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者关于知识分子公共性的思辨

2019-03-27 07:47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萨义德公共性知识分子

曹 红

(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100875)

“知识分子”(intelligence)这类个体或群体在古代中西方早已有之,但是这个词汇在近现代才开始出现。在西方,“知识分子”这个词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来源是在19世纪上半叶的俄国,深受西方知识和价值观影响(尤其是法国)的俄国上层贵族强烈反对俄国当时落后的专制统治,并对底层人民抱有深刻的同情;另一个来源是19世纪末的法国德雷福斯事件。根据英国学者齐格蒙·鲍曼的叙述,法国《文学之光》的编辑乔治·克莱蒙梭于1898年1月23日创造了“知识分子”这个词。由于左拉、雨果等一大批文人激愤于军方谍报案中法国政府对替罪羊德雷福斯的不公判处,发文为德雷福斯辩护,“我控诉”成为当时的文人、作家等批判政府和社会黑暗的正义之声;同时,又有一批保守主义者反对左拉等人签名抗议德雷福斯冤案。而主持这场辩论的克莱蒙梭将这批以真理和正义的最高名义聚集在某个政治理念周围的学者、艺术家、作家等命名为“知识分子”。[1]

基于“知识分子”这个词的两个来源,中国学者许纪霖从词源学的角度将知识分子定义为:“以独立的身份、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出一种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一群文化人。”[2]可见,从“知识分子”的词源来看,它天然伴随着一种公共性而来。而关于知识分子及其公共性,西方学者自20世纪初就有诸多观点各异的讨论。

一、知识分子的界定及其公共性

虽然从逻辑学上来讲,并不是所有研究知识分子理论的学者都对“知识分子”作出过严格的关于内涵和外延的概念界定,但是,他们都对“知识分子”这类个体或作为一个群体的阶层作出了一定的区分或划定。抛开公众对知识分子的普遍印象(教师、工程师、医生等脑力劳动者)和政府文件中的指称(受过一定高等教育的人才),在西方学术界,“知识分子究竟为何”并未有一个统一的观点。

(一)阶层视角下的“知识分子”

德国知识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和美国学者艾尔文·古德纳主要从阶层的角度来区分知识分子。曼海姆从知识分子的“无社会依附性”着手分析,认为知识分子是那些来自食利者阶层的具备一定教育背景的人,他们虽然处于各阶层中间,但并非处于利益的真空之中,而是可以与任何阶层的利益相联、服务于任何阶层的。葛兰西则指出,工业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没有独立性,他从社会经济结构变化的大趋势中分析出“有机知识分子”将成为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主要知识分子类型,它随着各主要社会集团的产生而产生,并为其服务,其主要功能是同化和征服乡村型传统知识分子。古德纳从阶层分化的角度指出,以人文知识分子和技术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掌握文化资本的精英将成为20世纪的新特权阶层,他们控制着20世纪最先进的生产力——价值观和科技,因而将成为有知识、能反思、追求自身利益的新的普遍阶层。

(二)公共性(责任)视角下的“知识分子”

法国学者朱利安·班达、英国学者保罗·约翰逊和美国社会学家托马斯·索维尔则否定知识分子的世俗性或公共性。作为一名坚定的古典自由主义者,班达强调知识分子的非世俗性,认为追求超验真理和普遍价值的“教士型”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们服务于永恒的理念,决不对此岸世界有所关注和倾目。约翰逊否定导师型知识分子,并将其比喻为自大且好为人师的现代普罗米修斯。他认为,知识分子在讨论公共事务时不仅不具备更多的权威,而且更容易使理性逃亡,导致极权主义出现。索维尔则从职业分类的角度指出,知识分子是“理念的处理者”。[3]他在《知识分子与社会》的开篇中就区分了一般知识分子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差异,认为一般知识分子的观点或理念普遍地受制于同行的理解、接受、质疑或发展,而公共知识分子介入公共空间则会大概率地产生社会危害。

美国学者拉塞尔·雅各比、爱德华·W·萨义德和法国思想家雷吉斯·德布雷则非常看重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并将之确定为知识分子的本质。雅各比将“为有教养的读者写作”[4]的人称为知识分子,这将知识分子与雅各比所谓的“常人”(高科技工作者、顾问和教授等)区别开来。无论知识分子写作的内容是什么,他的面向都是有教养的公众,其行为目的是丰富公共文化生活。雅各比哀叹知识分子的消逝,其实是在叹息公共文化空间的缩小和消失。萨义德强调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即知识分子并非为争取自身利益进入公共空间,他应代表处于弱势地位、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个人、公众或集体。因此,在萨义德看来,“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5]德布雷则认为,“知识分子就是一种干预性的态度。”[6]他把在街头与人辩论的苏格拉底视为知识分子的典范。在这里,不论是萨义德积极肯定的知识分子的代表性,还是德布雷倡导的介入性,都可以用公共性来概括。虽然葛兰西主要从阶层分化的角度讨论知识分子问题,但他也非常肯定和倡导知识分子的公共性,认为工业社会中的有机知识分子不应是凌空蹈虚悬而论道的清谈者,而应成为脚踏实地的社会的组织者和建设者。因此,以葛兰西、雅各比、萨义德、德布雷为代表的西方学者认为,公共性之于知识分子而言乃第一要义。

从上述九位西方学者对知识分子的论述来看,一部分学者倾向于从阶层的角度界定知识分子,多数学者更倾向于从知识分子所应履行的责任,即从知识分子是否应主动介入社会公共空间来界定知识分子。班达、约翰逊、索维尔认为,知识分子应固守书斋,不应向世俗瞭望,学者就是知识分子的模板和典范;而葛兰西、雅各比、萨义德、德布雷等则将学者、专家明确地与知识分子区别开来,表示专家学者只有具备公共性才可称为知识分子,公共性是知识分子的根本属性和第一要义。可见,西方学者关于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之争由来已久,其历史发展也应得到详细的梳理。

二、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历史发展

(一)冷漠和激情: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

1927年,法国古典主义学者班达出版了《知识分子的背叛》,他目睹了不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群体的现代知识分子纷纷在两次世界大战前后为政治激情所驱使,奔走鼓舌于民族、国家、战争之中。班达强烈谴责拥抱政治现实主义的知识分子放弃了其真正的责任——“人格自由价值的承担者”[7]。在班达看来,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将目光放在超越的、永恒的理念和价值上,不应涉及世俗事务,尤其不应涉及到以种族主义、阶级斗争、民族主义为主要内容的政治激情之中。知识分子是理念与价值的守护者和提供者,这样的理念与价值不与种族、阶级和民族等具有特殊利益的群体相关,而是普遍地关照到所有种族、阶级和民族;知识分子提供的理念与价值不带有任何自私自利的实践目的,而是出于对抽象的公正和真理的追求;同时,知识分子守护的理念与价值是纯粹理性的,不带有任何感性的因素。因此,班达认为知识分子的王国不在此岸世界,他们应追求非现世的善。由此可知,班达对“时代”“现实”“此岸”“世俗”等冷漠而鄙夷,气愤于知识分子深陷政治激情的泥潭之中。虽然班达并未具体论述何谓知识分子以及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为何,但从班达对知识分子之背叛的详细描述来看,他坚决否定知识分子的世俗性,因之也否定知识分子的公共性。

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了城市有机知识分子和乡村传统知识分子的著名划分。葛兰西认为,“作为每个主要社会集团有机范畴的知识分子和作为传统范畴的知识分子之间存在着差异”[8],这种差异是随着社会经济结构的改变而出现的。在农业社会,知识分子一般作为教士、律师、医生、公证人等出现,他们只与农民、城镇手工业者或小资产阶级有关,因而农业社会中万世不变的知识分子被葛兰西称为“传统知识分子”。随着机器大工业的产生,人类大跨步进入工业时代,知识分子主要作为工业技术人员出现,处于资产阶级和底层工人之间,不但要完成资本家的生产计划,而且还要安排好基层工人的工作,因之,知识分子便成为工业社会中资产阶级统治集团的“代理人”,这种类型的知识分子便被称为“有机知识分子”。而在未来,无产阶级要做的就是要培养更多依附于无产阶级的有机知识分子,同化和征服传统知识分子,使之为无产阶级服务。无产阶级的有机知识分子不是空谈家,他们要成为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建设者和组织者。虽然葛兰西对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并未展开长篇论述,但几页文字就对与占社会统治地位或居重要地位的无产阶级紧密联系的有机知识分子提出了“建设者”“组织者”“坚持不懈的劝说者”[8]8的要求。葛兰西的知识分子理论洋溢着这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坚持以及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激情,他认为,在未来的社会形态中,知识分子必定会成为无产阶级的一部分,为无产阶级统治社会服务,这是现代知识分子理论中关于知识分子公共性的最初论述。

(二)消逝、自负和介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

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学者雅各比在其代表作《最后的知识分子》中反复咏叹和哀悼美国最后一代知识分子的消逝。根据雅各比的分析,美国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是那些出生于20世纪最初几十年的“把普通的或有教养的人当作听众的公共知识分子、作家和思想家”[4]3。当作家不再面向公众写作、当思想家不再针对公共事件思辨的时候,知识分子也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学院里的教授和智识机构里的专家。雅各比认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存在于知识分子进行知识工作的“面向”(to)上,即知识分子的演讲、写作、讨论等都是面向公众的,他们演讲的内容是关于公共议题的,他们写作的对象是接受过一定教育的普通公众,他们讨论的题目也是与公众生活密切相关的——目的就是丰富公共文化生活。所以,雅各比珍视20世纪最后一批知识分子,他们在大街上、咖啡馆和酒吧里写作和交流,形成了一种颇具浪漫色彩的波西米亚精神和氛围,主动成为公共话题的引导者和公共空间的构建者。20世纪50年代之后,郊区衰退、城市扩张、大学膨胀,使得这些“咖啡屋知识分子”不得不进入大学体制之内,变成画地为牢的教授。即便是纽约知识分子或新左派知识分子也只是在同行评议的期刊里宣扬马克思主义,并未与广大读者产生任何交流。知识分子变成学者和教授的后果就是公共空间萎靡和公共文化失去活力。可见,在雅各比心中,知识分子绝不等同于教授或专家,公共性是知识分子的本质属性。这是现代知识分子理论中,关于知识分子公共性的最早的成系统的明确表述。

1988年,英国学者约翰逊在《知识分子》中历数了19至20世纪12位西方著名知识分子的种种不堪,认为这些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都是“导师型”知识分子,他们夸夸其谈,总以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教育民众、启迪民智、指引社会、构建文明。在约翰逊笔下,思想家卢梭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小人,诗人雪莱只会在纯粹想象中构建乌托邦,剧作家易卜生冷酷虚荣,布莱希特两面三刀自私自利,赫尔曼漠视真理撒谎成性,作家托尔斯泰自命为上帝的兄长,海明威伪装成自己宣传的优雅形象,威尔逊可笑地苦寻救世良方,奥威尔对暴力的态度暧昧不清,哲学家罗素热衷于扮演智力的祭司,萨特夸夸其谈却少有行动,自诩为朝圣博士的出版家高兰茨是个自我欺骗的怪物。一方面,这12位知识分子在约翰逊笔下几乎毫无正面形象,他们的私人生活没有道德可言,所以其公众形象是可疑的;另一方面,在约翰逊看来,现代意义上的“导师型”知识分子都是自大且危险的,他们坚信自己掌握了足以指导人类的真理,这种自大导致他们迷信理性,极端后果则是异化为对极权主义的崇拜。约翰逊虽然没有直接在理论上论述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但他从一个个具体的知识分子描述中表达了对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坚决否定。

在研究知识分子理论的西方学者中,对知识分子公共性着墨不是最多但最有分量的是美国学者萨义德。这位巴基斯坦裔美籍学者,因为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爆发,将学术的关注点投向国际政治问题。在之后的30多年里,萨义德一直都在为巴勒斯坦人民奔走呼号。萨义德不仅在研究知识分子理论方面有相当的代表性,他自己也是以鲜明的知识分子形象留在人们心中的。虽然萨义德多次表示自己在巴解组织中实际只工作了一周的时间,从事真正的政治活动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但他本人却一直都在以学者的身份频频出现于媒体上,目的只有一个:努力掀开西方媒体丑化、抹黑巴勒斯坦的幕布。于是,1993年夏,萨义德应英国广播公司(BBC)之邀,以“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为主题在瑞思演讲(Reith Lecture)上发表了一周一次为期六周的系列演说。如果用萨义德本人的一句话来概括此次系列演讲的话,那就是“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世俗之人”[5]117。所谓世俗之人,是指知识分子并非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专家或专注理念研究的学者,专业人士与知识分子有严格的区别,不能将二者等同。在这一点上,萨义德延续了雅各比的观点。并且,萨义德将质疑的勇气、对苦难的同情、对真理的热爱、对公正的渴求都赋予在知识分子身上,知识分子应该成为独立自主的、不屈不挠的、对人类的苦难抱有深刻同情的、以单一普遍的标准去追求公平正义的人。在萨义德看来,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包括范围(about)、立场(for)、面向(to)这三个方面:知识分子涉及的都是公共话题,并非局限在专业的小圈子内;知识分子代表的是人民大众的立场,他研究和处理问题的出发点是人民大众的利益,尤其是处于弱势地位、遭受苦难的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知识分子面向公众发言,他不用高深艰涩的专业语言与公众沟通,而是尽量使自己的语言通俗直白。1988年,萨义德在一次演讲中谈到知识分子介入公共生活的两种方式:缓慢的政治和直接的政治,即不论是做反省沉思的观念工作,还是直接撰写小册子发表檄文,都是知识分子介入公共领域的表现。但萨义德倾向于“直接撰写小册子”式的介入方式,即强调知识分子应更多介入政治公共空间。总之,萨义德不仅确认公共性是知识分子的根本属性,对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提出了范围、立场、面向三方面的规定,并且认为知识分子应更多地介入政治性的公共议题。萨义德的知识分子理论成为20世纪西方学者研究知识分子公共性的经典论述之一。

(三)衰落、危害和干预:21世纪初

进入新世纪,美国联邦第七巡回上诉法院大法官、芝加哥大学教授理查德·A·波斯纳也开始关注知识分子公共性问题。他在2001年出版的《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中,并没有认为公共性是知识分子的必要属性或学院中的专家学者不属于知识分子的范畴,而是指认公共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类,是指“就有关或涉及政治、意识形态事项的问题面向普通教育的社会公众发表意见的知识分子”[9]。可见,波斯纳不仅认为公共知识分子是面向社会公众发言的,而且将发言涉及到的公共议题明确地限定在政治性议题之中。这里的“政治性”指的是广义上的政治性,即从意识形态、价值观、道德甚至文化等方面来宽泛理解的政治性。波斯纳从市场的角度提出公共知识分子在信息市场上并没有提供准确的智识内容,他们只是在协同娱乐而非驱魅启蒙。由于知识分子出入公共知识分子市场方便快捷,机会成本和沉淀成本可以忽略不计,致使公共知识分子提供的产品——智识信息——因无人监管而质量堪忧,并且吊诡的是几乎无人追究因公共知识分子的错误预测而引发的消极后果,更遑论他们会主动为其错误言论承担责任。因此,在波斯纳看来,知识分子在发挥自己的公共性时更多是在发挥负面影响,对建构良好的公共空间并无裨益。可见,在波斯纳的理论中,公共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下半叶不仅处于衰落之中,而且其在21世纪的发展前景也并不乐观。

如果说波斯纳是从逻辑上来论证知识分子发挥其公共性产生的是负面效果的话,那么,美国社会学家索维尔则是通过罗列大量事实将这一观点细化和深化。2010年,索维尔出版了《知识分子与社会》,他在该书中列举出了知识分子在积极发挥公共性时却常常事与愿违、甚至危害社会安定的诸多事例。索维尔认为,公共知识分子就是那些“直接面对广大民众发表演讲、发挥影响力的人”[3]6,这些人本应坚守在其专业领域之内,而那些跨出专业之外对公共事件发表言论、作出预测的知识分子都是“不守本分”的,他们以自己有限的专业知识诉诸需要更多知识的外部公共事务,“以有涯随无涯”的结果就是犯错。而且,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在内表现为知识分子“诱惑于”履行社会责任(索维尔称之为“圣化构想”),因而会主动介入到公共事务中;在外则表现为知识分子违反知识严密性准则,以不完善的知识作出某些社会声明、对政府政策发表评论,甚至预测重大事件的走向。索维尔总结了知识分子发挥公共性时在经济、媒体、法律、安全、历史、社会六个方面犯的错误,这些错误甚至会严重危害到民众安全和社会稳定。所以,与波斯纳不同,索维尔是坚决否定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的,认为知识分子一旦迈出专业领域便会犯错,越是有名望、有权威的知识分子犯的错误越大,造成的危害更严重。

作为一名曾经的共产主义战士,法国思想家德布雷于2010年应邀到中国演讲。他认为,“知识分子”这个词与传统意义上更多地选择与政府合作的“文人”不同,知识分子在欧洲“更多是用笔或自己的思想进行干预……知识分子是管闲事的人”[6]。而“爱管闲事”就是知识分子超出自己的专业领域或本职工作之外,将关注的目光和实际行动投向公共空间,投向与自身利益无关却与广大民众利益紧密相连的事件或领域之中。左拉等举起“我控诉”的旗帜为德雷福斯辩护时,并不是置身书斋安心写作的作家,而是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在行动。德布雷认为,知识分子与作家、艺术家、学者不同,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领域,而知识分子没有专业,他们的活动领域是广阔的公共空间,知识分子“需要投入、表态、传播……是一种干预性的态度,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和实验室”[6]。因之,在德布雷看来,知识分子是现代社会中神学家的无神论后代,是去天主教之后世俗神职人员的继承者,是现代意义上的布道者。在2012年的一次访谈中,他再次重申知识分子是发挥公共性、主动介入公共空间参与公众舆论形成的人。而且,知识分子发挥其公共性不是迎合政府政策或大众舆论,而是保持自己独立的态度和观点,不谄媚于上也不趋众迎俗,因此,“知识分子永远是少数派。”[10]这是有代表性的西方学者关于知识分子公共性问题的最新论述,德布雷虽然没有用系统的有逻辑的语言加以论述,但是观点明确,掷地有声。

(四)公共性之争

由上述西方学者关于知识分子及其公共性的论述可知,西方学者不仅在知识分子是否应具备公共性上意见相左,而且在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究竟为何这一问题上也观点不一。这两个问题构成了西方学者关于知识分子公共性的两个层面的争论。

从上文可知,西方学者在关于知识分子是否应具备公共性或公共性是否是知识分子的本质属性这一问题上有不同观点:班达、约翰逊、索维尔分别从知识分子应履行的责任、可能造成的危害、已经犯下的错误三个方面认为知识分子不应该发挥公共性;雅各比、萨义德、德布雷则认为知识分子因其公共性而成为知识分子,没有公共性的知识分子只是有学问的学者或有技术的专家;而葛兰西虽从阶层的角度分析有机知识分子要依附于某一主要社会集团为其服务,但指出知识分子要成为社会建设的力量,这从阶层的角度肯定和倡导了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波斯纳的立场不偏不倚,认为公共知识分子市场本身的制度缺陷导致公共知识分子随意发挥其公共性,但施加一定的监管措施就会有所改观。这是西方学者争论知识分子公共性的第一个层面,即知识分子是否必须具备公共性,班达、约翰逊、索维尔否认知识分子公共性;波斯纳中立;葛兰西、雅各比、萨义德、德布雷积极肯定和倡导知识分子的公共性。

而在知识分子应发挥怎样的公共性这个具体问题上,葛兰西、雅各比、萨义德、波斯纳、德布雷这五位学者的观点也是各有差异。葛兰西只表明了立场和观点,即作为社会的建设者和组织者的知识分子要积极地参与实际生活,对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作出了肯定,而未作出相关的具体阐述。德布雷更多地从知识分子与权力、知识分子与媒体的关系上来论述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他认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概括来讲就是一种干预性的态度和行动,而在介入公共空间时,知识分子最需要做到的是独立,既独立于政府权力又独立于大众舆论,既不能屈服和依附权力,又不能被舆论裹挟包围。所以,德布雷在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之上又添加了独立性,认为二者一起构成了知识分子介入公共事务时应保持的态度。雅各比、萨义德、波斯纳则以较多的笔墨论述了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其中,雅各比集中于知识分子研究问题、发表言论或文字的面向(to)上,认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就是面向公众进行的知识行为,而公共空间的塑造、公共文化生活的形成也有赖于知识分子将公共性贯彻下去。萨义德在雅各比的基础上进一步将知识分子的公共性阐述为范围(about)、立场(for)、面向(to)三个方面,即知识分子站在人民大众或弱势群体的立场上就公共问题面向公众发表观点或著书立说。这里的公共话题是包括政治议题在内的涉及大部分人的生存和生活的公共问题。而波斯纳将知识分子参与讨论的公共议题明确而严格地限定在关于政治、意识形态、文化或价值观等方面的公共议题之中。并且,波斯纳并未论述知识分子介入公共空间时所应持的立场,是顺从舆论潮流而获得大众拥戴,或依附权力而放弃说理,还是独立于大众、媒体、市场和权力。这是西方学者关于知识分子应发挥什么样的公共性的争论,是公共性之争的第二个层面。

对于知识分子的公共性问题,百年来西方学者进行了诸多讨论,主要集中在“是否”及“何种”这样相对简单的问题上。而从本世纪以来,人类整体上已经进入信息社会,不同于以往的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在信息社会,人类整体以何种方式存在、知识分子以何种方式存在以及应以何种方式存在,西方学者并未作出相关讨论。并且,人类已经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人工智能时代,在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中,知识分子是作为传统的“问道者”的导师,还是作为现代的“阐释者”的专家,抑或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存在,还是在人工智能时代并不需要知识分子存在,这需要学者紧跟时代发展的步伐更新自己的观念和理论。

三、姿态的调整:对知识分子公共性的反思

知识分子公共性之争久矣,知识分子是否必须具备公共性以及应具备什么样的公共性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焦点,西方学术界的相关争论也传播到了中国学术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伴随着思想解放和人文精神大讨论以及后现代、后殖民文化的讨论,中国学术界也开始关注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其中,以许纪霖的观点最有代表性。他认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主要有三个方面:“面向(to)公众发言的;为了(for)公众而思考的,即从公共立场和公共利益出发;所涉及的(about)通常是公共社会中的公共事务或重大问题。”[1]34可见,许纪霖的观点比雅各比更具体,与萨义德基本一致,同时,没有波斯纳和德布雷那样强调公共活动或公共事务的政治属性。

当学者将知识分子及其公共性作为学术研究对象加以审视时,应首先确认知识分子的概念或含义。知识分子可以有两个含义:广义上的知识分子,是指具备较多知识和较高文化水平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这个含义得到了大众的普遍认可和政府文件或官方说法的认定,因此,在日常生活或政治生活中可以使用广义上的知识分子进行指称和表述;而狭义上的知识分子,则指凭借自己的知识主动介入到公共空间中参与到公共事务的讨论中去的人,这将人文学者和科技专家从含糊不清的知识分子群体中区分开来,因此,狭义的知识分子的含义应属于学术研究中的知识分子的定义。所以,当专业学者研究知识分子问题时,应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学术概念来看待,不仅将大众观念中和政府文件中的知识分子的含义区分开来,而且也应将其与学者和专家区别开来。这是研究知识分子问题的一个前提。

相当一部分后现代理论者指出,在后现代话语主导的时代,社会不再是一个有组织性、有统一目标和价值观的大集体,而是由各个小共同体(用现在更通俗表述的话,就是“圈子”)组成的松散的结构。各个小共同体“各自为政”,其内部有着相同的语言范式、价值观念和目标导向,而小共同体之间几乎没有可通约之处。因此,传统的导师型、先知型的知识分子已没有发挥其功能的需要和可能,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已经不合时宜。社会和时代不再需要知识分子作为导师和先知存在,不再需要他们启蒙民众、引领舆论、指导政府,即不再需要他们作为神圣的“立法者”而存在,而只需要他们作为世俗的“阐释者”而存在。虽然,鲍曼依然认为“知识分子”一词迄今为止都指向一种广泛而开放的邀请,这种开放性的邀请可以使人们超越局部的、具体的关切而参与到全球性问题的讨论中。并且,“是否决定参与到这种特定的实践模式中,永远是判断‘知识分子’与‘非知识分子’的尺度。”[11]但是,鲍曼指出,作为一种实践模式的现代性已经不再是当代社会占据主导地位的实践模式,后现代性已成为表述知识分子所处的境遇和相应的策略。知识分子的职能在后现代社会中已经发生变化,他们不再为社会或群体制定规则,而是为避免小共同体由于相互交往产生误解而进行阐释。因此,知识分子的公共性在后现代理论中并没有被完全否定,而是将其缩小矮化到一个小共同体之间的“沟通者”的角色上。并且,由于二战之后全世界的人民受教育水平提高,不再需要知识分子作为文化精英去进行理论阐释、价值守护、驱魅抑或是启蒙,广大民众不是没有能力辨别是非、判断黑白、推敲真伪的乌合之众,具备理性选择能力的、受过一定教育的民众完全有能力在各种事件面前作出符合自身利益、具有长远眼光的理性抉择。因此,在一个教育水平不断提高的时代,精英群体逐渐丧失其存在的合理性,甚至在中国,“成为精英的一个好办法就是标榜自己是民粹”[12],因此,精英与大众的二元对立也逐渐在消弭。并且,如汪晖所言,中国消费主义文化的兴起对公众的日常生活完成了“统治意识形态的再造过程”,因而,“大众文化和官方意识形态相互渗透并占据了中国当代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而被排斥和喜剧化的则是知识分子的批判性的意识形态。”[13]所以,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至今,后现代理论的争鸣、精英群体的消逝与消费社会崛起导致大众文化的泛滥,都成为知识分子发挥其公共性的强大障碍,作为民众的启蒙者、导师、先知的知识分子似乎没落到无立足之地了。

需要指出的是,所谓被后现代话语主导的社会或时代,可能只对应于西方某些国家或社会,并不能直接套用在对当代中国的客观描述中;而所谓的“立法者”向“阐释者”身份的转变,也相应地并不适用目前中国社会的情况。启蒙或观念现代化在目前的中国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可以说,中国社会是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状况于一体的“三代同堂”混杂状态。并且中国人的受教育水平比改革开放之前有很大的提高,如果只从纵向上比较,中国的高等教育率确实有很大的提升,这是国家和社会进步的表现;但是从横向对比来看,中国人的受教育水平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并没有达到消弭精英和大众的区别。虽然这是一个大众主义的时代,强调精英和大众的区别在一定程度上有政治不正确的意味,但是,从不容忽视、不容否认的客观经验事实来看,当代中国的教育水平并没有达到消弭精英和大众的区别的程度,更没有达到不需要知识分子参与公共讨论的程度。

在当代中国社会,不是不需要知识分子的公共性,而是太需要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了。中国社会的公共空间中,不仅缺乏知识分子的公共性,而且知识分子提供的公共性的质量也有待提高。面对诸多引起众议的公共事件,似乎很难听到知识分子的声音。例如,从2017年下半年持续到2018年上半年的红蓝黄幼儿园虐童事件,一部分影视明星作为公众人物在公共社交平台上纷纷为此发声,而这仅限于发声谴责而已,并没有提出任何解决办法或建设性意见。在这个虐童事件中,并没有听到或看到任何知识分子对此事件的反应,更不要说参加讨论、提出意见和建议了。不禁要问的是——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了?2003年春夏之际,法学界3名法学博士和5位法律专家就孙志刚收容致死案向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递交了关于收容遣送制度违宪的检查申请,最终在中国存续了几十年的收容遣送制度得以废除。这就是学者凭借其专业知识介入到公共空间中,参与讨论甚至处理公共事务的典型案例。这3名法学博士如果只是钻在故纸堆里刻苦撰写博士论文,5位法律专家如果只是为赚取高额的报酬为人代理案件,那就只是博士和专家而已,而非知识分子。不管是参加讨论抑或是主导舆论走向还是采取具体措施,真正的知识分子必然是关注社会事件而主动介入到公共空间的。知识分子集体的沉默或失声不仅是社会的悲哀,更是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职责的缺位。只作为社会事件的目击者和见证者是悲哀的,知识分子更应该作为参与者和讨论者出现。需要注意的是,公众的讨论常常因为激情和义愤而失去理性,政府管理机构并没有参与到公共讨论中去,对某些事件也只是在最后作出一个论断而已,这时候需要知识分子参与到公共讨论中,对民众的激情注入一股理性冷静之流,使感性热情和理性冷静成为公共讨论的两股重要的源头。

知识分子以何种身份介入到公共空间中,这一疑问涉及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现代转型问题。知识分子是以“导师”“顾问”抑或是“普通人”的身份参与公共事务,需要知识分子再次反思自身的定位。在古代中国社会,知识分子的原型是“士”,也就是读书人。作为四民之首的“士”,绝大多数遵循着“学而优则仕”的老路。在这里,知识和权力紧密相连,知识代表着未实现的或已经实现的权力或权威。按照张灏先生的分析,中国古代社会的传统型知识分子可以分为“先知”和“师儒”两个类型,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是否本着以超越意识为基础的理念对政治社会权威发挥批判功能。[14]先知型知识分子认为自己掌握了超越性的知识,真理在握,因此常常以一种舍我其谁的领导者的姿态指点江山,最典型的便是孟子的“帝王师”的形象——成为世俗世界最高权力者的导师。但是,在当代中国社会,这种先知型或导师型的知识分子发挥其公共性会受到一定的排斥。启蒙告诉人们,要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既然人人都有理性、都有智力可以计算自己的利弊得失,那么,先知型或导师型知识分子在当代中国就不是一个受人欢迎的角色了。既然如此,知识分子的公共性、知识分子的家国天下情怀如何表现出来呢?

“顾问型”知识分子是一个值得扮演的角色。虽然随着知识的分化和细化,越来越多的行业、专业出现封建化状态,小知识共同体之内有着不为外人所知晓的术语、知识、规范,这就需要知识分子以“顾问”的角色参与到公共空间的讨论中,为涉及到专业知识的公共问题提供相应的知识背景。在当代中国社会,相当一部分公共问题涉及到专业知识,比如转基因食品究竟是否影响到人类的健康或人类基因的传递、人工智能将以何种方式为人类提供服务还是有多大的可能反向使人类臣服等等,这都需要知识分子积极充当公共问题的专业顾问。虽然在日益专业化的社会,多数知识体系也自成一派,但是还是有很多公共问题“鱼龙混杂”。公共问题涉及很专业、很学术的问题,因此,公共事务也需要知识分子作为顾问提供专业知识来答疑解惑。当“顾问型”知识分子参与到公共规范的养成、公共空间的塑造、公共精神的培育的时候,一个严谨专业又充满活力的公共社会也就在不远处向所有人笑语盈盈地招手了。因此,“顾问型”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参与当代中国社会公共事务的一个可期待的角色,而从“导师型”到“顾问型”的角色转换,是知识分子介入公共空间的传统形式到现代姿态的一个重要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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