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拉格:卡夫卡从没死去

2019-04-17 01:56赵冬妮
鸭绿江 2019年4期
关键词:圣像布拉格卡夫卡

到布拉格那天,已傍晚五点钟,跳下有轨电车后,拉杆箱还没稳当落地,就看到一只小甲虫。它伏在地上,通体漆黑。我到它跟前蹲下身察看,黑鞘翅反射出的钢蓝色光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指尖在它小圆鼓样的黑背上轻轻一划,丝毫不见反应,动也不动。把它放在手心里,疾步撵上我先生,我们一起去找要入住的那条街。它卵圆形,只有指甲般大小。走过一小段路,可以感到它终于开始蠕蠕而动,细足先是轻轻一颤,然后开始划动,几乎试探性的,等感觉不到什么凶险,几对细足开始一起划动,用力推开我,随后又停住,谛听四周的动静。

落进有陌生气味的洞穴,它小心翼翼。我放弃了把它带回到住所的想法,张开了左手。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就由它飞走了,它长得什么样,到底叫什么,都还没弄清。我是想到了卡夫卡,想到《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就把它当作布拉格最小的隐秘入口,活动着的洞口。最终还是松开手,《变形记》单行本出版前,卡夫卡反对出版社封面设计出甲虫,“别画那个,千万别画那个!……这个甲虫本身是不可画的。即使作为远景也不行。”我一边走一边左手纸片似的插向空中,笑这缘木求鱼。

卡夫卡广场

从梅瑟洛维街角穿过马路,来到一块空地,两三家露天咖啡馆酒吧聚作一处,方桌圆桌错落排满。我们从旧新犹太教堂走下来,途经那儿时间还不到中午,拣张方桌坐下来,啤酒和肉排当作了一场午餐。刚入九月,没一点初秋的味道,阳光在身上停留久了,仍会有一点灼痛,不过又很舒服。脚下砾石细密排列,砾石表面坑洼不平,清一色的铁灰或蓝灰,粗粝深沉,又平滑圆润。旁边几条路交会,人来车往全在身边,这是布拉格的一部分,也可说是布拉格的许多部分。我坐着不动,被包裹住似的不想离开,头一天小甲虫留在我手心里的感觉还在,它似乎并没有飞走,没有离开。

在这样一块小空地,坐着不动,几条路街景一起堆到眼前,差不多一律是新巴洛克风格建筑。建筑先是从两条路形成的夹角间开始,然后一幢幢向远处斜排开去,建筑物彼此肩膀紧贴肩膀,像是追求声势浩大的兄弟们,谁也不要离开谁,只把一条条街巷留在中间。像这样的街巷在布拉格比比皆是,这些蜘蛛网似的,这些血管,人在其间走动着,自然是小的。好在外墙立面多半是米黄色或浅灰色,这些没压迫感的色彩,暗中减去了建筑密集带来的重量感,人也松了口气似的。还不到正午,墙将自己的一道阴影投到马路对面的墙上去,不过阴影已很矮了,仅一层楼之高,而且还将继续矮下去,上面二三四五层楼起义军似的全部站立在阳光里,阴影成了穿在下边的矮靴子,于是窗楣上方的草叶浮雕不甘心,又细致优雅地结出许多细长弯曲的阴影来。这些微妙的此消彼长并不陌生,石头表面的坑坑洼洼,让我有些不知如何碰触。当然我总是想到卡夫卡,这里距老城广场很近,走几分钟即是,一百多年过去了,卡夫卡从未老,他永远会从这里走过,就像他的一生,差不多都围绕着老城广场度过。他的生命在布拉格就攥在布拉格的掌中,布拉格是带爪子的小母亲,所以他曾指着老城广场那些建筑对朋友说:“这是我的高中,我们面前的是我的大学,稍左是我的办公地点。这小圈子……规定了我的整个生活。”

对面一幢土黄色新巴洛克建筑几乎看不到门脸,几大块铅灰色金属围挡板将它圈住,脚手架直接爬到五楼,一只白色砂浆搅拌罐立在一旁,不出声,也不工作。另一街角是幢现代风格的建筑,平面几何直线组成灰色外立面,无任何装饰,仅一处楼角凹陷进去,让出一块狭窄空地,一组巨石矗立,与大楼风格吻合,又似乎独处于自己的神思当中,是某种事物的遥远回声。共有十块石,一律立方体,一块落在一块上,越往上石块越小,整个造型按我的理解是一座尖塔,落在地上的尖塔,上面小方石便是塔尖,直有两层楼高,像布拉格站立的姿态,极原生态的,又纪念碑似的。裸露的布拉格,复杂的布拉格。石块彼此压迫,又彼此支撑,石头颜色各异,浅灰深灰铁灰土黄赭黄深褐,石块巨大沉重,边角参差错落朝着各自的方向,一块石会给下边一块石打下一角阴影,倒置的直角三角形,边缘线清晰果断,印在靜止的光河上;即便一块石自身,最亮面与最暗面的交界线也似刀切下来的,笔直而锋利,瞬间唤醒我画立方体石膏素描的儿时记忆,我只是因为弱小,始终无法画好那道明暗交界线,那道使明亮更明亮黑暗更黑暗的线条尖锐地存在,冷冰冰纹丝不动,曾叫我长时间发呆,越看它就越加神秘,直至我觉得那不再是实物,我完全迷失,丧失了真实感。

石头。会想到千年大火,石面烙有烟痕,之后岁月柔化,每一块石都有着温和而忍耐的表情。石头落着石头,身体压着身体,恐惧连着恐惧,花朵细嗅花朵。看得越久,越会为设计出这杰作的艺术家所深深吸引,每一块石的摆放,位置、角度和朝向,都是心灵所至,有的石块眼看着摇摇欲倾,不安稳,又像是从天空跌落下来,自然地就那么落在了一起,再没有动过。没有一块石重复另一块石,但自下而上,有一种无法被打碎的音乐节奏,最初被我理解为地上的尖塔更加完整起来,不复是一块块孤零零的存在。

后来,在准备离开布拉格前一天,我们再次见到这组巨石。刚刚落过雨,晦暗的天色里石头颜色深下去,把手按上去,就像摸进潮湿苍凉的内脏。因为找卡夫卡故居,连我们也不知怎样,又折返到这里,一个天大的偶然。按导览图上给出的这块空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卡夫卡故居,连问几个路人都摇头,最终有个中年男人指给我们说,那楼早不在了,这儿只是出生地,卡夫卡出生地,大概在那儿,那楼周围一带。我有些崩溃,怎么也想不到,他所说所指的,就是在露天咖啡馆午餐时,我正好面对着的那幢楼,土黄色的,被几大块铅灰色金属围挡遮挡在了后边,只露出上半张脸。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刚好是站在卡夫卡广场。布拉格第一顿午餐,在这儿坐那么久,竟是卡夫卡出生地,1883年,就在这儿,一座意为“塔楼”的公寓楼里,卡夫卡出生。不过两岁后他随父母亲搬离,这一带19世纪末城区改造,所有建筑连同塔楼一起被夷为平地,而塔楼石头大门被保留了下来,成为土黄色大楼身体的一部分。

白色砂浆搅拌罐已经不在,换作一辆施工车停在那里,车厢伸出下半截红上半截黑的长吊臂,孔武有力地向上伸张。楼角挂着的著名的卡夫卡半身胸像也因施工而暂时钉进木板盒里,保护起来,所以才看不到也找不到。我向后退,直至可以看到石头门楣上的额头,看清额头上四组浅浮雕,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门当初能保留下来并非因卡夫卡,即便普通布拉格人,知道卡夫卡也仅在这几十年间,一次出生和一次静坐,似乎都是无意的,风偶然吹落的种子,而我能够重回这里则不能不说是幸运轮回。细雨飘落,那宽阔巨大的额头渐渐磨灭的花纹颜色更深一层,远隔着金属板栅,无法走近,我被遮挡在外,差点失之交臂。

查理大桥

在布拉格时,我们常去查理大桥,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把它叫作石头大桥。因为距离住处近,又是去河对岸城堡的必经之路,一天至少会两次往返。桥身很长,横跨伏尔塔瓦河,再贪看两侧石栏上的圣人塑像和桥下河水,往往不等走到对面桥头塔楼,天色就开始昏暗。伏尔塔瓦河宽阔平缓,一路向北,余下的几座圣像隐入暮色中,天空依旧高远湛蓝,圣像低垂的面孔因逆光而神情模糊,我们辨认一座座圣像,零碎断续地翻阅布拉格古老的历史。越是傍晚前后,桥上越挤满游客,乞丐跪在游人的脚步间,上身俯伏在地,一旁卧着的狗伸直嘴巴疲惫地把它搭在前爪上,在错杂凌乱的脚步中动也不动,如果不是双目紧闭,它会看到“黑乎乎的鞋底”从自己头顶上掠过——卡夫卡一句孩子视角的描写,突然就冒出来,让人喘不过气来。人要把视线放到怎样低,或者人得多弱小,眼里才会有头上的鞋底出现。不过他笔下常常出现狗,在小说《诉讼》结尾,k.最终被一把刀刺进心脏,死前他说自己,“真像是一条狗”。

深夜人群散尽,查理大桥返回它古老的居所,隐匿进黑暗里;次日晨曦,石桥再次从被窝里起身,慢慢地爬向天空,桥面终于被迎面而来的晨光全部覆盖住,一块块砾石老银片似的,耀眼夺目,鸽子踩着碎步急速走过,又扑喇喇飞起,擦过圣像旋即在空气中消失。近七百年岁月的查理大桥阒寂无声,两侧低矮敦实的石栏露出沙砾色,一只幼鸽停在上面,歪着小脑袋沉思起什么,片刻又向另外一边,把脑袋歪过去继续沉思。圣像伫立在蓝灰色曦光里,高大而沉郁,或肃穆或悲戚的面容从浮影中显现,看上去如湖泊般沉静;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侧脸低垂双目紧闭,牺牲肉身拯救人类,他被认作是从光而来的光。9世纪基督教教士进入捷克地区,这座耶稣像竖起则是在14世纪,为石桥上第一座圣像;17世纪开始,圣像群逐座添加,纪念民族历史上的圣徒和英雄。一座圣像脚下刻着《诗篇》:“他的天使将会在你生命的小径上保护你。”古老的余晖,在黄昏里四下弥漫。1919年6月19日,卡夫卡在日记中写道:“和奥特拉一起。她的英文老师领着她。过码头,石桥,马拉·斯特拉那新桥,回家。查理桥上的那令人激动的塑像。桥在夜里空旷时奇特的夏夜之光。”

桥头塔楼石洞内,一身死神装扮的男人手持镰刀立在一只旧木箱上,从头到脚一袭黑衣,连帽黑色大袍直拖到脚面,帽檐下露出一块苍白,石膏脸冷漠无情,黑眼罩遮住两眼,上下嘴唇几根竖墨线,一道伤疤似的术后缝合了还没拆线。他极瘦长,一动不动,天色大亮行人开始来来往往,什么都没看见像穿过空气似的从他身边走过。傍晚我们从城堡回来,他还立在那里,黑袍子返出一道道锈斑,细看像张废旧铁皮子,后脑勺黑帽尖在空中挑起,像多出的又一把镰刀,他脚下木箱前有个小木箱,木箱露出红衬里子,看不出里边多少钱。

入夜,石桥再次隐身于黑暗,一个男人来到一尊圣像前,圣像基座上一座烛台挑在空中,他用长杆打开玻璃门,送上红蜡烛,又用长杆引火点燃蜡烛,再关上门。烛台高挑,做这一切都很吃力,最后他脱下外套,连同背包用具一起靠桥栏放着,他郑重地立定,两手交叉,抬头仰望着圣母及她怀中的基督耶稣,开始用古怪难懂的语言低声祈祷。那是一组悲伤的雕像,圣母马利亚,圣·约翰,抹大拉的马利亚,烛光微弱,却照亮他们脸上的无尽悲伤,而耶稣早已停止呼吸。男人祈祷着,语调急促低沉,伏尔塔瓦河在桥下缓缓流淌,静无声息。男人身材粗壮结实,装束简朴,短袖黑T恤黑长裤,他的背影似乎隐没在古老的气息里。几步远,我在他身后,想起卡夫卡写的法的门,我曾一度想过,得以进入法门还是不得以,进得去还是进不去,那些互相纠缠又彼此消解离散的逻辑争辩,其实是在自我解构,其根本上就是一场空旷,空旷如野,哪个人不是颠沛流离的呢,哪个人遭受的不是抛弃。也许那男人想回去,他想照亮道路,也许他看到了救渡,就像这石头大桥不改此岸彼岸。数世纪过去,“石桥经受住了经常淹没布拉格的洪水”,伊凡·克里玛说道。两百年前,洪水曾使两个桥拱坍塌,但很快就修复了。在伊凡·克里玛心里,这座桥“代表了布拉格的不受伤害性,从灾难中恢复的能力”。从伏尔塔瓦河岸边任何角度,都会看到石桥被蚀黑又褐色斑驳的粗壮桥墩,桥墩外又附加石墩,像额外多出的坚固碉堡,却看不出哪两座桥拱是1890年重修过的,也就是伊凡·克里玛所说的伤害,在眼前未留任何痕迹,岸上极目远眺,桥拱一座座不断重复着自己,像复写,也像执拗的音符,留在一首乐曲中反复被唱起。桥洞圆拱顶住满浓重的阴影,河面波光粼粼,可以想象阴影怎样为之微微颤动,生命这条船不住颠簸。

寓所

每天给父母写短信,报告行踪。“老爸,昨天傍晚搭火车到布拉格。住在老城区,我们选了家民宿,又沉又高的门,好不容易推开,进门后经过廊道,尽头有个小天井,天井里长着几簇通天高的绿竹子,和一小棵红枫。朝天井走别出门,右边是螺旋楼梯,上二楼左手第一个门,就是我们的住处。从外边出去再回来,就像回家,是回到欧洲小说里描述的那种家——那就像回到了小说里。布拉格,我一直最向往的,是伏爾塔瓦河,是卡夫卡。当然也有赫拉巴尔,伊凡·克里玛,这些作家们。我忘记了带欧洲充电转换器,恐怕会买不到,今天试试。买不到的话,手机没电怕联络不上您,那样也请不要担心。”

寓所就在查理大桥附近,照例夹在一长溜建筑中。房东是个胖女孩,在读大学。其实房主是个老人,胖女孩原是房客,后来搬去跟男友住,老人年迈无力经营,她就转身成了二房东。临去布拉格前,怕我们人生地不熟,她提早在英文信里说:“你就找大绿门。”那条斜街很长,的确只有一扇大绿门,沉重似铁,每次使出全身力气才拉得开,然后又好一阵才貌似极度忧郁地缓慢闭合。街道不宽,驶得过一辆车,从老城区广场往查理大桥,它该是条捷径,但行人不多,似乎游客罕至。两排墙黄色系,各种黄深浅不一,偶尔有几笔涂鸦在上面,不那么浓重那样剑拔弩张。傍晚我们往回走,一路经过小酒馆和一家意大利露天餐馆,空气中充满各种食物混合的味道。临近公寓有一堵斜墙,墙上一行清秀的英文小字:艺术就是生活。我像条件反射似的,每次路过都在心里读上一遍。加缪说布拉格空气都是酸黄瓜味,我一点也嗅不到,尿味倒可以肯定的,几处墙脚或石桩固定有着尿渍,让我想到男人和定时出来遛弯的狗。略去教堂尖顶和塔楼,从城堡往下望,层层叠叠屋瓦明艳艳的,掉进去就是滚滚红尘,而在街巷里走显然又并非如此,像老年人的身体早已石化,但他还有干涸的血管供你通行,红屋瓦不再能看到,街巷狭窄限制了视线,街巷向前又能向后折返,是迂回曲折的迷宫,走着走着人就走丢了。

卧室和客厅折向另一面,窗子临街又瘦又高,我们只留一条缝通风,掌灯时窗帘全部拉上。窗对面就是窗,隔着条窄巷,又近得吓人,似乎一伸手就够得到。窗再大点开,街上的喧哗涌入屋子里来,行人说话吵嚷声,啤酒瓶落地的碎裂声,醉酒后迷迷糊糊的歌唱,远处大马路汽车隆隆驶过,风暴一样来去迅疾,就觉得二楼都是矮的,像升降舞台一样在声浪里降落到地面,跟砾石路面取平,街巷所有的一切都涌入屋内,我如同站在巷角。晚上十点钟后,另外一条街上的说话声也都涌进来,两个女孩互相凝视,亲吻,凝视,之后一个女孩抬起手,抚摸另一个女孩的脸庞。街灯微冷,灯畔蜘蛛网一丝丝银光,两个女孩长得都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碎。

接连有三个晚上,隔壁年轻人聚会喝酒,开门关门吵吵嚷嚷一直闹到深夜,我一度误以为是周末了,查查手机日历又不是。对面几扇窗彻夜黑着,没亮过灯,秋夜没一丝凉意,房间极热时,熄了灯便拉开窗帘,深夜我睡不着,对面的窗就像两只黑眼睛,在暗中注视过来。老城区这些深巷,直至后半夜才会一头沉入阒静,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响起,夜行者也会感到惊讶,布拉格日间的热闹欢腾还在脑海里轰响,突然间一道大闸门就落下了,所有的喧嚣都被关闭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完全像是在梦境。砾石磨得光滑,经过的脚步不仅有流水的力量,还得有流水的久远,千百年不停息。两道墙把石子路夹在中间,似乎墙就是专门为路而修砌的,并非是为了左右两侧建筑物。

清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变成一只甲虫。随着黎明升起,从黑暗的遗忘中打捞回自己,这是人最伟大的归途。奥维德笔下的那些变形,是人没法逃脱神的魔杖,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则完全是在他身上自动发生的,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一夜不安的睡梦,一觉醒来,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人这样容易就失去自己,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人就这么处于不安中,凌乱恐惧。“那时的人都不快乐。”有一次看完电影后,我对我先生说。他说是啊,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是部德国电影,我仔细看那场景中的人,表情和装束,走路的姿态甚至家具壁纸窗帘以及床、床上拉在下巴颏下的薄毯,和翻出薄毯外的洁白被单,无不是古老世纪的余音和剧烈震荡后的痛楚,无不是裂缝间的白色花朵。

躺在床上,才发现我们住的公寓有多高,放张二层床人站起身,头顶上天花板还有空余。吊着一盏灯的水泥天空。格里高尔后来养成了爬天花板或倒挂在天花板的习惯,完全是低等生物了,心里怀着的却是见母亲一面的强烈渴望,然而母亲,及妹妹父亲都已转过身去,他死于亲人的遗弃中。甲虫若很小,我们会有喜爱的,把它拿在手里;若是特别大我们会害怕甚至忍不住生理上的嫌恶,但同时在它身上发现了与我们同样的情感,同样的爱与悲伤,我们又会怎样?

那天清早细雨霏霏,我们留在公寓里。人失去自己的痛楚,人不自由,全部写在了《变形记》里,于是小说《地洞》里才有了“站在我自己的面前”。《变形记》与《地洞》绝对是有关联性的,我一直这样认为,卡夫卡在格里高尔变形中的恐惧,无法磨灭,不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他恐惧那种发生,“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要紧紧抓住自己,保留自己,确保安全,这种努力,就发生在了地洞里,发生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动物身上。“我搭好了地洞,它似乎很不错。”这句开头写于1923年,离卡夫卡生命的终点一步之遥,那小动物就从这里开始了固守,它没完没了地奔波劳作,出口入口广场城郭迷津暗道,甚至地洞以外,这些工程带来的恐惧迷失和欢愉,自我折磨以至于自我疏离,都使得他没法停止下來,修复建筑巡逻储备食物击溃敌手,恐惧不消除,便不能不东奔西跑,便惶惶不可终日。太多危险,太多的不安全。

这是人精神上的自我警惕,是自我修补,生命是件必须时刻抓紧的衣裳。然而修补是可能的吗?卡夫卡头脑里有庞大的世界,他只能不停息地写作,“写出我里面的全部焦虑不安”,甚至将“写下的东西再度拖入我里面”,甚至于清醒着做梦,“觉得自己既能一边熟睡,一边机警地守护自己,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卡夫卡不睡觉,他醒着,看住自己?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赵冬妮,现居大连,作家,曾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星星诗刊》《散文世界》等文学刊物、报纸副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出版诗集《以一个词走近你》、随笔集《跑题》、散文集《从一数到一》,曾获第五届辽宁文学奖。有作品被评为2007年度大连市“十件有影响的作品”之一。短篇小说《哦,额尔玛》曾获东三省青年作家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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