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冯急溜的老伴完全可以回家择韭菜的,但她经过衡量,认为回家择的话,收拾下来的烂叶还得占用家里的垃圾袋,现在超市购物袋都收费,攒下来的塑料袋用一个少一个。于是冯急溜的老伴牵着孙子,买完菜直奔小区的中央广场,她一边瞄着嬉闹的孙子,一边靠着广场的花坛择起韭菜。她飞快地掐掉烂边,然后扑落下根部的泥土,最后手腕利落地抖抖,泥巴和烂叶儿扑簌簌地掉在花坛里。花坛里种植的虽不是什么名贵雅致的花卉,但在微凉的初秋还鲜艳亮丽,也算说得过去。那些屎黄色打蔫的韭菜叶趴在花瓣上,如同色迷迷的醉汉赖着风韵犹存的寡妇。
冯急溜的老伴很快摘完了一捆韭菜,她省下了一个垃圾袋,又免得将家里厨房弄脏,于是她心满意足地装好韭菜准备叫孙子回家,一转身竟看到了冯急溜脸色铁青地向她走来。
金枝小区的中央广场是一块圆形洼地,围绕圆心放射出来八条小坡,通往各个单元楼。冯急溜是沿着西边的小坡过来的,他背对着夕阳,整个人颜色饱和度比较低,轮廓却灿烂如金。由于暴怒,他行走的每一步都狠命跺着脚,又是在下坡,前进中的震动格外夸张,活像末日的枭雄。
他在离老伴两三步距离时断喝一声:“你恶不恶心?!”
他没有像惯常吵架时骂老伴“你不长脑子啊”或者“我他妈就得活活让你气死”,他说的是:你恶不恶心?
老伴也蒙了,一来没摸清怎么回事,二来自己站在下坡,冯急溜站在上坡,还身披万丈霞光,自己气焰矮了一半,一时间不知要怎么还嘴。
冯急溜紧逼一步,眼眶瞪得血红,鼻孔怒张,放大声音继续质问老伴:“你恶不恶心?!”
周围带孩子的女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不管在说什么要紧事,都一起闭了嘴,屏住呼吸,默契地把耳朵侧向冯急溜和他的老伴。不知谁家的孙子还在吵闹,那家的奶奶扬手打了孙子的屁股,赶紧捂上了他的嘴。
冯急溜已经无暇在意周围人,他双眼死死盯着老伴,太阳穴青筋暴起,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老伴这时才想起还嘴,七分气恼三分不解地说:“啥呀?你有病啊,你说啥呢?”
冯急溜依然是那句逼问,干瘦的身体像个冲锋的坦克,又向前挺进一步,紧贴着老伴的脸吼道:“你恶不恶心?!”
周围的女人们悄悄传递了一下眼色,她们目光中迸发着期待,期待听到冯急溜说出些有嚼头的花边新闻。
冯急溜的老伴也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激怒了冯急溜,可她实在回忆不起来,于是她这次理直气壮了一点,回应道:“你有话说清楚了,我咋的了?别搁这儿跟条疯狗似的咬人。”
冯急溜终于不再重复那个问题了,他吃人似的从牙缝挤出句话来:“你他妈给门边的白墙钻了五个洞,你恶不恶心?!”
周围的女人立刻恢复了聊天,该回家的回家,该找孙子的找孙子,脸上都带着失落和没劲。
冯急溜的老伴这才想起今天上午钻墙眼儿的事。
冯急溜家门口的感应灯最近反应有点慢,得大声咳嗽使劲跺脚,折腾一会儿才亮,冯急溜找物业报修。物业跟冯急溜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爱挑毛病,脾气还急,害怕惹恼了他不好宁息,于是刚上班就赶紧派工人来修感应灯。
冯急溜的老伴早上带孙子散步,回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小电工站在梯子上修灯,地上散放着工具包和一大一小两个电钻。
她忽然感到一阵电流在体内激驰,一股莫名的兴奋在心里炸开了花。起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兴奋,稍稍平静一点,她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占便宜的好主意。而由于常年精于利用身边的偶发事件占便宜,那占到便宜的快感,已经可以先于想法的诞生,直接抵达脑部神经,使她不用形成具体的实施计划,光是凭着敏锐的直觉,就能提早感受到占完便宜的欢喜。
她的想法是,利用电钻这种家庭中不常见的装修工具,给自己的房子干点不花钱的小活儿,修理一下边边角角。
可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踩在凳子上审视了每一寸柜门、灯罩、吊顶、窗缝,没有发现任何能够修整的项目。眼看感应灯已经装好,小电工开始收拾工具包,送到门口的便宜就要飞走,冯急溜的老伴慌了,这对她来说是巨大的亏损,于是赶紧趿着拖鞋要出去拦住小电工。她一只脚踏出门时,忽然看到门边雪白的墙垛子,一下子有了主意。
当初,冯急溜和老伴购买这套房子时,明明交了97平方米的钱,合同上却写着“实际面积为92.5平方”,少的4.5平方米是公摊面积。售楼小姐说,整棟楼里的变电室、楼梯间、门厅、过道之类的公用区域归业主共同所有,所以也是房款的一部分。可这“公摊面积”躺不了也坐不了,放在那里根本就是白花钱,他们极不情愿地交了钱,事后每次想起都顿足捶胸。
现在,机会来了,有办法激活那封印的公摊面积了。冯急溜的老伴想,既然那块面积我花钱买了,那我当然有权利使用,为了使用方便,做一些加工改造当然也是应该的。她为自己的维权意识和清晰的逻辑感到非常骄傲,于是果断地一把拽住小电工的胳膊。
“小伙儿啊,帮阿姨点忙呗?”
小电工说您有什么事?
她赔着笑脸声音慈爱地说:“小伙儿啊,你帮阿姨在这墙上钻几个眼儿行不行?”
小电工不解,问她为什么要在楼道的墙上钻眼儿。
她拉长声音说:“哎呀你就别管阿姨干什么了,阿姨这么大岁数,帮个忙吧。”
见小电工还是面露难色,她便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万一领导追究下来,我就说这跟你一点关系没有,再说不就是几个眼儿嘛,还能给楼整塌了?”
说着,她捡起地上的大电钻,进屋找插线板去了。
小电工只好听从冯急溜的老伴,在腰部的高度,按着墙体的宽窄,以十厘米为间距,钻了五个眼儿。正要收工离开,又被叫住了,小电工不耐烦了,说自己还有活儿等着干呢。冯急溜的老伴继续赔着笑说:“小伙儿啊,阿姨看你包里有膨胀螺丝,你好事做到底,给阿姨五个呗。”
小电工马上捂紧了工具包,说那是自己两块钱一个买的,平时安装使用都是要收费的,自己修个灯赚不了几个钱,哪还能倒贴呢。
冯急溜的老伴没听见似的,依旧磨磨叽叽缠着他,说什么“眼儿都钻了,不差这五个膨胀螺丝了,就帮帮阿姨吧”。
小电工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又钻眼儿又要螺丝的,到底想干吗?
冯急溜的老伴这才指着白墙说:“这不嘛,这墙闲着也是闲着,我寻思在门口安几个钉子,随手挂个菜啊、鞋拔子什么的,就算给家里添个玄关了。”
小电工翻了个白眼,趁着电梯有人出来,挎上工具包两步奔进电梯,跑了。
冯急溜的老伴这次占便宜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她依然很高兴,毕竟最困难的一步完成了,接下来看谁家装修,再去讨来几个钉子,自己敲进墙里就可以了。
她喜滋滋地站在墙前,幻想这一片“外挂式玄关”将来是多么实用:第一个钉子上挂长柄桃木鞋拔子;第二个钉子上挂个塑料袋,里面装点鞋油、鞋刷;第三个钉子挂孙子的金箍棒和玩具铲子;第四个钉子挂棵葱或者晾条鱼;第五个钉子什么也不挂,就好好跟邻居们炫耀炫耀我们家多么有正事,我们家开拓了荒蛮的疆域。
她好像戎马一生的将军抚摸军功章一样,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地摩挲那五个眼儿,用手指肚轻轻扫去裂痕处震碎的墙皮和墙眼儿里的水泥灰。一些刚有点裂缝的墙皮块也勾得她手刺痒,她用小拇指的指甲一个个掀掉,这一掀不要紧,墙皮们也是沾亲带故的,下边墙皮弟弟坠落了,上缘的墙皮哥哥赶紧纵身跃下去捞弟弟,于是更大面积的墙皮剥落。没一会儿,墙面非但没有变得平整,反倒那五个眼儿被冯急溜的老伴扩大成了五个洞,四周还露出了斑驳的灰色水泥。
冯急溜散步回到家,一出电梯门就看见了白色的墙壁上赫然五个溃烂伤疤似的洞,那雪白的墙垛子活像有着残疾的行乞者站在冯急溜家门口,露出流着脓的疮,硬要展示给人看。
冯急溜忽地感觉脑中刮起了一股腥红的海啸,那凶猛的浪几乎要给他掀倒在地,他急忙将两只手掌撑在门上稳了好一阵,缓缓地,他抬起头,鼻孔低低喘着粗气,嘴形夸张地咒骂着,却发不出声,他双眼瞪着那五个洞,似乎要喷出狂怒的火。
他觉得那五个洞是打在他心上,打在他脸上的,他虽然不是墙,但一瞬间,竟感受到了痛。
冯急溜对住房偏执地爱惜是有原因的,这是冯急溜有生以来第四套住房。
第一套房屋,是冯急溜出生的房子,但除了冯急溜和父母把它叫作“家”,洮北人都直接称呼它的建筑形式——地窨子,因为整个洮北区只有这一处地窨子。
地窨子也叫“地窝棚”,顾名思义是一种半地下的穴式房。它作为东北渔猎民族特有的建筑,在严寒的大地上给了人们长达一千多年的庇护,但后来渔猎为生的人逐渐减少,民国后这种房子开始被废弃,等到新中国成立,已经很少见到了。
洮北镇这座地窨子相对庞大,一直没有被拆除。建国后,市政建设开始进行,路也越铺越高,慢慢地窨子属于地上的部分就越来越小,最后有三分之二都陷在泥土里。
就是这样终年不见阳光的地窨子,里面挤了六户人家。地窨子大门朝南开,最里面的那间房,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最为阴暗潮湿,那就是冯急溜的家。
那样的房子没有天棚,只有用废报纸糊成的天花板,每逢过年再用废报纸重新糊一遍,算是唯一的翻修了。就在那层报纸与上方的窝棚之间,成就了耗子的幸福之乡,它们生机蓬勃,养儿育女,六世同堂,欣欣向荣。夜晚躺在床上,能听见报纸上面耗子欢欣鼓舞地来回奔跑,有时冯急溜仰头望着报纸上一圈圈被耗子屎尿溻湿的痕迹,会想:人都说有十八层地狱,可能第十八层住的就是耗子,自己住的是耗子的楼下——地狱第十九层。
冯急溜本来也不叫冯急溜,他叫冯光居。名字往往都承载着祈盼,祈盼一多,就成了缺失。一贫如洗的人不会因为叫“李万金”一夜暴富,目不识丁的人也不会因为叫了“张学问”才高八斗,同样,冯急溜一家没有因为他的命名改善居住条件,在地窨子里,母亲领着他和四个妹妹三个弟弟一直住了十八年。
冯急溜的父亲是一名火车司机,腼腆、内向,外号冯老蔫,十九岁就开始在白城机务段工作。那时有句话叫“远看是捡破烂的,近看是要饭的,到跟前一看是机务段的”。建国初期大部分火车还是蒸汽式机车,动力全部来自于烧煤,跑一趟车下来,人都熏成了黑乌鸦。那时的火车甚至没有清晰的视野,越是天气恶劣,越看不清道路,司机就得探出去大半个身子到刺骨的风雪或者倾盆暴雨中,一边看路一边把着气门。冯老蔫出去跑车短则三天,长则一个月,每当一趟奔波下来,他带着满面风尘回到不见光亮的家,都觉得自己的世界里堆满了灰烬。
终于,一切在冯急溜出生的第十九年迎来了转机。
正常来说,铁路单位是有住房福利待遇的,比冯老蔫资历低的工人都已经分上了楼房。可冯老蔫老实巴交,家里孩子又多,没钱也没想到要给段长送礼,于是分房子的事一拖再拖。
一天冯老蔫正要下班回家,段长叫住了他,说单位有一批新的福利住房,决定把道东家属区三楼一套四十平方米的公寓房分给他。冯老蔫喜出望外,哈着腰、搓着手连连道谢。
段长说:“应该的,你们家人多,住房紧张,组织上都知道,一直在尽量给你们想办法。这下解决了,你们就尽快搬吧,好把现在的房子给别人腾出来。”
冯老蔫连声答应,正要跟段长作别,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他问段长,什么叫“给别人腾出来”?
段长说:“哦,这个规定你可能不了解,咱们铁路职工每个人只能享受一套福利房待遇,你既然分到新房子了,现在的旧房子就尽早还给组织吧。”
冯老蔫急忙解释,说现在的房子不是铁路分给自己的,属于自己在地方的个人财产,没有还给组织的道理啊。
段长用力地看了他一眼,说:“老蔫儿啊,你先别着急下定论,回去好好想一想。”
冯老蔫回到家把这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告诉了一家人,弟弟妹妹们不明就里,只听说要搬进楼房,乐得直拍巴掌,母亲和冯急溜则沉默不语。他们分析了一宿,认为是段长没弄清楚他們家住房情况,冯老蔫决定去找段长再解释一遍,他不敢自己去说,硬要冯急溜的母亲陪着他去。
第二天,冯急溜在家焦急地等待着父母,一上午过去,父母终于回来了。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和母亲黯然的眼神,冯急溜心里一凉。
果然,段长不仅否定了他们的解释,还规定一周之内必须腾出房来,组织已经把地窨子分给于文海了。
段长的这个命令是极其荒唐的,它不仅荒唐在硬要拿走不该拿走的,更荒唐在要把它分给不该得到的人。于文海在整個白城机务段都很有名,他二十岁,家境贫寒,是一名司炉,也叫“小烧”,就是火车上的烧煤工。工作又脏又累自不必说,偏偏他还出奇地爱美,有限的工资不拿回家养老娘,全都花在了打扮上,总揣着小镜子、小梳子,还有大姑娘都舍不得买的雪花膏。他怕煤烟熏坏了他一张粉白的脸,干活儿经常偷懒,还出过几次事故。这样没资历也没有工作成绩的人能轮上房子,实在太离谱了。冯急溜一家商量后决定,再找段长理论一下,搬家的事情先等一等。
不料,三天后冯老蔫出去跑车,前脚刚走,后脚于文海就套着马车、拉着家当进了地窨子的大院。他站在院里吆喝着:“老蔫家的,有喘气的没有啊?出来一个帮我搬搬家具。”
冯急溜的母亲急忙出来,说我们家还没搬走呢,再说这房子根本不应该给你。于文海掸掸鞋帮儿的土,懒洋洋地说:“你说话好使,还是段长说话好使?我愿意要你家这破房子算给你们面子了,我就要今天搬进去,别挡道。”说完伸手拨了下母亲的肩头。
还没等于文海反应过来,冯急溜一个飞脚踹上了他的下巴,于文海直挺挺地仰面摔倒。接着冯急溜一个大步跨到马车前,抽出被褥、枕头,扔进了猪圈。于文海爬起身要上去撕扯,冯急溜抄起马车上的一口大黑锅,正砸在于文海的面门上,于文海搽得香喷喷的脸蛋儿立刻开了花,他捂着哗哗淌血的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院子。
冯急溜抗击的代价是巨大的,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初冬的下午,淅淅沥沥下着雨,天地一片铅灰色,父亲丢了魂一样走进家门,臃肿的棉衣棉裤里里外外几乎湿透了,一进门就扑倒在炕上哇哇大哭。母亲询问良久,他才抬起头抹着眼泪说,段长让他站在雨里,训了他一个多小时,说由于他暴力对抗组织安排,扣罚他一个月工资,并且如果三天之内不搬走,不仅将把三楼的新房子让给于文海住,还要取消冯急溜接班的资格。
那时冯急溜已经说好了对象,却没有工作,就等着父亲退休,接班继续开火车养家糊口。
弟弟妹妹们看父亲哭了,吓得也都一起哭了。母亲没有哄弟弟妹妹,一个人坐在炕梢拿围裙擦着眼角。冯急溜走出门,无声地站在雨中,那样看不出脸上有泪。
最终冯急溜一家人带着屈辱和妥协搬进了新家,冯急溜也成了“铁二代”,开上了火车。
没过一个月,突然地窨子传来了接亲的唢呐声,于文海竟然娶了段长的小姨子。刚过腊月,段长的小姨子就生了个足月的大胖小子。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段长的小姨子和于文海未婚先孕,段长才不择手段地帮于文海强占了房子。
铁路家属区一共四栋楼房,呈口字形排列。冯急溜家的那栋楼坐北朝南,两室一卫,虽然不宽敞,但光线充足,楼下不远有菜市场,一早一晚能买到新鲜又便宜的吃食,总体是比较令人满意的。但冯急溜一家却过得比原来更烦心了。
自从搬进这栋楼,先是冯急溜的大弟弟下楼梯摔伤脚踝,错过体检,没能当兵。接着大妹妹下夜班,黑着天从工厂出来不知被什么吓着了,整日躲在屋里谁也不敢见,慢慢地彻底疯掉了。再接着小弟弟在楼下玩弹弓打鸟,鬼使神差地拿反了弹弓,被一颗尖锐的石子崩瞎了左眼。
冯急溜更不好过,他得了一种怪病,一到用力的时候,双手就剧烈地颤抖,他四处求医问药,情况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更加严重。一开始他还勉强靠意志能克服,渐渐那双手愈发失控,越是着急,手抖得越厉害,两个巴掌发作起来像一群乱飞的蛾子。他被迫从火车司机岗位退到副司机,再从副司机退到司炉,最后干脆调离了机务段,去工务段当了一名巡道工,负责铁路的巡护,收入和待遇都下降了很多。
二十年间,冯急溜的父母在房子里相继离世,得的都是医生也说不清的邪病,咽气的时候在床上拧成一团,呕吐不止,痛苦异常。
神奇的是,冯急溜的弟弟妹妹们无论是嫁娶,还是外出工作、念书,只要搬出了房子,运势立马好转,再也没有横祸。
有人说,这楼里住了一条蟒仙,冯急溜家压不住它,所以它总来欺负人。
冯急溜对鬼怪之说十分鄙夷,说:“我就要把这房住穿,看看这什么混蛋仙到底在哪儿。”
冯急溜的老伴听了大家的说法则闻风丧胆,整日各处打探民间的仙姑、阴阳师、算命先生、风水大师,一有消息就跋山涉水去拜访。
渐渐,冯急溜家里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比如冯急溜的老伴不让过端午节,因为蟒仙最忌讳的日子就是端午,一到端午节她便在家里供奉许多冰块,说蟒仙喜欢阴冷。她还逼着冯急溜戒了常年喝的黄酒,说是蟒仙害怕雄黄,拿出来会惹恼它的,冯急溜说黄酒跟雄黄酒是两回事,不一样的,老伴却不听他解释,一见他斟上黄酒,就大吵大闹。她有一本皇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查一查,皇历上说“今日忌打扫”,她这一天连碗都不刷,垃圾都不倒。皇历上说“今日宜搬家”,她会收拾一床被子,拿到邻居家,晚上再拿回来,象征性地搬一下家。
最令冯急溜无法忍受的是老伴对房屋的布置。她说,对付蟒仙要软硬兼施,也不能一味退让,于是家里挂了五幅大小不一的大鹏展翅十字绣,还有七八处大鹏展翅造型的木雕、玉雕、陶瓷工艺品,因为蛇怕鹰。
她还到处摆放八卦罗盘,有铜的,有银的,还有朱砂的,个个价钱不菲。它们的摆放很有讲究,有着严格的方位和角度,平素谁不小心挪动了一丝一毫,她都能发现,急忙归位以后,一通发脾气。
他们家在所有的桌椅上拴了辟邪的挂件,上面是十颗狗牙、一把桃木剑、一把乌木狼牙棒、五个紫砂棒槌,啰哩啰唆一大串。
不仅如此,他们家还暗藏了许多灵符。冯急溜经常打开衣柜,见到柜门上一方黄色的纸上盖着红色的大印,上面画了些歪歪扭扭的图腾;再或者他躺下睡觉,刚要闭眼,看见天花板上又贴了一张符。有几次他甚至在家里走着走着觉得脚下硌得慌,脱下鞋发现里面藏了一卷黄色绸布驱邪符。
冯急溜的老伴对待这些法事,具有兼容并包的精神,她在茶几上摆了一个不锈钢镀亮金的十字架,足有三十厘米高,上面绑着痛苦的耶稣,周围是一摞摞《圣经·新约》《圣经故事》《圣经导读》。
她还弄来两个太阳能小音响,南屋一个,北屋一个,常年同时播放《阿弥陀佛在心间》和《哈利路亚赞美诗感谢主》。
冯急溜为此发过无数次火,他砸过、扔过那些耶稣、菩萨、弥勒、关公、大鹏展翅,老伴转头还会买来新的。他也试过尽量心平气和地跟老伴讲理,老伴呢,也不理他,继续东奔西走,不停给家里添置古怪的摆件。冯急溜觉得家里像寺庙、像教堂、像旅游景点,偏偏不像家。
一天,冯急溜的二大娘来串门,她还带来了一个身材矮小、戴金丝边小眼镜的中年男人,介绍说这位是邬师傅。二大娘与冯急溜家关系虽然还行,但往来并不太频繁,她坐在客厅里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也不说要干什么。眼看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二大娘望着身边的中年男人迟疑地说:“其实今天来主要是想给你们介绍邬师傅的。”见她有点不知怎么开口,邬师傅便接过了话,他微微欠身,很斯文地笑着对冯急溜夫妇说:“二位好,小老道我姓邬。”
这位自称小老道的邬师傅,是一个在家修行的居士,替人看事、卜卦。他卜卦的道场,风水是会用尽的,所以每隔几年需要更换一下。今年他观了命盘和星象,发现此处有煞,亦有擎羊助势,断定这房中有靈道之物,自己可借一臂之力。这灵物虽对他有用,对一般凡人却大为不利,问冯急溜家这些年是不是过得非常不顺,冯急溜的老伴忙不迭地点头。邬师傅讳莫如深一笑,继续说:“你们的二大娘在我那里问生意上的事,问了有五六年了,也算熟人,我怕直接来找你们家,太冒昧,就拜托她介绍我过来。事情呢,就是这样,我有个建议,二位不妨把这处房子卖给我,对咱们双方都是好事,成全了你成全了我,价格好说,我出的价肯定够你们换套更好的房子。请二位考虑一下,想好了欢迎联系我,这是我的电话。”说完递上一张名片。
送走了二大娘和邬师傅后,冯急溜和老伴双双坐回沙发上,沉默不语。半晌,老伴的拳头突然暴雨般地落在了冯急溜的背上:“我就说这房子有蟒仙,你偏不听!偏不听!让你别喝黄酒,你非得喝!非得喝!都怪你!都怪你!”
最后冯急溜的房子以八万的价格卖给了邬师傅。冯急溜一再强调,自己不是因为相信蟒仙一说才卖掉房子,而是单纯把这看成一笔很划算的交易,的确,一套四十平方米的铁路老公寓房卖到了八万,这非常令人眼红了。
冯急溜敢如此果断地卖掉房子,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冯急溜的老伴在白城市内有个外甥女,嫁给了一个军官,而那个军官“疯”了。
本来他到了年限,可以从部队转业去法院当公务员,可他坚决选择退役,并且孤注一掷地变卖了白城所有的家产,包括刚分到手的一处军产房。他说,未来中国地产经济将有巨变,现在买房子就是囤金子。他满中国地跑,最后在北京和深圳相中了两个门市房,不遗余力地筹钱准备购买。大家都说他这是在军队提拔不上去,心理有疾病了。
虽然他的举动很疯狂,但冯急溜老伴的外甥女却并不阻拦,她叹着气说:“一个病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只要他开心就行,我就当是给他买药了。”
于是冯急溜两口子又添了近三万块钱,以一千一百八十块钱一平方米的低价,买下了外甥女一百一十平的军产房。那处军产房坐落在白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在一个坡顶,七楼。
那年恰逢千禧年,冯急溜背着手站在新房子窗前,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一览众山小。他觉得自己如同一粒种子,用三十年的时间,破土发芽最终耸入云霄,从半地下的地窨子搬到视野开阔的市中心。旧的一千年翻过去,新的一千年奏响了,他感到自己此刻站在了世纪之巅,自己时来运转了!
他常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算天天啃咸菜头子也高兴,可不久,他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家是整个小区最靠北的一栋楼,再往北百八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栋带七十多平院子的三层矮楼,说小区不是小区,说别墅不是别墅,灰呛呛扔在那儿,像块隔夜的硬馍。原来部队当初盖这片军产房时,征了一户人家的地。那家老妈生了十个弟兄,个个游手好闲,没有正经事做,一听说自家的破烂平房跟部队扯上关系了,十个弟兄展现出了空前的团结,上访的上访,装病的装病,耍无赖的耍无赖,想尽一切办法阻拦盖房。最后部队只得圈出一块地,给他们盖了座楼房,把这户无赖人家打包安置在那里。谁料房子到手了,十个兄弟闹起了内讧。先是谁也不想养老妈,没几日老太太就在一片争斗声中去世。老妈一走,十兄弟又为了分家产大打出手,每天剑拔弩张,经常在院内发生械斗。末了,文身最多的老五赢得了胜利,那座楼成了老五一个人的天下。
为了庆祝他赢得的割据,老五几乎每天都站在院子里欣赏他的楼房。每天太阳刚出来,他就拎着啤酒瓶子摇摇晃晃地一屁股栽到院子正中的马扎上,一会儿催他老婆做饭快点,一会儿骂他的孩子总要零花钱。他似乎从来就没用正常音量说过话,只要张嘴就必须扯着嗓子高喊,就算没人理他,他自言自语,也气冲长虹丹田,声声贯耳。
冯急溜家的北窗正对着老五的院子,老五每一句响亮的污言秽语都能挤进窗户缝,穿透进屋,令冯急溜又恼又气。每年的六至九月份,是冯急溜最难熬的日子,北窗外的老五,不仅在这三个月只穿一条内裤,露出他走形的文身和丑陋的身体,还要夜夜纠集一帮地痞在院子里喝酒至夜半,他一脚踏在啤酒箱子上,兴奋地一个个喊着那帮地痞的名字,在寂静的夜里,声音穿云裂石。冯急溜报过警,可老五在自己家吃喝说话,没杀人没放火,警察也只能说服教育。
与恶邻为伴已经非常糟糕,没想到自己的小区也令冯急溜恼火不已。这片军产房没有正规物业,不知哪个领导的亲戚自称是物业管理员,住在小区的管理室里。平时什么也不管,可到了每年收物业费的前一个礼拜,他开始挨个单元楼打扫卫生,虽然并没有扫干净,但他能保证让每个人都看到了他打扫卫生的行为,一周后他便挨家挨户地收物业费,白天找不着人就夜里去敲门,家里找不着人就去单位堵着,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到你耐不住,上交为止。
刚搬进来的时候,为能使房子增添一些温馨的气氛,冯急溜花十块钱买了两幅风景画挂第在七层的楼道里,还摆了两盆芦荟在六楼的拐角处。他像个小蚂蚁似的,欢天喜地一点点搬运些小物件装饰楼道,他说这房子是他的闺女,楼道就是闺女的头发,他这是在给闺女买头花呢。可好景不长,一楼的单元门不知什么时候坏了。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不是物业,而是张贴野广告的,于是冯急溜的“闺女”起了“头皮屑”,楼道里墙面上、扶手上、楼梯磴上,尽是银行卡大小的白色不干胶,上面内容也是五花八门。最令人气愤的是,他们不仅带来了野广告,还顺手摘走了冯急溜“闺女的头花”,一夜之间,风景画、芦荟被偷得精光。
冯急溜为此不止一次找过物业,督促他们清理野广告、修好单元门。那个物业管理员以为他是部队的领导,开始还拿着刀片去铲过几次野广告,并答应尽快修好单元门,可后来他发现冯急溜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铁路工人,感到自己遭受了欺骗和伤害,不仅再也没给过冯急溜好脸色,单元门的事也没了后文。冯急溜只好拿着小铲刀,自己一点点剔除那些狗皮膏药一样的小广告。起初他虽然清理得很慢,但是一天下来怎么也铲干净了。
可野广告的张贴技术也不断更新迭代,不知哪一天起,一则“三分钟根治尖锐湿疣”的广告率先采用了喷绘的技术,冯急溜也用小刀去刮,但是发现那墨汁渗透得很深,要想刮干净一个广告,墙面就得像被狗啃掉一块似的,非常难看。渐渐楼道里的小广告都换成了這种先进的工艺,喷绘的字体颜色鲜艳饱满,雪白的墙壁成了后院老五的大花臂。不得已冯急溜,买了一罐白油漆,一个个地刷,一遍覆盖不彻底,他等干了之后再刷第二遍、第三遍。
邻居早就习惯了冯急溜整日为楼道的整洁忙碌,他们既不破坏楼道的卫生,也不会伸手帮一下忙,出门时碰到了冯急溜,会笑着说:“还是老冯勤快呀!”或者:“哟,楼长又义务劳动呢。”但冯急溜这次刷油漆,刺鼻的味道从一楼弥漫到七楼,招惹了邻居们不悦,终于有了别的声音。有人说:“这楼里就他不是干部,看给他闲的。”有人说:“他又不住楼道里,成天瞎忙活什么呀!”还有人说:“他这是听了几回‘楼长的称呼,飘了,不知道怎么嘚瑟好了。”
冯急溜虽然委屈,但他依然勤勤恳恳地一有空闲就出来刷小广告,捡拾楼道里的烟头,用笤帚扫下棚顶的蜘蛛网。他这样做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他说喜鹊都知道叼两个树枝补补鸟巢,人咋能不爱惜自己的窝呢。他说人一辈子活的就是一个家,家不立整,日子还有个过?
可有些问题,不是他打扫卫生就能解决的。冯急溜对门家的儿子刚搬来时八九岁,如今已经二十六七了,大学毕业会成天在家,也不见他出去工作,但深更半夜还在吵吵嚷嚷地说话,像在指挥千军万马。一天冯急溜早上出门,见到一个工人拎着好几圈电线上楼,以为谁家电路改造,也没在意。可当他傍晚回到家,一走进单元门就惊呆了,单元门口悬着一捆柴火粗细的黑色缆线,冯急溜再往上走,那七八条一指粗的黑线盘根错绕,一直向上通着,用无痕钉固定,攀附在墙上,像一条阴狠的蛇。
冯急溜紧锁双眉,错愕地一路循着电线上楼,终于在七楼,对门家门口看到了电线的尾端——又是一捆柴火粗细的黑色缆线挂在墙上。正呆呆地站着,对门走出了女主人,她见冯急溜正盯着她家的电线,“嘿哟”一声说道:“儿子非得安的!你不知道哇老冯,我家儿子毕了业,参加了个什么电竞战队,就是打游戏的,还全国比赛。你说这年头,打游戏还成了工作了,成天在家跟那帮队友搞什么组团、备战,打得不好,就赖家里的网慢,非要换网。结果安网线的说咱们这房子建得早,现在那个最快的网络铺不过来,要想加速,只能在楼道里这样牵出一条明线。”说着指了指门口那捆巨大的黑色网线,“给我气的,就这缆线额外多花了一千多呢!”
关上门回到家,冯急溜垂头坐在椅子上,目光凝成了一方灰色的水泥。半晌,他突然对老伴说:“搬家,咱搬家。”
老伴以为自己听错了,说:“扒虾?啥时候买虾了?”
待她弄明白冯急溜的意图,十分惊诧。毕竟现在这房子没什么硬伤,而冯急溜难以忍受的那些,在老伴看来都不算事。“搬?咱往哪儿搬呢?钱在哪儿呢?”
“卖房。”冯急溜斩钉截铁地说。老伴只当他是说气话,他们的房子虽然位置极佳,但因为是军产房,没有房本,所以只能按市价的一半出售。如今房价飞涨,卖房的钱根本买不到什么好房子。
冯急溜却认真了,他所有的休息时间不是在新楼盘看房,就是坐着看房车去往新楼盘的路上。市中心他自然是买不起的,从前两千块一平大家都嫌贵的房子,现在涨到两万,想买还得靠抢。从前挨着火葬场人人避之不及的西鹤路,如今被包装成了积福聚财的风水住宅,也涨到了一万五。他只能去西郊、苇甸这些还没有开发完全的区域,那些房子虽然价格相对较低,但支付起来也还是让他很吃力。他舍不得在外面吃午饭,就吃些售楼处摆放的苏打饼干、薄荷硬糖充饥。他不嫌路途遥远,无论多偏僻的小区,他也要兜兜转转去看上一圈才甘心,每个周末都七点出门,天擦黑才回家,也不知道东跑西颠研究出了什么。他就这样从满地黄叶的深秋一直看到了乍暖还寒的初春。
最终,冯急溜的老伴主动提出了卖房搬家,源于冯急溜突如其来的病。
一个周六,冯急溜清晨爬起来,要去赶看房车,老鳖沟又有一座小区开盘了。结果他双脚刚触地,就感到左膝有些胀,再起身站立,只觉得一阵剧痛钻心,顿时额上滴下汗来,他低头一看,左边的膝盖已经肿得馒头大小。折腾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期滑膜损伤,问他是不是最近摔跤了或者走路走多了。他说最近不仅走路很多,而且昨天还摔了一跤,磕在膝盖上,也没有在意。医生斜了他一眼,说:“这么大岁数了,走那么多路干什么,回去慢慢养吧!”
就此,冯急溜的人生静止了,本来他也就差个几个月退休,这下走不了路了,正好办理了提前病退。他唯一外出的机会,就是去医院复诊,由于没有电梯,总得等儿子有空才能来背他下楼。屡屡他都要硬着嘴叨咕几句:“没事,我能走。”接着作势要站起,每次都被赶紧按下。军产房一般举架比较高,所以楼梯磴也比一般楼房的高两寸,儿子每次背冯急溜,老伴都在一旁连推带举地帮把手。冯急溜嘟囔着“我胳膊没毛病”,然后右手紧勾着儿子的脖颈,左手拄着墙慢慢往下蹭,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挪,一趟下来都累得气喘吁吁。
突然有一天,老伴带了三个人到家里来,冯急溜躺在屋里,听到他们在外面挨个屋走了一遍,其中一个人还冒冒失失地开门看了他一眼。三人走后,他正要发火,老伴先开口了:“六十五万卖不卖?”
冯急溜愣住了。老伴接着说:“你不是一直想换房子吗?我也看了,你这腿脚以后没个电梯也别想出门了,我翻翻你拿回来的那堆宣传单,看金枝小区九十七平,六号楼十楼那个不错,我去看了一眼,跟卖房的泡了好几天,讲到了七十五万。远点是远点,但是便宜啊,你也退休了,咱住偏点也没啥。我给咱家房子挂中介上了,刚才那帮人要给六十五万,卖不卖你一句痛快话吧。”
半年后,冯急溜和老伴住进了金枝小区的新房子里。
他们卖掉了令人心痛的军产房,又向外甥女借了二十万,用作补充房款和装修。由于退休,他们难以向银行借贷,儿子和儿媳提出愿意帮他们分担这二十万,被冯急溜的老伴严词拒绝了。理由是当初帮过外甥女,他们当年买了她的房子,帮助她的丈夫筹钱投资了房产,他俩后来看房价涨得快,又在三亚囤积了七套公寓,如今名下所有的不动产涨了几十倍都不止,两人身价接近半个亿。老伴撇撇嘴说:“这钱不借白不借,借了也不着急还。”
本来冯急溜住进了干净明亮、有草有树的金枝小区,以为这一生终于不用再为房子生气发愁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老伴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他不断强调着:“你在楼道里钻了五个洞,好好个新房子,让你造得像破破烂烂的旧楼房一样!”
他咒骂够这一切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联系毛工长,找他帮忙补一下洞。
毛工长是一个包工头,确切来说,是金枝小区的包工头。他原本是浙江东阳人,家里辈辈做木匠,到了他这一辈,大家不再满足于雕刻小工艺品,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建筑装修行业,纷纷转型做了建材或者装修生意。毛工长十七岁跟师傅到北京做学徒,后来认识了个吉林姑娘,跟她回东北干起了包工头。他深知行业竞争激烈,就瞄准了二流小区的市场,通常他盯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做好广告,专门做这一个小区的装修,一干三五年。他好说话,对待冯急溜的老伴这样爱占便宜的业主也不计较,十分大方,生意也就非常好做。短短几年他就也在金枝小区买了两套房子和一个地下车位。
他这样大方其实跟他的爱好息息相关,他有一个和包工头身份毫不相关的爱好:天文学。
最初毛工长也想揽大活儿,他听说白城科大的天文与空间工程学院要翻新天文台和研究院,就一趟趟往学院跑,想参加招标。校方自然无暇接待他这个毫无实力的包工头,毛工长只好夹着包,跟条野狗似的在学院里来回晃悠。幸好大学的课堂很多是对外开放的,毛工长便把课堂当成了歇脚的地方。他常常钻到大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窝在那里大半天。最后工程他没揽到,但竟意外地喜欢上了那间教室里反复教授的现代天文学课程。在无数漫长的等待中,毛工长感到有如神启,失去了一项工程,却结缘了万象宇宙。从此毛工长自称看破红尘,心中只有浩瀚银河,没有一丝缝隙留给一颗钉子、一节水管。
电话一拨通,冯急溜客客气气地问:“哎,毛工长你好啊,是这样啊,有个事想麻烦你。”
“你说,你说。”毛工长用气声低语着,似乎说话不太方便。
冯急溜见状也压低了声音说:“哎,是这样啊,我们家对门啊,一点素质也没有,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楼道墙垛子上拿电钻打了五个洞,那个难看啊!好好个新房子,给弄得破破烂烂,跟旧楼房一样!恶心死人了!哎,我看了又心疼又上火。我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就是啊,你看你要是还在金枝小区装修的话,方不方便明天派个瓦匠,过来帮我修一下那个墙啊,洞也不大,也不需要多少料。”
“好嘞,好嘞。”毛工长依旧低声应着,他回答得不假思索。
冯急溜心中很是喜悦,连忙说:“那明天早上九点行吗?九点我在家等你。”
“好嘞,好嘞。”毛工长痛快地答应。
“那好,那我九点等着你啊,谢谢你了。”撂下电话,冯急溜这才舒了口气,可他还是在脑中强迫性地想起受伤的墙。他为了不更闹心,取消了每天晚间的散步,尽量减少出门,防止看到五个刺眼的洞。
第二天,他六点就起床了,草草吃了早饭,七点钟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些茉莉花茶,还撒了几粒枸杞,晾上准备给毛工长派来的瓦匠喝。八点钟他背着手走到老伴身后,皱着眉头,脸色很难看地教育起她来:“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吧!我这是搭着人情,求着毛工长,人家才来帮忙堵墙洞,以后你可爱惜点房子吧!家里多有钱啊?拉着饥荒、借着钱,好不容易搬到这么好的小区,你就糟蹋吧!你就败家吧!”数落完一通,他开始绕着客厅慢慢踱步。膝盖虽然恢复得不错,但他走路落下了毛病,总是仰着上身,一摇一晃,给人一种非常悠闲自在的感觉,跟他此刻的心情产生了奇妙的错位。九点钟,他在绕圈的时候会特意在门口驻足一阵,侧耳细听有没有电梯升降的动静,如果有,他会急忙走过去打开门,做好迎接瓦工的准备,可每每他都失望地看到电梯停在了别的楼层。第五次,电梯终于开了,他刚要说:“来了?辛苦了”,却见电梯里走出了物业清洁工关大姐。他气恼地关上门,转头间正好瞥见五个洞,像五个没妈的孩子张着大嘴哇哇直哭,心情更加烦躁。
九点十五了,他告诉自己可能早上堵车了,再等会儿吧。九点二十了,他犹豫要不要给毛工长打个电话呢,毕竟是麻煩人家的事,一遍遍催促不太好意思,于是又耐着性子等到了九点二十四,他实在忍不住,又拿起了电话。
“你好啊,毛工长,你给我家派的瓦匠走到哪儿了啊?我等了一上午也没来呢。”
毛工长顿了一下,说什么瓦匠?
冯急溜说:“你昨天答应我的呀,帮我找个瓦匠来补墙眼儿,说好今早九点来,这一晃九点二十四了,我都等了一上午了!”
毛工长迟疑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哎呀,我昨天在科大听天文系主任的公开课呢,讲黑洞的。你说啥我没听清,想完事了打给你,结果回家就给忘了。”
冯急溜说:“你别鼓捣你那黑洞白洞了,玄得悠的,你赶紧来看看我家的墙洞吧!”他按捺着火气,把墙洞的事又说了一遍。
毛工长听了说:“我现在还在金枝小区,可是工人都有活儿啊,你等着我这段时间忙完的,我让他们去给你补。”
冯急溜连忙追问“这段时间”具体是几天。毛工长想了想说:“十天,十天左右吧。”
冯急溜商量说,能不能再提前点了,“这门口有洞,我都出不了门!看见我就头疼啊。”
毛工长劝他道:“你别着急嘛,我不能耽误正活儿啊,你说是不是。十天,十天之内我肯定帮你弄好,行吧?”冯急溜勉强同意。
放下电话,他越想越憋气,如果昨天没闹这场乌龙,自己可以赶紧找别的办法解决,不会这样平白无故耽搁了一天,这下好,还要眼巴巴再等十天。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老伴眼前指着她骂道:“你看看吧!你钻的这个破洞,整出这么多麻烦事,你真是要活活气死我啊你!”
老伴本觉得理亏,一直默不作声,但被冯急溜一遍遍指责,终于也发怒了,用更尖厉的声音回击道:“你有完没完了?!活不起了似的,多大点屁事你没完没了的,不爱看你死去!”说完牵着孙子摔门出去了。
剩下冯急溜一个人在家,他很是无趣,又十分窝火,他想了想,拿起一卷卫生纸,走到墙洞跟前,揪下一段来,沾点唾沫搓成了一截实心的纸条,塞进洞里,接着后退几步,看了看,又搓了四条把洞一一堵上了,这样白色的部分能多一点,他的心不至于那么乱。
第二天,他算了算距离瓦匠来修墙还有整整九天,他不能想象自己将如何熬过这么长时间。于是冯急溜决定到院子里走一走,转移一下注意力。他背着手、仰着身,左摇右晃地在一栋栋楼之间没有目的地瞎转,看到还有两户人家在装修。他停下来,想了想,决定先不等毛工长了。他走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那家正好刚干完水电,瓦匠正在刷最后一层乳胶漆,冯急溜递给那瓦匠两根烟,要来了那家用剩的石膏粉、腻子粉、乳胶漆,还借来了一个刮板。
在冯急溜看来,会玩泥巴就会刮大白,而每个男人小时候都玩过泥巴,所以每个男人都应该具有刮大白的天赋。自己可以把堵洞、涂腻子粉这些步骤慢慢干了,等腻子粉晾透,毛工长正好也有时间了,过来刷一遍乳胶漆就可以了。
但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自己的无知。刮大白这活儿看起来容易,干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和的石膏粉和乳胶漆比例总是不合适,不是不上墙,稀溜溜地往下淌,就是太干巴,推也推不动,刮也刮不开。最后好不容易勉强给五个洞封住了,发现洞口凹凸不平,乱七八糟,跟原来的墙体完全不在一个平面上,他这才想起忘了要砂纸来打磨墙面。他膝盖这会儿有点疼,实在不想再跑到楼下去要砂纸,于是找出了裁纸刀和一根筷子,想一点点地削下突出的颗粒,再用筷子沾上乳胶漆,找平凹进去的部分。结果用筷子填补的凹陷处成了一个个新的凸块,用裁纸刀削平的突起处出现了一道道锋利的划痕,没一会儿墙面更加不堪入目。
冯急溜的老伴从一早晨就听见冯急溜叮叮咣咣,忙活完手头的事,推门一看,正见他拿着刮板丧气地蹲在门口,头发上、眉毛上、身上全是白灰。老伴扶着门框笑得气都上不来了,孙子听到声音跑过来,哈哈笑着嚷道:“爷爷是小雪人啦!爷爷是小雪人啦!”
老伴好不容易喘勻了气说:“这白墙啊,就是个突发心脏病的人,栽到大街上了,你说你帮他拨完120,就等着得了呗,你偏不,一边等救护车一边帮他抢救,结果呢,越抢救人家生命越危险,最后救护车还没来,就被你抢救死了。”
他们的笑声引来了物业清洁工关大姐,她本来正在十一楼的安全通道里整理废纸壳,听到十楼冯急溜一家动静很大,忙下来从安全通道里探出头。
关大姐将近六十岁,是整个六号楼的保洁员,负责六号楼两个单元总共三十二层楼的清洁工作。一个月工资两千元,虽然不多,但六号楼的居民会把家里积攒的废纸壳、废瓶子留给她,这些废品一个月能为关大姐增添一千多元的收入。关大姐给六号楼居民的回报,是充当他们的通信员。
没有人比关大姐更熟悉六号楼的事情。新搬来住户了,她会热情地给人家推荐附近便宜的超市、菜市场,然后细细打听人家的基本情况:“你们家几口人呀?都在哪儿上班呀?哟,宝宝真可爱!谁带孩子啊?啥时候要二胎啊?”她还会根据每家每户扔出来的垃圾,判断他们的生活状况,并提出建议。看到二楼的年轻夫妇,她会叮嘱:“你俩最近门口全是外卖盒子,就不能自己做点饭吃吗,年轻人咋都这么不会过。”她最擅长的还是把各家的新闻传播给楼里每个她遇到的居民,不需要询问,她见到人,就会主动上前告诉:“三楼小徐媳妇儿怀孕啦,预产期明年三月底。”或者:“哎呀,就今早啊,二单元笑笑她奶奶送她上幼儿园摔了一跤,裤子都磕破了呢!”再或者:“你知道吗,七楼老裴他们家今年没交供暖费,说天不冷,有地热的话家里太热了,受不了。”在她眼里,邻里邻居都是一家人,甚至比亲戚走得更近,既然这么亲密,就应该互相了解家里的事,她觉得自己像有一双巧手,把这栋楼里原本松散的邻里,像编辫子一样,紧密编织在了一起。
关大姐看到冯急溜家门前铺满了刮板、麻袋、油漆桶,还落了一地白灰,两步奔过来嚷嚷道:“老冯你咋跟小孩似的糟蹋人玩呢?!我早上刚打扫完卫生,你这又干吗呢?”她弯腰看了看墙,明白了,拍着大腿说:“嗬哟!你们两口子可真会玩,一个打洞,一个堵洞!我前天还跟他们说呢,你们家多有正经事,把楼道里的墙都用上了。”
冯急溜对关大姐印象并不好,她那种没有界限的关心,对冯急溜来说是一种滋扰,他对别人家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也不希望自己家的事被四处张扬。他觉得住上这样带电梯的小区,就应该过上互不相闻的生活,而关大姐的强行介入,使他失去了与邻居之间适当的距离,令他感到被剥夺了享受现代化小区氛围的机会。
见关大姐说已经把钻洞的事宣扬出去了,冯急溜没好气地说:“那怎么着,不堵上我还留着吗?好好个新楼房,钻那些个破洞,给整得跟旧房子一样,恶不恶心?”看了眼地上,他又说:“我肯定给楼道收拾干净了,不用你操心。”
关大姐没有介意他的不友好,接着说:“啧啧,别人都学你家呢,你家还给堵上了,这挂点东西多方便啊,真白瞎了。”
冯急溜顿了一下,接着眉心拧成了一个揪,盯着关大姐问:“你说什么?学我们家?!”
关大姐嘎嘎大笑两声,手搭在冯急溜的肩膀上说:“老冯,没想到吧?你成榜样啦!我跟笑笑她奶奶、孔师傅他妈、文文她姥姥、杨大嫂、穆老师,反正好几个人,我跟好几个人说了,他们都说你家太有正事,太聪明了,也都要钻洞,正一起到处借电钻呢。”说完又摇摇头,看着冯急溜费劲巴力补的墙洞说:“啧啧,真白瞎喽!”
冯急溜恨恨地抖落开关大姐的手,跺着脚指着她说:“你呀!你真是……”他顾不得说完话,按开电梯门,直奔三楼去找笑笑的奶奶。
他去到三楼,先细细看了一遍楼道里的墙,看到墙还都是完好无损的,才松了口气。正巧这时笑笑的奶奶打开了门,见到是冯急溜,她招呼道:“是老冯啊,你怎么来了?”
冯急溜顾不得寒暄,直接问:“我找你有点事!听说你相中我们家墙上的洞了?”
笑笑的奶奶对着冯急溜竖起大拇指说:“我可不相中了咋的,还是你们家脑瓜好使啊,我们咋没想到这楼道里的墙还能有用呢,这往上挂点东西多好啊!”
冯急溜说你有啥好挂的?屋里那么大地方你不用,非得上外面挂?
笑笑的奶奶说:“我还真有东西非得挂外面了。这不前几天送笑笑上幼儿园,我把腿摔了嘛,这就走道不利索了,儿子给我买个拐棍,儿媳妇儿嫌这玩意儿在外面蹭的都是土,拿回家埋汰,跟我儿子背地里叽叽闹闹的。我寻思得了,找那个不痛快干吗呀,上儿女家来住着,没看好孩子,还给人家上眼药,算了吧!我求二单元五楼小凯他姥爷帮我钻个洞,安个钉子,我知趣点,以后拐棍我就挂外面吧。我跟他说好早上吃完饭就来给我钻洞,这会儿还没来,我正要下楼去找他呢,结果把你给等来了。”话音刚落,电梯里走出个穿着短袖短裤的老头,是小凯的姥爷拿着半米多长的大电钻走出电梯。
“当过兵这就是不一样啊,小凯他姥爷体格就是好哇!我都穿秋裤了,他还当三伏天过呢!”笑笑的奶奶忍不住夸。
小凯的姥爷最喜欢听人赞美他身体好,都没顾上跟冯急溜打招呼,就一手掂掂大电钻说:“我年轻时候是保障连的士兵,修理个桌椅板凳,使个钻头螺丝的,我最在行了,找我帮忙你算找对人了!”
还没等他问出“老冯早啊,你咋也在这儿呢”,冯急溜上前一把夺过了大电钻。小凯的姥爷没有防备,差点被拽得一个趔趄,他面露愠色说:“老冯你这是干啥?”
“干啥?”冯急溜把夺来的电钻背到身后,厉声说,“今天有我在这儿,谁也不能往墙上钻洞!”
冯急溜没有来路的怒气,惊着了笑笑的奶奶和小凯的姥爷,两人愣了几秒,小凯的姥爷先反应过来,扶着腰说:“哎我说,老冯你可真有意思,你家钻完用得舒服了,回头不让别人钻了?你是法西斯啊?”
冯急溜指着墙面说:“我家钻洞,那是我没管好我老伴,那几个洞我早就给补上了!你们闲得没事干了,学什么不好,学糟蹋房子?好好个新房子,楼道整得跟旧房子似的,你们不恶心吗?”
笑笑的奶奶说:“老冯你看你,你嫌墙上打洞碍眼,那你堵你家的,俺们也没拦着你,你来管俺家的墻,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吗?”说着要上前拿回电钻。
冯急溜搂着电钻向后一个躲闪,绕开笑笑奶奶的手腕,厉声道:“我今天就管了,没让我知道也就算了,这让我知道了,我就得管。我就告诉你们俩,今天有我在,谁也别想让这六号楼的楼道里有一个洞!”
他话音没落,小凯的姥爷竟乐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还‘谁也别想让六号楼有一个洞,俺们二单元昨晚就集体打完洞了,这电钻是俺们单元杨大嫂上她外甥家借来的,可着俺们单元挨家挨户用了个遍,这才轮到你们一单元。”说着他斜着肩膀抱起胳膊说:“老冯哟,你这还想保卫家园呢?半拉江山都炸没了!哈哈哈哈哈……”
冯急溜几乎是跌撞着来到二单元的。一进大堂,他看到的不是光洁的走廊,而是两边墙上各钉着五个膨胀螺丝钉,左边悬挂着雨伞、雨衣,还有两双粘着泥巴的雨靴,鞋底没把自己当外人,亲密地依偎着白墙,把那一块墙面也蹭脏了。右边挂了两把小剐刀,还有三包婆婆丁。婆婆丁是小区草坪里常见的野生植物,挖婆婆丁是这个季节里带孩子的老太太最喜欢的集体活动。挖出的婆婆丁她们宝儿似的捧回家,蘸酱、包馅、下汤,但婆婆丁有个缺点,就是清理上面的蚂蚁非常费劲,一般只能自然晾晒,等待蚂蚁自觉跑光。果然,冯急溜看到那三包婆婆丁敞着口,散发出危险的微苦味道,再细看那白色的墙面,无数个芝麻大的黑点,密密麻麻一大片。
冯急溜直觉得头顶的骨头木涨涨地发麻,胸脯随着沉重的呼吸,剧烈地起伏。
他多一眼都不想看到那堵墙,逃命似的闪身躲进安全通道。他顺着楼梯往二楼走,还没到二楼就闻到一股咸腥的气味,那是一种绝不该属于小区楼道的气味。推开门,他胸脯起伏得更加厉害,像身体里藏了一股汹涌的浪潮。他看到二楼的楼道里,同样两排钉子并列,一边挂了大大小小十几条风干的咸鱼,它们开膛破肚,扭曲僵硬,身体被对称地一分为二,两只眼睛怪诞地出现在同一个平面上。另一边,是用白色棉线穿起来的一串串萝卜条,它们刚失去水分没多久,萝卜条还在用碧绿的色泽表达着挣扎,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它身体的萎缩,弯曲的褶皱已经开始蔓延,一串串萝卜条布满了墙面,那墙就像一张沟壑纵横的老妪的脸。
冯急溜只踏了一只脚进二楼,他觉得血往上涌,一瞬间,眼前的咸鱼、萝卜干、钉子、楼道,都漾起了波纹,他感到自己似乎在岸上,俯瞰着水里的世界。他慢慢撤回那只脚,哆嗦着手,缓缓关上安全通道的门,步履沉沉地往三楼走去。他如同钟摆一般摇晃着走上台阶,依靠身体的惯性,倚开了三楼的门。
三楼什么杂物也没有挂,可他再向上望去,竟看到走廊的尽头,贴近棚顶的高度上,并排长长两串钉子,他数了数,每一侧都有足足十五颗,由于钉子之间距离太近,墙上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纹,越细看越多,昭示着埋伏的危机,只看一眼就让人惶惶不安。最靠里的那颗钉子上,扣着一个红色的婴儿澡盆,估计是三层楼的人还没打算好如何利用这些便民装置,先扣个澡盆占上地方。
他忽然感到一阵虚弱,像一条鱼被抽掉了鱼骨,脊背无声地弯了下去,三楼的铁门就势随着后背的曲线合上了。
他还在向上走,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向上走,他对四楼的境况并不抱有幻想,他也不希望心再被破败的楼道中伤,他只是不知道下楼之后该做什么,这楼道里的一切都那么刺目,而家,同样令人疼痛。
索性,四楼墙上只打了四个洞,左右分别两个,钉子之间的距离很远,中间拴了一根长长的电线,一根蓝电线上搭着尿介子和小孩的衣裤,上面的水没拧净,滴滴答答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另一根红电线,晾着六七条抹布,抹布的前身是那种质量很一般的薄毛巾,已经磨得破了洞,不知用来擦过什么,浸染了一层油腻腻的灰褐色。四楼的窗没有关,大约是怕这些衣服、抹布晾不干,袭袭秋风吹进来,各色的布朝同一个方向鼓起,接力传递着风。
最后,风扑上了冯急溜的脸和眼,他觉得周身前所未有地冷,明明才初秋,他却感到了寒冬的彻骨。
他像一片飘落的枯叶,颤抖着下了电梯,他的心也跟着电梯一起下坠,冯急溜闭上眼,满目疮痍。
在大堂门外,他站了很久。大堂的门正对着两个垃圾桶,他盯了一会儿,灵魂跑上前去,将两个垃圾桶一起举过头顶,肩周一用力,咣啷一声把垃圾桶砸在门玻璃上,鱼刺、臭鸡蛋、烂菜叶、苹果皮、酱油瓶子、避孕套、卫生纸、过期彩票一起糊上了玻璃,可疑的黏液粘在上面,赖赖叽叽,很久也不往下掉。他的灵魂仰起头高喊:“你们不就愿意住破楼房吗?!住吧!我叫你们住个够!”
他的身体却依然呆呆地站在秋风里,似乎在静静地看着灵魂替他出头撒气,身体则像个指挥官一样在后方坐镇。
穆老师这时正巧开门出来,两手拎着一大麻袋花肥。穆老师是红太阳小学的退休教师,她所住的一楼有一个附赠的小院子。别人家都种着一排排辣椒、大葱、生菜,穆老师却看不上那些“实在”的东西,她坚持种了满院子花,香槟色的郁金香、乳白色的铃兰、淡紫色的鸢尾花,还用大搪瓷盆精心种养了一株水培观音莲。穆老师也从不会和邻居们家长里短地唠闲嗑,偶尔有小孩子驻足在她的花园前时,会拿着小喷壶,一边浇水一边对小孩子说:“好看吧?你看这莲花开的,多么脱俗,老师教你背首诗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接着她会近乎自言自语道:“说话是需要优雅的,生活也是需要诗意的,每个人都应该拥有一座自己的心灵花园。”
穆老师见冯急溜佝偻着腰杵在门口,并没有多停留,只是知性而疏离地微笑下,就匆匆绕过他,朝楼后走去。
冯急溜默默跟着她,转过弯来,看到一楼的楼体上齐刷刷一排钉子,上面挂着一把大花锄、一把松土的五齿耙、两副不锈钢花铲,穆老师把手里的花肥也挂了上去,又后退几步,用赞赏的目光检阅着。
穆老师正要回家,看到冯急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旁,她吓了一跳,而后立刻恢复了知性而疏离的微笑。她扶了扶眼镜说:“你好啊,老冯。”她看冯急溜盯着钉子,笑笑着说:“嗨,小凯的姥爷非要给我钉的,说你们家都弄了,很实用。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也确实需要,需要有地方放这些种花工具,楼道被他们占得差不多了,我们家都是知识分子,不擅长你争我抢,正好,不跟大伙挤了,委屈一下,就挂外面吧,挺好。”
冯急溜感到脑仁一阵剧痛,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憋足了气想大声骂穆老师一顿,可声带忽然没了力气,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小,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到了嗓子眼飘出的那句:“你们恶不恶心?!”
接下来一连五天,冯急溜都没有出门,因为他的高血压发作了。从二单元出来那天,他两个拳头一起“咣咣”捶着脑袋走回家,直说头疼,疼得要炸了,没多一会儿,抽搐不止,送到医院时发现收缩压一百七十五,舒张压一百零五,医生说再高点他就直接没命了。
这几天他只能静静躺在床上,一边听着老伴的数落,一边吃降压药。冯急溜之所以能老老实实在家养病,一定程度上还是因为吃了关大姐给他的定心丸。
据关大姐说,物业知道了六号楼往墙上钻洞的事,贴出了通知,說是六号楼的居民违反了《金枝小区物业管理条令》,私自违规改造住房,破坏公共设施,影响小区水电安全。根据各家破坏程度,由物业维修部门进行评估,确定罚款金额,十日内上缴,再由物业统一修缮。
关大姐说:“不过,你们家不用担心,物业不能来收你家的钱。我跟物业汇报了,我说你们家虽然是第一个钻洞的,但是老冯不愿意啊,人家可有素质了,马上就找人要补上洞,这几天就能修好了。”
冯急溜虽并不领关大姐的情,但她带来的消息令冯急溜安心了一些,这是他这些天以来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终于有人出来管管这千疮百孔的楼了。
可第二天,冯急溜的心又揪起来了。中午时分,老伴拎着菜回家,进门还没撂下,就张张罗罗地说:“黄摊子喽,黄摊子喽!这回热闹可大喽!”
原来,物业的罚款决定毫不意外地触怒了二单元的居民,他们一起聚在物业管理办公室门前抗议。杨大嫂最激动,因为她被罚得最多,理由是她对楼体破坏程度最大,威胁到了墙体内水管井、电管井的安全,导致物业需要进行复杂的检测和排查,总共要杨大嫂交二百七十六元钱。她气得满脸通红,跟物业管理人员理论道:“凭什么?!文文她姥姥敲了三十个钉子才一百六十块钱,凭什么我家那么多?!你说检测多钱就多钱啊?油漆一桶多少钱?腻子粉一罐多少钱?发票呢?让我交钱行啊,你们先给我把发票拿出来,今天不给我这些材料的发票,我就报警!让警察抓走你们这个诈骗团伙!”
文文的姥姥也不干了,白了一眼杨大嫂,上前比画着说:“什么叫才一百六十块钱?一百六十块钱不是钱吗?俺家不就打几个钉子嘛,碍着谁什么事了?这楼俺们家花钱买了,打几个钉子都不行,好!你们说了算!不让打钉子,行,拔了不就完了吗?俺们让你给墙修回原样了吗?!俺们瞅着洞挺顺眼啊,是你们非要修的,完事还问俺们要钱!你们不讲理啊!欺负我是个老太太啊?你回家去也敢这么欺负你奶奶吗?!”
小凯的姥爷振着手臂,应和着:“对,你们就是不讲理!说收钱就收钱,我们同意了吗?我们根本没有!你们这就是不讲人权!不讲人权啊!买了你们小区的房,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没有人权啊!”
孔师傅的老娘来晚了一些,她从人群外奋力向里挤,边挤边喊:“对!没人权,不讲理!金枝小区物业就是一帮流氓,俺们家就钉了四个钉子,穿了两根绳,钉子最少,结果罚二百块钱,也说俺们家钻到电管井、水管井了,整不好就得漏水漏电,我就问你漏哪儿去了?!他看见了还是你看见了?”孔师傅的老娘挤得太用力,人群给她让开路时,没刹住,摔倒了,她一翻身,直接躺在了水泥地上,捂着胸口说自己被物业恐吓,心脏病犯了。
“最绝的你知道是谁吗?”老伴神神秘秘地说,“最绝的还是人家穆老师啊!这次闹事就是穆老师挑唆的,要不你以为就那几个人,能说出那话?字儿都不认几个,还‘人权?都是穆老师教的!她家其实被罚得也不少,物业说她破坏楼体外观,还损坏保温层了,让她交二百六十八块钱。结果人家穆老师不言不语,躲在后面,就让别人把枪放了,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啊!”
“行了行了,别说了。”冯急溜打断了绘声绘色讲述着的老伴,然后在床上翻过身去。这所谓的热闹对他来说依然是一种刺伤,他现在的心很像个忧伤的少女,总是轻易生出哀婉的叹息。
老伴只当他是怪脾气又上来了,看他生病,没和他计较,关上卧室的门,出去了。
傍晚,老伴正要喊冯急溜吃饭,余光瞥见一个黑影,转头看到冯急溜正在穿夹克。老伴问:“你做什么去?”冯急溜轻声说:“我去劝劝二单元的,把罚款交了,补墙洞。”老伴急忙上去挡住他,说道:“可显出你了,你是嫌你血压低呗?非得找点闲事管管,跟你有什么关系呀?是物业能领你的情,还是二单元的能领你的情?”
冯急溜声音很轻,眼神却透着坚定,说:“我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我必须去劝劝,好好个楼,给整成什么样了,恶心。”
“你行了吧你!”老伴“咔嚓”一声反锁了防盗门,又说:“你住在二单元也就得了,你都不住,你說说你在这儿起什么浪啊?我看你纯是有病,赶紧躺你的去吧!”说完塞了粒降压药进他嘴里,硬是把冯急溜推回屋里去了。
终于,挨到第十天,毛工长如约派来了帮冯急溜补墙洞的工人。冯急溜倚着墙根,歪斜地看着工人一点点和石膏、抹腻子粉、打磨墙面。老伴多次劝他回屋躺着,说工人肯定能干好,用不着他监工。他呢,也不回嘴,就站在一旁看着工人干活儿。刚开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解脱和满足,像是农民看着秋天灿黄待收的麦子,积压了多天的等候得到了回应,他心里说不出的服帖。可一会儿,他的眼神熄灭下去了,像一支燃尽的烟,悠悠地飘忽,他不知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思索,魂儿游走了,躯壳愣在那里,成了一具喘气的石像。
突然,他摇了下脑袋,像在否决着什么,然后跟谁也没打招呼就下了电梯,朝二单元走去。他决定去努力一下,劝一劝二单元的邻居们。
他不知道二单元大门的密码,只能站在门外等待,碰上谁就劝谁,这使他看起来很像一个沿街布道的人。
第一个出来的是孔师傅,冯急溜心里暗喜,对孔师傅,他觉得是有几分胜算的。孔师傅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出租车司机,是他在这个小区里唯一愿意主动打招呼的邻居。冯急溜知道,孔师傅爱干净,平时出租车的座套每周都要清洗,家里的玻璃每个月都要擦一次,于是推测他对六号楼集体钻墙洞的事也不支持,而且他们家的洞,是孔师傅的老娘要钻的,孔师傅一般白天都出去干活儿,当时并没在家,应该是不知情的。
“老孔,咋没上班呢今天?”冯急溜走上前去,递上一根烟说。
孔师傅接过烟,别在耳朵上说:“别提了,这不前几天,咱们楼因为钻墙的事,跟物业吵起来了嘛。我妈也真是,那么大岁数还跟着凑热闹,结果摔了一下,好在就是皮外伤,但是她非说心脏有毛病,天天躺着咿咿呀呀的,我没办法,这几天没出去拉活儿,在家陪陪她。”
“哎,说到底都是这个墙洞害的,咱这楼本来好好的,结果被这几个破洞弄成啥样了啊,难看不说,还给咱老太太气着了。”冯急溜顺着孔师傅的话说,他要将他们对洞的憎恶情绪推向最强共鸣,再自然而然地抛出“快点去交罚款,好补上墙洞”这个提议。
“可不咋的,愁人,我家那面墙打了四个钉子上去,明明家里能搁的东西,我妈也不让搁,乱七八糟的啥都往走廊里挂,可逮着了。那家伙,给楼道整的,都透不过光了,一开门就黑黢黢的。”孔师傅说。
“我觉得吧,”冯急溜凑得更近了一些,探着脖子对孔师傅说,“不如就把物业的罚款交了吧,你看本来咱们就不占理,交了钱,尽快让人家物业给墙修好,不为别人,为咱自己,干干净净的,住着心里多敞亮啊。”
令冯急溜没想到的是,孔师傅竟然一口回绝了他:“那可不行。”他连连摆手道:“我不能交这个钱,这个洞我还得留几天。”
见冯急溜满脸失望和困惑,孔师傅深吸一口气说:“老哥,你别怪我。你不知道我妈为啥跟我住一起吧?”冯急溜摇头,孔师傅指指台阶,示意他坐下,缓缓地讲了起来:“这事说来话长啊!我妈本来是咱大安县的,种大豆的,我爹没得早,我妈就指着三十亩地,种大豆给我哥儿三个养活大的。后来,我们县政府说是响应国家号召,实行土地流转,我们那儿的村干部跟一个种田大户,他俩谈拢了,就让我们都签合同,把地租给他们。我们多实在啊!再说也看不懂那合同啥的,稀里糊涂就签字了。”
他摘下耳朵上夹的烟,示意冯急溜给他点着,使劲嘬了一口,继续说:“这不签字了嘛就,结果他们这帮不要脸的,就是为了,那叫什么来着……啊对,‘立项',叫'立项'啊,就为了立这个项,骗国家补贴!收了我们好多人的地之后,没全种,就种了几亩地,有的种花,有的种苹果,哪个项目的领导来调研,就给领导看哪块地。完事说好一亩地一年给六百块钱,三十亩一年是一万八,结果他们也不会种啊,还偷奸耍滑,总共没种几亩地,瞎整一顿,赔了!我们的钱也瞎了,签了十年的合同,到现在五年过去了,就给我妈三万块钱。最他妈气人的你知道是啥吗?我妈的地正好就是没种的那部分,五年没人管,现在撂荒了!”他鼻孔中愤愤地喷出两股烟来,又说:“到现在这事也没解决好呢,说是肯定不能让我们吃亏,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赔清的。我妈在家闹心,岁数大了,也怕她自己待着有点闪失,我就给接城里来一起住了。你说她就在我家消停住着,啥时候赔钱啥时候算,就慢慢等,就别寻思了呗。结果谁想得到,我妈落病了。”
迎着风,烟燃得很快,但他忘了吸,抿抿嘴唇说:“这回我们单元呼呼啦啦一起钻墙洞,她也让人家帮我们家钻了四个。然后不知道听谁说的,说这个走廊是公摊面积,也属于我们家的地盘,这下好,物业不让你砸墙,还要罚款,把墙洞堵死,我妈就不行了啊,非说城里也不太平,这回是堵咱家的洞,下一步肯定就是占咱家的房!我说这都新中国了,又不是旧社会,谁敢占咱房啊,你二十亩地那个事,是咱倒霉,碰上那个死村干部,哪能到处都是这样啊?结果我那个老娘,根本不听我劝,成天担心洞叫人堵死了,过几天再给我们房占了,天天都起不来床了,一早一晚也得强撑着上门口看看四个洞在不在了,不让她去看,她就犯病,哭哇喊哪,说洞肯定堵死了,咱家要没了!”
烟屁股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在鞋底上摁灭了说:“这洞,我虽然也反对打,但是我真得再留几天,起码劝得我妈别犯病了,我才能去交这个罚款啊。”他抱歉地看了眼冯急溜说:“老哥,对不住了,驳了你的面子,你再上别家劝劝吧。”
话已至此,冯急溜垂下头,拍拍孔师傅的肩头说:“行吧,没事,都能理解,回去好好劝劝老太太。”
说完,他又仰起头,喃喃自语道:“这咋还有人离了洞活不了呢?”
冯急溜继续站在门口守候,三个多小时过去,他总共劝了七个人,有人委婉拒绝了他,也有人敷衍着说过几天去交,还有人冷嘲热讽地问他是不是拿了物业的回扣。
就在他等待第八个人的时候,猛然听到楼后响起了一阵裹挟着叫骂的嘈杂,一个女人的声音也在其中苦苦哀求着:“别打了,都是邻居,都是一家人啊!别打了!”
冯急溜忙绕到楼后,楼后草坪上一片狼藉。穆老师、穆老师的儿子付文斌、小凯的姥爷撕扯成一团,穆老师的眼镜早不知摔到哪儿去,她终年藏在镜片后的金鱼眼怒目圆睁,此刻格外慑人。付文斌一手拎着小凯姥爷的衣领,一手掰着小凯姥爷掐在他喉咙上的指头,脸色紫红,嘴里不住骂着。小凯姥爷寡不敌众,只能用尽全力揪住穆老师的头发,双脚在泥土里像狗爪一样猛刨,他唯一的支点全在右脚的脚后跟上,在这场僵持中他显然不占任何优势。关大姐处在外围,她从缝隙中艰难地伸着手,试图捞出小凯的姥爷。四个人身上、脸上,都蹭上了石膏和泥土,洁净的鹅黄色楼体被踹上了好几个鞋印,墙壁上是左一道右一道的白色石膏,地上散落着刮板、油漆桶。穆老师的花朵被连根拔起,在打斗中被碾成了烂泥,养观音莲的搪瓷盆被摔得粉碎。
冯急溜见状,赶紧上去拉出了关大姐和穆老师,可小凯的姥爷和付文斌却缠绕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穆老师捡起压歪的眼镜,头发都来不及拢,破口大骂道:“怎么了?你问他!脑子灌粪了?突然跑我们家,把我挂的扫帚啥的全踩坏了,给我墙上钉子也拔了,还要拿大白堵上,给我家砸了个稀巴烂,还跟我动手!我看你就是找死!”她气得音儿都跑了调,吼道:“文斌,你今天不打死他,我他妈的就没你这个熊儿子!”说完,她顶着满脸乱发,捡起一块搪瓷盆的碎片,“咣”地砸了过去。好在这时路过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起用力,总算分开了付文斌和小凯的姥爷。
小凯的姥爷早已筋疲力尽,干脆坐在了一摊泥泞中开始控诉:“别以为我不知道,物业都找我了!姓穆的去找物业,说她家的墙洞是我非得钻的,是我说墙上钻洞好,非要给她家钻,她说她碰都没碰过电钻,说让物业罚款找我罚,跟她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咋能这么不要脸?!呸!还老师?!当初是谁看我们打洞,眼馋还不会用电钻,觍着脸求着我让我给你们家打洞的?!这他妈的罚款了,成我非要给你家打洞了!你家用的时候咋不知道念叨我的好呢?!我真是开了眼了,你脸呢?你脸呢?这回谁也别用了!我能给你打洞,我也能给你堵死!”说完他捡起地上的一把扫帚,朝着穆老师脸上扔过去,声音破锣似的喊着:“我让你用!不要脸的!我让你用!”
付文斌一抬腿挡开了扫帚,紧接着挥拳朝向小凯的姥爷。
眼看一老一少又要动手,关大姐咣一声扑到了二人面前,张开双臂护住地上的小凯姥爷。她声音中带着哭腔,滚圆的肩头和腰身伴随着破碎的喘息剧烈颤抖,她哀求道:“文斌呀,你消消气,这老头子挺大的岁数了,禁得住你又是拳头又是脚的吗?都是邻居呀!你小,你不知道,这搁以前,咱邻居比亲戚还近呢,他比你爸岁数都大,你可不能犯浑啊,有话好好说啊咱!”
说完,她抹了一把汗,又转身面向小凯的姥爷,十分痛心地说:“小凯姥爷呀!你说说你这么大岁数,咋也不懂事呢?有话好好说呗,你咋能给人家砸了呢?咱都是邻居呀,这搁农村,咱比一个堡子的都近呢!都是一家人呀,这咋能一家人打一家人呢!”说完搀起他,连拽带拖,拉走了小凯姥爷。
围观的人群也很快散去,草地上安静了,剩下的人各自低头不言。忽然穆老师想起了什么,她忙理理头发,稍微恢复了点她知性的声音,转头说:“老冯,你咋还在这儿呢,有事吗?”
冯急溜此刻已不想再讲究什么委婉和善诱,他觉得犯不上。奇怪,他也失去了长久以来的愤怒,他觉得很疲劳,只直勾勾地看着墙说了句:“你他妈赶紧给罚款交了!”说完转身走了。
到家躺回床上,他才感到了心疼,是那种生理性的疼,有棱有角的,血在无声地暗涌的疼。他忽然有了一种失恋的幻觉:一个温暖美好的女人,眼含春水,与他缠绵,与他恩爱,与他海誓山盟,可天一亮就穿上衣服走了,走之前还捅剜了他一刀,他噙着泪,想起了她衣衫单薄,于是脱下外套,捂着伤口出去追,要给她送棉衣,血淌了一地。
他又拨通了毛工长的电话,“你好,毛工长,说话方便吗?”
“还行吧,我在科大这儿,有个天文学教授的讲座,我来听听,有什么事你说吧。”毛工长说。
“我想问问你,像我家这样的墙面,再修一个要多少钱?”他清清嗓子说,“我们这里,二单元一楼,之前也钻墙洞了,整得跟白菜让虫嗑了似的,恶心。后来他们自己补上了,补完更烂,我想让你找人来修修,钱我出。”
“你说有没有外星人?”毛工长突然问。
冯急溜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噎得不知该怎么接话。毛工长自问自答道:“你说会不会我们待的宇宙,是一种更高级的生物放的烟花?你看那些天文学家拍的照片,这个球那个星的,一个个多像烟花啊,兴许咱们在这儿热热闹闹的,动不动啥啥就都几十亿年了,挺了不得似的,其實在人家那儿就是几分钟的事,你这儿折腾来折腾去的房子,在人家那世界里连阵烟儿都算不上。”
冯急溜没太听懂毛工长的话,他这会儿有些发冷,打了个寒战说:“爱他妈啥啥,你要多钱都行,抓紧时间来吧。”
毛工长干咳了一声,把飘飞在外太空的思绪拽回了金枝小区,说:“老冯啊,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得感谢你们的洞啊,你们这个洞让我有口饭吃啊。二单元的事我都知道,最后整个二单元修缮,也是我来。你们物业最近不让我在小区干了,他们想把活承包给别人,要用规定啥的卡我,多亏你们这个洞了,可派上大用场了!我就跟他们说,只要让我继续在这儿干,修这楼,我只收一成的钱,材料我还全包。我跟你熟,才告诉你的,你就别花这二遍钱了,反正物业最后也是要给我的。他们二单元的人,也拖不了多久的,你们物业已经把定金给我了。”
毛工长的话,没多久就应验了。
物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很多陈年的大米,通知说第一个来交罚款的可以领取二十斤大米,第二个十九斤,第三个十八斤,早来多得,晚来少得。他们把大米一袋袋堆在前台的地上,令人感到紧迫又兴奋。
那些放过狠话的人,发誓抗争到底的人,一夜之间如同被春雨润泽过的土地,都变得柔软而潮湿,还冒出了破芽的青草。他们拖着小拉车,匆匆地来交罚款,领完米以后又匆匆地回去,虽然明知这米难以下咽,满是蛾卵,但他们不愁想不到办法利用。曾经一起和物业斗争过的两个人,在前台碰到了,大家都极其默契,都忽然变得非常具有现代人相处时必要的分寸感,只是相互点点头,算是问候,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半个月后,六号楼二单元的集体修缮全部完成了,楼里楼外都恢复如初,墙面平整光洁,甚至比原先更鲜亮了。大家聊天的聊天,买菜的买菜,带孩子的带孩子,甚至小凯的姥爷和穆老师也看不出有任何过节,关于“洞”的那场风波,跟泼在地上的水一样,风吹干了,连波纹都没能留下。
唯一不安的是冯急溜,他比以前更焦躁了,这是他不曾预料的。
整个楼焕然一新以后,他确实高兴了几天,但那种高兴像是在纸糊的桥上奔跑,总是感觉随时会踩破,然后跌进万丈深渊。心像拴了个铅块,坠得生疼,坠得嘴角上扬不起来,他依旧很少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总像忘了点什么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可担忧的情绪却如影随形,一刻也不曾退散。他劝说自己这是烦心太久,都不会开心了,于是坐下来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想象那些多日来的不悦如同缕缕烟雾一般飘散。
“就知道抽!”老伴边拖地边埋怨道,“别抽了听见没?赶紧去给这个月水电费交了。”
冯急溜只觉得周身猛然一激灵,水电费!刚刚还即将溃散的烟雾一瞬间凝聚了回来,不再透明,不再轻盈,摇身变成了一具钢铁之身的怪物,闪着恶毒的暗黑色泽,张开獠牙咆哮一声,将他碾在脚下。
水电费!冯急溜想起了二单元好几户在钻洞时,不小心钻到了水管井、电管井,这水电隐患彻底去除了吗?会不会还有没发现的漏点?万一哪天漏水了上哪儿取水?万一哪天电坏了,家里冰箱冻的鸡鸭鱼肉臭了怎么办?万一哪天水电一起漏了,电死人怎么办?
一阵颓唐袭来,他看到了自己无尽的忧虑不停地向前铺展,他看不到终点,看不到结尾。令他不解的是,这颓唐之中竟然掺杂了一丝兴奋,它没有来头,没有去向,这种兴奋让他感到了重获呼吸般的舒畅,这担忧谜底的解开,令他忧虑又心安。
接下来,他成了物业办公室和二单元走廊的常客,他不是在物业一遍遍确认有没有排查到水电安全隐患,劝说物业再去检查一下,就是在二单元走廊里反反复复巡查那些曾经的洞。
他面对如今光洁如初的墙壁时,已经忘记了那些洞当初具体在哪里,但他能准确发现墙壁上出现的异样,有了新的裂纹或者划痕,他都要靠上前细细观察一番,揣测它是否与水电泄漏有关联,是否是雪崩到来的前兆。
他在墙壁前无声地来来回回踱步时,非常像森林里的老猎人,端着枪,寻觅着一丝一毫风吹草动,那狡猾的狐狸就躲在树丛之后,间或烁动一下它诡诈的綠眼睛,他举枪瞄准,逼步紧追,那只狐狸眨了下眼睛就闪电般地不见,气味也不留下。他与它周旋,与它对峙,暂时没能捉到它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不能放松,不能疲惫,要永远警惕,永远神经质,永远端着枪!
他想通过一些口号来支撑自己的意志,搜肠刮肚能想起来的都是年轻时千百万次听过的“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备战、备荒、为人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每天出门之前他都在心里逐个默声地呐喊一遍,他告诉自己,谁忘了你也不能忘,战争虽然结束了,斗争绝对不能停止,敌人一定还会有,一定就潜藏在身边!
大家都觉得冯急溜脑子有病,常常谁家一开门,冷不丁看到他愣愣地站在外面,会吓得叫唤一声。他也被新来的邻居当成过小偷、人贩子,遭到了警察的盘问。
他无数次跟人解释过关于水电安全的担忧,每个人都觉得他是没事找事,没有人能理解,面对这样平整洁白的墙壁,怎么还念念不忘那些不愉快,还能幻想出那么多危险。
穆老师告诉大家,他的行为叫作“被害妄想症”,是一种精神分裂疾病。于是在居民的口中,冯急溜被简化称为“精神病”。一开始,大家还用提防和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偷偷在背后嘀咕:“好好个人,咋说疯就疯了呢。”渐渐,没有人注意他了,顶多开门见他杵在门口还是会吓一跳,但马上就面无表情地绕过他走掉。他再跟人说要多注意水电安全,水电管井存在隐患时,大家便极其配合地答应,一边说着“好的,好的,你说得对”,一边脚步向后撤,话没说完就躲出三四米远。
老伴倒是一反常态地没有阻止他。首先,以她多年的经验,她对冯急溜有病没病心里还是有数的,对他这样的行为并不意外。其次,冯急溜这样整日在外游荡,不在家里抽烟,她省得打扫,落得轻松。她甚至会在冯急溜去物业办公室游说的时候,让他揣上家里的充电宝、暖宝宝、手机,叫他在物业充满电再回来。
面对众人的误解和淡漠,冯急溜的心中并没有太多波澜。在他的眼里,这次的敌人,是那些伪装得太平无事的洞,它们对你笑脸相迎,背地里一心想着造反,邻居们都太天真和大意了,竟然就相信了石膏腻子粉能轻易堵住洞的嘴,能绑住洞的手脚。是的,在冯急溜眼里,洞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窟窿,它们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甚至还有着附满吸盘的触角,以及铠甲一样坚硬的鳞片。他跟它们默默较着劲,就看是自己先倒下,还是阴损的洞先崩坏。
在这一个半月期间的一个傍晚,小区停过一次电,屋里吃饭的、做饭的都无法继续了,大家纷纷走到楼下议论。许多人想起了冯急溜的叮嘱,开始相信危机的存在。他们也不再躲着冯急溜,都说:“老冯啊,你的担心是对的呀,你还得接着去找物业,得让他们给我们好好排查一下,这是物业的责任啊!”还有人说:“这次停电,其实就是漏电了,都是物业的责任,他们不敢跟我们说实话。”可二十分钟后,电来了,大家欢呼着回了家,从此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冯急溜则更加坚信,表面已经拂去伤痕的墙壁里,深处一定躲藏着危险。物业被他日复一日的上门折腾烦了,真的派工人检修了一次,结果是一切安全,完全没有泄露的可能。
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获得冯急溜的信任,也没能给他带来安抚。他依然幽魂一样每天去二单元游荡,他觉得检修的工人一定是被洞蒙蔽了,它太会装作无辜和平静,太容易让人上当,只有自己这样的老猎人站在它面前,才能产生足够的威慑,令它现形,令它无处遁藏。
时间长了,他也经常会疲乏和沮丧,唯恐在这场意志力的拉锯战中失败。
有时,他甚至开始怀念洞还没有补上的时候,那时墙壁虽然破烂不堪,但家家户户都能看见洞,虽然他们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但总有人跟自己一起对洞同仇敌忾。现在只剩他孤军奋战,并且敌人还躲在暗处。
在他的眼里,那些洞并没有被修补好,它们只是隐藏起来了。隐藏起的洞更可怕,它们表面温顺,人五人六,背地里不知在做着什么勾当,下面不知掩匿着多少坍塌、震裂、摇啸,无数危境和险情在暗涌。
而他无从掌握,除了等待被伏击,其余什么也不能做,那种不可控感太让人窒息了。那洞联合起他的想象力,一拥而上按住他的手脚,捂住他的口鼻,他成了害死他自己的帮凶!
那洞就像是偷情的荡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蒙在被子里跟野汉子翻来滚去,可他说什么也抓不着,每次都扑个空。
他暗暗骂过自己贱,跟老伴一样放着消停日子不过,跟孔师傅的老娘一样,离了洞活不了。
他焦灼于找不到有问题的洞,也迷茫要怎样才能让物业相信真的有安全问题,他越焦灼越迷茫,在焦灼与迷茫之中翻滚。
隐隐地,他竟有了种幸福的充实感,而每当他察觉到这种充实感在心底燃烧起的时候,他都迅速将它踩灭,再左顾右盼看是否有人盯着自己。他知道这样分不清心理活动和真实行为,使他看上去更加非常蠢,但他无法自控,这的确太让人羞耻了,他怎么能成为自己常常责骂的“没事找事”的人呢!
一个黄昏,冯急溜在小区巡查完毕后,拿出手机,决定寻求一些帮助。他再一次撥通了毛工长的电话。电话接通,他恳切地说:“毛工长你好啊,你在哪儿呢?又听讲座呢?”
毛工长说:“是啊,科大有教授讲座,我来学习学习,你又有什么事呀?洞不是都堵好了吗?”他的话带着阵阵回音,似乎正待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
冯急溜沉了沉声音说:“是这样啊,当时他们钻洞,钻到水管井、电管井了,物业稀里糊涂检查过几次,说没事,我信不着,住不踏实,你给我过来看看呗。”
“哎呀,老冯,你有完没完了?物业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没有的事,这楼安全得很!”电话那端的不耐烦被空旷的环境无限放大,仿佛是从天界凌空传来的,压迫着冯急溜,他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在无理取闹。
他定了定神申辩道:“毛工长我跟你说,真的是有危险啊,哪天真漏水漏电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出人命都是有可能的,可比你成天研究的那个‘黑洞危险多了!”
“老冯你这个人不要那么犟好不好,物业用的都是专业检测设备,你疑神疑鬼的干吗呢?”毛工长烦躁地说。
冯急溜察觉到了毛工长今天很没有耐心,但他不甘心挂断电话,絮絮叨叨地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话还没说完,毛工长就把他打断了,说:“好了,好了,老冯,你那么相信有问题,你自己去检查好了,我这头讲座要开始了,先不说了。”电话那端只剩一串嘟嘟的忙音。
冯急溜却异常平静,首先因为这段时间他遭到了各式各样的拒绝,已经变得非常善于消化这些拒绝的声音。另外,他认为毛工长的话对他是有启迪的,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检查检查呢?由此,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这些天来一直忽略了的重要位置:地下车库!
金枝小区每栋楼下面都有一片五百多平方米的地下车库,被分割成了若干个长五米、宽两米五的小车位。这比双人床没大多少的一块地,竟要十六万一个,很少有人购买。
冯急溜走进地下车库,眼前是一大片空荡荡画着白线的车位,上方白色灯管失神地亮着。极其安静的空间里,只有略带霉味的潮湿水汽在脸上跳跃着。冯急溜顺着墙壁一点点寻找有无可疑的痕迹。他脚步很轻,不敢发出声响,怕惊动了埋藏在不知何处的洞。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汩汩的响动!尽管声音是那么微弱,可冯急溜还是辨别出了那声音来自液体,并且是异常状态下流淌出的液体。不是“滴答滴答”,也不是“哗啦哗啦”,是进进出出,还夹带粘连的“汩汩汩汩”,气势不强,但随时可能爆裂喷涌!
“来了,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 冯急溜心里说着,脚步更加悄声,竖起耳朵仔细判别声音的方向。那声音随着他的逼近逐渐增强,也更加黏稠,开始由“汩汩汩汩”变得“啪嗒啪嗒”。待冯急溜距它只有一步之遥,转过一面墙垛就能抓住它时,那声音竟然会呼吸了!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愉快,像是来自地狱又像是来自天堂。
冯急溜一个闪身猛地转到墙垛后,企图给那声音来个猝不及防的逮捕。
墙垛后面却没有声音的踪迹,或者说,那声音躲进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里。
一台黑色凯美瑞后面,一个矮胖的男人背对着外面,身体律动地晃扭。他身下压着一个年轻的姑娘,靠着半扇铁门和半扇玻璃,上面是“东区总配电间”和“消火栓”两排红字。她褪去大半衣衫,紧闭着眼,随着矮胖男人的节奏一起晃扭。他们深情地拥吻,热切得像是两头饥饿的土狼啃咬猎物,脸上尽是涎水。这临时起意的情欲,在不合时宜的地点燃烧得格外旺盛,他们吻得太忘情了,吻得水花飞溅,吻得他们两人此刻化为了两口井,无穷无尽的水要从里面奔腾出来!
先感到异样的,是那个姑娘。她在迷醉中率先发觉了空气中出现了第三个人的气息,在矮胖男人的挤压下,她勉强睁开了一只眼,看到冯急溜一声不响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吓得尖叫一声,然后捂紧衣服,勾着头嗖地钻进了凯美瑞。
矮胖男人也吓得不轻,他脸色煞白地转过身去,呆住的却是冯急溜,阴暗逼仄的空间里,一脸惊恐地望向他的,是毛工長。
两人都在原地定格了。
半晌,冯急溜喃喃道:“你老婆知道你是这么听讲座的吗?”
毛工长这才回过神,顾不得整理蓬乱的衣服和头发,两步上来,双手握住了冯急溜胳膊,恳求道:“冯大哥,冯大哥,我这是第一次啊,那个是科大的学生,成天缠着我,非要跟我,我甩都甩不开。我真是第一次啊,冯大哥。你可千万别跟你弟妹说,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白色的灯管从冯急溜头顶正上方直射下来,使他看上去犹如庙中煞人的阎罗像,带着一种审判者的意味。毛工长见冯急溜没有言语,以为他是想要挟自己,便摇晃着冯急溜的双臂说:“我知道,冯大哥,你不就是想让我帮你检查这楼有没有水电隐患吗,我给你检查还不行吗,一遍不放心,我给你检查十遍,我就权当这楼有毛病,我天天找人给你检查,行了吧?”
“你什么意思?”冯急溜问。
“什……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怀疑这楼有毛病,住着不踏实吗,老弟我就权当你是对的,我天天给你检查,咱什么时候舒坦了,什么时候算!”
“什么叫‘权当?”
“权……权当就是……哎我的大哥啊,你看我这不是为了安慰你嘛,谁都知道这事都过去了嘛。”
冯急溜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喝道:“我用得着你这样的人安慰我?!”他的气愤来得太过突然,惊得毛工长一抖,矮小的身子又缩了一截。
“大,大哥,我说错了行不行,你……你别往心里去。”
然而毛工长的话明显往冯急溜心里去了很远,走了很深,冯急溜用更震耳的声音重复道:“我用得着你这样的人安慰我吗?!”空旷的地下车库一遍遍循环着他的声音,他的震怒在空气中无尽回荡。
“哎呀,老哥,老哥,弟弟我不会说话,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你别再生气就行了好不好?”毛工长双手合十,做出叩拜的样子,似乎冯急溜是万能的神灵。
他越是这样,冯急溜越是愤恨。他已经受到了那么多质疑,如今又多添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仅不相信他,还要假装相信他,并且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没有信誉的人。
毛工长见冯急溜半天没说话,错误地判断为他这是消气了,于是试探地说:“老哥啊,你听弟弟我跟你说啊,这房子要真有什么毛病,也不在那一个洞。真的毛病,都不是咱能拿眼睛看出来的。你要是揪着安全的事儿不放,那这楼你都得拆了。我再把话给你说明白点儿吧,弟弟我干这一行三十年了,什么猫腻儿我不知道啊?你们这小区,楼盖的时候,电线根本不是铜芯线,是铝芯线。上梁、打板、内外墙用的都不是中粗沙,全是细沙。那砖砌体的拉结筋有时候少放,有时候干脆都不放。还有窗框子里面的发泡剂,能少挤绝对不多挤。这样的事太多了,哪一样你能看见?我不跟你说,你根本也不知道吧?这不也没啥事嘛。老哥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住着吧!我跟你说,我在科大听讲座,那教授都说了,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这楼安全也不一定是好事,不安全也不一定是坏事。老哥你就别成天跟自己过不去了,回家多休息休息,想开点儿吧!”
毛工长很满意自己一番精彩的辩论,他觉得论点和论据都很有力,于是边说边直起了腰板儿。待他站直了身,看到那姑娘扒在凯美瑞的后窗,无助地望着他,像粮仓里被捕鼠夹扣住的耗子,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可以发挥的论点,于是继续说道:“老哥,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可怜我,你可怜可怜她吧。”说着手很低地指了指车的方向,说:“她家庭不好,父母下岗,好不容易供出这么个大学生。她学习又好,又是学生会主席,老师都可喜欢她了。老哥,你咋看不起我,我都认了,可咱不能毁了孩子是不是?”
冯急溜越听越不对,毛工长把套反过来下到了他身上,似乎他若纠缠这对“车库鸳鸯”不放,就是个缺乏同情心的冷酷之徒,就是个毁了大学生美好前程的卑鄙恶人。但他不想再跟毛工长多一句对话,他替那姑娘难为情,替她的父母臊得慌。
他把头转开,厌恶地挥挥手说:“滚,赶快滚。”毛工长当是自己的陈词打动了冯急溜,带着丝胜利的神色,飞快地跑进车里,开走了。地下车库又恢复了死寂。
死寂下喧腾的是冯急溜脑中的回音:电线根本不是铜芯线,是铝芯线;不是中粗沙,全是细沙;拉结筋有时候少放,有时候干脆都不放……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眼前隐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把他往里吸,他眼睛一闭,跌了进去。洞里是由他住过的四个房子组成的循环,他在其中不断下坠,满是虚空,满是创痛。
忽然,冯急溜猛地睁开眼,笃定地打开了消火栓的门,他按着操作说明连接好水带和枪头,又拧开了阀门。“咕隆咕隆”,水带先是发出了类似打嗝的声音,仿佛多日来有什么令它消化不良,令它恶心。接着,水带从后往前渐渐饱满起来。冯急溜后退几步,拽开了写着“东区总配电间”的铁门,把水枪对准了配电间里上百个复杂精细的电钮和开关。
在他举起水枪的一刹那,水带像呕吐一样喷射出了粗壮的水流,水带吐得汹涌澎湃,吐得山呼海啸。配电间里顿时白烟滚滚,火花四溅,恍惚间如同宇宙中几颗星球次第爆炸幻灭。一阵刺耳的警报声鸣叫起来,地下车库陷入了漆黑,世界成了一个无边的洞。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陈萨日娜,女,蒙古族,1990年出生,现为大连大学教师。此系作者的中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