响到交情。而成年人就不一样,谁说了真话,对方肯定把你拉入黑名单,肯定不把你当朋友。说一大堆假话,好像朋友一大堆?我要这些朋友吗?是朋友吗?我特别喜欢说真话,从长远来看,是对他人的负责,根本是:对我自己的负责。因为真话,很多人站在我的对面。好在有个善意的“它”。
与我经常在一起的一个孩子对她姐姐说,每天晚上,总有两个人在她脑袋里争执,一个要她睡觉,另一个要她不睡。里面那“两个人”经常争吵,意见完全对立,所以她总是要在床上呆很长时间才能进入睡眠状态,有时,就只有下床看电视,看到很晚。
这与我多少有些相像,不同的是,我与心中的那个人的世界分得很清晰,我与“它”有沟通和交流,“它”不会这样横蛮地干扰到我的现实生活。“它”的身边世界里还是很多个它们。
对于老人,我喜欢他们经历的岁月,尤其是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经历和见识。只要与老人坐在一起,有个安静的时间,我们就可以聊很多。那些过去的时光,其实离我们很近,只是我们现在太善于遗忘了,以至于今天过多的物质把昨天层层淹没了。
在今天的树林里,我们没有时间去光顾昨天的山谷,没有时间去坐在那里,回想与聆听老人的时间。其实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我可以听到他们身体里年轻的声音。
我在五行城学院路后面一家很小的学术文艺书店里看到了一本书《我是农民》,刚开始不太相信真出自一位农民之手,今天的社会:为了钱和书的销量,从作者、出版商、出版社到发行商和报刊等媒体,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杜撰一个韩国的通俗书作者,编造一段与书的轶闻,是常有的事情。打开那本《我是农民》,随意翻几行,土得掉渣的语言里透显出一种大气来。一本书,十多万字,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写到八十年代,说到底,就写了一件事:人为求一口饱饭而苦命地健康地生活着。饿死人,这是作者世界里常有的事情,而离我们现在的时间——似乎遥不可及。远吗?1971年,我出生。1979年,我八岁,我也有过吃不饱的时候!我们都忘记了?
身边的老人经常会与我说这些,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总会很轻易地打动我。重要的是,我特别专注那些神秘的事,我相信现在这些老人是神秘的最后一代见证者,不会有后来者。很多神秘的事情是无法解释和提供证据的。
与老人们在一起,最能感受到岁月的魔力,老人曾经的风韵只有靠依稀的带着幽默式的想象才能够去感觉,我们甚至会忽视老人也有过青年时期的爱情。我有位慈爱的八十岁的老奶奶,去年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与一位男青年好上了,但父母亲把她嫁到了现在的王家,近十年来,曾经的那位男青年依旧每年来看她。我无数次想象着,两位老人在一起的摸样,那是世界上另一种超越于神圣的爱情。
后来认识了来圣师,他让我改变了对宗教的看法,尤其是佛教,虽然我不可能出家,但不妨碍我对佛经的直接学习和体悟。
这个炎热的夏天,在同一时间,我与最喜欢的人同时呆在一起。
那天,我们说话不多,只是在乡村里随意地走,在来圣师面前,我感受到的是大法自然。用自然的生活习惯来为法,不做作,这就是法,这就是生活的真。“法”和“道”——无为而为,为而不为。来圣师不会像我一样,轻易地给一件事情一种说法,而是都可以,但在都可以里,是有很多可为很多不可为的事情,他从不做不可为之事。他就是一棵修行的植物,自然地生长着,同时修行着。
来圣师父母家的房子一字排开,房屋前面是水泥地坪。走进房间,童年记忆的灯火就摇曳在土墙上,一个房间一扇窗户,褪色褪漆的书桌靠窗而放,上面堆放了一些不知道哪年才会派上用场的杂物,整个房间到处与土相关,土的地面,土的墙,门槛是木头的,我听到了童年和大自然的声音,与我日夜生活了十五年的老屋记忆特别吻合,有点场景再现的感觉。
我们穿行于乡村的水泥路、土路,三五个小时后,坐上了回家的车。一个人临窗而坐,想着来圣师的修行和长时间专致的学习——我的冲动永远显得那么年轻和具有斗志。
“很惬意吧!”“好好学习。”“可以做些事情的。”
它的话总是那么零碎地表达着我的一些想法。
看着窗外,车速不快,路不宽,房间紧挨着马路,又到了小便利店,一条长木凳横在搭出来的棚里,旁边散落着一些或立或倒的啤酒瓶。
“那只猫,你认识,下去抱它。”
它对我发出这种指令性的次数不多,我身体稍微动了动,肯定不会下车,我才不会让它直接影响我的物质生活,我知道“它”是这个物质世界所不能接受的,多年以來,我一直在隐藏着这个巨大的秘密,“它”只是我的“它”,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它”本应存在另一个时空里,“它”不应该来打扰我的生活。也许是“它”太爱我了,“它”也许喜欢与孤独的人做朋友。“它”应该是希望我快乐的。
我相信“它”对我的一切都是善意的,“它”为什么总说我认识那只猫?这样的话很好笑吗?我为自己的问话而笑。
还是开始我看见的那只猫,通体的黑,在晃着白光的太阳底下,黑得有些虚构,黑的内容很丰富,四爪彻底的白毛,隐约可见。它把脚藏在身下,眼睛比其它猫的眼睛更诡异,深不可测,这只猫的眼睛多了些流动的交流,也许可以称之为亲切。
它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感觉来自深不可测的遥远的地狱,穿越千万时光,而不受当下世界的任何影响。它肯定来自另一个世界。
小公共汽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转入另一条村级水泥路。猫和房子全看不见了,刚才那直射过来的眼神我记住了。猫是唯一独立于现在世界的物种,它是冥界与物质世界的一个信息,但它是属于冥界,是冥界的使者,它的孤独在于它的孤绝,猫是没有真朋友的,它现在不会与物质世界的物种为敌,但不属于这里,它是另有使命的,它带有间谍的符号,它的威力都在向内发展,实力内敛,也不说它在实施神秘阴谋,只是它的使命与众不同,它是有使命的,它生命的本质不属于这里。
在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猫有九条命,这是老人很断定的一种说法。她们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对待这特殊的物种,但她们知道,猫死了,要把猫挂在树上,不可以淹没在土里,入土为安的说法是不适合于猫的,把猫的尸体挂在树上,是为了让它回到冥界的一种途径,还是让它下次生命很好的再次降临?无论哪种对立的猜想都无从考据其准确性,但,老人的善意是肯定的。
我从小就与猫有缘。在我们老家,五行城下面的一个很偏远的一个小村子,与县城相距100多公里,我小的时候,村里的人,一年难得进一次县城。村子里家家都养有猫。我六岁的时候,我正在吃一颗小肉丸的时候,猫突然扑了过来,现在想来,也不是突然扑过来,反正是猫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把肉丸吃到它嘴里去了,我想都没有想,就把小手伸进它口中,把肉丸給抠出来,小手被猫的牙齿挂伤了,出了点血,但我记忆深刻的是,伤得很轻吗,应该就一点点血而已,猫并没有强力反击我,它在让我。
后面,还有很多次,我的一位老师,“文革”的时候,耳朵被小红卫兵打聋了,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养猫,我们去他家,敲门声老师是听不到的,但猫一听到就会跳到门口,老师也就知道来人了。在我记忆里,那只猫陪着老师直到离开人世,它也许只有一次命,与老师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路边商店的那只猫,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在向我望的一刹那,我就掉进了它那幽冥的隧洞,眼神幽深,我重复着后面四个字。
我有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希望与我的“它”好好说说话,“它”才不会这样。“它”已经从根本上摈弃了私欲,没有私欲,自会光明普照。我们现在太多人做任何事情,总有些许自己的私欲,有了私欲,事情就会复杂和多变,世界和人其实很简单,因为私欲,一切都在变。
那只猫,是我成年后,我印象深刻的唯一的一只猫,它与我后面的猫形成一根线。感觉它们就是同样一只猫。
回到五行城,我就成了一个正常的疯子,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劳动,与同样的人或者同类型不同人约见,以聊天的名义谈工作。
一次次感觉近四天就可以把事情做好做完,十天后,感觉还要四天时间,一个又一个四天和十日,琐碎的时间,组合成一部庞大的齿轮机器,碾碎我那些学习和运动健身的计划,一年和十年这样过去。偶尔的一些小好处,才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大部分时间是:活着比死更加艰难和乏味。
长期沉沦于俗事,精、神、气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只有让身体离开叫嚣的城市,静下来,元气重新复原,一切才可能继续。在北京奥运会召开之前一个月,我每天都在疯狂地工作,白天晚上都有活动,不是我请他们吃饭,就是他们和我谈合作,从一个个熟悉的小区到陌生的咖啡馆,还有那些说来清闲其实沉闷的茶座。
睡眠时间没有超过五个小时,九点准时到单位。偶尔的回头,年轻正在消隐,我听到自己的老年正在朝我走过来,虽然不是奔跑,但是速度很快,脚步声很紧。看到它从吞噬我的脚趾开始,脚趾甲开始变白变厚。
看到我已经是那位老人,从商场那扇玻璃门里走出来,靠近马路,停下来,手中的拐杖呈暗红色,时尚而结实,从地面到我手中,拐杖以蛇的姿势直行向上。马路上人太多,我站了很久,颤微微地走到对面,很多年轻人踏着滑板从我身边闪过,还有那些开着邮车的年轻人,车技很好的左边一打轮,就直进了大门。各种老人的经历和形象,甚至是一些老人的细节都站在我的身体里,等我认领。
现在我只有想的时间,城里太多的事情碾着我,赶着我。从早到晚。我已经服药三年了,一位医生朋友给我开的药,不贵,但是在我迷幻的时候,吃一颗,感觉踏实了很多。药,让我每天充满着斗志,在我失去生活的意义时,药片像显像剂一样溶解在我身体的纸片上,生活的意义就会呈现出来,二十四小时一过,显像消失,又要药片来涂抹。
随着时间的叠加,药片的显像功能在衰竭。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交流通道在一个个堵塞。
我已经五年没有写日记了,也没有与我的“它”对话了,我现在费尽心机,从各种圈子里钻出来,尽量舍弃一些暂时的虚名小利。在时间面前,虚名就是一种资源浪费,暂时的利益是一种自我的消耗,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体里点上了一堆虚名小利之火,从各种角度炙烤着自己。
我已经内耗了三十年。我正在停下来。是的,是正在,不是从明天开始,就是从现在开始。我的“它”基本对我绝望了,我对“它”的遗忘,我的忙碌,直接后果就是名利的魔兽从我身体里醒过来,更多的魔兽从身体外面闯进我的身体了,它们里外攻击,向我开战,我一定会被打败。
我的一位朋友,是网站的一名管理员,这是五行城至今为止最红火的网站,尤其是论坛,不断有新闻和猛料爆出来,从政府到一般市民,都在关注这个网站,我的朋友主要是负责论坛,每天都泡在网上,与各种虚拟的真实的人或结盟或形成对峙。三年时间不到,她就越来越怕上班,我都约过她很多次,出来坐坐,后来,她同事说,她现在完全上不了班。刚开始,她每天起得很早,洗漱完毕,衣服和包包都拿在手上了,但一站在门口,她就不敢出门了。她不敢与单位的人打交道了,越来越怕见人,怕什么?她不知道。半年时间,她完全没有去单位,最后,她只有离职,现在去向,谁也不清楚,离职前,领导找了她,她说是她自己的问题。
还有很多人,我看身边熟悉的陌生人,都在被那些魔兽击倒,因为我们夸张的忙碌而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我不愿这样。
现在是2010年元旦,我就从今天开始,做个健康的人,不是明天,不是等会,就是现在。我开始修复自己,这与去和尚家已经是五个年头了。
我继续着我的日记。
一切生疏了,日记的各种开头,都不让我满意。出现在电脑里的文字,蝌蚪般一个个站在我心的对面,站成一面哈哈镜,字与字的组合,不但没有形成千年文字的神秘阵法,有的只有干涩的字,一粒粒无助地望着我。其实我一直希望用简单而直接的剑法舞出一段优美有力的剑术,把心看到的直接写出来。很多年来,我没有做到。
我想在日记里写我看到的和认识的人,在五行城,有太多的朋友。他们曾经在我的脑海里是那样清晰,曾经浮现出来的人物,现在逐一隐没于高昂的城市楼海。我在寻找着我心中的“它”,“它”现在对我呼喊得越来越紧,“它”是三栖,甚至是五栖的,“它”可以空灵虚幻地飞翔于天空,可以很物质化的有形状地生活于人群中,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安稳游荡于水中,可以沉到很深的水底,与我永别。
只要我不沉迷于物质的琐碎,不断的凝视,“它”就不会脱离我的视线,即使“它”在深海区,我也可以看见“它”在独自享用的模样。通话,保持着我们的联系。长时间的遗忘,就像当今很多人忘记了有精神这一物质的存在一样,那么,“它”就会无限制地沉没于水底,直至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
我努力让自己不忘记“它”,五年的疯狂,我现在只有等待,从春节到立春,等待的道路一直延伸著我的梦想。我在等待生活中的一种久违的激情,只有“它”才可以带我走上一条自由和冲锋的无畏之路。我不需要犹豫和隐藏。
我选择了一个原本是让一位普通职员去完成的工作,我选择了我去,对正在调整人事的部门来说,我不求上进的离开,似乎在表明我的放弃。
让安静的草木来掩护和眷顾我的身体和心,是我心愿。我非高僧大德,可以大隐隐于市,我只有隐于清净处所,一切也许才会复苏。
五行城祥兴县,我是第一次来,我把部门合作的子公司的一份文字材料,在祥兴县找到现实的地点和证据。一个月时间,我在小城里走走看看,装成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从下河街走到昌河街,偶尔的老房子,让我停驻。通过部门和公司提供的各种材料,核实着合作方提供的数字。
我现在那位好心的房东老太太就是那次在买他们家水果时认识的。我告诉老人,一个月后,我会来这里住两个月。
我还是住在她家院子的北边楼上,房间后面有一个小阳台,后面就是树林。连续十天,我除了吃饭,就是绕老人家后面的山跑五圈不等。我读四本书:《中外艺术家杂记》,与上流社会格格不入而隐居的高更、疯狂而真诚的梵高,还有超现实主义的一批画家们,他们用性灵直接的文字表达着自己的疯狂和质朴。《镜花缘》,一本没有被重视的书,没有重视的书其实很多很多,虽然这是一本有些组合痕迹的书,但从神到人,从史实到个人生活,是本趣味的书;《法国大教堂》,大艺术家罗丹的日记随笔文字,从线条到女人的身体,从大自然的惊叹到自我的密集,无不体现着大家的气魄;兰波的通灵之书《彩图集》,让我在异国也找到了知音,通灵是一个人的能力,我不想隐藏,我要它昭显出来。没人懂得又有什么关系。
一周时间不到,我又看见“它”了,其实,“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任何时刻都在距我身体一米以内的地方。我斜靠在一把竹子编制的椅子上,读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对于这种有趣的书,“它”就与我靠得特别近,我都快感觉到“它”的呼吸了,“它”的头放在我肩膀上方,因为太入迷,头在一点点靠近我的耳朵。院子外面突然拉开门的声音,“它”飘起来,从文字的世界里回到我们的世界。“它”也回到“它”经常呆的位置,就是正对我后脑勺半米的地方,很多很多时候,“它”就漂浮在那里,随我移动。
我站起来,敲院门的是房东的妈妈,她家紧靠一所乡中学,因为大部分学生都在往城市里的一中、二中等重点中学挤,荒芜的感觉蔓延出了校门,院墙上的草与操场四周的草呼应着生长,几个稀稀拉拉的学生在操场中央投篮,总算让草腾出一块地方。
老人住的房子像个被揍了无数次的醉鬼瘫痪在校园外那一堆的草与树中间,那几百块与房东外婆一样大年纪的土砖,正随主人一起风化,如果不是主人天天住在这里,这些砖肯定早就没有信心支撑了,它们是在为老人而硬撑着,它们不希望自己做出伤害主人的事情。但老化的家具身单力薄,两个月以前,在老人睡觉的梦里,上面的一个柜子因为实在支撑不住时间的摧残而跛脚掉下来,老人的一条腿被砸伤,住进了医院。
可惜的是,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儿子到场,他们说自己过活也不容易。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家了,两个儿子在祥兴县里打工,与家也就二十分钟路程,这四个儿子基本不回家看这老母亲,至于生活费,更是没有。另一个儿子,在五年前,因为偷盗,被判死刑,很多人说,他是替一位县领导的公子去替死的,全家因为得到了四万元钱而没有一个上诉的,钱收买了他们的嘴巴和脚,行走不便的老人有心上告,但年龄让她打消了这个念想。
老人受伤的这些天,生活不可以自理,这是她七十年来第一次饭不能够进口。只好由三个女儿轮流照顾。儿子们电话都没有一个打回来,他们都在等待着母亲的死讯,等待一场极端简单的丧事,媳妇们小哭一场之后的当晚,他们四哥俩就会把母亲后面那栋刚修好的小新楼转换成钱,分赃了事,然后各回各的城,各赚各的钱。这些是房东在与我聊天时说的。到现在为止,儿子们依旧一个也没有回来看母亲。
四天前,我陪房东去看她的妈妈,进了老人的房子,她躺在灶房的一张破沙发上,我得时刻提防着头碰到屋顶上垂挂的东西,“它”也趴在我的背上,把身体缩少到最小的位置,把呼吸也调整到最浅的方式,“它”与我一样,不喜欢脏的环境,虽然是病人住着,但没有一点药的味道,老人是没钱住院而出的院,当天,就停了药,房间充斥着的是霉变和遗弃的气味。被时间遗弃的老人,独自变老。温暖、挂念、孝顺、人心等词语翻滚在我的头脑里,老人的儿子比我大十岁,这代人怎么啦?
“这不是一代人的问题?”它看着老人说,眼睛没有动,很淡漠,真情可见。
五行电视台就有一档节目,经常播放一些为了房子兄弟成仇,谁也不管年迈的父母;为了房子一家人坐在法庭,甚至打父母的也有。在现在很多人的概念里,父母给儿孙钱就是该给,不给不可能,问什么不可能,因为要给。这就是逻辑。看到电视里那些面对镜头不知廉耻的儿孙,我真想揍他们。
规矩,从我年轻的叔叔辈,经过我这一代,都在批判,要自由和学习西方,到了比我小的八零后和九零后,规矩成了一个老爷爷级别的词,基本从为人规范里消失。
我的“它”没我激动,我要是可以用拳头打败无数人,我一定会去痛打老人那幾个猪狗不如的儿子,打完还要踩着他们的胸,痛骂他们。我看到过其中三个儿子,是房东老人指给我看的。他像没事一样地与自己的兄弟打着招呼,我不想让自己的气味沾染上他们的任何味道,我就当没看见,这些畜生不如的人我是没有必要看见的,不知道我的“它”怎么对待他们的“它”的。我宁愿相信他们的“它”,因为他们的愚昧而遭到了“它”的遗弃,所以,很多不幸的生活事件总是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今天出现在院子里的老人与那天躺在沙发里的老人完全是两个人,她干净地站在我前面。我以为她会抱怨儿子的不肖,但她始终没有,她很知足地说儿子在外打工,说昨天打了电话回来。尤其是在五行城读书的孙子,一天一个电话,还是多读书的人不一样,老人念叨着。
老人与房东在屋里说话。我打开院子的后门,顺着一条山路,往上走,“它”呈白色状,在我后面与树林里的蝴蝶嬉戏,偶尔还拨动绿色树叶,草尖上的露水在“它”的呵气声中滚动。“它”轻松地穿越那些浓密的树叶和高大的树木,我希望长期生活在这里,像植物一样安静地生长。“它”善意地笑,“它”不是我的思维,“它”不是我,“它”只是彻底理解和支持我。我从“它”那里学习智慧和采摘些果实充饥。
三十分钟的山路,把我引至山顶,上面没有一棵树超过我的身高,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它”在圆形山顶盘旋着,与空中的飞行物尘游戏着,打着招呼,更多的时间“它”在思考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问题。
我清楚地感知到了“它”一改往日飘游嬉戏的状态,而像古代长期居住于青山绿水中的圣者一样,面对白云流水和另一时空的厚度做出“它”的思考,我现在没有解决的问题,于“它”早已不是问题,“它”在想比生死更深远和简单的问题,神情飘逸。
我背靠一株树站着,“它”在我准备靠近的时候,已经飞翔于我头顶,看着我的举动,背后是“它”长期的居所。我与“它”做过很多次游戏,有时候,我突然转身背靠一大堵墙,雪白的墙有些炫目,左右视之,墙白白地感觉会像纸样卷过来,我的后背不会有任何感觉,“它”轻盈至虚无。
我永远无法看见物质的“它”,从我六岁开始,我就知道就“它”的存在,那时,我把这种想法看成一个玩笑,那时候,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我就会给“它”讲故事,讲我日后的辉煌。准确的说是我开始写日记时,我才知道“它”确实真实地存在。
有了“它”,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
单位部门领导来电话,说到年中了,上面要检查上半年完成的工作情况,下半年有哪些事情要做完,这关系到明年的晋级和职位情况,我知道了,后面一点是最重要的,前面是条件,后面是目的,如果某些其他方面做得好,前面的功过可以不提,结果是:表扬依旧,晋级照样进行。部门领导是我的一位老师,从我到建委的那天开始,他没有压制过我,也没有对我有什么倾斜的举动,有这样的领导和工作环境,我已经很开心了,因为,这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领导老师在不影响到其他人的情况下,总是提醒我一些事物,就像这次,第一个电话是,要我回去,准备材料,汇报工作。后来见我没有重视,依旧呆在这么一个破乡下,就来了第二个电话,暗示,这次会直接影响我职称的评比等工作。他说这几天,他更加忙。从近段发展来看,社会、民间、省建委等方方面面不断地冲击着市建委,改革、收编、融资、改制等等,工作太多,压力太大。他要我不要给他找事情。
不会的,我是一个不会给领导找麻烦的人。
我来这里前,我曾经如此看重的工作和职位,突然间并不重要。最坏的是:离开那里,离开又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一切照旧。这样一想,我就可以勇敢的呆在祥兴郊区。
我给领导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把工作给做完,大事小事都是事,我做好后,就回来,那里的一切工作,没有我照旧,职称等问题,没有就算了,我的初级职称也差不多。
我在接电话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不断的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整个人全部融在电话里,身体消失,失去控制,身体自己在游来荡去,挂了电话,一切回到原位。
下次一定注意。我对自己说。
我把手机随手放在窗台上,不想再有干扰了。房东屋子东边有片菜地,延伸到接近后面的山,山南有一大片的坟地,老坟新坟错落无序,有些完全被柴淹没,有些露出新鲜的黄土,周围的草和树被清扫一光,黄土瞪大着眼睛打量着百年后的这片土地,不知道它们看见大地上有何变化。
“石头上,”它说。
房子前面不远有一大堆的石头,随意地堆在大槐树周围,我问过房东,这些石头是1997年前后,邻居准备修房子铺路用,有些很好的条石是做台阶用,后来听说他家孩子自杀了。自杀前几天还开车回家,规划着房子和路怎么修,自杀的当天晚上写的遗书,说,人活着没什么意思,一日复一日,尤其是人与人之间,朋友与朋友之间。房东老太太特不理解,不停地说,你说这是啥回事?就这么一个孩子,不愁吃穿,他们是中年得子,房子后来就没有修了,石头一直堆着。
我站在屋子前,听到房东的妈妈正在与人聊天,老太太的话断断续续,她正在说她的房子,她说世界上就那房子与我相伴了四十年,她最舍不得的就是房子的倒塌。我听出她的意思,是儿子们在她死后会把后面的新房子卖掉,把前面的老房子推倒成坪,同意新主人打上水泥地,听出老人的伤感。另外还有两位老人的声音,这里的人我完全不熟悉的,他们说,这样正好,房子与你一起走,一次性推倒还来得爽快。另一个老人的声音,早点忘记那些造孽的人。房东妈妈在叹气,长长的说出了一个字:难啊!
听到凳子移动的声音,老人们一个个走出来,房东妈妈第一个走出来,她今天的精神比任何一天都好,全身清爽,背也伸直了很多,只是脚步依旧有些缓慢。她对我微笑着,似乎在感谢我上次去看她,给她带的一些食品。
我准备上前的时候,后面两位老人出来了。我没见过,感觉神态熟悉,他们穿着一身的黑,纯黑的那种,就是五年前看见的那种黑!麻从我脸颊蔓延,也许是巧合,我站着没有动,他们走出了院子,两位老人的背后是全部的白,与五年前的那两青年一样。他们走了,往房东妈妈家方向走去。
我听到很多声音要我往池塘里跳,有声音说,那里太浅,太脏。
我爬上楼,机械地把自己的衣服和东西,往行李箱里丢,坐在床上,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应该是下午了。房东回来了。
看见我准备要走的模样。
房东说,这两天,老母亲死了,也就没有照顾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可怜的妈妈死了就是不闭眼睛,今天中午请了一位老道士来才合上眼,我等会还要去。
你妈妈死了?
死了两天了,所以我一直没回来。
那刚才……
我刚回来。
我回到了五行城。我听到很多个我的它在我头脑里指使我,命令我,混淆我的视觉和听力。曾经那一个安静的它被他们吞噬掉了?
我回到五行城,买了一个二手房,住了下来。建委还是那么的忙,身体越来越差,日记不写了,想写的太多,命令我的人太多,声音太多,尤其是那猫的叫声,半夜总是听到它的声音……
唐朝晖,1971年出生于湖南湘乡,现居北京和西藏,《西藏人文地理》杂志执行主编。出版有非虚构散文《一个人的工厂》《折扇》,及诗集《心灵物语》《通灵者》《梦语者》。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天涯》《大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