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蒂·卢塔尔诗歌中的自然意象与故乡情结①

2019-03-27 19:12:34彭晖
关键词:刚果塔尔大海

彭晖

内容提要 刚果共和国诗人让-巴蒂斯特·塔蒂·卢塔尔用法语写作,被认为是法语非洲最重要的声音之一。他的诗经常融入自然元素,这些自然元素与其个人经历、尤其是故乡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对故乡的爱通过诗中抒情主体“我”与故乡自然之物的连接与融合体现。水元素是最重要的自然元素,其中大海最具代表性,它是包含了欢乐与痛苦的复调的世界。诗人将诗歌创作植根于自己的生存经验,重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和熟悉的自然环境,避开了法国诗歌主流传统,风格鲜明。

刚果共和国诗人让-巴蒂斯特·塔蒂·卢塔尔(Jean-Baptiste Tati Loutard,1938—2009)用法语写作,是刚果共和国最多产的诗人,共发表十部诗集,获得法国及非洲多项荣誉和重要文学奖项,其中包括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军官勋章和黑非洲文学大奖,被认为是法语非洲最重要的声音之一。

塔蒂·卢塔尔的诗歌创作生涯长达三十多年,风格自成一派。在诗歌世界中,他一直在寻求人与环境、个人与集体的平衡。他的诗多为抒情诗,揭示了其对艺术和生活的深度思考,表达了其渴望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发展的美好愿望。

在塔蒂·卢塔尔的诗中,经常融入自然元素,甚至会在诗集题目中直接体现,如《海之诗》(Les Poèmes de la mer,1968)、《太阳的背面》(L'Envers du soleil,1970)、《行星之火》(Les Feux de la planète,1977)、《南方的蛇》(Le Serpent austral,1992)等。在融入的自然元素中,有日月星辰、花鸟草木、海洋河流、季节气候等,这些与诗人的个人经历、尤其是故乡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承载着诗人给予它们的特殊感情和深层含义。

一、异乡之愁与祖国之爱

塔蒂·卢塔尔出生于刚果共和国西部沿海南端的黑角港(Pointe-Noire),黑角位于大西洋的东侧,是刚果的最大海港。从布拉柴维尔(Brazzaville)的高中毕业后,他开始了教学生涯。1961年至1966年,他在法国波尔多学习文学,获得现代文学学士学位(1963年),之后在布拉柴维尔高级研究中心(Centre d'études supérieures de Brazzaville)教授文学和诗歌。

回国后,塔蒂·卢塔尔成为刚果文化运动的领导者,担任多个高级管理职位,包括布拉柴维尔高等教育中心主任和人文科学大学院长。从1975年开始,他投身政治,先后成为高等教育部、文化与艺术部、旅游部部长。

在国外的生活经历对塔蒂·卢塔尔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在异乡感到不适,有时甚至感到痛苦。相对于法国,他更喜欢住在自己的国家,感觉更舒服自在。在他的第二部诗集《刚果根》(Les Racines congolaises,1968)里,有一首诗名为《地狱般的欧洲》(L'Europe infernale),1964年写于波尔多,在这首诗中诗人表达了乡愁:

“不可能,住在沉默的皿中

白昼和夜晚的蓝色交汇——永恒——

当阳光息止而月亮羞怯

当星星还只是微弱的炭火

在天空的灰烬里

黑暗并没有升起,

只为给它替我解忧的,钻石般的光芒

(……)”②本文的译文均由笔者译自法语原诗。Tati Loutard J.Œuvres poétiques.Paris:Présence africaine,2007,p.124.

诗人在充满了活力与生机的自然里长大,那里的人民淳朴热情,生活无拘无束。来到法国后,诗人很难适应这里的城市生活,感觉自己无法生活在这沉寂、缺乏活力的地方。这种在异乡的痛苦加剧了诗人的思乡之情,当夜幕降临时,天上的星星让他想起了家乡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熟悉而亲切的土地,虽然只有微光,但在他眼里却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即使在回到故乡后,作为痛苦回忆的城市生活再次被提及。诗人在诗集《时间的准则》(Les Normes du temps,1974)里《致一位纽约女孩的信》(Lettreàune fille de New York)诗中写道:

“我从远方给你写信,在刚果的岸边

在穆巴姆岛前面,一个绿色的土堆

躲在水中

好避免和地球一起转动

(……)

我怜悯你

在混凝土和钢的沙漠里

拥有人类最美丽的梦想

在强盗的行囊里

在偏僻的街区中你会害怕

当月亮不再是夜晚的顶点”③Ibid.p.189.

诗人刚果给纽约的女孩写信,两人的生活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身处绿色的水中岛,一个身处“混凝土和钢的沙漠”,诗人对大城市的态度可见一斑,城市对他而言是压抑、孤独和绝望的。诗人对女孩的怜悯和担心更是对城市治安问题的诟病,再次表明了诗人讨厌城市生活,更喜欢海边故乡的淳朴生活。

背井离乡的生活曾让他产生了恐惧,在诗集《梦的传统》(La Tradition du songe,1985)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种恐惧:

“我只怕流亡,

我太阳的遗憾倾注在海浪上

就像锅中兴奋的油

唱着火的赞美诗

我的母亲焦虑不安

在她的三石壁炉前

有多少诗人永远为

北方的热带服丧”④Ibid.p.361.

这是诗集第一首诗《祖国刚果》(Congo Natal)中的一段,母亲的形象就是诗人魂牵梦绕的故乡的象征。诗人害怕流亡,害怕离开自己所属的这片热土,当身处异乡时,他唯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回到故乡。当重见祖先之海,诗人远离了西方封闭的氛围,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喜悦,回归也成为了诗人重要的创作源泉。《刚果根》的35首诗中,有10首诗写他的回归。诗人认为回到故乡是一种胜利,对故乡的感情也在回归后得到了升华。

在这部诗集中,有一首塔蒂·卢塔尔写给刚果共和国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契卡雅·乌·塔姆西(Tchicaya U Tam'si)的诗,名为《回到刚果》(Retour au Congo)。这首诗描述了他回家时受到乡亲们的热烈欢迎,也抒发了他的感动:

“我在一弯浅月时回来

那些在云的入口等我的人

举起——燃烧的——他们牙齿的火把

这光芒对我更甚于

划落法国夜空的星星”⑤Ibid.p.83.

乡亲父老手中举起的火把照亮了他回家的路,饱含着故乡人民对游子的爱与温存。诗人看到这一幕,感到自己对故乡的爱也得了故乡的回应,乡亲们给予他的真挚和温暖,自然让他觉得火把散发出来的光比他在法国夜空看见的星星更加明亮,更加动人。正是这种爱的回响,让故乡在诗人的心中变得更加美好,对故乡的爱也愈发浓烈,这一切让诗人与故土无法分割,甚至和它融为一体:

“猴面包树! 我刚把我重新种在你附近

并将我的根与你祖先的根融合在一起

我在梦中给自己你多节的手臂

我会变得更坚强,当你浓烈的血液

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

当土壤在我脚下变软

让我在你的脚边耕犁”⑥Ibid.p.93.

猴面包树是非洲最常见的一种树,成为了故乡的象征,是“刚果根”之所在。此诗写于塔蒂·卢塔尔重回故乡不久。这种和故土融为一体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深厚,正如诗人在十几年后的《苍老的根》(Vieille racine)中写到:

“时间已将我镂空

我是苍老的根

你不能将我从这片土地上拔除”⑦Ibid.p.365.

在塔蒂·卢塔尔的诗歌世界里,浓烈的热爱故乡之情被表达得淋漓尽致。故乡的海洋河流、日月星辰、花鸟草木、季节气候等这些熟悉而亲切的自然元素,已然成为诗人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了一种感情和精神的寄托。

二、水的意象与故乡情结

在这些自然元素中,最引人注目而且最为重要的当属水元素。从第一部诗集《海之诗》到第七部诗集《梦的传统》,大海是塔蒂·卢塔尔作品中的关键因素,是呈现最多含义最丰富的自然元素。1998年11月在巴黎接受的一次采访中,他解释了水元素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我在海边出生长大。我听到的所有声音都是大海的声音。这片海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在我来到布拉柴维尔之后,我发现了刚果河(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之一)(……)这是在我的诗歌中水占有主导地位的一个小小的解释。”⑧此段采访内容译自法语原文:«Je suis néet j'ai grandi au bord de la mer.Parmi tous les bruits que j'ai entendus,étaient les bruits de la mer.Cette grande nappe d'eau m'a marqué.(...).Après je suis venuàBrazzaville oùj'ai découvert le fleuve Congo(qui est l'un des plus grands fleuves du monde)(...).Voilàun peu l'explication que je peux donneràcette prédominance liquide dans ma poésie.»Kodia-Ramata N.Mer etécriture chez Tati Loutard:de la poésieàla prose.Paris:Connaissances et Savoirs,2006,p.23.

在诗集《海之诗》、《刚果根》和《太阳的背面》中,诗人将无法抑制的思乡之情寄托在故乡的大海中,对他而言,故乡的大海不仅仅是想象中的一片汪洋,而是他祖先的母亲,是他的根,是其故土的保护者,正如他在《海之诗》中写到:

“我在这里看着

记忆的潮水起伏

追溯至卢安戈王国

在我的眼前穿梭的国王:

塔蒂·玛卢安戈、玛尼·普阿蒂、玛尼·浓波……

我从这队列里认出自己

也从此变得平静;

北斗星温暖我的眼睛。

夜晚坐在我身旁

在贝壳的腔内

这不是奴隶的灌木。

静默而沉思!

风搅动蓝色的海水

天清洗了它的牙齿

为照亮一个新的时代。”⑨Tati Loutard J.Œuvres poétiques.Paris:Présence africaine,2007,p.32.

卢安戈王国是15—19世纪大西洋沿岸的非洲古老王国,位于今天的刚果共和国西南部和加蓬南部。诗人在海洋世界中回到了曾存在于故土的古老王国,见到了王国的君主们,也就是他的祖先们,追溯到其生命之源,找到了自己的根。诗人因此变得平静,感受到温暖,这是一种找到归属后内心的平静与温暖。无论身在何方,他都与祖国血脉相连。在诗集《行星之火》中,《我与大海》(Moi et la mer)这首诗再次明确了诗人与祖国难以割舍的关系:

“我是延展在你身旁的海滩,

充满魅力的蓝色海洋

在你自地平线而来的身体上;

给予地球胸膛气息的源头!

(...)”⑩Ibid.,p.255.>

蓝色的海洋是海边故乡的象征,没有大海就没有海滩,将“我”比作依附于大海的海滩,形象地表达出诗人与故乡紧密相连,与祖国同命运。

塔蒂·卢塔尔是大海的孩子,这是一个大海的孩子的呼唤,他对大海的深深依恋承载着对海边故乡的热爱。大海成为诗人童年记忆的背景,成为连接远离故乡的他与故土的脐带。有时,大海的形象和母亲的形象重叠,甚至成为了他的母亲。他的眼睛,带着幸福地拥抱着他的大海母亲,他从没忘记过它,它在他的世界中一直支持着他。在诗集《行星之火》中,有十几首诗都是诗人回忆起自己的故乡,想到大海,就好似看见母亲,比如:

“我从海的断臂走出

满耳浪的声响

像母亲的呼唤

我的脚早跨越

分离我和海岸的距离;

数千次越入磨砺我的盐

从中了解我的根源

是浪花比泡沫更白

我把心脏封入珊瑚树的十字架中”⑪Ibid.p.259.

诗人对故乡的热爱再次被展现,海浪的声音就如同母亲的呼唤。在诗人的笔下,大海不只有温情的一面,也有悲伤的一面。大海让他想起了祖先,想起了祖先的生活,包括他们的悲惨经历:

“在波浪的远处,海鸥的翅膀

搧动着满是污迹的海

——侮辱和废弃的乌木——

带给我这些的肚脐

将我与几个世纪的蔑视连接

大海聚集所有骨头

在珊瑚树的十字架下”⑫Ibid.p.29.

大海也是诗人祖先的安息之地。“乌木”是奴隶贩子对黑人奴隶的称呼,“几个世纪的侮辱和蔑视”正是指从15世纪中叶一直延续到19世纪末的非洲奴隶贸易。这是非洲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不计其数失去自由的非洲人,通过大海被运到西印度群岛和美洲大陆,到采矿场和种植园里做奴隶,从此离开家园,一去不复返。在海运的过程中,成千上万被抛弃的黑奴沉尸海底,大海变成了一座大型的坟墓,成为了奴隶贸易活跃的运载工具和被动的证人。诗人多次痛苦地回忆起奴隶贸易,缅怀永埋海底的死者们,甚至悲伤到流泪:

“我的目光久久落在海面上

像只小船

语言船摆太阳的破碎

逃脱的无名海鸟

鸟类学家的手

一直纠缠到它流泪

我像福音派的母亲一样哭泣

死者溶解在海浪的盐里”⑬Ibid.p.205.

大海溶解了诗人无数祖先的尸体,成为他悲伤和痛苦的来源。因此,在塔蒂·卢塔尔的诗歌世界里,大海成为了“一个复调的世界,欢乐和痛苦融合在一起,并反映出人类生活的沧桑”。有时,大海也作为人类生存的对手存在,在诗集《太阳的背面》里,《渔夫已去》(Le Pêcheur a disparu)讲述了渔夫投入到对抗大海的战斗中:

“渔夫会在哪里?

昨天沿着绿色的水径

穿越重重礁石和曲折的大海

鲨鱼的跳和海豚的跃,

海上骑士又会在哪里?

是木舟独返于海浪的疾驰

向着他沙上的马厩。

盐渍的身躯没有任何瘤块!

无疑死亡在浪的中空里

有它自己的审判

(……)

这徒劳的搜寻给我们双眼怎样的折磨

在眼睑投下阴影!

你是否睡了,噢,不再比萤火更亮的你?”⑭Ibid.,p.135.

透过这些诗句,可以体会到海洋的浩瀚以及人类的渺小,在双方的战斗中,大海经常战胜人类。渔夫被称为海上骑士,勇敢地出海,去和大海搏斗,他的生命悬于一线。大海有着野性的一面,海中的暗礁、鲨鱼和海豚等,都预示着渔夫面临的危险,他能否安全地回来,这种不确定通过诗中的时态(条件式现在时)、疑问和感叹来强调。渔夫和大海的斗争,其实也是渔夫和他自己的命运抗争,每次回到沙滩上就是一种胜利,一种人类对抗自然的胜利,此时,大海不再是幸福的来源,它是人类的对手,是人类生存要战胜的困难。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水元素是刚果河。刚果河灵动秀美,是刚果流动的存在,它滋养着诗人的祖国大地,诗人毫不吝惜地赞美这条母亲河,正如这首《生死之源》(Source de vie et de mort):

“刚果河

你的水域如此多彩

似乎取之不尽

我的河流你有多苍老

处于哪个地质时间

你是否行走在石华上

蛇般盘绕在

古老石基的腹心

(……)”⑮Ibid.,p.446.

刚果河流域面积广,水量充沛,流域面积和流量仅次于亚马逊河,是世界第二大河,也是世界最深的河流。它支流众多,河网稠密,长年流量大而稳定,河道呈弧形,两次穿越赤道,它是非洲的脉搏,滋养了无数的生命;同时它河道窄,水流急,流经的区域有不少高原山地与盆地之间形成的陡坡和悬崖,在这些地段形成了一系列流量大、流速快的瀑布,它也是世界上最凶猛的河流,塔蒂·卢塔尔将刚果河称为“生死之源”再贴切不过。他对刚果河绚丽多彩的风光以及丰富的水力资源赞叹不已,它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刚果河的河床并非泥沙,而是坚硬的石头,“古老的石基”不就是这坚硬岩石的河床吗,蜿蜒的刚果河犹如蛇般盘绕在古老而坚实的非洲大地上,它的生命力象征着祖国刚果乃至非洲大陆的生命力,只要河流奔腾不息,祖国和非洲就一直生机勃勃,充满活力。

三、“及物”的自然诗学

塔蒂·卢塔尔的诗歌风格鲜明。在从一而终的抒情主体“我”的驱动下,记忆和情感在磨炼着他手中故乡的自然之物,爆发出属于存在的诗歌力量。诗人和故乡的紧密联系,通过诗中“我”的生命和故乡自然之物的连接与融合体现,这些自然之物都是及物的,例如这首《力量与纯洁》(Force et pureté):

“在知道有水龙头的生活以前

我都喝大西洋池里的水

我像发情的动物到处找寻海洋

耗尽全部精力

这河环与我的生命相连

还不能唤醒我自己”⑯Ibid.,p.363-364.

在这首诗中,诗人没有使用任何隐喻,所有的词语都指向了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事物,不存在专制性幻想,或者多义性的暗示,作者就是作为个人在写作,抒发自己生活经验里获得的情感和思考。在塔蒂·卢塔尔的诗歌世界中,自然之物大多不是对现实的变异和颠覆,它是直观可感的,是记忆与现实中的故乡不可分割的部分,是表现内心世界的重要载体;故乡不仅是自然的天堂,也是乡亲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在那里人与自然沟通互融、和谐共生。故乡的自然之物在诗人笔下往往富有灵性,对故乡、对祖国的爱正是这份灵性的源泉。抒情主体“我”在与自然的交流与对话中,精神得到了满足,情感得到了释放。《刚果根》中一首《刚果的雨》(Pluies congolaises)很好体现了这一点:

“刚果的雨

来吧雨! 走向我;

在你的云层中快速包裹太阳;

它不会炸裂在你细长的腿间!

环绕我的房子我的铁皮房,

摇晃并拍击你的翅膀

像夜行的鸟一样。

(……)

来吧刚果的雨! 走向我。”⑰Ibid.,p.92.

这首诗也是以“回到刚果”为主题,诗人与祖国的“雨”对话,洋溢出重归祖国的喜悦。这里的“雨”属于真实的自然世界,作为自然客体通过抒情主体的感受描绘出来,而抒情主体的情感借助这种描绘向外迸发,抒情方式直接、简单、真切,主观渲染客观,给读者带来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亲切熟悉的祖国之雨,欢快灵动,如美丽女子,似夜行之鸟,美好得让“我”不禁一直发出深情的呼唤——“来吧,走向我!”这种呼唤承载着拥抱祖国大地的热切渴望,更包含了回归的幸福。

塔蒂·卢塔尔的抒情诗感情真挚,风格明朗,与20世纪以后的法国本土诗歌风格截然不同。20世纪以后的法国本土诗歌主要有两个方向:“这两个方向是19世纪由兰波和马拉美所开创的。粗略地说,其中一个方向是形式自由的、非逻辑性的抒情诗,另一个方向是讲求智识的、形式严整的抒情诗。(……)智识型诗歌与非逻辑诗歌的一致之处在于:逃脱人类的中庸状态,背离惯常的物象与常俗的情感,放弃受限定的可理解性,代之以多义性的暗示,以期让诗歌成为一种独立自主、指向自我的构成物,这种构成物的内容只由赖于其语言、其无所拘束的幻想力或者非现实的梦幻游戏,而不是依赖于对世界的某种摹写、对感情的某种表达。”⑱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李双志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0,第130页。

以法国著名现代诗人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这首于1958年出版的诗《这里,总在这里》(Ici,toujours ici)为例,可以看出20世纪后半叶法国本土诗歌的主流风格。它依旧鲜明地带有诸如马拉美(Mallarmé)、瓦雷里(Valéry)这类象征派大师的烙印:

“这里,在明亮的地方。这不是黎明,

这已经是可以表达欲望的白昼。

你的梦里一首歌的幻影只剩下

未来的石头的闪烁

这里,直到晚上。阴影的玫瑰

在墙上盘绕。时光的玫瑰

无声地枯萎。明净的石板

随意地拖着它迷恋白天的脚步。

这里,总是这里。石头挨着石头,

建造了记忆述说的国度。

平凡的果子的声音刚刚落下,

治病救人的时间又让你狂热。”⑲伊夫·博纳富瓦.《杜弗的动与静》.树才、郭宏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145页。法语原诗为:Ici,toujours ici Ici,dans le lieu clair.Ce n'est plus l'aube,C'est déjàla journée aux dicibles désirs.Des mirages d'un chant dans ton rêve il ne reste Que ce scintillement de pierresàvenir.Ici,et jusqu'au soir.La rose d'ombres Tournera sur les murs.La rose d'heures Défleurira sans bruit.Les dalles claires Mènerontàleur gréces pasépris du jour.Ici,toujours ici.Pierres sur pierres Ont bâti le pays dit par le souvenir.A peine si le bruit de fruits simples qui tombent Enfièvre encore en toi le temps qui va guérir.

博纳富瓦的这首诗中同样带有自然元素,但它们与塔蒂·卢塔尔诗中的不同,并不作为现实世界的事物在诗中的反映,它们作为且仅作为词出现。诸如玫瑰的两次出现,都处在所有格隐喻里,而石头的出现则“建造了记忆述说的国度”,处在绝对隐喻里,可见这些自然元素只是作者修辞的手段,它们远离了旧有的表意功能,在更大程度上作为自在之物存在于诗中。抒情主体的缺失也和塔蒂·卢塔尔诗中反复出现的抒情主体“我”反差颇大。

在20世纪法国诗歌主流传统中,抒情诗不是追求对世界内容的感知和反应,而是追求语言与幻想的游戏。这是一种消除了人、消除了自我的抒情诗,人以另一种方式在场,即“作为创造性语言和幻想在场”⑳胡戈·弗里德里希.前揭书第160 页。。诗歌主体成为一种“匿名的、无定语的被确定者,对他来说,感情的强烈和开放的元素都让位于一种隐藏的震荡”[21]同上,第156页。,在语言和幻想的游戏中,走向超越个人的中性化,或者说去人性化。在诗歌中,人类话语中存在的多义性被强化,物象离场和对语言单义性的回避使得现实世界被摧毁,这是20世纪法语诗歌的另一重要特征——去现实化。就美学原则而言,晦暗占了主导地位。诗歌内容由变换的语言运动组成,“对于这些运动来说,物象或情感的变化过程都只是材料,没有蕴含待解的意义”[22]同上,第165页。。因而诗中出现的自然之物,大都不是指向真实的自然,而是诗歌词语的象征物,脱离了经验现实,拥有独立、纯粹的价值。

面对强大的现代法语诗歌传统,塔蒂·卢塔尔坚持忠诚于真实的自然,这种选择反映了他看待自然以及生命的方式,对他而言,自然、尤其是故乡的自然之物,早已融入自己的生命,给予他神奇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人与自然的亲密性,与他所寻求的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理念相契合,与崇尚自然的非洲传统文化价值观相统一。对自己生活体验和个人情感执着、清晰的表达让他的诗歌充满了生命力和感染力,让他对故乡以及祖国真挚深沉的爱得以共享和延续。

结语

塔蒂·卢塔尔的诗注重抒情与明确的叙事,用记忆操控着语言,在诗中反复召唤故土的自然之物,作为一名用法语写作的非洲诗人,他的诗歌创作避开了法国诗歌主流传统,植根于自己的生存经验,重视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和熟悉的自然环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树立了独属于自己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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