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艳珊(广州大学 音乐舞蹈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音心不二”是罗艺峰教授仿照僧肇之笔意而提出的。罗教授认为:“在唯识的思维基础上,音心关系只能是‘不二’的关系,心不识音,则音不存。音不表心,则心不显。若取佛教哲学现量,不带名言,无度量心,亲得法体,受音之心必能察觉音心本来无二。若涉心理直觉, 则浑然同体,无可分别,是一无二,受心之音必能表出音心本来是一。如此,则关于‘音心对映’的两两分别,在佛教哲学看来,是俗谛而非真谛,终未达赖耶究竟。”[1]29由此不难看出,“音心不二论”的哲学基础其实就是唯识学中的“阿赖耶识”观念,以及“比量”与“现量”、“俗谛”与“真谛”的相对性。由于这个问题涉及唯识学中的很多专业概念,不太容易理解。所以本文就沿着罗艺峰教授的思路,从三个层面来具体阐述“音心不二”的内涵以及怎样实现真正的“音心不二”。
要说明“音心不二”的原理及其实现方法需要我们首先找到“音心二分”产生的原因。我们首先通过一个心理实验来看为什么会产生出“音心二分”的现象,请观察下图(见图1):
在这张图片里,有人看到的可能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还有人可能看到的是一位丑陋的老妇人。为什么同一个图片,不同的人会得出不同的认识结果呢?按照唯识学的原理来说就是:人类的潜意识当中存储着很多不同的心理能量,这些心理能量会影响我们的认识功能,并使我们产生出不同的认识结果。当潜意识中的心理能量是积极的、愉悦的,那么就容易看出少女的形象;当潜意识中的心理能量是消极的、暗淡的,那么就容易看出老妇人的形象。由于每个人潜意识中的心理能量是动态的且十分复杂,因此不同的人对于同一对象会产生不同的理解,甚至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内也会对同一对象产生出不同的认识。类似的情景在音乐审美中也是经常出现的,比如同样一首音乐作品,不同人的去听就可能产生出各个不同的审美感受,可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究竟哪个“哈姆雷特”才是真正的本体?显然哪一个都不是,因为这“一千个哈姆雷特”都是不同的欣赏者在自己潜意识的影响下构造出来的“审美幻象”。
图1. 少女与老妇
“审美幻象”这个概念来自王杰教授的《审美幻象研究》一书。王杰教授认为,“审美幻象”是现代美学研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因为“对处于分裂状况中的个体来说,由于人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意识和幻象所创造的意识形态氛围里,看不到这种意识与幻象的相对性而往往把它看作是自然的和普遍的,这样,社会现实关系事实上就被掩盖起来了”。[2]这其实从社会的角度揭示了“审美幻象”的来源。唯识学对于“审美幻象”的解释与此类似,但角度不同。因为唯识学不是从社会学的视角,而是从认识论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在唯识学当中,潜意识被称作“阿赖耶识”,即罗艺峰教授所说的“赖耶”,它对于人类的认识功能具有决定性影响。由于每个人都存在“阿赖耶识”,而“阿赖耶识”中又存储着不同的心理能量,所以我们每个人看到的、听到、想到的一切对象都不是纯粹客观的对象本身,而是我们的认识功能在“阿赖耶识”的影响下制造出来的种种“幻象”。由于我们只能认识到“幻象”而不能认识到对象本身(因为对于一般人而言“阿赖耶识”是无法超越的),这就导致了“心”与“物”的二分,即“心”不能真正认识到“物本身”,它对应到音乐审美中也就是“音心二分”。
知道了“音心二分”产生的原因,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解决“音心二分”的方法。那就是要设法去除“阿赖耶识”中干扰我们认识功能的各种心理能量。这就好像为了使镜面能够清晰地映照出对象,就必须把镜面上的污垢擦拭干净是一样的原理。《坛经》中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当我们通过“时时勤拂拭”把“阿赖耶识”中的心理能量清除干净之后,“心”就能够真实地认识到“物本身”,这就进入“音心不二”的层面了。下面,我们就来进一步分析“阿赖耶识”的净化方法以及“音心不二”的具体表现。
如前所述,“阿赖耶识”的净化方法就是前面提到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但具体应该怎么去“拂拭”?这里的“尘埃”又指什么呢?这就涉及罗艺峰教授在《音心不二论》中所说的“比量”与“现量”,“俗谛”与“真谛”的关系问题。所谓“比量”就是相比较而言的、相对性的认识结果,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审美幻象”;而所谓“现量”就是事物本身的、不掺杂任何主观偏见的认识结果,这就相当于“审美实相”[3]①关于“审美实相”可参考笔者的另一篇论文:何艳珊.从“审美幻象”到“审美实相”——马克思的晚年思考与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的回应[J].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8(1)。。一般大众并没有意识到“幻象”的存在,因此常常把“幻象”当成客观的、真理性的认识,这种认识结果被唯识学统称为“俗谛”,也即世俗人眼中的真理。当我们认识到“审美幻象”的虚幻性,不受到它的干扰(相当于“时时勤拂拭”),并养成正确的思维习惯,这样“阿赖耶识”也就开始慢慢净化了。净化之后的“阿赖耶识”不再干扰我们的认识能力,此时的认知结果就是“审美实相”,也即“真谛”。②此处的“比量”和“现量”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即:“比量”是通过理性的比较、推理而得出的间接认识;“现量”则是指通过感性或直觉而得出的直接认识。在这个意义上,“现量”和“比量”都不等同于“审美实相”。为使本文的论述思路更为清晰,本文中忽略了这层含义,而直接将“比量”与“俗谛”相对应、“现量”与“真谛”相对应。笔者注。因此,凡是属于“现量”“真谛”的认知结果都是应当保留的“实相”,凡是属于“比量”和“俗谛”的认知结构都属于“幻象”,是应当“拂拭”掉的“尘埃”。
那么,怎样判断我们所认识的对象究竟是“幻象”还是“实相”呢?《金刚经》里面有一个简单的标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也就是说,某个认识结果如果是不确定的、变化性的、相对性的,那么这个认识结果肯定就是“幻象”。因为绝对的真理是不可能来回变动的。下面我们就按照这个标准来依次审查一下客观性的“音”和主观性“心”,以此来分析“音心二分”情况下的“音”和“心”究竟属于“审美幻象”还是“审美实相”。
我们先来分析作为客观对象的“音”。现实世界中的声音始终处在动态的变化中,它是有生灭变化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并非恒定的存在。我们再来看看与之相对的“心”。我们平常所说的“心”主要就是指“意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心”看起来好像稳定不变,实际上它却一直处在动态变化当中,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刹那,心中的念头也变化了好多次。它就像一条意识的河流,奔腾不息。只不过变化的速度太快了,我们平时看不出来,所以才会觉得存在这么一个稳定的、叫作“心”的东西。所以“心”只是我们在意识之流上假定出来的一个概念,它也是“梦幻泡影”。当我们把“音”“心”等“梦幻泡影”都暂时抛弃后,就能看到真正的“审美实相”。当然,按照常识来说,抛弃了“音”和“心”,那肯定什么也没有了,其实不是。因为我们所抛弃的只是对于“音”和“心”的错误执着,一种把“幻象”当作真实的思维惯性,但并没有否定能听、能看、能思考的功能,它们依然是存在的,以听觉功能为例。
一般我们会认为,听觉是耳朵的附属功能,但实际并非如此。大家看有些老人耳聋了,但他戴上助听器,依然可以听,这说明耳朵的好坏并不影响听觉功能,只不过耳朵坏了,我们只能听到“静音”而已。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习惯于把安静的状态叫作“无声”,其实这种叫法是不确切的。就像音乐中的休止符一样,“无声”也是一种声音,只不过它是静止的“静音”。如果把“静音”也归入声音行列之后,我们会发现,听觉功能不是在听“动音”,就是在听“静音”,没有第三种状态。也就说,听觉功能一直在发挥作用。同样道理,视觉、嗅觉等觉照能力也一样,它们“不生不灭”,始终在发挥着觉照的功能。其中的原理就好像镜子一样。当有光线的时候,镜子能够照物,当镜子被灰尘掩盖的时候好像是不能照物了,但其实照物的功能并没有损坏。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镜子照物的功能依然没有损坏。当我们“时时勤拂拭”擦镜子时,只是擦掉了镜子上的灰尘,镜子照物的功能是不会被擦掉的,反而会越擦越明亮。所以按照唯识学中的观点,当我们把潜意识中的一切“梦幻泡影”都抛弃掉之后,我们能看、能听、能思考的功能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得到了充分的开发。唯识学把这个过程叫作“转识成智”,也就是把我们的八种认识功能转化成了四种智慧。如下图所示(见图2):
图2.“转识成智”图
我们普通人的“阿赖耶识”并未经过净化,因此其认识功能是相对的、有局限的、有变化的;但是转化为四种智慧之后,认识功能就是绝对的、全面的、恒定的。用这四种智慧来认识万物,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审美实相”——相当于罗艺峰教授所说的“现量”“真谛”。罗艺峰教授把这种情况下的认识功能称作“心理直觉”:
若取佛教哲学现量,不带名言,无度量心,亲得法体,受音之心必能察觉音心本来无二。若涉心理直觉,则浑然同体,无可分别,是一无二, 受心之音必能表出音心本来是一。[1]29
罗教授之所以把这种状态下的“心理直觉”描述为“浑然同体,无可分别,是一无二”,乃是因为在这种状态下,“音心二分”、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已被清除,“音”和“心”之间的界限也就不复存在。由于我们人类的语言基本上建立在“音心二分”和二元对立的基础上设定的,因此“真谛”“实相”都是难于用语言来描述的,只能勉强称之为“天人合一”“物我两忘”“音心不二”,或者是“真如”“涅槃”等。当然,难以描述并不意味着模糊或者不真实,恰好相反,在这种状态下的认识结果其实是最真实、最清晰的,只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那么,到了这种“音心不二”的境界是不是就达到了真理的顶峰了呢?其实按照唯识学的观点来看还差一步。因为在这种境界中还存在着“幻象”与“实相”,“比量”与“现量”的二元对立,这其实就是理论不彻底的表现。因为真正的“音心不二”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合一”,它还包含着“不二而二,二而不二”的关系。《维摩诘经》中记载,一位天女问舍利弗什么才是佛法真谛?舍利弗沉默不语。于是发生了这样一段有趣的对话:
天曰:如何耆旧,大智而默?
答曰: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于是不知所云。
天曰: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所以者何?解脱者,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文字亦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4]
舍利弗沉默不语乃是因为佛法中的“真谛”超越了二元对立、只可意会却无法言说。但是这位天女却说,文字本来就是“幻象”,本来就是解脱相,只要不认假为实就是解脱,不一定非要离开文字来说解脱。也就是说,既然一切语言文字都是“梦幻泡影”,那说一说又有何妨呢?这个道理对应到“音心不二”的理论上也是一样的。既然“音心二分”都是审美幻象,那么“二分”本来就是“不二”的,又何必执着于“二分”与“不二”的截然对立呢?这就是“二而不二”的道理了。见下图所示(见图3):
图3. “音心不二”理论图示
也就是说,绝对真理虽然超越了“音心二分”,但是它也不排斥“音心二分”。我们看“不立文字”的禅宗就知道了,虽然一再强调“不立文字”,但这个“不立文字”不也是文字吗?禅宗的祖师就算不说话,用棒喝、喝茶的形式来表达真理,这其实也就相当于语言文字了。再如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这里的“拈花”和“微笑”本质上也属于广义的语言。假设佛祖根本没有任何表示、迦叶也没有任何反馈,那我们还怎么去认识真理呢?我们再去读一读《老子》,虽然说“道可道,非常道”“大音希声”,但是《老子》洋洋洒洒五千字,不也是在通过语言来表达“道”吗?所以,真正理解了“音心不二”的人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千变万化的现象非但不是干扰,反而是启发人们追求真理、认识真理的途径和机缘。所以我们搞音乐的人,不要被文字束缚了。虽然说是“音心不二”,但也不妨有个“音心二分”的审美现象,只要知道“二”本身就是“幻象”,不被幻象所迷惑就是了。虽然说“大音希声”,但是现实中有声的音乐同样也不离开“大音”。这就像古人说的:“万紫千红总是春”,哪里还用另外再找个春天,这万紫千红的花朵,哪一个不是春天的表现呢?所以,“二而不二,不二而二”才是对于真谛的圆融理解。
最后,笔者用大家熟悉的一则禅宗公案作为全文结语。禅宗悟道要经过三重境界:第一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是因为刚开始参禅,总以为看到的山就是真的山,看到的水也是真的水。此时看不到事实真相,仍然沉迷在“音心二分”的审美幻象中。第二重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是因为经过一定的训练之后,“音心二分”的幻象已经去除了,这就进入了“音心不二”的审美实相。第三重境界是大彻大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但却不被山水的幻象所迷惑。这种境界既看到了“音心不二”的本体,同时也不否定“音心不二”的现象,因为任何现象都不再能构成干扰,反而可以为我所用,成为悟道的机缘,这才达到了对真理的透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