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像石中的匈汉民族音乐文化关系呈现
—— 陕西神木大保当墓主人乐舞百戏壁画研究

2019-04-03 03:44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北京100101
关键词:百戏神木画像石

王 军(中国音乐学院 音乐学系,北京100101)

神木县是陕西省位置最北、面积最大的县。1996—1998年,在该县的大保当镇发现了汉代墓地和城址。这里被认为是匈奴考古遗存,且汉化程度很深。墓葬26座,为砖室墓,南北向,有斜坡墓道,分单室、前后室,个别还有耳室、券顶、穹隆顶或四角攒尖顶。

该墓葬群形制、多数随葬品、画像石内容与汉人墓葬画像无异,尤其是那些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乐舞百戏内容,那些在创作手法上分层独立、对称呼应,散、焦点透视交错的神来之笔,罕见地再现了墓主人——匈奴民族,与汉族和睦相处的社会生活。

一、汉墓葬群位置及断代时间

该墓群所在地的神木县地处陕西省的最北端。它东眺黄河,西与内蒙古自治区的鄂尔多斯市接壤。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是毛乌素沙地,东南是丘陵沟壑,东北西南连线是秦昭襄王为防御匈奴入侵而修筑的秦长城和之后修建的明长城,正好成为两种地形的分水岭。

该墓葬群共26座,全部位于神木县西南的大保当镇,靠近分水岭中段西北一侧,属于昔日长城以外(见图1)。

由于这26座汉墓几乎全部被多次盗扰,包含明确纪年信息的重要物件已很难寻觅。专家“通过对其墓葬形制、出土器物及画像石与周围地区汉墓比较,大致可以将这批墓葬的年代定在东汉初期到东汉中期偏晚。”[1]112

二、墓葬中乐舞百戏图像的存世情况及介绍

这26座墓葬的地下构造,大体一致,封门的后边都设有石制的墓门,墓门由门楣、门柱、门扉、门梁、门限等部分组成,除门梁、门限外,全部是画像石。有的墓门门扉虽然因盗扰而缺失,但门柱上呈现出的图像却异常清晰,它们造型完美、惟妙惟肖,涉及古代百戏、说唱、舞蹈等画面。

图1.汉墓葬群出土位置

先看M1墓门石柱画像(见图2)。

M1墓门左、右门柱上的人物分三栏呈现:

上栏为散乐百戏类表演,①由于现有的历史文献中,尚未见到在汉代流行说唱的记载。真正意义上的说唱艺术产生还是比较晚的,唐代的变文可以算一个。战国时期《成相篇》中,仅是有说唱音乐节奏,并非后世之说唱。因此,这里不宜认定为说唱。表演者二人头上皆系红巾带,似嬉戏逗乐类表演,表演者的装束及肢体动作都与中、下栏的表演画像截然不同。

中、下栏为舞蹈表演无疑。从舞姿、着装看,可能是汉代较为流行的长袖舞,所谓“长袖善舞,多钱善贾”[2]“振朱屣于盘樽,奋长袖之飒纚。”[3]

值得注意的是,舞蹈场面中仅有两人:一人起舞、一人站立,细看站立者却也着衣小、裳大的舞衣,完全舞者的打扮。

这是怎样的舞蹈场面?一人(小个)站立,只做简单的身体位移,仅作面部方向的改变,主静;一人(大个)缓抬双袖,继之右手袖抛过头顶,左手袖下摆曳地,似瀑布飞溅,主动。这一静、一动,个头上的一小、一大,正是汉代乐舞追求美丑并举、刚柔相济精神的表现。无独有偶,此类表演及意义,在出土的其他汉代乐舞图像中也有,比如徐州地区汉墓舞甬(见图3)即是。

另外,在各栏画面中红、黑颜色的对称处理有寓意,也很有艺术性。其所蕴含的文化指向有二:一是体现大国雄浑气势、庄重感;二是再现人生死轮回的执着信仰。生为赤,表示血液、生命;死为黑,代表事物消亡、死亡,这又是一个动与静的互衬,不仅使画面生动,同时也增强了乐舞内容的灵动感与神秘。

这种画面部局及设计同样出现在M23左、右门柱上(见图4),图面、色彩都保存得很好。

再看M4(见图5)。

M4左右门柱上的画像,可以看出它的总体布局是左右对称,栏与栏之间一动、一静,动静互答:树下第一栏女子广袖曼舞,动感十足。紧接着的下栏则一男子跽地面向长裙曳地、袖手站立的女子,似在表演什么,动作保守。最下栏有两匹马清晰可见,一匹站立,另一匹却在奔跑,这个动与静的衬托比较明显。

图2. M1左、右门柱彩版

图3. 徐州出图汉代乐舞俑

图4. M23左、右门柱彩版

图5. M4左、右门柱拓片

再细看第二栏中的男女造型,这是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中常见的“美”“丑”反差表演的舞蹈场面,是汉代乐舞审美的又一侧面。这种表演布局在已出土的同类画像中,也经常能见到,比如,1991年出土于原偃师市高龙乡新村汉墓新莽时期的壁画[4](见图6),女舞者双手高摆舞袖,面朝赤裸上身蹲在地上的男子起舞,该男子大笑,展开双臂附和,嬉戏逗乐的表演跃然画面,观赏者们用心凝视,观赏。再如郑州新密打虎亭2号汉墓,东汉晚期壁画[5](见图7),男子作跪地状,女子高挑而舞。

图6. 偃师市高龙乡新村汉墓新莽时期壁画

图7. 郑州新密打虎亭2号汉墓东汉晚期壁画

它们皆与M4中的乐舞画面为同一旨趣,其中的动静、“丑”“美”搭配,除了艺术创作表现手法上的需要外,思想上还体现着中华民族至今一以贯之的矛盾对立统一思想。

再看M5(见图8)和M16(见图9)。

M5右门柱右上刻一舞者长袖起舞,长裙曳地。左门柱悬圃下似绘有“完璧归赵图”[1]53。

M16的画像图内容比较丰富。

右门柱中部为三组乐舞百戏图,自上而下,上组两人,一人执巾,另一人袖手,似在表演巾舞。中间组则是三人围坐,左跽坐吹笛,另二人面向吹笛者似在欣赏;中间置一筩形尊,及勺一类酒器,下配有专用的圆形“承旋”似在对饮。最下端刻两人,赤上身,各有一肘关节部系绑红色条带作百戏状。左柱分两组,上组巾舞表演,下组六人,五人围观,听中间一人弹琴。

这一幅幅由乐舞、百戏组成的石刻画卷,人物形象逼真、传神,内容简洁,一目了然,淋漓尽致地传递出墓主人祥和、惬意的日常生活,和对未来幸福生活的自信与从容。

图8. M5墓门画像石组合图拓片

三、汉墓葬群画像石传递出的音乐文化信息分析

汉墓葬群所在地区历史悠久,“根据考古资料,这一地区早在龙山文化时期,就有先民生活于此,并创造了相当灿烂的文化。”[1]2

本文认为,该墓葬群中有关音乐画像所呈现的文化信息表明:(一)墓主人为匈奴人种;(二)其精美画像石是汉化了的匈奴人沐浴汉族文化的历史呈现;(三)这是珍贵的匈汉两个民族和睦相处的历史见证。

关于是否是匈奴人的问题。

1.《史记》记载,早在西汉,就有匈奴民族归附,汉政府设“属国”予以安置,大保当所在位置恰好就是汉政府所设的上郡属国治龟兹县,之后的东汉仍延续这种隶属关系,“东汉末年,匈奴兴起,上郡、龟兹即为所据……龟兹城历时三百余年”[6],因此,大保当汉城应属内附的匈奴族人所建。

2.M1、M3、M6、M10等墓道或墓室中,均发现有以狗、羊、鹿、獾等动物的陪葬遗骸。M1、M2、M3、M5、M9、M23、M24横楣画像石上,绘有射猎场面[7]。这些习俗在中原地区汉墓中很罕见,更多是北方游牧民族,或在游牧民族中生活的汉民族较为普遍。

图9. M16左、右门柱彩版

3.M24的门楣中央有一例以驯象为内容的石刻(见图10)。驯象者头戴胡帽,左手持长钩,面朝白象,为胡人形象。

M3门柱上图中(见图11)的牵驼人,头戴胡帽,身着异服,一眼就看出,是北方游牧民族。

图10. M24中胡人驯象图

图11. M3牵驼人

4.另外,大保当汉墓葬尽管全部被盗,但依然残留有个别铜马具、代扣等匈奴日常生活用具。

5.大保当汉代城址内采集的陶罐(见图12)为小口圆唇平沿,细颈,瘦身腹平底,多饰有暗线纹,近罐底部凿有一直径约1厘米的圆孔。专家认为这是典型的匈奴文化器物[8]。

6.大保当地区在商周时期,曾生活着一个强悍的游牧民族——鬼方[9],西汉时,这一地区的大部分为猃狁所占,春秋时期则为林胡人所据[10]。王国维先生考证,上述先民是匈奴的祖先[11]。

7.更重要的是,研究者们将神木大保当墓中人骨进行鉴定,然后与全国其他地区出土的人类骸骨比对,最后得出:“神木全组(指神木打保当26座墓主人全部骸骨——本文案)从整体上表现出与北亚类的明显接近”[12]。据研究,匈奴人在体质特征上就明显与北亚类接近[13]。

故,本文认为:陕西神木大保当汉墓葬群中的主人为匈奴人无疑。

关于是否被汉化的问题。

1.汉代儒家是观念中融入阴阳五行思想的新儒家,之后的汉族传统文化多少都与天人感应的谶纬神学有关联,大保当墓室画像石上也大量有祥瑞图像出现,[14]比如四神、悬圃(黄帝在下界的最大花园)、神鹿、神马、羽人、三青鸟(西王母的神物)、仙狐、句芒、蓐收等汉族传说故事中的神物等。

2.凡有故事情节的石刻,题材皆是汉族传统故事、典故,比如M16中的穆天见西王母、荆轲刺秦王;M5中的完璧归赵;M1中的李广射虎等。

3.中国的传统儒家认为厚葬体现孝道,又东汉时盛行以孝悌为选拔、任用官吏的标准,厚葬之风随之盛行。[14]神木大保当墓葬群中的汉画像极其精美,恰是中国传统儒家提倡厚葬的鲜活体现。

关于匈汉民族是否和睦相处的问题。

1.自周以来,匈奴与中原经常发生冲突,甚至战争,秦汉更甚,为此秦政府修筑万里长城抵御匈奴。但汉与匈奴民族的关系也不总是以战争的形式出现,一个时期以来,“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往来长城下”[15](见图13),匈汉各民族和睦杂处,呈现出“人民炽盛,牛马布野”的繁荣景象。这种情况在东汉初年南匈奴附汉后达到高潮。处在这种环境下,汉代神木大保当居民的生活状况不能不带有时代的印记。[1]114

图12. 大保当汉代城址内采集的陶罐,4-5

图13. 西汉时汉族与匈奴族地区分布情况

2.但该区域在顺帝永和五年(公元140年)以前,一直是汉政府的军事重地,且是西北的交通贸易要道。大量的驻军和移民改变了边郡,画面地区的居民结构由于接纳了各地区的民风民俗、文化信息和先进的生产技术,边郡地区处于一种开放、包容的状态。[16]

3.狩猎图:狩猎活动当时盛行,除作为军事训练外,在墓葬的画像中出现更多的是反映游牧民族的贵族们[1]113①“从近年盗掘情况看,其他各墓地墓葬的规模显然较画像石墓小,也没有画像石发现,这说明这些墓地间是存在等级的,画像石墓地应是当时大保当城内官吏或富商的墓地。”参见:陕西考古研究所,榆林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著.神木大保当——汉代城址与墓葬考古报告[R].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113。生前生活得愉快,也或许是匈奴人“宽则随畜田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17]生活习性的写照。但是M1、M4、M5、M16、M23中生动、精美的百戏、舞蹈、演奏乐器画像,又恰恰说明墓主人们生活得很惬意,墓中狩猎图中所表现的应该是前者。

结 语

音乐史学的研究方法有很多,音乐图像、考古作为音乐史学研究的辅助手段,在正确指导研究、透彻解释问题方面具有排他性,越加受到重视,科学手段的介入,则更不多见。

本文即尝试用这种方法,诠释神木大保当汉代墓葬群中的有关乐舞百戏石刻,结论是,匈、汉民族历史上不光有战争,也有长时间的和睦相处。

在一般的学术研究中,有涉及匈、汉关系的实物发现,但通过音乐的形式反映出来,却是罕见,因此,神木大保当汉墓群中的有关音乐石刻的发现,对研究两汉间民族关系、文化交流、民族间的音乐交流、汉民族的音乐传播等,都具有重要的、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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