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述祖德诗二首》的创作宗旨和年代

孙尚勇

作者：孙尚勇，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610064。

谢灵运《述祖德诗二首》诗云：

达人贵自我，高情属天云。兼抱济物性，而不缨垢氛。段生蕃魏国，展季救鲁人。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临组乍不緤，对珪宁肯分。惠物辞所赏，励志故绝人。苕苕历千载，遥遥播清尘。清尘竟谁嗣，明哲时经纶。委讲缀道论，改服康世屯。屯难既云康，尊主隆斯民。

中原昔丧乱，丧乱岂解已。崩腾永嘉末，逼迫太元始。河外无反正，江介有蹙圮。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秦赵欣来苏，燕魏迟文轨。贤相谢世运，远图因事止。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随山疏浚潭，傍岩艺枌梓。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

《文选》李善注引谢灵运《述祖德诗序》：“太元中，王父龛定淮南，负荷世业，尊主隆人。逮贤相徂谢，君子道消，拂衣蕃岳，考卜东山。事同乐生之时，志期范蠡之举。”以乐毅和范蠡比谢玄，意在借历史以说明谢玄于淝水之战建立功业之后不得已而选择功成身退的遭遇。序与诗颇有隐微之词。

谢灵运《山居赋》“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自注：“余祖车骑建大功于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后及太傅既薨，远图已辍，于是便求解驾东归，以避君侧之乱。废兴隐显，当是贤达之心，故选神丽之所，以申高栖之意。经始山川，实基于此。”此段自注文字中的“以避君侧之乱”，与《述祖德诗》“远图因事止”和序“君子道消”意思相同，都揭露了东晋朝廷对谢玄的猜忌，只是元嘉中所作《山居赋》径直道来，《述祖德诗》则比较隐晦。更值得注意的是，《山居赋》自注说祖父谢玄“建大功”，诗所述乃同一情事，题目却叫“述祖德”，这是为什么呢？清人吴淇曰：“曰祖德，是表玄德，非颂玄功也。玄功详载晋史，无容赘。灵运恐后人因功而掩其德，故作此诗。重三个‘道’字，德即道之有得于己者。”但未明确指出诗所表玄之德何在。

据《晋书》及《资治通鉴》记载，与谢诗直接相关的重要事件大体如下：

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八月，“苻坚率众渡淮”。十月“乙亥，诸将(谢石、谢玄、谢琰、桓伊等)及苻坚，战于肥水，大破之”。“安功名既盛，而险诐求进之徒，多毁短安，帝由是稍疏忌之。”

九年八月，谢安“欲混一文轨，上疏求自北伐”，“安奏请乘苻氏倾败，开拓中原，以徐、兖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帅豫州刺史桓石虔伐秦”。十月，“以兖、青、司、豫平，加玄都督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

十三年正月，谢玄卒。

与之前权臣王敦称兵阙下、桓温拥兵自重不同，谢玄在遭到猜忌之后，立即“上疏送节，尽求解所职”，“拂衣蕃岳，考卜东山”，选择退守与和解，放弃权力，拂衣五湖。谢灵运《述祖德诗序》称谢玄“志期范蠡之举”，实则与范蠡逃离政治事功而隐居起来不同，谢玄的逃离，并不仅仅是为了隐居以避祸，同时也是为了“贞观丘壑美”，亦即谢玄上疏所说之“宿心”，这可能也正是谢灵运所云“祖德”之核心所在。

第二首“燕魏迟文轨”，源于《晋书·谢安传》“安欲混一文轨，上疏求自北伐”，“混一文轨”可能是谢安疏中语。“江介有蹙圮”“远图因事止”二句，当源于谢玄上疏中“奉司徒道子告括囊远图……以蹙境为耻”。家族文化对作家的最大影响，可能就在这些细微的方面。

晋安帝义熙十二年(416)五月，刘裕北伐；十一月，灵运奉使前往彭城慰劳。次年春分返回建康，作《撰征赋》。序曰：

赋云：

上引《撰征赋》的内容，与《述祖德诗二首》有很明显的对应关系。主要如下：

述祖德诗二首撰征赋段生蕃魏国,展季救鲁人。弦高犒晋师,仲连却秦军。……清尘竟谁嗣,明哲时经纶。体飞书之远情,悟犒师之通识。迨明达之高览,契古今而同事。委讲缀道论,改服康世屯。屯难既云康,尊主隆斯民。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感皇祖之徽德,爰识冲而量渊。降俊明以镜鉴,回风猷以昭宣。道既底于国难,惠有覃于黎元。士颂歌于政教,民谣咏于渥恩。拔渊谟于潜机,骋神锋于云斾。驱斥泽而风靡,蹙坑谷而鸟窜。中华免夫左衽,江表此焉缓带。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皇祖作藩,受命淮徐,道固苞桑,勋由仁积。秦赵欣来苏,燕魏迟文轨。贤相谢世运,远图因事止。造步丘而长想,钦太傅之遗武。思嘉遁之余风,绍素履之落绪。民志应而愿税,国屯难而思抚。譬乘舟之待楫,象提钓之假缕。总出入于和就,兼仁用于默语。弘九流以…四维,复先陵而清旧宇。却西州之成功,指东山之归予。惜图南之启运,恨鹏翼之未举。既克黜于肥六,又作镇于彭沛。晏皇涂于国内,震天威于河外。扫东齐而已宁,指西崤而将泰。值秉均而代谢,实大业之兴废。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随山疏浚潭,傍岩艺枌梓。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抱明哲之不伐,奉宏勋而是税。捐七州以爰来,归五湖以投袂。屈盛积于平生,申远期于暮岁。

据上，似可推测，《述祖德诗二首》的创作时间可能与《撰征赋》相先后，即义熙十三年(417)或稍后。

据《撰征赋序》“采访故老，寻履往迹”等语可知，谢灵运借奉命到彭城慰劳宋公刘裕的机会，实地考察了当年祖父谢玄以彭城为基地进行北伐的事迹，而后作赋将一路的闻见思考一并记录下来。也就是说，谢灵运写作《撰征赋》，其目的是表彰祖父谢玄固于苞桑之“道”和由仁而积的“勋”。就内容来看，这篇赋一方面继承汉代刘歆《遂初赋》、班彪《北征赋》、曹大家《东征赋》、蔡邕《述行赋》、潘岳《西征赋》等的纪行赋传统，根据行踪，铺叙所经行之地的历史文化，抒写个人的现实忧虑和悲凉感慨；另一方面也继承繁钦、应瑒等人《撰征赋》的从征赋传统，加入了战争记述，颂扬刘裕北伐初步成功的事迹。但很明显，谢灵运在赋中谈得最多也最为充分的是谢安和谢玄的谦退品格和不世功勋，尤以谢玄为突出。以述行和撰征来歌颂祖先的功德，这是之前两类题材赋作中所没有的。谢灵运《撰征赋》改变文学传统而以纪述祖父谢玄的功德，又继之以《述祖德诗二首》，其内在缘由耐人寻味。

《撰征赋》和《述祖德诗二首》的目的都在于自我标榜和褒扬谢氏家族，谢灵运对于家族文化的此番集结式文学表达，适应了易代之际的个人和家族需要，大概出于两个相互矛盾的考虑：一是反抗现实，一是顺应现实。

谢灵运专为此事写了一份《谢封康乐侯表》，曰：

此表于谢玄的功绩曰：“于时策尽惟疑，地险已谢，咸惧君臣同泯，有生无余。亡祖奉国威灵，董符戎重，尽心所事，克黜祸乱。功参盘鼎，胙土南服。”较之前创作的《撰征赋》和《述祖德诗二首》，表中语气和缓了许多，从中不难读出谢灵运对刘宋皇室的感激之情。

总之，《述祖德诗二首》与《撰征赋》和《谢封康乐侯表》构成了一个以谢玄为中心的谢灵运家族的文本系列，其目的是在易代之际最大限度地维护家族和个人权益。若将这三份文本与唐官修《晋书·谢玄传》相比照，或可推定，后者可能采纳了谢灵运所修的《晋书》。也就是说，谢灵运是《晋书·谢玄传》的实际作者。

注释

：

①《文选》卷一九诗甲“述德”，见刘跃进：《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3716页。

③敦煌本《文选》注曰：“灵运作诗，意述其祖德，其祖玄有功于晋，曾祖安亦有功于晋世。”见刘跃进：《文选旧注辑存》，凤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3717页。此注亦将“功”与“德”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