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愫苇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康拉德笔下的非洲人可以说是来自一个非洲主义的大背景,也来自康拉德的个人经历。他对自己1890刚果之行的经历感到震惊,甚至在多年后,仍“无法消除他个人的义愤感和他在非洲为之痛苦的堕落感”[1]2。迈克尔·贝尔认为,要正确地看待康拉德的成就,我们就要既看到当时反映非洲真实情况是多么不可能,又要看到康拉德使这种不可能变为可能[2]154。T.S.艾略特在《荒原》及《空心人》使用的引语正是“库尔茨先生,他死了”。正是库尔茨拥有权力、智慧,曾经的理想主义者因为贪婪,因为人性的泯灭而变成了帝国殖民事业的牺牲品,成为了“空心人”。这也足以证明《黑暗的心脏》的中心问题是人性、人性的丧失及其可怕的后果。因此笔者认为:《黑暗的心脏》中的非洲是康拉德根据自己的经历再创造出来的,是欧洲文明的反题、是“另一个世界”、是非洲主义存在的“异托邦”,为“文明人”的人性异化及殖民地类人性的表现提供了场所。因此可以说,殖民地是一种异托邦,殖民地的自然——丛林、河流,甚至殖民地的土著居民,也是异托邦的表征,而那些进入殖民地的殖民者们也逐渐变成了异托邦的表征。
福柯1967年做了题为“异托邦:他者的空间”的演讲,指出“异托邦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而是人们不断地重新定义自我以及与他者关系的场所”,他认为“异托邦可以是完美无缺的,也可能是混乱不堪的”[3]15。所谓“异托邦”是这样的空间:在所有文化中,在所有文明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些真实的场所、有效的场所,它们被书写入社会体制自身内,它们是一种反位所的场所,它们是被实际实现了的乌托邦,在这些场所中,真实的位所,所有能在文化内被发现的其他真实的位所被同时表征出来,被抗议并且被颠倒;这些场所是外在于所有(counter-emplacements)的场所的,尽管它们实际上是局部化的。因为这些场所全然不同于它们所反映,它们所言及的所有位所,所以,与乌托邦相对立,我称它们为异托邦[4]19-28。1922年2月,福克纳在为《密西西比人》写的一篇关于尤金奥尼尔的文章中说康拉德是奥尼尔的先驱,并惊叹:“这个人(康拉德)通过不书写特定意义上的‘地域’(a specific sense of‘place’)而颠覆了所有的文学传统。”[5]335康拉德的小说似乎都有着异托邦的意蕴,小说里的空间基本上是域外空间[6]21,海洋、河流、殖民地都是异托邦的表征,这一切共同建构了一个“异国文本场域”。
《黑暗的心脏》中马洛所讲述的同样是一个发生在异托之邦的故事。故事中的野蛮、落后的非洲有着明显的外部空间,以文明、繁荣的欧洲为其反位所的场所。马洛在对非洲河流叙述时,赋予了刚果河与泰晤士河同样的历史意义:二者同为“世界上黑暗的地方”[7]5,但两者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隐喻。泰晤士河是孕育大英帝国、孕育世界上最大也是最伟大城市的母亲河。也是经由这条河,英国殖民者在海外所攫取的财富被源源不断地运回母国,滋润着她的子民。当然,这条河也是一面历史的镜子,目睹了大英帝国的丰功伟绩。马洛同时申明,英国有今日之荣光,乃过去黑暗时期罗马人的入侵:当时的英国只有沙岸、沼泽、森林、野蛮人,除了泰晤士的河水,只有隐藏在空气中、水中、丛林中的死亡,因此,泰晤士河及英国的文明得益于罗马人的入侵,罗马人因此成为了黑暗、野蛮的拯救者。
康拉德在小说中并未言明这条非洲河流的名称,而读者、也包括许多研究者都认为这条河流指的是刚果河。不错,康拉德在1890年的确在刚果呆了六个月,且他在《个人笔记》中提到过:“刚果阴险的声音带着人类愚昧卑鄙和贪婪的喃喃低语,将他年轻时代的慷慨的幻想一扫而空,让他窥见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8]19但经过新历史主义者哈利·怀特(Harry White)和欧文·芬斯顿(Irving L.Finston)的种种考证得出:“康拉德根本不是想象马洛沿刚果河溯游而上的。”[9]3根据怀特和芬斯顿的研究,马洛救援库尔茨之旅的河流是刚果河的支流卡塞河(the Kassai)。因为刚果河是一条宽广的河流,不存在狭窄的河道、致命的沙洲而使得马洛的船只无法航行,停滞不前。且当康拉德到达非洲航行在刚果河上之时,刚果河上已是车水马龙,船只已是熙来攘往,很难使人产生“在远古时代”航行的错觉。据记载,卡塞河流域盛产象牙,是“真正的象牙之乡”(the true ivory-country),也从侧面证明了这条河流的真实身份,同时契合了小说中为何库尔茨找到的象牙要比其他所有贸易站加起来还要多。其实康拉德当年也有意前往卡塞河探险,但在由刚果河溯游而上时身染热症,因此放弃了行程。虽探险未果,康拉德却在小说中模糊了河流的身份,这更有利于想象,尤其便于赋予河流人性化的特征。
如今,英国殖民者同样以文明使者的身份来到了非洲,比如库尔茨就是带着肃清野蛮习俗来到非洲——马洛从他那长达十七页充满着异国情调、包罗万象的报告中读出了庄严的仁慈,激动得热血沸腾。但报告的结论却是出人意料:“把这些畜生统统消灭掉!”[7]68因此,库尔茨等白人并未将光明引入黑暗的非洲。相比起光荣的母亲河泰晤士河,这条非洲河流则显现出一片野蛮、原始的景象:“沿河而上就好像是回到最原始的世界去作一次旅行,空气是那么温热、浓浊、沉重、呆滞。明丽的阳光下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息。”[7]45这条河寂静、诡异,给人带来的只有焦灼不安,马洛一行人“就好像头脑正常的人来到疯人院,面对突然爆发的狂乱场面一样”,于是这条河、那些食人生番却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因为与“我们相距太远又难以记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年代”[7]48,亦或许“我们”不愿记起。
对马洛一行人而言,泰晤士河是常规位所,是现实空间,而非洲河流则是泰晤士河的反位所,是反白人文明时代的常规位所的;当然,对非洲河流的描写也是局部化的真实存在,虽然其间加上了康拉德的想象,但也显现出在非洲文化范围内的真实位所的存在。从马洛的叙述可明显看出,这条没有历史、没有文明、居住着黑色民族的河流已被定调为“我们”光明而有荣光的泰晤士河的对立面,即非洲成为了欧洲文明的反题,是真实存在着的“异托之邦”。
康拉德笔下的非洲被描写成欧洲的反位所,所以,“那包含人性因素的非洲却被忽视了……非洲缺乏一切可以辨认的人性因素”[10]254,因此,居住在非洲的黑人也被“非人化处理”了。不仅如此,从文明世界来到此处的白人的人性也渐渐泯灭,以库尔茨为典型代表。其间,马洛也历经了人性的堕落、丧失。幸运的是,马洛没有“跨出那悬崖的边缘”[7]98,并最终从非洲回到英国,实现了人性的回归。
在西方殖民的初期,譬如18世纪初期的笛福时代,当殖民者进入落后地区,会试图向当地土著灌输西方的价值观念、语言文化,宗教信仰。如笛福笔下的鲁滨逊,他驯化野人星期五,教授其英语,帮助其皈依基督教,并成为虔诚的信徒。鲁滨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宣传西方文化的内涵,为了让土著了解西方的文化。当然,牟取物质利益也是鲁滨逊多次出海的原因。但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物质文明发展到了极高的水平,物质利益成为了压倒人的生存领域的一切,人自身的意义也显得无足轻重,变得虚无、异化,人一但丧失了信仰、理想,他们所追求的便仅仅只剩下物质利益了。
康拉德作品中的主体形象几乎都是身负传播文明、消除野蛮使命的使者。然而这些来自文明的欧洲世界的文明人们却无法适应异国他乡,他们用西方文明来教化野蛮土著,不仅收效甚微,在客居他乡时,这些文明的使者自身却也开始异化,甚至客死他乡。《黑暗的心脏》中出现了很多“文明人”,通常女性温柔、善良、优雅、善解人意,男性则睿智、勇敢、有绅士风度。他们在欧洲时举止正常,对未来充满幻想。但一旦他们“离开西方本土,就失去了活力和意义”[11]109。当这些“文明人”踏上非洲之旅,人为地将世界分为文明世界和野蛮世界时,就不再抑制他们那被理性所压制束缚的欲望,但“缺少抑制,(他们)也就不再是人了”[12]55。
小说主要塑造了马洛和库尔茨两个人物,如丹尼尔·斯科渥兹所说:“马洛的意识活动是故事核心,他的语言行为和他的回忆之间的相互作用就像他刚果之行一样,寻求讲述自己在刚果经历的视角以及如何用语言表达这段经历是故事的中心所在。”[13]629通过旅行,马洛从一个单纯、充满幻想的青年变得成熟。马洛来到非洲的时间不长,他感觉到了库尔茨的异化,也感觉到周围的异化力量。其实,他“也经历了分裂的危险,然而却没有象库尔茨那么极端”[11]114,他最终踏上了归途。可以说,马洛朔流而上的过程,既是对库尔茨的追寻,也是对“自身的心理探究”[11]116,因此,库尔茨也被认为是马洛的另一个自我,马洛的刚果之行也从侧面见证了库尔茨人性泯灭、死亡、人性回归的过程。
库尔茨既是欧洲文明的代理人,又是其受害者;既是一个觉悟者,又是一个殉道者,正如瓦茨(Cedric Watts)所言:“这个故事涉及了返祖和堕落。”小说塑造了一个“堕落的天才……有领袖气质和个人魅力却堕落的天才”[14]47。曾几何时,库尔茨确是才华横溢、温文尔雅、志趣高雅的谦谦君子:“库尔茨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音乐家。‘他具有取得极大成功的素质’……他是一位全才……”“他有他的信仰。他可以使自己相信任何事情——任何事情。”[7]98而这样一位有信仰、有理想的欧洲君子,却忍受不了欲望的诱惑,离开了“文明世界”,来到了蛮荒的非洲,寻求财富和名誉,直至变得疯狂而失去人性。从爬行到直立行走是人类进化的重大突破,然而,库尔茨竟丧失了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标志:“他不能走路了——现在在地上爬着走。”[7]88继而,他失去了自己最有力量标志——他几乎不能说话了!最终,库尔茨从虚无走向了死亡。
通过马洛叙述的寻找库尔茨的过程,小说成功地再现了库尔茨人性分裂、异化的过程,直到临死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理想、伟大的事业都不过是黄粱一梦。此时的他才完成了人性的解构和重构,实现了人性的回归。经典的“可怕”并不只是让库尔茨看清了自己的面目,同时也正是其顿悟之时,是他窥见真实世界之时,也是他人性的本质发出呼声之时。
如萨义德所指出:殖民帝国的丰功伟业必须建立在对殖民地的贬抑与非人化上,当然,不能使土著全都消失[15]237。作为康拉德的叙述者,马洛将非洲描述成了“无主地”(Terra nullius):这倒不是因为没人居住,而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对欧洲人而言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在那些“文明的使者”的眼中,他们是被铁链拴在一起的“生番”“只不过是疾病和解的黑色影子”[7]22“是支支棱棱的骨头”[7]23、是让人没法儿不痛恨的“野人”。这些土著人被解构为“一只只黑胳膊黑腿”“无数个排着巴掌的手”“跺着地的脚”“摇摆着的身体”“转动着的眼睛”[7]48,而非完整的“人”。马洛以文明人的眼光,以惊讶、恐慌的语气将非洲描绘出欧洲文明社会的反题,黑色的“你们”和白色的“我们”。这些非洲土著人的还是树林里的“胸脯、胳膊、大腿、闪烁的眼睛——丛林里活动的肢体……”[7]60及死亡树林中“空地上、山坡上赤裸裸的、喘息着的、颤抖着的青铜色身躯”[7]91。
对马洛而言,戴着手镣脚铐、脖子上也戴着枷锁的非洲土著形象早已司空见惯,但当马洛见到河边那自由行动的土著时突然感到他们仿佛有着一丝人性,这却让他感到畏惧。马洛此时的反应正是欧洲人对“他者”非人性化的具体呈现:因为食人的野蛮人纯属欧洲人的主观臆想。面对这样似人非人的怪物,令人恐惧的不是这些食人生番不具人性,而是“怀疑他们并非没有人性”[7]48。马洛惊讶于“他们”与自然的和谐一致。他们举止从容、进退有度,他们有野性的生气,一切都是那么健康、自然:“他们喊叫着,歌唱着;浑身上下汗流如注;他们的脸像奇形怪状的面具——这些家伙;但是他们有血有肉,有着一股蛮劲,一股强劲的活力,就好像拍击海岸的浪涛一样自然、真实。”[7]18马洛也诧异于“他们”所展现出的克制:航行在河流之上,马洛的船不止一次地蹭着河底,这时便要靠那“二十个食人生番”溅着水推行,他们的饭食是腐烂变质的河马肉,那种臭味多年后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们的工资更是少得不值一提;连马洛也认为这些家伙在面对饥饿时根本不需要有什么顾忌的理由,但他们依然表现出“忍耐”!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群食人生番却没有任何不得体的行为,他们依旧各司其事。回想往事,马洛仍感到后怕:并不是因为不同,而是因为相似,恐惧于那“已被确定下来的遥远的亲属关系”[7]69。
和18世纪初期的作家不同,康拉德只是描述非洲的种种,而并非展现白人对非洲的“文明化”。所谓的受过教化也只不过是看到白人(无论是谁,因为从远处看,白人都很相像)一副媚态而已。经过训练的好小伙,在白人眼里也不过“好像看见一只学着人样穿着短裤,戴着插羽毛的帽子、用两条后腿走了的狗一样”[7]50,这样一个好几个月一直在我身后的帮手、一个工具,死后不过像草一样被掀到河里,一下子就被河水吞没了,眨眼间便永远消失了。没有文明的教化,非洲人依旧保持自己的“语言”,这些野蛮人用“各种嘈杂的吵闹声”取代了言语,他们之间也只是“咕咕哝哝”。经理的听差显然是个例外,毕竟是他清晰地告诉“我们”:“库尔茨先生——他死喽。”[7]95所以说,文明与野蛮最为重要的差异在于:“作者授予了其中一位而阻止了另一位使用人类表达方式的权力。”在欧洲文明的标准下,这些“野蛮人”早已被剥夺了语言表达的权利,而那些所谓受过文明教化的土著也不过是“类人”的异类罢了。
在康拉德早期的作品中,自然,特别是以丛林、河流和海洋的形式,似乎常常支配着人类的形象。《黑暗的心脏》中马洛深入非洲内陆,对库尔茨的救援失败似乎是在证明非洲土地果然是一片黑暗大陆,象征文明的西方救援的力量太过渺小,只会被黑暗吞噬。马洛也透露非洲大陆的黑暗势力一直都在旁潜伏着、等待着,希望阻止或报复入侵者的暴力掠夺。
对马洛而言,丛林好像是一个有着巨大威胁力量的类人角色(quasi-human personage)[16]7当然,马洛所说的丛林中的原始生活不是体面高贵、令人陶醉的,甚至连自由都算不上,它其实是低级肮脏、令人沮丧的,而正是这一原因才使得它令人无法抗拒。马洛在叙述罗马人初来英国时,英国亦如同今日之非洲的荒蛮,只有沙岸、沼泽、森林、野蛮人,一片黑暗,而罗马人之所以能给英国带来光明,并建立起后来的文明世界,主要是他们熬得过这里的恶劣气候。相应的,如今,如若欧洲的这些文明使者们想要在非洲有一番作为,那首要的也是要熬得住这里的恶劣气候,否则,必将被非洲的丛林、黑暗吞噬。
但非洲的丛林与英国的又不尽相同,它被康拉德赋予了人性的一面。如同库尔茨那既高贵又野蛮、既凶猛狂野又美丽端庄的非洲情人一样,非洲的丛林不动声色地静立在哪儿,似乎在谋划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计划。它要从身体上、心理上击垮这些文明人。马洛经常会有些发烧,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他将这解释为“荒原用它的爪子在搔弄我,是按时会来的严厉攻击之前开的玩笑”[7]56。荒野早已看透了这些所谓的文明使者的掠夺企图,并对他们肆无忌惮的侵犯实行了可怕的报复:它以深沉而无声的诱惑力唤醒他们的野蛮本能,激起他们那无法填满的欲壑,诱惑库尔茨之类的灵魂越出了人的欲望所能容许的限度,并最终走向死亡。
丛林呈现出巨大而神秘的景象不可逾越:这里居住着带有矛和弓的赤裸的黑色身体,他们生于此,长于此;他们与自然和谐共存、身强体壮、健康自然;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惯、语言(库尔茨便可使用当地的语言与其情人进行交流)、文化;他们还赋予了荒野以灵魂,当库尔茨的情人到来之时,“在一片突然降临到这块悲伤土地上的静寂中,那无边无际的荒野,那有着丰饶而神秘生命的躯体,这时似乎在忧闷地注视着她,仿佛是在注视着自己阴郁而热烈的灵魂的形象”[7]82。当这些个“文明人”到来之后,这些黑色的身体成为了脚夫,因为肩负重荷而死去后,安息于路边的草丛;被“文明人”鞭打后,在死亡来临前,他走向了荒野,而“荒野又无声无息地将他揽进了它的怀抱”;更有甚者,那些按合同从海岸各个角落被弄到这里的“黑色人形”,既不是活着的生灵,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像空气一样自由——并且几乎一样稀薄”[7]22,此时的他们来到树林,唯一能够接纳他们的所在,在那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对于他们而言,丛林是保护屏障,是收容他们身体与灵魂之所。
《黑暗之心》开篇便以孕育英国文化的泰晤士河引出罗马人的入侵带来了大英帝国今日的荣光,并以此类推,今日英国人(非比利时人)之非洲之行亦为传播文明之旅,并将为非洲带来文明之光,使之获得荣光。但问题的关键是,非洲的河流、森林、土著人等并不似英国和英国人,颂扬着外来入侵者的功绩,相反,他们拒绝接受这一切,那“极度的宁静正在以一种不祥的耐心,等待着一场疯狂的侵略的结束”[7]45。对河流的描写虚实参半,马洛表现出对河流力量的恐惧,他将这恐惧解释为河流的静寂和敌意。象征西方工业文明的汽船到了非洲,不过是“一只在巍峨的门廊地上蠢蠢蠕动的小甲虫”,而它要走的地方,“一定是走去一个他们盼望能捞一把的地方,我敢打赌!”[7]47马洛一行人在那寂静面前也不过是“猴把戏”,这些来自文明世界的家伙不过是在走各自的钢丝表演,“为了——为了什么来着?半个克朗翻一个跟头——”[7]46西方人掠夺财富、追逐利益的目的在这寂静前暴露无遗。既如此,河流以一种复仇的神情注视着这群侵略者,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沿河而上就好像是回到最原始的世界去作一次旅行”[7]45,马洛深深感受到了非洲河流原始静寂的力量,一股抗拒入侵的原生力量。河流似乎有自己的判断:不欢迎马洛的汽船,于是河流中的浅滩成为了阻碍汽船进入的工具,让入侵者在浅滩中“东冲西撞,找不到航道,好像着了鬼魅……到了另一个世界”[7]45。阳光明丽,沙滩上并排地躺着河马和鳄鱼,无论是河流,还是河流上的一切生物,都以一种寂静的姿态,“以一种复仇的神情注视着你”[7]46。河流、以及其流域内的生物与非生物一起,向代表西方文明的马洛展示其自身的独立性及其对西方外来文化的敌对态度。
通过与泰晤士河的对比,突显泰晤士的包容与非洲河流的敌对。非洲河流那静寂如报复性的阻挡应当看作是非洲文化与自然环境对西方入侵者的不友善,甚至是敌意。对于康拉德来说,自然是一种人格化的力量,自然成为一个试图阻止入侵者的机构,成为一种对抗人类周期性暴怒自我测试和测量的力量,换句话说就是:自然成为人类关注的次要因素,是一个背景和审判,而不是一个非人性的社会环境(matrix),对某一个人存在的挑战[17]25。落后的非洲不仅让马洛见识到了原始河流里的生物及周围树林共同形成的一种阻挡外人入侵的保护屏障,也让他的白人优越感受到挑战,心理上受到威胁,甚至感受到树林中非洲土著人的敌意和诅咒。
康拉德通过《黑暗的心脏》将非洲展现在欧洲“文明人”眼前,非洲也因小说受到世界的关注。虽然,他无法认识到非洲的黑暗实际上是一个为了有一天重获主权的反帝国主义的非欧洲世界;主人公马洛虽然很艰难,但却努力承认野蛮人的人性,从而在“纯”人类层面上建立起积极的、跨文化的、泛意识形态的关系(pan-ideological relationships),但小说毕竟藉此而更显得蕴味无限,留韵无穷,愈益引发中外几代人的热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