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群
东晋《兰亭诗》与玄言诗之关系
王友群
(安徽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就表达内容而言,兰亭诗无疑属于玄言诗,也体现了玄言诗理感赏心、情调逍遥、意趣恬淡的审美特质。但是,由于兰亭诗创作特殊的山水背景、“以玄对山水”的审美态度、趋同的审美心理以及因景体玄的创作倾向,使兰亭诗与一般玄言诗又有细微区别。二者之间,既表现出兰亭之景与山水清音的趋同性,又表现出直接说理与参玄悟理之差异性。而兰亭诗追求的理趣与诗思的融合,又拓展了玄言诗境,对后代诗歌尤其是山水诗影响十分深远。
东晋;兰亭诗;玄言诗;关系
东晋兰亭雅集是一次影响深远的文人聚会,所创作之《兰亭诗》在魏晋诗歌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因而引起学界的注意。一般研究者都将《兰亭诗》划入东晋玄言诗加以论述,这是不错的。就诗人群体而言,参与兰亭雅集的文士多是玄言诗人,其中孙绰、许询更是玄言诗的领军人物;就表达内容而言,兰亭诗属于“典型的谈玄说理的玄言诗”[1]P82,并且体现了玄言诗理感赏心、情调逍遥、意趣恬淡的基本审美特质。然而,由于兰亭诗产生于特殊的山水背景,诗人“以玄对山水”的审美态度、趋同的审美心理以及因景体玄的创作倾向,又使之与一般的玄言诗有细微区别。二者之间,既表现出兰亭之景与山水清音的趋同性,又表现出直接说理与参玄悟理之差异性;兰亭诗所追求的理趣与诗思的融合,则又拓展了玄言诗境,对后代山水诗影响深远。本文正是从这一特殊视角切入,比较《兰亭诗》与一般玄言诗的同异,及其对玄言诗境的开拓,从而揭示《兰亭诗》在诗歌发展史上的意义。
玄言诗产生伊始,基本上沿着两种形态向前发展:一是抽象说理,以议论为基本表达方法;二是因象体理,以意象描绘为手段,以体悟玄理为归趣。后一类玄言诗往往与山水清音的描绘有不解之缘。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缘生于兰亭之景的《兰亭诗》与缘生于山水清音的玄言诗具有审美的趋同性。
玄言诗发展伊始,似乎就与山水清音结下了不解之缘。现存最早的玄言诗是何晏《言志诗》,“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2]1566,虽以表达消解现实之悚惧而渴望庄子式纵情逍遥的玄理为主体,但却又以水鸟翔集五湖,随意流水,啄食浮萍的山水意象而出之。此后,嵇康《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四言诗》等表达玄理的诗歌,则是典型的藉山水清音而表达玄理的作品。如《四言赠秀才入军诗》十五: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可尽言。[3]483
栖息于仙山兰圃,弋射于平岸,垂钓于河川,目送长空归鸿,漫不经意弹奏琴弦,俯仰之间自得其乐,心游于道家玄妙的境界,如庄子垂钓,得鱼忘筌。然而,斯人已去,其道家玄妙的境界又向谁诉说呢?此诗除了后四句或直接说理或抒发别情之外,正是在山水清音中描述道家的人生境界,含蕴深刻的自然人生的真谛。藉山水以体悟玄理,是嵇康诗的主要特点。西晋以降,描写隐士的诗歌层出不穷,也大多藉山水清音表达隐士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其中同样也渗透着浓浓的玄思。直至郭璞《游仙诗》虽是“坎壈咏怀”之作,然而冥寂士世外生活背景仍然是“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3]865,也与山水关系密切。
同样,东晋初期重要游仙诗人庾阐,其玄言诗也常常借助山水清音体悟玄理,其《衡山诗》最具代表性:
北眺衡山首,南睨五岭末。寂坐挹虚恬,运目情四豁。翔虬凌九霄,陆鳞困濡沫。未体江湖悠,安识南溟阔。[3]874
诗人寂然而坐,心境虚恬,“北眺衡山”“南睨五岭”,在自然的审美观照中体悟到庄子《大宗师》和《逍遥游》中所表现的相忘江湖、逍遥自由的人生境界。“寂坐”“虚恬”是一种超越现实的人生境界,也是“相忘于江湖”的人生境界。《大宗师》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4]178庄子认为,只有相忘江湖,才能全性保真。也惟有如此,才能达到《逍遥游》中“无己、无功、无名”的自由无待的逍遥。兰亭诗人也发挥了这一主题,如谢安五言《兰亭诗》由自然的运化而体悟玄理,这在下文再论。需要说明的是,此诗的写法、结构以及参玄悟道的方式,均与庾阐《衡山诗》近似。如果说,庾阐《衡山诗》因自然运化而悟玄,那么他的《三月三日诗》则由山水清音而体道:
心结湘川渚,目散冲霄外。清泉吐翠流,渌醽漂素濑。悠想盼长川,轻澜渺如带。[3]873
三月三日乃传统的上巳节,也是文人雅集的节日。就创作时间而言,此诗与兰亭诗同属于上巳诗,所写之季节、景物与兰亭诗类似,其思维方式也类似于兰亭诗人“以玄对山水”,因此庾阐的这类诗歌在诗歌的构成元素、说理方式、结构特征上与兰亭诗都具有较大的趋同性。诗人栖心湘川,见“清泉吐翠”“渌醽漂素”,而目散云霄,悠然而思,将所体悟的高旷悠远的玄学人生隐寓于诗歌意象之中,山水清音成为诗人“悠想”发生的契机,正如陈顺智所说:“是寄情山水、散愁畅神之后进入到一种宁静澄澈的审美境界,也就是说它将玄学的思理引入山水的审美之中并由此演变成一种人生的审美体验。”[1]65兰亭诗也具有与此相同的审美特质。
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曰:“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5]636意为感情因所处环境的不同而有所变化,诗人乃因目接外物而产生感情。孙绰所强调的“物”和“情”有特指的内涵:“物”主要是指自然山水,“情”则是指在山水之美陶冶下而产生的宁静高远和淡泊脱俗的审美情怀。虽然孙绰评价卫玠“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6]261,而他自己的创作则是“神情”仍然关乎“山水”。如下文所引其五言《兰亭诗》,前四句描绘兴感之景物,后四句阐释触物兴感之内容,是一首典型的触物兴感之作。
对于玄言诗人而言,这种触物兴感,也取决诗人“以玄对山水”审美态度。孙绰《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虽柔心应世,蠖屈其迹,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7]616虽然柔心应世、随俗浮沉是东晋文人的普遍特点,但是却又能以湛然澄澈的玄心面对山水,超脱尘垢之外,从中悟道。这种审美态度决定了兰亭诗人,既在山水意象中寄情散怀,冰释内心中源诸现实的郁结;又超越具体的山水意象,世俗的内心郁结,而体玄悟道,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如谢安五言《兰亭诗》: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清航。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3]906
薄云、日影、清风,陶冶诗人的心灵,使诗人仿佛神游于熙熙而乐、鼓腹而游的远古羲唐时代,刹那之间,领悟到万物虽殊,而其理一同;彭祖的长寿与殇子夭折,亦无分别。在庄子齐万物、一死生的宇宙人生的哲理中,超越了尘世而获得人生的解脱。在山水观照之中,“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王羲之《兰亭集序》),而获得哲理的领悟。
总的来说,由于道为本体,自然只是道的现象呈现,所以诗人在欣赏自然之景时,必然以体玄悟道为旨归。就诗歌表现来说,写景不过是为揭示道的铺垫,赏景也只是悟道的酝酿。正如日本学者小尾郊一所说:“当时的人们,希望在这种名山胜水或假山园池中眺望自然山水,散心娱目。前述谢安的游乐东土也好,王羲之的游乐兰亭也好,都是以眺望这种佳山水散心,在这种环境里与同志宴集为快乐的游乐。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这种游乐中不仅得到了快乐;而且还可以看到他们想要达到高度的道的意图。”[8]213表层看来,兰亭文士赏观山水,逍遥快乐。深层体味,兰亭诗的不少篇章虽寓目山水,却并不以呈现山水之美为目的,而是以着力表现寓目山水时的玄思哲理为旨归。山水美景实际上只是诗人们体玄悟道的重要载体而已。这一点,后来宗炳的《画山水序》:“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9]19,在理论上作了深刻的概括。从这个角度来说,兰亭诗和玄言诗有着相同的旨趣。
虽然,体悟玄理是玄言诗的旨归,但是“体悟玄理又有两条途径:一是直接从理性入手,二是从感性形象入手”[10]332。兰亭诗是“物触所遇而兴感”“畅叙幽情”的产物,主要是从具体的感性形象(山水)入手,因此大部分诗歌尚能即物体玄,“意象”仍然是诗歌构成的主要元素,也就是说,玄思之中仍然有浓郁的诗味。
大多数玄言诗的主流形态皆是“寄言上德,托意玄珠”[11]1778,诗歌成为纯粹表达玄理的工具,它几乎摒弃了玄理以外的其它审美要素(包括山水),以形而上或议论化的说理为主要表达形式。也就是说,以诗的形式表达哲学的内容。嵇康虽有大量藉山水清音以表达玄理的作品,但同样也有很多作品直接说理,《代秋胡歌诗》七章则是这类玄言诗的代表之作。即使是时见山水清音的《四言赠秀才入军诗》也有直接说理的作品,如第十八曰: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万物为一,四海同宅。与彼共之,予何所惜。生若浮寄,暂见忽终。世故纷纭,弃之八戎。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3]483
诗言人生如寄,昙花一现,故贵在纵情适意,然世俗之人,追逐身名、荣辱,役形苦心,惟有至人识见深远,归真返璞,齐一万物而与天地并生。全诗皆以议论而阐发道家的哲理。这类玄言诗经过陆机、陆云、卢谌等人发展,至东晋孙绰、许询等则登峰造极。因此钟嵘《诗品序》批评说:“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其主要弊端是“理过其辞,淡乎寡味”[12]2。这类玄言诗直接承继嵇康而来,其形而上之说理,也是常常不借助任何现实的物象,直接切入宇宙人生的本质。如孙绰《答许询》:
仰观大造,俯览时物。机过患生,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识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郁。失则震惊,得必充诎。[3]899
此诗没有借助任何外物兴感作为过渡,直接进入抽象说理。俯仰天地万物,机患并生,吉凶相依,盛衰同在,得失互补,以简约的语言表达道家哲学的基本理念。然而作为诗歌,则又缺乏意象,情感简澹,因而失去了动人心灵的魅力。
一般玄言诗也多以议论的形式,直接阐释玄理或佛理。这种形式与形而上说理的共同点,都是抽象说理;而其不同点则是这类诗歌有时也有现实的物象,但其物象只是用来说理的比喻,其本质依然说理而非真正的诗歌意象。如鸠摩罗什《十喻诗》:
十喻以喻空,空必待此喻。借言以会意,意尽无会处。既得出长罗,住此无所住。若能映斯照,万象无来去。[2]1294
由诗题可知,此诗是以物象比喻佛理。其诗意是说,若以比喻解说佛教之空,则是言和意、住和无住、万象与镜空的关系。意存言中,意即为空;住即无住,无住为空;象存镜中,象亦为空。在此诗中,言为象,住为象,镜中之象为象,甚至空亦为象,但是它们仅是用作解说佛理的比喻,并非指现实特定物象,通篇只是以议论抽象说理。
由于兰亭诗产生于特定的情境,有明确的审美观照对象,虽也以参玄悟道为最终归宿,却是以自然物象为参悟之玄道生成的契机。这一点,从上文的论述可以清楚地看出。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不妨以孙绰《兰亭诗》为例: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3]901
诗人借助于云藻、微言表达纤毫毕显的幽隐之理,面对现实中的“时珍”,必须如孔子闻《韶》而忘味,方可进入精神超越的状态之中。而这种精神超越正是玄学的人生境界。作者对玄理的体悟,是由“流风”“停云”“莺语”“游鳞”等特定观照对象的自由生命状态而生发开来,与《答许询》《十喻诗》等单纯地抽象说理是大相径庭的。
即使《兰亭诗》完全抽象说理的篇章,也依然是由特定的山水观照而产生的瞬时体悟,因此诗中所表现的玄思,其实也是发源于对山水的感受: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阿。(王徽之《兰亭诗》)[3]914
驰心域表,寥寥远迈。理感则一,冥然玄会。(庾友《兰亭诗》)[3]908
因为后验是以离散的质点近似的,在权重集中在一小部分质点时经过几次迭代更新后,该方程组就会遭遇抽样简并。权重方差的减少可确定简并度,可用近似(Arulampalamet al,2002):
去来悠悠子,披褐良足钦。超迹修独往,真契齐古今。(王涣之《兰亭诗》)[3]914
以上所引的三首诗,或表达超然远迈、冥会玄理,或表达归隐遁世、保真冲虚,或表达超越形迹、性契古人,全为玄理,而不见山水物色。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原因有二:第一,兰亭修禊,要求每人赋诗二首,凡赋诗二首者,基本上是一首说理,一首写景,如王凝之《兰亭诗》,四言曰:“庄浪濠津,巢步颖湄,冥心玄寄,千载同归。”[3]912五言曰:“烟煴柔风扇,熙怡和气淳。驾言兴时游,逍遥映通津。”[3]912前诗说理,后诗写景。上引王徽之的五言诗虽是说理,四言却是写景:“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游羽扇霄,鳞跃清池。归日寄欢,心冥二奇。”[3]914这样,诗人所表达的哲理玄思就构成了寄情山水的一个有机部分,所以往往在另一首诗中就省略了山水描绘,而直接抒写玄理。第二,因为兰亭赋诗有一定的时间限制,诗人或在仓促之间无法作出二首,往往只撷取最有感触的部分写出,或阐发会心玄理,如上文所引的庾友、王涣之的作品;或描写寓目之景,如华茂四言《兰亭诗》:“林荣其郁,浪激其隈。泛泛轻觞,载欣载怀。”[3]910可见,即使是纯粹表达玄思的作品,也仍然属于寓目遣怀之作,与纯粹说理是有区别的。只不过这种特定的观照对象并没有被诗人摄入每首诗中,有的只是隐于诗歌理趣的背后而已。
如上文所论,除《兰亭诗》以外的其他玄言诗,虽也有少数借山水清音而体悟玄理,并没有将诗歌意象拒斥诗思之外,如庾阐《衡山诗》《三月三日诗》、王羲之《答许询诗》等,但是这类玄言诗所占比重较小,并没有形成其主流形态。更多的都是如孙绰《赠温峤》(五章)、《答许询》(九章),鸠摩罗什《十喻诗》之类直接言理的诗歌。即使如王羲之《答许询诗》:“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泠涧下濑,历落松竹林。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3]896也并非是“触物兴感”,而是托物寓理。触物兴感是象在理先,托物寓理则理在象先,与《兰亭诗》还是有细微的区别。所以说,直接说理与参悟玄理,是一般玄言诗与《兰亭诗》谈玄的主要不同点。此后,支遁、慧远等人所创作的“山林佛教”诗歌,殷仲文、湛方生等创作山水玄言诗,则又是沿着《兰亭诗》的诗境拓展开去,标志着玄言诗逐渐向山水诗过渡。
由上所论可以看出,《兰亭诗》虽然以玄思哲理为主要表达内容,但是这种玄思哲理是诗人“触物兴感”的形而上的升华,与“畅叙幽情”有机交融,表现出一种理趣与诗思融合的审美趋向,这既是《兰亭诗》对玄言诗的诗境开拓,也是《兰亭诗》独特的审美意义之所在。从玄言诗发展的大背景上说,《兰亭诗》既不同于郭璞、庾阐玄言诗的杂有游仙之思,又不同于嵇康、二陆、卢谌以及孙绰、许询仅仅是“寄言上德,托意玄珠”玄言诗。具体说来《兰亭诗》对玄言诗境的拓展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玄理与自然的融合。矫正其他玄言诗“理过其辞”的弊端,自觉追求玄理与自然的视界融合,是《兰亭诗》所表现的一种新的审美蕲向。兰亭诗人透过山水之美,体悟玄理之妙,试图以诗歌的形式将玄理与自然山水有机融合。虽然这种融合可能还不够圆熟,却是非常有意义的审美探索。兰亭诗中的哲理多从景中自然生发,景与理相融,达到了理感赏心的审美境界。如前文所举孙绰五言《兰亭诗》,前四句写春景,浮云停驻,鸟鸣修竹,鱼戏鳞波,让人感到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在此良辰美景中集会赋诗怎不让人心旷神怡?所以诗人不禁进入“坐忘”之境,“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既是阐发玄理,又是情至之感。整首诗情、景、理浑然一体。特别是孙统《兰亭诗》:
观赏山水虽是为体玄悟道,而山水的清幽娴雅之趣却也得以充分体现。山涧水涡回旋,河边疏竹与修桐相间,山风吹落松叶,风声、鸟鸣声在山谷中悠扬回荡。虽是寓目之作,仍可见孙统的炼字功夫。“激”字如见山间溪流的动荡、跳跃。“冷”字更妙,虽是暮春三月,风却是“冷风”:一则是因为山水的清幽;二则是因疏竹修桐相间,松树也是浓郁茂密,因此凉意倍增,便觉有几分冷意了。理与辞、玄理与自然,交融契合,其山水之趣几乎不让谢灵运。
二是玄理与诗思的融和。宗白华先生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13]215其实,纯粹的玄言诗表现的是诗人体玄的独特感受,但过于抽象的玄理影响了诗歌的文学性,一旦谈玄的特殊精神氛围不复存在,玄言诗也就失去了知音,自然会受到后人的诟病。可以说,兰亭诗人才真正“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相对于其他玄言诗而言,《兰亭诗》更符合艺术审美的规范,更具有浓郁的诗思,而且玄理与诗思的浑融完整,是《兰亭诗》(虽然不是全部)所表现出的新的艺术倾向。如王羲之《兰亭诗》: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眺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3]895
俯仰宇宙,寓目所观,在森罗万象的自然之中,体悟到万物齐一的自然造化之理。“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与自然山水的亲切愉悦之感,表明诗人真正沉浸在自然造化之中,其灵动的玄思也出自诗人真切的心灵感悟,使玄理与诗思有机融合,表现出一种新的“以玄对山水”审美境界。玄理与诗思浑融,至陶渊明诗达到了审美的臻境。
三是玄理与情调的融合。从严格意义上说,诗思包涵情调,上文所论的王羲之五言《兰亭诗》就带着浓郁活泼的生命情调。然而,东晋文人在生命觉醒之后还有一种独特的生命情调,这就是隐蔽于诗人心灵深处的神州陆沉、人生无常的生命痛感,以及诗人渴望摆脱这种生命痛感的精神挣扎后的一份虚幻的逍遥。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曰:“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5]636即借山水景物来消解现实生命的痛感。由现实变幻无常而产生的生命痛感是《兰亭诗》常见的主旨,再如王羲之《兰亭诗》: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散怀一丘。[3]895
王钟陵先生说:“逸少发端于此,却不引向对迁逝悲感的抒发,相反他倒外感其柔而内怀其欣,这是一种大不相同于前代的思想感情……魏代及西晋诗人胸中感荡的意气和撕心的悲痛,在《兰亭诗》中‘淡’尽了。由于这种意气和悲痛的‘淡’尽,从而诗作表现出一种怡畅的情调。”[10]341其他如曹茂之《兰亭诗》“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尚想方外宾。迢迢有余闲”[3]909,谢安《兰亭诗》“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3]906等。人生和世间万物一样,“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人的生死是自然的演化,无可遁逃,“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既然人的物质生命终期于尽,就只有让自己精神生命的长度得以有效延伸。而超越有限生命的方式,即为立言:“临文嗟悼”“录其所述。”为“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5]273(王羲之《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人形体之生命终有尽头,而精神之生命将生生不息,代代相承,直至永恒。兰亭诗人站在哲学本体论的高度,以逍遥无待、任性旷达的人生态度对待生死,而隐蔽于超脱、怡畅情调的背后,恰恰是“岂不痛哉”的挥之不去的生命阴影。
综上,《兰亭诗》与一般的玄言诗虽然都有藉山水清音以说理的趋同性,但是一般玄言诗所描写的山水清音是一种具有共性的现实物象,而《兰亭诗》所描写的山水清音则是特定兰亭之景,二者有本质区别。由于兰亭诗人“以玄对山水”,避开了其他玄言诗纯粹抽象说理的理障,真正在山水清音中发现宇宙人生的奥秘,使借山水以体道成为一种独特的生命的审美体验。这种新的审美蕲向,对后代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因此,虽从广义上说《兰亭诗》属于玄言诗,但从诗歌发展上说《兰亭诗》又拓展了玄言诗的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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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astern Jin Dynastyand Metaphysical Poetry
WANG You-qu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241002, Anhui)
With respect to the content, there is no doubt thatbelongs to the metaphysical poetry. However, due to its special landscape background, the convergence of aesthetic psychology and the creative tendencies of making use of scenery to create emotion (reason), it has subtle differences from other Metaphysical Poem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not only shows the convergence between the scenes of Lanting and the voiceless landscape, but also the difference from the direct reasoning and studying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reason. In the pursuit of merging of the mystery and landscape, poetry, style integration,expands Metaphysical Poetry further and makes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Landscape poetry.
the Eastern Jin Dynasty;; Metaphysical poetry; relationship
2018-10-28。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魏晋南北朝图文关系的艺术史考察”(AHSKQ2016D93)。
王友群(1978- ),女,安徽寿县人,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文化传播。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9.01.15
I207.22
A
1004-4310(2019)01-008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