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诗戈
不知从何时起,“老师”这个字眼变成了一个“俗称”。授业解惑者被称为“老师”,文艺界人士也可被称为“老师”,甚至有时它还用来称呼一般的长辈。不过,在我心里却仍旧坚持着对这两个字特有的感情:不是兼有渊博学识和高尚品格的人是不能被称为“老师”的。我不知道对于从未见过面的、连长相都不清楚的能不能称作“老师”——他叫黄龙,20世纪80年代曾在东北师范大学外语系(今外国语学院)任教。倘若不能,我便再也想不出别的称呼来表达我对他的景仰与尊敬。
第一次对我提起黄龙老师的是我的母亲高霭茹女士。那时我还在读高中。母亲说他在师大是很出名的,因为他平时走路也在说英文、背单词。由于同在一所学校工作,母亲常在校园里碰上他,胖胖的,一年到头穿着一件蓝涤卡,总是旁若无人地口中念念有词,有时手里还捧着一本英汉词典(后来听不止一位前辈提到他的这一癖好——背词典,而且背一页撕一页)。当时我只是想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进东师选择了英语专业之后,才渐渐体会到黄龙老师的做法其实是很值得效仿的经验。那时他已调去南京师范学院(今南京师范大学)多年,但我却尝试着像他那样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一习惯让我受益至今。
第二次听人谈起黄龙老师是在东师英语教授唐邦海先生家里。一提到这个名字,唐先生口气中的敬佩之情便自然流露出来。他告诉我黄龙老师解放前就已经从金陵大学研究生毕业了,英文造诣非常高,曾把毛泽东诗词全部译成英文。当时已有的几种译本都是不押韵的,唯有黄龙老师的译文韵律严整,读来上口,并且用词典雅、考究。这次谈话之后我一直在注意搜寻黄龙老师的这本毛泽东诗词英译。一次逛旧书市,偶然间发现了这本小册子,虽已有些发黄,但还是立刻买下,欣喜之余细细品味,发现其中确有许多神来之笔。再后来,读《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一书,见其中有一节专门评介黄龙老师的另一本著作《翻译学》,才知道它是中国翻译研究史上的一部里程碑之作。没有机会面对面地聆听黄龙老师的讲课,我深感遗憾,遗憾之余便总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黄龙老师的事情。
这个愿望在不久之后得到了满足。那次是在课堂上,刘伯祥教授和我们谈起治学态度的问题,便说到了黄龙老师。从那时起,黄龙老师在我的头脑中已不再是一个神秘、模糊而又遥远的形象——他仿佛就在我身边。据刘先生讲,黄龙老师在专业上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其他老师遇到疑难问题向他请教,他总是表露出很高的热情和很大的耐心。有时连刚从食堂打回来的饭也搁在一边不顾,直到饭菜凉了才扒拉几口,然后继续讨论。那些年黄龙老师的工资并不高,他的爱人和几个孩子在外地,他每个月拿出大半工资寄回家里,自己吃的、穿的都异常节俭。同事们心中觉得不安,他却并不在意,好像只要能工作就是乐趣。别人找他翻译东西,不管多困难的任务他都一口应下,沏好一壶茶水,包上几个馒头、几条咸菜,便钻进了图书馆,在里面一泡就是几天,出来时流畅优美的译稿已经在手,而人仿佛一下子瘦了下来。刘先生说到这里时,扭过脸去,凝视着窗外,放慢了语速说:“他是一个好老师,是一个真正的学者。”
黄龙老师的那本《翻译学》,出版于1988年,一次我特地跑到学校图书馆借了出来。“作者小传”是这样写的:“黄龙,1925年7月生,安徽潜山人。金陵大学研究生毕业。曾任中央机关翻译、东北师范大学外文系副教授,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外文系教授。少年时代师承桐城学派,对中国古典文学造诣颇深。通晓英、日、德、法、俄、拉丁多种语言。翻译过中外文电影、中国古典诗词小说、毛泽东诗词四十首和逻辑学、教育学等多部作品。发表过大量有关翻译理论和技巧以及莎学、红学方面的研究论文。其中某些观点和论述在国内外学术界引起过强烈反响。代表性的专著有《莎士比亚新传》《红楼梦新悟》《翻译技巧指导》等。《翻译学》是作者在翻译理论与实践方面几十年研究的结晶,也是目前我国首部翻译学专著。”(我借的这一本,“小传”封面内折页本已掉了下来,却完好无损地夹在书里。)
在“序言”中,黄龙老师写道:“作为一项独立科学,翻译学有其完整之理论体系与相应之实践手段。寻芳书林,访翠文薮,论译史者有之,论译法者有之,论专题翻译者亦有之;然多偏而不全,简而不赅,芜而不精。堪叹系统阐述翻译学之专著,迄今尚付阙如。我不揣谫陋,荟萃诸家,博采众议,并抒刍荛,以充续貂,姑名之曰Translatology。”
再看一段:“‘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悼红固难,翻译亦难,而论翻译尤难。‘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李清照)‘寻寻觅觅,’璠(翻)玉奚存?‘冷冷清清,’伊(译)人何处?纵然极目天涯,而‘芳草’更在天涯外,逑之不得,辗转反侧。如‘我失骄杨君失柳’中之‘失’字,难于‘蜀道’,令人‘抚膺长叹,’‘西望咨嗟。’搔首悬笔,旬月踟蹰,始得bereave(意为‘亲人之失丧,’既可指毛泽东丧妻杨开慧,又可指李淑一丧夫柳直荀)一词,与‘失’字喜缔良俦。莫道江郎才已尽,拚将灵感唤译魂!”
英汉翻译,我也做过一点,黄龙老师这些话,于我颇有感同身受之处,而他在翻译中达到的境界,令我深有可望不可即之感。
Translatology一词,是黄龙老师造出来的,用意在于将翻译学视作一门独立学科。这层意思,在他1986年出版的另一部专著《翻译技巧指导》里面已有表露。2005年12月,在全国翻译理论与教学研讨会上,译界名家云集一堂,终于不再争论翻译学是不是独立学科了,而是开始探讨翻译学作为独立学科应该如何发展。此时距离《翻译学》的出版,已跨过将近十八个年头。
2000年底,黄龙老师又有《最新热门专业翻译指南》问世,涉及股票交易、土地使用与出让、保险业等等,在“序言”中提到要利用互联网广搜信息。以黄龙老师的声望和年纪,仍在不断求索,令人感佩。
黄龙老师和东北师范大学外语系的缘分,来之不易。据学院元老张达明先生生前回忆,在金陵大学读书期间,黄龙老师给国民党政府国防部作过翻译,这在解放之后成了“历史问题”,于是被“发配”到了吉林通化,在一所农业学校教化学。1960年东师创办外语系,广觅人才,张达明先生和另一位老师两赴通化,冒着一定政治上的风险,把黄龙老师调了进来。“深山寻龙”遂成一段佳话。
关于黄龙老师,张达明先生好说的一句话是“词汇量大!”“文革”期间,黄龙老师被下放到东北农村,因为是在南方长大,对当地的生活习惯很不适应,干活儿又苦,遭了不少罪。一到开会的时候,集体学习毛主席著作,黄龙老师在下面也很认真——只不过是在偷着背英语单词,甚至有时上茅房也要掏出词典瞄两眼。遥想当时政治上的漫漫长夜和生活上的困顿劳苦,这种专业上的执著到底靠的是怎样一种精神支撑,我这代人已经很难想像了。
黄龙老师执教于东师外语系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前后。那一时期,该系聚集了一批各有专长、性格迥异的教师,其中不乏国内一流学者——张泗洋先生、戎逸伦先生、傅茵波先生、杨镇雄先生、张信威先生、唐邦海先生……在那之前还有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的莽大龄。对我来说,构成外国语学院历史的是人,是这一位位前辈。在回望历史的时候,我选择努力追溯前辈先生的种种风采,却并不大关心外语系是哪一年从中文楼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那个时期的东师外语系,群星璀璨。如今,除了凭借只言片语对它心怀神往,我们和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回声,在一些晚辈后学那里产生一点共鸣。
学者陈平原有言,一所大学有没有文化底蕴,只要看它有没有生产过动人的学术或日常生活故事便可知道。照此看来,这文化底蕴我们是有的。故事并不少。这几年,能讲得出故事的人,在我身边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些还没走的,还有讲故事的兴致吗?愿意听的,有多少呢?听过之后,除了感慨一番,又有谁能够拿出行动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