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再
“白树别装!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又在心里嘲笑我了?”看着边上站着那人嘴角微微抽动的模样,再瞅瞅自己两只鞋上满满的假草,刘好就气不打一处来。
刘好其实生的不是白树的气,而是自己的。昨天下午明明看到班上的小娃鞋上粘满操场的假草,自己却偏不信邪,今儿一早非得去实地跑几圈,美其名曰“小测验”。这下可好,鞋帮上粘了个遍,十分钟后就该上课了,要把假草全都拔掉不知要到啥时候。想到自己在全班小娃面前两脚假草张牙舞爪的糗样,刘好就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哪儿敢啦!我就是想要对你的勇敢表达一下由衷的赞美,这不还没表达你咋就知道了哩?”白树嘴巴大张的表情有些欠揍,演技实在太做作了,简直就是故意让人看出来。与嘴巴一起张大的还有眼睛。白树的眼睛不大,稍嫌狭长,按石家庄的朋友老邱的说法,此君有鹰视狼顾之相,当主肉食。所以白树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这双眼睛了,想当年从部队转业干个公务员啥的多好,工资跳着涨、住房排队分,自己却一根筋地非要来学校当老师,为此没少被老父母唠叨。
“我看你哪儿都敢!”刘好对着白树一番上下打量,“瞧你那假样儿,敢去照镜子练练么?”对镜练习表情属于社会成功学范畴,前些年火过一段时间,据说恰如其分的笑容是与人迅速拉近距离的不世秘籍。刘好也曾脑袋发热对着镜子练习过一阵,唯一的收获就是吃饭时嘴角会不自觉地往两边扯,当即吓得不敢再练,可见神功不是谁都有资格练成的。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好的建议绝对是不怀好意。
“我家没镜子。”白树憨憨一笑,“要不把你家镜子借我使使?”
“没镜子?都抠成啥样了,自己花钱买去呀!”刘好狠狠瞪了白树一眼,只觉这厮比假草还要碍眼。
“拿去试试,保证好使。”白树翻翻上衣口袋表示没钱,弯腰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卷巴掌宽的透明胶带递给刘好。
“干嘛?咋试?”刘好不明所以,赶忙退后两步以示警惕。
白树咧了咧嘴,环视一下办公室见没有其他老师,便大步上前蹲到刘好脚边,撕开透明胶带往刘好鞋上一裹一按然后倒着一扯,透明胶带上便粘满了假草。“看懂了么?”白树把粘满假草的透明胶带捏成一团,顺势拉出一小截新的胶带后将其搁下,起身笑道。
“懂啦懂啦!”刘好心下大喜,突然想到自己必须对白树自作主张的行为表达一下不满,轻车熟路地踩了白树一脚,“你这人咋这样,用嘴说不清楚吗,非得动手动脚?”
“思想太不健康!同事间的事,能说动手动脚么?”白树呲了呲牙,表示自己的脚已经替手得到应有的惩罚,“再说了,某些人太笨,给了办法也听不明白。我这是劳动我的手,服务你的脚,真是亏大了我。”
“小样儿!不许卖乖。”刘好习惯性地抬腕看了看手表,距上课还有七分钟!顾不上跟白树动嘴皮子,慌慌捡起透明胶带就收拾起鞋上根根翠绿的假草来。朝南的窗台上,一盆喇叭花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开得热情洋溢。种子、花盆和土都是区园艺文化推广中心教师节来校慰问時赠送的,刘好把十几颗种子全种下了,只长成六七株,却开出了纯白、深蓝、淡紫和粉白相间的各色花朵。
作为学校里不多的大龄剩女,刘好性格活泼开朗,咧嘴一笑就露出八颗白牙。不过对于白树而言,这些都没啥吸引力。刘好让白树感兴趣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几乎不化妆,除了偶尔上公开课需要录像的时候。女人不喜化妆原因通常也只有一个,就是自身皮肤足够好。刘好却恰恰相反,她的皮肤不白且微黑,毛孔不细且略粗,要说有啥明显的优点,白树觉得她的眼睛比较大,可以跟自己形成互补。
白树对所谓真假并不太感兴趣,可一旦跟自己有了关系,真实不虚便是审美的前提——对于欣欣向荣的韩国整容业,白树从来都表示鄙夷。他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刘好之所以不化妆,便是为了冥冥中迎合自己的审美趣味——这充分证明了刘好与白树有缘。“有缘”这个词早已烂大街,白树当然是不信的,加上五个字的前缀却就有些窃喜,可见这厮跟世间的大多数人没啥不同,都喜欢搞两套标准。
十几年前白树在成都的四川师大中文系读书,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到京城的求真小学教语文,就像他不会想到仅仅因为某个来自阿坝州的同学一次偶然的询问,自己随口一句“也许毕业以后去西藏走走”,然后就真的去了西藏一样。白树在驻藏部队待了6年,又极其偶然地调到京城总参谋部,然后转业至今,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白树觉得自己这一生很不真实,就像粘在刘好鞋上的假草。他其实对所谓“真实”没有特别的兴趣,原因在于这玩意儿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每一个假药贩子都把自家的药夸得比真的还真。在这个世界上,鉴别真假可不仅仅是技术活。还拿“假草”来说吧,如果说“草”是真的,那么“假草”就是假的,可偏偏“假草”就是真实的存在,而且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比如操场上活动的小娃,比如学校和区教委。再比如假草供应商。
白树在求真小学教语文,当班主任是小学界的惯例。不过小娃们鞋上的假草不需要他来操心,交给中队长去解决,白树的原则只有一个:如果中队长不能解决,那就换一个中队长,白树班上的小胖子中队长让所有老师都很吃惊,似乎班上的所有问题他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这尤其让班主任们羡慕不已。白树从来不踩学校操场上铺的假草坪,那玩意儿看起来绿意盎然,实则毫无生气,他只对踩真的草坪感兴趣——比如母校川师操场上的,虽浅却实在,春天会绿,秋天会黄。那时候的时光随便抛洒,他曾无数次踩破操场草坪的暧昧和寂寞,也曾躺在上面无助地想象星空。对于常年灰蒙蒙的成都来说,星空在白树的心中跟太阳一样模糊不清。
“白老师白老师,李小鱼刚才活动的时候,一屁股坐假草坪上了。”看着小娃们做完课间操,白树慢条斯理地往教学楼走去,中队长林凯屁颠屁颠地跑上来,胖乎乎的小脸上透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仿佛教学楼下的白玉兰在春天来时将开未开的花朵。现在的玉兰树当然空有枝干不见花叶,显得十分干净利索。
“哦,这回不说‘又一屁股啥的了?有进步,那我说一个,这回‘又用了啥招给李小鱼止哭的?”白树一看就知道这小胖子又来表功了。小胖子别的都好,就是喜欢有事儿没事儿用‘又字说事儿,往小了说是夸功自大,往大了说是唯恐天下不乱,让白树这个语文老师十分不爽,不止一次想朝小胖子扔粉笔头。李小鱼是班上最好哭的女生,而且只落泪不带声儿,比班上其他小娃扯着嗓子干嚎更吓人十倍。白树了解过她家的情况,父母是安徽乡下来京打工的,在人定湖西边的五路通街上开了个小店卖鱼,一家子就住在附近的小胡同里。好哭的女生都不好对付,林凯却很有心得,白树最欣赏小胖子的就是这一点,谁叫他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吃软不吃硬呢,这辈子为此吃过的亏可不老少。据小伴子偷偷摸摸跟白树透露,之所以练出一身不凡的治哭本事,是因为家里有个动不动就要哭给他爸和他看的老妈——绝对的久病成医。
“嘿嘿,白老师英明!”小胖子熟练地冲白树竖起右手胖乎乎的大拇指,“我跟李小鱼说呀,如果她还瞎哭,就让她自己去弄裤子上的假草——凭她的动手能力,谅她一上午不上课净待厕所里都搞不定;如果不哭,我就让王欣和张雅帮她弄。”
“王欣和张雅凭什么答应你?”
“我是谁呀!‘无所不能林小胖的名号可不是吹的!我也就是让林伟同学发扬一下风格,帮王欣擦擦黑板、帮张雅浇浇花而已。”
“那林伟又凭什么答应你?”白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真有些好奇。
“嘿嘿。”小胖子掩嘴一乐,踮起脚尖凑到白树耳边轻笑几声,“李小鱼家不是挺偏嘛,我以中队长的名义给了林伟一次‘光明正大地护送‘很受伤的李小鱼同学放学回家的机会。”
“鬼主意还真不少!”白树啪地拍了一下小胖子的后脑勺,“注意分寸啊。”
白树在班上有不少狗腿,小胖子算是最得力的一个,教室里就算多了只蚊子白树都能迅速知道,包括谁最不幸被叮了一口,以及作案蚊子的性别、年龄、籍贯、入室时间等等。林伟对李小鱼躲躲藏藏的好感当然瞒不过白树的耳目,他也并不觉得需要大惊小怪——谁小时候还没个青梅竹马呀?
“那必须的!我办事,您放心!”小胖子很豪气地拍了拍胸脯。
白树对小胖子很放心,对自己却很不放心。就在刚才,他看见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刘好在前边风风火火地走过,又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就像看见一团炽热的火焰在冰冷的空气里熊熊燃烧,一直烧到了他心里去。
回过神来,白树摇摇头,感觉嘴唇有些干,赶忙从衣兜里掏出唇膏来回抹了抹。身在冬日的京城,唇膏和润肤品就是战略必备。没有大宝,白树会觉得自己笑起来又假又干;没有唇膏,白树竟连笑都不敢笑了——嘴唇扯得慌,会开裂出血吓到小朋友的。对此白树没有任何办法,老家重庆的他怕冷更怕干,一到京城的冬天就是这副熊样。
上课下课之间,时光就化为黑板擦下的粉笔灰。下午3:30,白树给小娃们放完学,沿着北护城河一路西行。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临河的树们徒然地伸展光秃秃的枝条,河心无影可照,冰面上冻结着零落的枯枝败叶和无处可去的灰尘。也许只有风是冻不住的,不过这天下午的风很小,你可以认为它不存在,就像你可以认为白树不存在一样。
白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存在的,而且有两个。一个上班的白树,一个下班的白树。刚到求真小学那会儿,每天下班后走在北护城河边上,他脑袋里打转的都是一天来学校里的那些事儿,不时还得跟其他老师和家长们手机联系沟通。四五年过去,他的眼前已经只有沿河的风景,除此之外啥都懒得想,啥都懒得说,跟在学校时的能说会道完全就是两个人。曾经有同事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叫了四声他的名字,他却完全没有听见,真正的充耳不闻,让那同事很是尴尬。
二十分钟以后,白树靠在积水潭桥的石栏杆上看夕阳。无数的行人匆匆走過,间或有人隐晦地投来警惕的目光。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们来说,看夕阳的行为都值得怀疑,因为那跟赚钱没有一毛钱关系。跟赚钱无关还做出一副认真的模样,这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是传说中等待接头的。而不管是疯子、傻子还是等待接头的,都需要离远一点儿。
西山顶上的大红球缓慢而坚定地落向山的另一边,白树很没六儿地想象着那是自己刚刚经过东边的德胜门箭楼时,偶然兴起拔箭射落的;桥头的南北没有风景,只有永不间断的车流与人流,仿佛那才是世间最为浩荡的长河。“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的诗句在白树的心头闪过,然而“悠悠”又算得了什么,天地之间谁人不是过客?京城居大不易,有比房子车子票子更无敌的么?“如果有,那一定是女人!”而白树显然并不认可这种古龙式回答。女人需要房子车子票子作为依托,而假草连空气和水都不需要,所以假草才是真正的无敌。
夕阳依然正常地落下,并没有出现想象中触地反弹的情形,白树遗憾地摇了摇头,顺着新街口外大街向北走去。南长河边上的“苗舞侗歌”似乎是一个吃饭的地儿,白树从未见其营业,偏偏那招牌就在那楼上挂了许多年,似乎还将继续挂下去。这完全没有道理。如果是十几年前,白树会觉得它一定有必得如此的道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已经承认,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西边的滨河路一如既往的狭窄,不时有车从里边费劲地挤出。他从来没在那条路上走过,只知道春天来时,路上就开遍桃花,就像老家春老村那些一到春天就把整个山坡点燃的花朵。“也许来年春天的某个下午去滨河路上走走?”这个念头仿佛一个遥远的梦想,让白树在这个瞬间觉得生活并非完全不值得期待。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对于这个念头他已完全不记得了。
又到考虑晚饭问题的时候。平日里白树对此考虑不多,他习惯于自己在家做小面吃,既省钱又省事儿。白树不喜欢京城炸酱面,也不喜欢跟沙县小吃一样泛滥的马兰拉面,只固执地喜欢自己在家做重庆小面,油盐酱醋葱姜蒜等等佐料不可或缺,还要有麻麻的花椒和老父母从乡下寄来的重庆朝天椒。对于怕吃辣的人们来说,朝天椒的辣足以让其怀疑人生。白树也时常怀疑人生,但他觉得那不是朝天椒的错,而是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却越来越不能吃辣了。自己开始怀疑人生似乎正是从对于辣椒的背叛开始的。那到底是哪一年,1996还是1999?还是说面吧,白树固执地认为吃面须用大碗,这跟他从小在家就用一种重庆当地唤做斗碗的粗陶碗吃面有关。那时候人们肚子里油水少,吃少了不经饿,用小碗亦太麻烦。碗里先放入上述一应佐料,就以锅里刚煮开的水倒入小半碗做汤。面的宽细倒无所谓,能有吃的就不错了,但至少要放入占比1/3以上的绿叶蔬菜——最好是藤藤菜或豌豆尖,瓢儿白、菠菜、红苕尖之类口感就差一些。那时候乡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无公害蔬菜。
但是今晚白树不能回家吃面。家里没菜了,附近的一个小菜摊儿因为影响市容刚被取缔,他也懒得花上20分钟到明光桥的物美大卖场买菜,所以打算到北师大的湖南饭馆“三为轩”对付一顿。白树租住的房屋是当年国家水电部盖的老住宿楼,就在学院南路的师大南门对面。他在夜色中走过师大东南角的十字路口,拐向西边的学院南路,强迫症似的朝北瞅了瞅。往北的围栏内栽着一排似桃似梅的树,开着常年不败的花,白树曾以为那是真的,还专门溜过去嗅,结果让他十分羞耻!他简直无法理解北师大这等著名学府,居然会在校园里明目张胆地栽植假的花树!他甚至觉得每一朵假花都是对自己视力不好的巨大嘲讽,而自己之所以视力不好,不过是因为书读得多了点而已。难道读书在高等学府都已成为需受鄙视的行为?从那之后,如非万不得已,对于师大东门白树都是绕着走。
学院南路不宽,东西向,路边种着高大的白杨,一到夏天就绿荫匝地。可惜现在是冬天,树叶落尽,马路上随处可见乌鸦们拉下的屎,就算清洁工仔细地扫过,也会在地上留下一摊摊灰白的印迹。师大里边同样到处都是白杨,到处都是一摊摊的灰白印迹。每当白树在夜色中走过的时候,都会担心被来自高空的意外砸中。这种担忧在白天更为强烈——如果不幸被乌鸦屎砸中,不仅意味着你被乌鸦屎砸中这个事实,更意味着你被乌鸦屎砸中的同时还被人看到了。前者不过让人懊恼,后者却足以让人羞愤欲死。
如果说乌鸦屎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白树觉得可能是其促使自己从另一面发掘了师大的优点:比如至少比较包容——既能容忍假的花树,也能容忍真的乌鸦屎。话说回来,与真的乌鸦屎相比,些许假花简直就是无公害的典范了,而乌鸦屎或许反倒可以证明京城的生态有多么良好。
三为轩在学五食堂边上,各种菜品都是用褐色小陶碗装好的。白树要了一份豇豆烧茄子,一份小炒猪头肉,一碗米饭,不过14块钱。一个铁皮大桶里装着免费的西红柿蛋花汤,各人自盛。白树随意找了个位置慢慢吃着,眼前偶尔闪过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那是属于他的纯真年代。青春的姑娘小伙出出进进,嬉笑打闹皆成文章,让他有一种“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的感觉。
回到租住的楼下,白树掏出门禁卡正准备刷,忽然想起早上下来的时候,似乎看到门边的墙上贴着近日维修天然气管道的通知。如果情况属实的话,他需要通知房东。白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了照,通知已经被人划上几个愤怒的大黑字:骗子!千万别上当!他无语地收起手机,为不幸上当的朋友默哀。
夜深人静。白树在床上躺着,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正在等待明晨闹钟的尸体。有一种瑜伽术叫大摊尸法,需要把自己想象成尸体,试图以尸体的身份活出真正的自我。白树曾经尝试修炼,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功法描述中的大安宁,他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无法真正静下来。当他想静的时候,就会发现无数念头从脑海深处不停地往外冒,仿佛野草烧之不尽,亦如流水斩之不绝。他有时怀疑自己脑袋里有一个念头世界,这世界啥也不产,就产念头,否则无法解释那无数念头的来处。
早上6:30,白树跟往常一样准时出门。对于自己没有变成“尸体”他略感失望,却也早已习以为常。天还没亮,上班的人们已络绎不绝,有人坐公交,有人赶地铁,还有潮水一般的小黄车,而白树选择走路。从租住房步行到学校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城市的风景在白树的眼中一一展开,似乎跟往日没有任何变化,又似乎每一时刻都在改变。具体改变了什么,没有人可以清楚地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一棵假草会在什么时候长出真正的根须。
白树沿着学院南路一直向东,从一棵又一棵的白杨树下走过,心中默默地祈祷乌鸦的诅咒不要落到自己头上。走过十字路口,走过新康路,在南宁大厦右转,再走过德胜门外大街的一幢幢分属各大银行的高楼。那些高楼是京城光鲜的颜面,只是与白树无关。他从那些高楼下走过,仿佛悄无声息的蚂蚁。
一只小泰迪有气无力地趴在交通银行前边的花坛上,咖啡色的毛很是纠结,这儿一团那儿一块,显见已是很多天没有洗澡。它的眼睛有着黑弹珠一般的大小和色泽,满怀期冀地看着走过的每一个人,看着白树,又失望地移开目光。白树停下脚步,心想这只小泰迪或许是前几天跟丢了主人,那可真是笨啊。大概是感觉到了白树目光中的鄙夷,小泰迪慌忙支起身体往花坛后面躲,短尾巴上几根翠绿的假草很是醒目。
“难道是因为跑到哪个假草坪上撒欢不幸被打断了狗腿?”白树看着小泰迪一瘸一拐的小身影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二十米后他回了头,承认自己又心软了。他决定把小泰迪的腿治一下,期待它腿好之后可以找回曾经的主人。但小泰迪已经不见了。白树围着先前的花坛转了两圈,面对一堆黑黄的狗屎皱了皱眉,末了只能悻悻地离开。也许它藏到了其他的花坛背后?也许是有人刚刚把它顺走了?也许,它残废的腿依然能够记得回家的路途?
到校刚好7点。白树到学校食堂花十五分钟吃完早餐,进班里转了转,回到办公室就听到刘好在大惊小怪:“什么什么,四(2)班的家长昨晚居然在家长群里晒他家女娃毛衣上粘了假草的照片?还要学校给一个说法?我说小璐璐,你们班这家长也太少见多怪了吧?”
“他不是少见多怪,根本就是倒打一耙!”小璐璐一脸的无奈,“我已经跟班上小娃问了一遍,其实就是他家女娃自己跑到操场上疯,疯热了就脱羽绒服,没想到摔了一跤,可不得弄一毛衣的假草吗?我把情况给那家长一说,你猜怎么着?人家长说‘看看、看看,就说你们学校的管理有问题嘛,知道还不制止孩子在操场上乱跑,老师的责任心都去哪儿了?”
“那就别让他家女娃到操场上玩呗!”晓雪在旁插了一句。毕竟是新入职不到半年的小老师,没经验啊,还不知道人心险恶。
“天真了吧,晓雪。”白树接了一句,“你要不让他家女娃去操场玩,人女娃肯定回家告狀啊,家长保不齐就到区教委上访,说咱们学校的小娃没人权。”
“还能这么干?”晓雪两手掩嘴,“那合着怎么着都是他有理了?”
“知道什么叫不讲理了吧?不讲理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把理都讲了,让别人无理可讲!”白树嘿嘿一乐,自顾着冲茶。白树喜欢绿茶,尤爱小叶苦丁,有个俗称叫“青山绿水”。许多年前白树在四川大学一个名叫张哮的朋友家做客,没有羡慕他家充满怀旧气息的小天井,却被玻璃杯中片片新绿上下翻腾、复如缤纷落英一般缓缓坠落的惊艳给震住了,从此便爱上了青山绿水的小苦微甘。
“得了吧老白,谁不知道你的歪理从来都是一套一套的!”刘好瞪了白树一眼,“晓雪可是好孩子,别听老白瞎扯!”
“我去。”小璐璐一边翻微信一边继续震惊,“这位家长还写上文章啦——《论求真小学假草的脱落》。行文很别扭啊,晕,居然是学的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瞧瞧都写了啥:
听说,求真小学操场上的假草脱落了,不仅是听说,我竟然得以亲见。
那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假草不要脱落……现在,它真的脱落了,则学校的师生以及家长,其忧虑为何如?
莫非学校铺假草坪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假草是终究要脱的么?
孩子何该?
咱们学校的家长竟然这么有文化了?这不科学!”小璐璐觉得自己要疯了,声音直接高了八度,办公室的一众老师已经笑喷。白树倒觉得小璐璐的逻辑有点儿问题,典型的以偏概全嘛。一个家长有文化不代表所有家长都是本科以上毕业,一个家长没文化也不代表所有家长都没上完小学。不过求真小学的家长学历普遍不高是事实,外地来京打工的小商小贩不在少数。这不是歧视,而是现状。事实上京城不仅需要高学历,也需要他们。
假草坪当然不是学校要铺的,而是区教委。假草先期投入高,后期费用极少;真草投入不高,但后续的养护费没完没了,区教委和学校都没法承担。这也是区教委最终决定铺假草坪的原因。至于真假草坪都不铺?开玩笑吧,都啥年代了,堂堂京城小学操场上居然连草坪都没有?还要不要跟国际接轨了,咱能不拖后腿不?
一听学校汇报有家长在微信圈里搞事儿,区教委的领导就急了。当天下午,一辆德国制造的吸草机就急吼吼地开进操场,开始清除脱落的假草。虽然长得跟坦克差不多,不过德制吸草机的性能还是值得信赖的,脱落的假草被呼呼吸走,同时被吸走的还有师生们对于假草的小恐惧。
只可惜假草问题太过严重,德国制造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没过几天假草又开始脱落,一天比一天严重,仅仅一个星期,假草坪就恢复了清除之前的情形。校领导召集班主任、年级组长和级主任开会讨论了一下,向区教委提出了尽快更换假草坪的请示。区教委是这样回复的:假草坪的使用寿命是八年,现在才第五年,故不能予以更换。但鉴于学校的实际情况,可每周六下午派吸草机到学校无偿清除一次脱落的假草。
对于这样的结果学校只能接受,学生只好接受,个别家长却不愿意接受。这名家长姓李,家中女娃刚上一年级。“我绝对无法容忍让宝贝女儿在一个假草飞扬的操场上度过整个童年!”李姓家长的情绪很是激动,所以他决定向学校提出换一种假草来铺——这厮就是做假草生意的,据说还做得很大。
白树路过学校会议室的时候,有幸捕捉到那位家长跟校领导侃侃而谈的风采。下午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去,给会谈增添了几分温情脉脉。唯一有些奇葩的是桌上多了几方假草,乍一看还以为会议室的春天提前到了——事实上那不过是代表了不同规格的假草及其价格而已。“我公司的产品已经不能叫做假草,而应该称之为人造草!其各方面的性能比真草还要超出n个百分点!勉强要说有啥美中不足的话,恐怕也就是与真草相比它的生机还相对缺乏罢了!”那位家长给人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语气中充满了n个伟大自信,几乎让校领导相信假草和人造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品种。
校领导当然知道会谈不可能取得实际的成果,因为学校铺假草在程序上必须经由区教委进行政府采购。但校领导还是很给李姓家长面子,与之谈得相当友好,毕竟人家长的初始理由也很心灵鸡汤。如果学校连会谈的面子都不做,岂不意味着根本不把小娃们的身心健康放在心上?反之,学校明知会谈不可能取得成功,还能很认真地与家长沟通协商,当然充分证明了学校在着力解决假草问题上的诚意满满。
据说许多京城人都很会聊天。他们在诚意满满地对别人大声说出“有空请你吃饭”“改天请你喝酒”等话语时从来都是热情洋溢,如果别人不诚意满满地答应就是不给面子——但别人从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空”,也不知道“改天”是哪一天。如果说话的双方都是京城人,这样的对白就没有任何问题,京城人都知道诚意到了就对了。作为重庆人的白树表示对这种聊天方式很不习惯。白树请客吃饭的时候不多,但他只要说了请客吃饭,就一定会把时间地点及早定好,然后在饭局开始前二三十分钟抵达。白树在工作和生活上都不是很喜欢较真儿的人,但当别人显得很认真地对他说什么的时候很容易当真,所以他结了婚,又离婚了。
“哪天有空请白老师吃饭啊!”这天下午天色阴沉,西北风大街小巷呼呼乱钻,同組的徐老师走出校门时对一起走出的白树真诚告别——就在先前白树帮他备了一堂公开课。徐老师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却是个妻管严,衣服口袋里从来都是光溜溜的,所有老师都知道他交个党费还得跟老婆要钱。
白树完全没有意识到徐老师衣兜边上粘着的几根假草给予他的真情提示,他在那个瞬间被不可思议和满满的荣幸充斥于心,脑袋也就有些卡壳,把徐老师的非正常道别理解成了问他哪天有空,当即就很给面子地回答:“现在就有空!”徐老师也瞬间零乱了,从来没遇到过白树这种人,都老教师了咋还这样呢,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这个笑话让自诩智商偏高的白树深感羞愧,更可怕的是还被有幸目睹的刘好给迅速分享到了微信朋友圈。白树敦促刘好删除信息被拒,恼羞成怒之下,大义凛然地把闹笑话的原因怪到了假草身上:“世上真言吹又少,天涯何处无假草!如果不是这满操场的假草,我脑袋里能长草吗?长的还是假草,要不那么明白的假话我咋就没听出来呢?”
众所周知,当今社会是信息社会。信息社会的最大特征,就是没有什么信息不会被更多的信息掩埋。12月初,区里传来区长可能于近期到学校视察的消息,假草问题便被大家有意无意地淡化掉了。学校里当然是上下齐心非常重视,让清洁卫生上一两个档次那是最基本的。只不过老师们每每看着小娃们在操场上活动,就会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那目光带着向往——如果区长到操场上走一圈却粘上两脚假草,或者看到师生们两脚假草的小模样,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白树表示大家都想多了:“这样的糗事要发生在咱们的领导身上是不可能的,因为一切出糗的可能都会被消灭在萌芽状态。”每当办公室只有他跟刘好两个人的时候,白树就有一种想要炫耀智商的欲望。他也知道那很可笑,却无法也懒得控制——既然不是啥伤天害理的事儿,想做就做了吧。那小模样儿就似动物园的孔雀开屏,臭显摆嘛,京城人都知道的。
“白树你的意思是说区教委会给咱们把假草全部换掉?”刘好倒是满怀期待。
“幸好你没去当官!”白树一如既往地对刘好的智商表示同情,“要让区长不发现假草问题,只需让区长远离假草就可以了。比如把一切操场上的活动从区长的视察范围剔除,只安排教室内的各种互动……”
“白树你真奸诈,”刘好拿起保温杯大口地喝水,毫不掩饰一脸的鄙夷,“你这样的人居然没去当官?啧啧,真不能理解!”
“我也表示不能理解!不过事情已经发生当然就有它发生的道理,也许我不当官却跑这儿当老师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呢?”白树开始胡扯,对于刘好的鄙夷他已学会习惯性无视,“我这儿还有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你想听不?想听的话得保密。”
“瞧你那得瑟样。”刘好撇了撇嘴,“说吧说吧,我可是著名的嘴巴严!”
“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让区长不到学校视察。”对于刘好的自我评价白树在心底表示呵呵,谁要信了女人的嘴巴严那准是缺心眼儿,不过白树也就是惺惺作态一下渲染个气氛而已,“在咱们看来,区长视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在市里看来,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样的小事本来就是见缝插针来安排的,安排不开,也是很正常的嘛。”
“嘘——”刘好倒也不笨,一听白树的三十六计就知必犯众怒,赶忙溜到办公室门口往外瞅了瞅,幸好没人。毕竟区长视察对于学校来说称得上了不得的荣誉,以“××区长与我校师生亲切交谈”之类为题的照片甚至可以在校史馆中挂上几十年,以不辜负区长之期望为由跟上面申请些项目资金也是值得所有老师期待的。万一区长真的不来学校视察,所有的好事儿也就泡汤了。
区长视察的传闻前后持续了一二十天。区教委都正式通知了好几次,说区长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让学校做好迎接准备云云,每次都让全校师生好一番鸡飞狗跳。但或许真是应了白树的乌鸦嘴,区长最终还是没来,让学校上下都很失望。白树也许是个例外,但看到大家都很失望,只好做出一副自己也很失望的样子。有老师更失望于上面甚至连区长不来的理由都没给一个,这让白树更加好笑,区长来与不来同样不必有任何道理可讲,假草还能自个儿从草坪里蹦出来呢。可能是因为实在不好意思,最后区教委的领导决定自己到学校视察一下,以示对全体师生的重视。
12月28日这天上午的雾很大,这也是冬天里京城的第一场雾。白树站在操场边上抬眼望去,甚至看不到往日近在咫尺的德胜门箭楼。阳光不能撕破天空灰白而浓重的帷幕,所以师生们也无法见着蔚蓝的天,对于讲究好兆头的国人来说,这多少有些违和。
区教委的领导如期而至,学校的大小头目自是一溜作陪。既然假草问题区教委也已知晓,安排视察项目也就不需刻意避开。小娃们开始如往日一般在操场上活动,有的跑步,有的做操——因为场地有限,不同的活动各班都是轮着来的。白树跟其他老师一样偷偷等待假草们从草坪里恶狠狠地蹿出来,然后粘满小娃们的鞋和裤腿——即便区教委已经表示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假草问题,但恶趣味大多数人都是有的。
然而想象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似乎所有的假草都还没从昨夜的沉睡中醒來,见不着哪怕一根从草坪里脱颖而出。小娃们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开始用力地在草坪上踩着、跳着,甚至有那调皮捣蛋的故意一屁股坐下去——真没事儿啊,就有小娃开始欢呼“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打赢了一场针对怪兽的局部战争。区教委的领导费解之余也暗自松了口气:“看来本大人的人品还是坚挺有力的嘛!”脸上的笑容便又亲切几分,一路挥手跟小娃们问好。“同学们好”“老师好”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风吹草低,牛羊成片。
有科普老师后知后觉地对假草不脱事件进行了理性思考:假草脱落是假草坪老化的结果,但脱落的假草粘到鞋上却是因为摩擦起电。冬日京城的空气十分干燥,假草粘鞋的情况就更为突出。但是起雾之后空气中的水分子过多,直接导致鞋底与假草无法摩擦起电,也就不能将假草轻易吸出,从而意外地造成了假草不脱事件的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于师生们以往分外不喜的大雾天气,现在也有了一个值得期盼的理由。如果有记者到学校做一个调查,可能发现师生们的幸福指数在大雾天气呈现非正常增长——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已将彻底解决假草问题的可能性悄然埋掉。既然如此,那就尽情享受大雾带来的假草不脱不粘的难得福利吧!
而白树也在暗自庆幸。当冬天过去,春天来时,假草没有生根发芽,他跟刘好的关系倒是有了更进一步的苗头。虽然受限于本校职工不得擅谈恋爱的规定,却也正好不必跑到学校极度没劲的假草坪上约会——这要换了当年在川师读书时的年少无知,除了一圈圈地狂踩操场他都不知道该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