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让-努马·迪康热单志斌译
内容提要 多年来,人们一直认为,梅朗雄作为政治人物,其思想都坚定不移地根植于社会民主主义的发展历史;但如今,梅朗雄的心思似乎愈发难以捉摸了。梅朗雄不再引证“左派”或者“社会党”的观点,因为它们已经走样变形;就连所谓的“政党形态”都被扣上了古旧过时的帽子,被梅朗雄抛弃。应当看到,从法国大革命到密特朗总统,从托洛茨基主义到共济会组织,梅朗雄身上始终集合了一些难以调和的元素,很少有人能够参透个中奥秘。民权捍卫者们在思想层面上能够施加的影响非常有限且单一,因此常常被嘲弄;梅朗雄与他们不同,他广泛地从各种历史与政治事件中汲取营养,与许多人物和思潮都有着隐蔽的联系。这些联系并不总是被摆上台面,因此常常被忽视,但梅朗雄走到今天这一步,酝酿出如今的政治意图,这些人物和思潮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视。
2008年末,梅朗雄与马克·托雷斯(Marc Dolez)以及一批党员一道退出法国社会党,那时他尚未真正走入公众视线;有多少人又能想到,仅仅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梅朗雄在2017年总统大选中的得票率竟已逼近20%,再多赢几十万张选票就能进入第二轮选举。事实上,梅朗雄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成为“传统”左派的代言人,远超社会党的候选人伯努阿·阿蒙(Benoît Hamon),后者创下了社会党1969年大选以来的最差战绩。法国共产党自1945年起在政治图谱上占据的位置在70年代后为社会党所把持,很多人都曾试图借此机会有所作为,扛起大旗。让-皮埃尔·舍韦内芒(Jean-Pierre Chevènement)虽然政坛经验丰富,甫一从政就声名鹊起,却接二连三地遭遇失败。托派极左政党在90年代末曾实现过几次可圈可点的突破,但其力量过于分散,赢得的选票数从未超过10%,“极端左派”始终难成气候。
梅朗雄政治生涯的几个重要节点已为大众所熟知:上世纪70年代加入国际共产主义组织(OCI),该组织属于被称为“朗贝尔派”(lambertiste)①可参阅Lilian Alemagna和Stéphane Alliès的著作《平民梅朗雄》(Mélenchon le plébéien.Paris:Laffont,2012)。朗贝尔派是从第四国际(由托洛茨基于1938年创立)中分裂出来的一支托派思想:1953年,与皮埃尔·朗贝尔关系密切的一群人拒绝法国共产党“打入内部”(entrisme)的做法。朗贝尔派是第四国际在法国的主要流派。的托派政党;随后加入密特朗重整后的法国社会党,自80年代起直到2008年退党,梅朗雄始终是社会党内部左翼的中坚力量,虽然并不处在核心地位,但仍然代表着其所谓的“历史社会主义”。梅朗雄在埃松省(Essonne)有深厚的选民基础,年方三十五就成为了参议院议员,雄辩之才十分抢眼,在议会里可谓明星人物。
梅朗雄本可以顺理成章地保持自己在巴黎地区社会党巨头的地位。要知道巴黎地区在社会党内部等级序列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四平八稳地成长为显贵绝非其壮志所在。梅朗雄认为,社会党内出现了一系列有违党派价值的事件,他毫不妥协,坚决维护左派价值观。所以,他虽未退党,但已公开地成为了反对社会党的人物。具体事例有:1984年坚决捍卫世俗教育,1991年反对法国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2005年反对欧盟宪法。自2006年起,梅朗雄已很少、或者不再谈及社会党和左右分野话题,但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梅朗雄都在“寻找左派”②Jean-Luc Mélenchon.En quête de gauche.Après la défaite,(entretien avec M.Soudais).Paris:Balland,2007.,这也是他一本访谈录的标题。2007年赛戈莱娜·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选举落败,梅朗雄在接受米歇尔·苏代(Michel Soudais)的采访时曾明确表示,他志在领导社会党以外的左派。对梅朗雄来说,社会党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梅朗雄都对密特朗1971年在埃皮奈(Epinay)建立的社会党忠心耿耿,这种忠诚应当与密特朗本人有关:对于共和国前总统,梅朗雄从不吝啬赞美之辞。在很多人眼中,密特朗意味着背叛,是他让左派误入歧途,陷入殖民地泥潭,酿成了“80年代的噩梦”③François Cusset.La décennie:le grand cauchemar des années 1980.Paris:La Découverte,2006.;然而在梅朗雄看来,“密特朗总统”——他会亲切地称之为“老人家”——维持了一种政治上的平衡,使得法国式的福利国家在新自由主义飞速发展的时代不至于土崩瓦解④«10 mai 1981 :pour un bilan raisonné,conférence de Jean-Luc Mélenchon».http://melenchon.fr/2016/01/08/bilanraisonne-de-1981-et-de-la-presidence-de-francois-mitterrand/.Page consultée le 20 octobre 2017.。
媒体常常认为梅朗雄是“极左派”(l'extrême gauche)或“激进左派”(la gauche radicale),梅朗雄本人是坚决反对的。实际上,梅朗雄算不上一个极左分子:1997至2002年,他无条件支持当政的“多元左派”(la gauche plurielle)。虽然曾稍有微辞,但梅朗雄对政府的感情让他依然在2000至2002年间出任职业教育部长,捍卫“世界上最左的政府”。梅朗雄认为,在当时托尼·布莱尔“第三条道路”风头正盛的背景下,法国社会党依然保持着自身特性。社会党内仍然、并且始终需要艰苦斗争,避免走上自由主义的道路。
在“左派民粹主义”(le populisme de gauche)成为其主要思想来源前,梅朗雄长期以来的目标一直是建立“社会共和国”(la République sociale)。这一设想源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1793年6月到1794年11月期间,罗伯斯庇尔走上政坛,占据了核心位置,在运用各种镇压手段的同时在政治和社会层面上大胆革新。这一段历史始终浮现在梅朗雄的脑海里。1793年对于梅朗雄而言意味着反对私人财产、全民享有劳动权、财富重新分配和社会保障体系初见雏形。梅朗雄曾多次表示,梯也尔(Aldophe Thiers)对于大革命的论述唤醒了他年轻的灵魂⑤梯也尔在此书中对整个大革命进行了积极的评价;在其18世纪20年代的著作中,梯也尔则持相反意见。。尽管米什莱(Michelet)批判了罗伯斯庇尔,梅朗雄还是反复阅读了前者的著作,十分欣赏其对人民运动充满诗意的描写。“大革命塑造了我的一生。”在接受法国文化电台(France Culture)埃马努埃尔·洛朗坦(Emmanuel Laurentin)的采访时,梅朗雄曾这样表示,“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法国雅各宾派。”梅朗雄心中的法国是大革命时期的法国。1794年罗伯斯庇尔下台后,人们对他的诋毁不绝于耳,认为整个恐怖时代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梅朗雄则反对这一观点,坚决维护罗伯斯庇尔“廉洁公”的名号。梅朗雄与许多前人一样,认为罗伯斯庇尔才是整个共和国历史的巅峰。2017年7月,就在罗伯斯庇尔下台纪念日的前几天,梅朗雄还在国民议会中提及这位领袖,称其为政坛反腐的象征。
梅朗雄的思想扎根于“第一左派”,上述事例就是标志之一。与第一左派不同,以米歇尔·罗卡尔(Michel Rocard)为首要代表的“第二左派”更加关注“自治”议题(les problématiques autogestionnaires),认为应当对共和国和雅各宾派的政治遗产进行彻底的全新解读。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重要的左派政治人物中没有任何一个公开表达过对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的热切关注。甚至很难找到所谓的“左派的左派”,能够兴致勃勃地捍卫大革命的遗产——只有一个例外,即赫赫有名(但后来逐渐低调)的朗贝尔派托派思潮。时至今日,朗贝尔派仍然是大革命的捍卫者,而梅朗雄正是出身此派。由此可见,梅朗雄过去参与托派政党的经历对其影响十分深远。
梅朗雄自称忠实地继承了几个重要政治人物的思想遗产,能够以此搭建起沟通大革命与当代社会党的桥梁。让·饶勒斯(Jean Jaurès)就是其中之一,梅朗雄演讲时经常提及他。饶勒斯于1905年建立工人国际法国支部(SFIO,后于1971年更名为社会党),坚持打造扎根共和国土壤的社会党。梅朗雄在脱离社会党之前属于“为了社会共和国”(Pour la République sociale,PRS)组织,这一组织大部分宣传册的封面上都印有饶勒斯的肖像或剪影。对饶勒斯的关注并不难理解:作为建党元老,如何处理其政治遗产始终是社会党内部争论的焦点之一⑥Marion Fontaine.«Usages politiques de Jaurès».Cahier Jaurès,n°200,2/2011,p.17-35.。如今,饶勒斯的影响依然没有消减:2017年6月梅朗雄刚刚进入国民议会不久,就迫切地寻找饶勒斯当年的坐席。2017年7月31日,在议会与前进的共和国党激辩期间,梅朗雄还亲自赶赴若勒斯的遇刺地点以表悼念。
若勒斯是促成1905年政教分离法案的核心人物之一;梅朗雄也坚定地维护政教分离,强烈抵制宗教参与各类公共事务。其他极左派分子通常认为政教分离代表了资产阶级的价值观,承认世俗化就是否定阶级斗争;梅朗雄则把政教分离置于其政治思想的核心框架当中,从而继承了工人国际法国支部的世俗传统。这一传统不被共产主义党和极左派承认,社会党也不多加理睬。
可是,梅朗雄曾向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致敬,对自己曾经参与深受布尔什维克文化影响的托派政党也十分自豪,这是否有些自相矛盾? 梅朗雄总是宣称自己对曾经参与过共产国际感到“骄傲”,而其他人往往对这段经历避而不谈,甚至全盘否定⑦http://www.liberation.fr/france/2001/06/07/trotskisme-jospin-soulage-apres-son-passage-a-confess_367136.Page consultée le 20 octobre 2017.。2008年左翼党(le Parti de gauche)成立时,梅朗雄曾致敬1917,赞扬了“俄国十月革命的耀眼光芒”⑧http://www.jean-luc-melenchon.fr/2008/11/29/discours-au-meeting-de-lancement-du-parti-de-gauche.Page consultée le 20 octobre 2017.。在上文提到过的法国文化电台访谈中,梅朗雄表示十分仰慕“1917年的大人物们”。这一态度实际上并不前后矛盾:朗贝尔派很久以来就与自由思想家和共济会有所交集,这与其他托派思想有所不同。朗贝尔派不会谴责党派上所谓的双重归属,他们认为,时过境迁,有必要捍卫共和国传统,以此保障欧盟框架下的人民主权。
尽管他在其他许多问题上的观点发生了变化(后文会细讲),我们仍应当严肃认真地看待梅朗雄承认自己属于托派这一点。“不屈法兰西党”(La France insoumise)的组织模式就与此密切相关。这一组织模式是从布尔什维克模式衍生出来的,特征是权力集中、效率高、领导层成员数量有限、随时可以实施行动。反对这一模式的人会认为它过于独断专权,梅朗雄曾经领导过的其他政治派别支持者们也持同样的看法。同样,梅朗雄也关注地缘政治和外国经验,对拉丁美洲尤其感兴趣,对查韦斯的执政经历特别关注;对中国文化也倾注精力,自称读过许多文献。这些表现当然说明梅朗雄已经远离了传统托派的核心观点,但同时也证明了梅朗雄的国际视野。最近,梅朗雄的思想又发生了变化。他在2017年十月革命百年纪念时没有任何表态。而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对十月革命进行了广泛的讨论(专著、报刊文章、纪录片等)。至于查韦斯主义,即便是马杜罗政府采取强硬措施后,梅朗雄也并未真正对其提出质疑,亦未对形势进行批判性的分析。梅朗雄拒绝更加细致入微的评论,更愿意表示自己从没有所谓的模板或样例,“朋友们”也存在“弱点”。诚然,前苏联和委内瑞拉不能相提并论,梅朗雄与委内瑞拉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共产主义者与苏联老大哥之间那般紧密;我们能够发现的共同点在于:两者对于一系列民主与社会问题都缺乏深入的分析。
在战略层面上,梅朗雄绝非一个通过发动起义来引发变革的人。他无意推翻现有体制,而是希望通过选民的支持来获得权力,让共和国的政治体制更加民主。梅朗雄在历次演讲中不忘提到工人运动,但措辞上的变化一定会在选民投票中得到反馈。梅朗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始终坚持“票箱革命”(la révolution par les urnes),这与一小撮极端左派(如新反资本主义党等)所鼓吹的“抗争运动”(le mouvementisme)相去甚远,后者寄希望于罢工等抗争运动来改变世界。梅朗雄的态度也可以解释他希望建立一个更加民主的“第六共和国”,采取议会制,反对总统制(这是反波拿巴左派的传统诉求)。在2012和2017年两次总统选举中,这一主张都是梅朗雄参选纲领的核心元素之一。
仅仅研究梅朗雄明确承认的思想渊源,对他先后加入的党派组织进行研究,就足以了解这个人了吗? 我们认为,社会党成立之初的一支重要力量——盖德派——对梅朗雄施加的影响要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加深远⑨Jean-Numa Ducange.Jules Guesde.L'anti-Jaurès?Paris:Armand Colin,2017.。盖德(Jules Guesde)及其支持者拒绝为德莱弗斯(Dreyfus)辩护,历史没有原谅他们。盖德认为,轻易地站在为资产阶级效力的军官的立场上,很可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盖德在德莱弗斯事件中的强硬态度显然不符合梅朗雄认同人道主义、坚持政教分离的观点。大部分盖德派人士难道没有猛烈地抨击世俗派和共济会成员,认为他们形迹可疑吗? 盖德派难道没有对梅朗雄赞颂有加的共和国嗤之以鼻吗? 然而,如同历史学家克里斯多夫·普罗夏松(Christophe Prochasson)用充满戏谑的口吻所说的那样,梅朗雄能和保罗·拉法尔格(Paul Lafargue)——马克思的女婿、盖德的忠实拥趸——联系起来,这其实并无荒谬之处⑩Paul Prochasson.«Compte-rendu de Paul Lafargue,Paresse et révolution».Cahier Jaurès,4/2010.>。梅朗雄总是呼吁大家,在政治纲领问题“得到解决”后动员一切力量行动起来,这一套话语体系实际与拉法尔格一脉相承。历史学家吉勒·康达尔(Gilles Candar)在其《法国左翼政党史》⑪Jean-Jacques Becher et Gilles Candar(dir.).Histoire des gauches en France.2 vol.,Paris:La Découverte Poche,2005.中曾对这一点多加强调:“‘闲谈太多,实干太少。空话少说,投入战斗!’这是梅朗雄在马赛演讲⑫Jean-Luc Mélenchon.discours aux estivales de La France insoumise,27 août 2012.时的原话。这就意味着,反思和研判工作要么只能交给一小撮有能力直面这两个问题的人,正是他们组成了领导团队;要么就要在政治行动之前迅速完成,政治行动一旦开始,就不能再受任何干扰。回溯整个工人运动史不难发现,这与高效率的盖德派很相近;同时,不能忽略其中隐含的风险,即自我封闭和民主失效。”
盖德派也意味着一个魅力超群的领导人和一批紧密团结在领导人周围的忠臣。自从“为了社会共和国”组织2004年成立以来,站在梅朗雄身边紧密合作的战友的似乎总是同一批:弗朗索瓦·德拉皮埃尔(François Delapierre,2015年不幸英年早逝)、夏洛特·吉拉尔(Charlotte Girard)、雅克·热纳勒(Jacques Généreux)(这两位都负责了梅朗雄2017年的总统选举)、洛朗·马菲斯(Laurent Maffeïs),以及阿莱克西·科比埃尔(Alexis Corbière)——2012年以来曝光率最高的新闻发言人。包括德拉皮埃尔和科比埃尔在内的很多人都曾积极参与托派运动或者学生运动。上世纪90年代,因为“全法学生联盟-独立民主”(UNEF-ID)的缘故,社会党左翼在这些运动中有广泛而扎实的基础。就像存在“盖德派”一样,现在也有“梅朗雄派”。应当注意到,继承了饶勒斯政治思想的人有很多,但是真正的“饶勒斯派”并不多。“塑造”出一群忠诚的代言人、走过种种艰难险阻的是盖德;在国会口若悬河、条分缕析陈明劳资双方财富分配必要性的,还是盖德。
梅朗雄和他的左膀右臂们之所以注重历史的溯源与传承,主要目的是调动这些资源为当下的政治活动服务。当然,梅朗雄在文史方面的造诣要比政坛同僚高出许多。人们常说,梅朗雄曾“博览群书一万两千册”,以历史与政治类著述为主,很大一部分是对法国大革命的论述。或许梅朗雄本人也曾想过写一写他自己眼中的法国大革命? 在早前的采访中,梅朗雄表示希望完成一部“爱情小说”。文学家梅朗雄? 雨果式的言辞风格让人想起另一位左派领袖莱昂·布鲁姆(Léon Blum),后者在步入政坛之前曾在文坛耕耘。梅朗雄在谈及婚姻问题还曾引用布鲁姆的观点:老牌社会党领导人曾批判婚姻是资产阶级的制度。这本小册子至今仍负盛名⑬Léon Blum.Du mariage.Paris:Albin Michel Poche,1990[1907].。
梅朗雄如何看待历史与政治的关系? 面对这一问题,历史学家、前法国共产党领导人罗歇·马特利(Roger Martelli)描绘了一个“政坛知识分子”的形象。马特利与梅朗雄相识多年,在他看来,梅朗雄保留了“政治的文化维度”,这与其他左翼领导人不同。因此,梅朗雄才会关注各种形态的身份议题,尽管这些议题一度被认为是古旧过时、行将就木的。梅朗雄的讲话中用典丰富,表现出一种“真实的愿望:为政治行动构建稳固的文化根基,这与其他左翼领导人大相径庭,其他人很少关注这一层面的问题。”梅朗雄的各种采访也常常反映出这一点。不过,与其他左翼思潮不同的是,梅朗雄身边并没有基金会或智库,对其他一些敏感问题(如共产主义传统等)关注程度不高,缺乏相应的思维框架;另外,尚没有哪一本刊物与梅朗雄派关系密切,可以展开对于党派战略方向定位的讨论。团队协作似乎并非第一要务:准备2017年大选的过程当中,梅朗雄虽然组织了无数研讨交流活动,听取专家学者和党派活动分子的意见,但这些讨论的主题大多集中在一些十分具体的领域,只有领导层才能在重大战略决策上给出意见。不过领导层的边界非常模糊,因为“不屈法兰西”本身的组织结构并不甚清晰。
所以,首要任务仍然是实施政治行动和保持高效。吉勒·康达尔对这一两面性进行了进一步阐述:“从政的人大多在动荡不安的日子里难善其身,只有很薄弱的政治文化积淀。但有少数人对政治文化感兴趣,心生怀念。梅朗雄就是这些少数人之一。阅读,在时间长河里漫溯,这一传统并未被抛弃。梅朗雄虽然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也没有卓著的研究成果,但他思辨的水平与高度已经达到中上,不再像普通政客一样陷于日常的工作。”不过,康达尔也进一步明确道,“在梅朗雄看来,政治就是把正确的纲领路线付诸实践,而非在这个不断变化重组的世界里通力合作,寻找解决方案,不断推敲、演化和进步。”
梅朗雄多次表示希望领导法国。为达到这一目的,梅朗雄希望自己成为法兰西民族的最佳代言人。这一点对梅朗雄无比重要,应当深入分析。本世纪初,梅朗雄曾与法国共产党有过密切接触,毫不犹豫地与“民族-托雷斯主义”(le national-thorézisme)重新建立起联系。“民族-托雷斯主义”是历史学家安妮·克里格尔(Annie Kriegel)创造的新词,用于指称法国共产党1930至1964年间的意识形态。时任法共总书记正是莫里斯·托雷斯(Maurice Thorez)。这一意识形态把红色的工人运动与蓝白红三色的法兰西民族价值观联系了起来。梅朗雄此举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恰恰传承了一种传统,即追寻社会民主又热爱祖国的左派。梅朗雄骄傲地高唱《马赛曲》和《国际歌》。在极左派看来,这是很难接受的:克莱芒汀·奥坦(Clémentine Autain)和其他几个极左翼成员就拒绝唱法国国歌⑭Sophie de Ravinel.«La Marseillaise divise le Front de gauche».Le Figaro,7 mars 2012.。这一争论其实由来已久:1936年,在人民联盟运动正盛之时,托雷斯要求其同僚们高唱《马赛曲》。《马赛曲》的沙文主义色彩在那之前几个月就已广受抨击,这一行为使得仍然深陷在“反爱国主义”运动中的人们大为光火。类似地,梅朗雄的某些言论会让人联想到乔治·马歇(Georges Marchais,1972—1974年任法国共产党总书记):梅朗雄抨击德国、美国和欧盟,对古巴的政治制度抱有好感,对俄罗斯强大的实力表示敬佩⑮这一立场已远远超出了共产主义的历史遗产,实际上来自于外交层面上与俄国的长期联盟,政坛各派领导人都有所参与。可参阅如De Gaulle et la Russie.Paris:CNRSéditions,2006。。梅朗雄与马歇的相似之处可谓显而易见了。
这一“左派爱国主义”(le patriotisme de gauche)是梅朗雄在意识形态和政治领域的基石,即便外部环境发生变化也不会出现半点偏差。这种爱国主义虽然有时会让人讶异——在2017年大选期间表现得尤为明显——,但是其历史渊源悠久。在对梅朗雄的思想溯源中,会看到几个法兰西国王的影子,这似乎与传统的左派文化有明显的脱节。梅朗雄经常说,路易十一的一部传记给予了他颇多启发,这部传记1974年问世后热卖,当时有很多人读过。梅朗雄还欣赏绰号“美男子”的国王菲利普:后者关于国家意义和民族建设的思想甚至比大革命果实更为重要。是否能把这些言论理解为梅朗雄与左派历史的决裂⑯France Culture—émission d'E.Laurentin«la Fabrique de l'histoire»,mars 2012.? 实际上,梅朗雄吸收这些思想并无什么新奇之处。托雷斯也曾为法国历史上的很多人物正名,做法与梅朗雄并无二致。圣女贞德象征着出身贫苦但勇于斗争的爱国者,托雷斯把她供上了共产主义的神坛。作为象征符号的圣女贞德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源源不断地?)被极右翼利用。有人曾试图把她从这种可疑的双重关系中解救出来,如丹尼尔·本萨义德(Daniel Bensaïd)的《不再抵抗的贞德》⑰Daniel Bensaïd.Jeanne,de guerre lasse.Paris:Don Quichotte,2017(publiéen 1991,préface d'E.Plenel).。梅朗雄始终尝试延续千百年来的传统,超越大革命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走向更为广阔的视域。法兰西的民族历史因此异常重要。这样就可以理解梅朗雄为何参与“高卢人:我们的祖先”这一主题的讨论了。2016年9月,萨科齐——当时是首轮选举中右派和中间派的候选人——重申,高卢人是法国人所谓的祖先,这一点值得怀疑。左派对此进行了激烈的抨击。梅朗雄也批评了萨科齐,但同时承认了其质疑的合理性:法国并非某个民族和宗教的历史遗产,而是诞生于大革命之后的政治契约。通过辩论的方式反复论证共和国理念,这在梅朗雄身上并不罕见⑱Jim Jarassé.«Pour Mélenchon,le débat sur les Gaulois n'est pas“nul”».Le Figaro,26 septembre 2016.。
梅朗雄口中“法兰西万岁”、“民族万岁”的口号对于了解社会主义左派的人来说既不新奇,也不出格。虽然少数国际主义左派分子拒绝任何形式的“左派爱国主义”,但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已经十分丰富地利用了左派爱国主义的资源。不过这并非没有代价:对共和国历史上许多遗留的模糊问题——现在已然成为了左派争议的焦点——,他们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对于法国过去和现在的军事和殖民问题,梅朗雄的批评都很隐晦,几乎不发出负面的声音。一个实例:梅朗雄讲话时很少,或者从来不提“法非特殊关系”(la Françafrique)。这是否是对密特朗的忠诚使然?
另外,还不能低估欧盟危机对这一爱国主义导向的影响。之所以在21世纪初如此强调民族国家的象征和符号,是因为欧洲一体化的进程不顺利,欧洲公民的身份认同尚未形成。大部分欧洲民众其实体会不到所谓的“欧洲身份”背后所蕴含的政治含义。因此,退回到国家层面处理问题既是一种笃定不移的信念,也是一种有意为之的策略:建设“另一个欧洲”直到本世纪初都是激进左派的口号,但现在看来已经失去了其意义,因为今日欧洲的民主水平已经达到了史上最低点。
梅朗雄在很多方面更像盖德而非饶勒斯,更贴近法国共产党而非社会党的历史。不过,盖德在很长时间内只是墨守成规,法国共产党并未随社会变化而动;梅朗雄则不断调整,适应社会变革。其选举纲领中的生态维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伴随着“不屈法兰西”党的成立,出现了梅朗雄最近、也是最为深刻而彻底的一次变革:其政治纲领发生了改变,不再寄希望于把“另类左派”,甚至整个左翼力量朝着全新的方向团结一致,而是团结“人民”,超越传统的左右分野,把以往被忽视的“人”重新突显出来。
科比埃尔表示,这一转向期最初在左翼党内部并未获得一致认可:“对很多党员来说,首要任务应当是凝聚极端左派、反资本主义左派的力量从而实现实力加成。”梅朗雄逐渐认识到,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正如其一本选举宣传册的题目所说,这是一个“人民的时代”(l'ère du peuple)⑲Jean-Luc Mélenchon.L'Ère du peuple.Paris:Pluriel,2016 et 2017(deuxéditions).,来自各方的犹豫与迟疑现在已不重要。阅读了比利时理论家尚塔尔·墨菲(Chantal Mouffe)的著作后,梅朗雄的视线已经转向了“左翼民粹主义”。墨菲在英美和拉美国家赫赫有名,但法国政坛对他的了解尚浅。
想要弄清楚墨菲的思想是如何吸引梅朗雄的,就需要进行一些溯源工作。1985年,墨菲与阿根廷人恩内斯托·拉克劳(Ernesto Laclau)合著了代表作《霸权与社会主义策略》⑳Ernesto Laclau et Chantal Mouffe.Hégémonie et stratégie socialiste :vers une politique démocratique radicale.Paris:Les solitaires intempestifs,2009(édition originale en anglais:Londres,Verso,1985).。两位作者提出,社会民主左派,如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左派等,已不再能理解新形势的变化。新出现的斗争不能再被简单地理解为阶级斗争。预先设定好的政治身份已不复存在。在建构身份认同之前,政治上的“我们”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失去了意义,只剩下“底层”与“顶层”的对立,“民众”与“精英”的对抗。最近吸收了这一观点成长起来的欧洲政党是西班牙的“我们能党”(Podemos)。梅朗雄的注意力很快也被这一理论所吸引。科比埃尔认为,这一观点之所以能引起梅朗雄的兴趣,是因为它提出要争取那些“不去投票,或者可能会投给极右政党”的民众的选票。
新诞生的“不屈服”纲领是否彻底与传统左翼决裂了? 在分析之前,最好再仔细研究一下,看前人对社会主义发展历史的其他阶段曾有过什么样的评价。卡尔·马克思在他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书中想要弄清楚,波拿巴是如何出人意料地实现了政坛飞升,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从一个边缘位置的反对派一路向上,成为共和国的总统。马克思的分析与当今时代已经有距离,但仍可激励我们保持谨慎,认真思考。马克思认为,当时的环境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同时也强调说,考察历史传统可以让人更好地理解时局:“逝去祖辈们的传统在当今世人的大脑中仍有很重的分量。”[21]Karl Marx.Le 18 Brumaire de Louis-Bonaparte.Paris:Livre de Poche,2007(1852).
因此,我们不妨研究一下,2016至2017年梅朗雄的一些新措辞,他正是在这一时期希望与“旧世界”划清界限。梅朗雄本人很清楚地认识到,之前几代革命人士对自己的影响重大,其反思路径是从左派内部,或者更具体来说,从马克思主义内部出发的,提出了著名的“对抗霸权”概念的理论家安托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是其反思体系的一大支柱。科比埃尔表示,葛兰西是“不屈法兰西”党成立前被阅读和讨论次数最多的几个作者之一,“通过几位信使之笔(比如加埃尔·布吕斯捷(Gaël Brustier)[22]2015年10月,这一思想热潮正盛时,布吕斯捷曾出版过一本引人注目的普及读物:Gaël Brustier.Àdemain Gramsci.Paris:Cerf,2015.),葛兰西让我们对团结、凝聚力量的策略进行了思考。”因此,梅朗雄新的思想方向是从非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中脱胎而来的。
现在我们重点关注一下梅朗雄在措辞方面的一个重要变化,这一变化可谓体现了新的政治纲领:不再讲所谓阶级斗争,而是强调“人民”与“寡头”的对立。这一举措无论是与当今的政坛局势还是与法国政治的传统都有一定距离,有何用意? 法国共产党过去已经把纯粹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搁置一旁:在寻求同盟力量时,共产党通常会举起“小人物”对抗“大人物”的旗帜,这就比严格意义上的阶级斗争更加宽泛。在人民阵线时期(le Front populaire,1934—1938),这一特点尤其突出,法国共产党成为政坛上的一支重要力量[23]Serge Wolikow.Les Mondes du Front populaire.Paris:Le cherche midi,2016.。实际上,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起,法国共产党对自身的定位都是代表农民小产业主对抗“巨头”[24]Jean Vigreux.La Faucille après le marteau.Besançon:Presses de Franche-Comté,2012.,代表真实而爱国的“法兰西人民”,对抗已经忘本,成为美国附庸的精英人士。当然要承认,时局背景始终不断变化,所有的类比也都有其局限性,但民众与精英的对立在左派政治话语中始终处于核心地位。梅朗雄的思想实际上是由一系列早就存在的元素重新组合而来,虽然其内在逻辑并不总是那么显而易见。
在左右分野问题上,我们会发现类似的现象。对左右分野的拒斥可以追溯至19世纪,在工人运动中已见踪迹,历史根基可谓牢固。法国的情况是,很多社会主义者和工团主义者拒绝承认自己是与右派对立的左派。在19世纪,法国政坛主要是共和派与君主派的交锋。但在20世纪初,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认为,既不应该支持共和派,也不应该支持君主派,而是首先应当明确社会主义的地位和自身的工人身份。法国总工会在成立之初遵循的就是这样的原则;盖德对这种两极分化的政治持怀疑态度,因为这种政治会关注如何寻求盟友,而盖德并不接受这种策略:如果存在所谓左派,就需要团结其内部的力量,朝着同一个方向拧成一股力量。因此,“不左不右”的理论支持实际上扎根于社会主义和工团运动的身份认同问题当中。20世纪的其他一些历史事件也证明了这一点:法共多次表示自己不属于左派,20年代是如此,50年代拒绝与社会党联盟时依然如此;法共对自身的定位首先是反对其他所有派别的共产主义者。表面上看,法国左派的一些核心标志在今日受到了质疑,但实际上,这一话语体系让许多偏左的选民理清头绪。梅朗雄本人也是如此,他的很多核心主张其实换汤不换药。另外,梅朗雄也从未放弃把“左派民粹主义”放到共和国政治的传统框架下:“不屈法兰西”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以人民的名义进行的马克思主义运动,但它实际上体现出梅朗雄派对法国政治传统的眷恋。
最后再来看一段左派的历史。二战前夕,经历重整团结起来的社会党首次取得了超过15%的选票。这一佳绩与有效的“宣传”手段密切相关。政治宣传转向普罗大众,大量使用新型宣传方式,充分展示选举纲领的方方面面。负责宣传活动的组织者们应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组织者之一的保罗·路易(Paul Louis)给出了他的定义:“清楚明晰是他们最突出的特质。这一特质体现在:把握主题,恰当组织论题,论证有力,每个论点都有实例支撑,用词简洁又不失犀利和精准。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被听众理解。”[25]Paul Louis,citépar Gilles Candar et Christophe Prochasson.«Le socialismeàla conquête des terroirs».Le Mouvement social,3/1992,p.264.“不屈法兰西”党的支持者们一定不会反对保罗·路易的观点。
宣传单、手册,还有一轮又一轮的演讲:社会党人比其他党派更精于此。他们很快意识到,既要被尽可能多的人倾听并理解,同时还要传递有实质内容的观点,这并不容易。于是他们决定动用当代最前沿的手段:歌曲、公共集会——某种意义上算是“散步”运动(les déambulations)的前身——,这些活动的数量逐渐增多,以期传递正确的信息。“不屈者”们还拍摄了电影,虽然只是初步尝试,但已经在宣传领域领先竞争对手一大截。最近出现的新“媒体”颇具规模,也表明梅朗雄对宣传阵地是十分重视的。
梅朗雄金句频出,杀伤力强,可谓集左派多元,甚至自我矛盾的传统于一身。这是否是一个脆弱的组合形式? 在梅朗雄身上也能看到矛盾和冲突:此时,梅朗雄抨击卡兹纳夫(Bernard Cazeneuve)是谋杀雷米·福莱斯(Rémi Fraisse)的“凶手”,基本上站在了“反警察”的立场上;彼时,梅朗雄又坚决支持法国的国防预算。“不屈者”能否与“民族”和谐共处? 科比埃尔也承认:“不屈者们的政治身份边界并不明晰。”梅朗雄本人既代表了反叛,同时又塑造出一个负责任的政坛人物形象。千变万化的特质让梅朗雄能够触及十分广泛的受众。2017年,随着其章程的确立,“不屈法兰西”党正式进入具体的组织结构建构阶段。困难是否会因此接踵而至? 政坛不发生大地震的情况下,“不屈法兰西”很可能会走入之前诸多运动的困境,或者陷入“我们能党”的矛盾境地:曾给梅朗雄许多启发的“我们能党”在西班牙政坛虽然占据中心地位,但行动空间十分有限,很难对国家短期内的局势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由于支持的选民数量有限,“我们能党”不得不与其他任何政党一样,进行谈判协商以求形成联盟,因此不会单枪匹马地影响政府的走向。因此,很多热烈的争论接踵而至,“我们能党”内部也掀起波澜[26]Héloïse Nez.«Quépodemos? Un parti en puissance».La vie des idées,11 avril 2017.。谁又能保证这种波澜不会跨越比利牛斯山传递到法国? 至于时间,可能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也可能是更远的某个重要时间点,比如2020年的市政选举。除了西班牙的例子,其他曾给予梅朗雄灵感的政治运动中也有不少失败的案例:希腊的齐普拉斯,委内瑞拉的查韦斯,这位玻利瓦尔的信奉者让多少幻想破灭……
首要难题是继往开来,在保留传统的同时推陈出新。现在看来,这一难题已被梅朗雄成功破解。接下来就要看梅朗雄自身的魄力,以及聚集了几十万异质民众的新生政党构建出的身份认同能否经受住长期的考验,实现微妙而复杂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