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潇雨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广东广州 510006)
晚清科举制废除和新学制兴起,所引发近代以来的社会变动涉及各个层面,其中十分显著的一点就是造成社会流动以及城乡结构的疏离。章太炎在一次演讲中直言:“自教育界发起智识阶级名称以后,隐然有城市乡村之分。”[1]城市及其所代表的现代文化,对于知识阶层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尤其是“五四”以后,受到新文化思想的感召,为继续求学,或者寻求个人实现的机会,大量的新知识分子从乡村涌入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根据甘博1919年对北京人口的考察,“北京明显地是一个靠年轻移民维持的城市”,大多数移民为“到城里求学或谋求官职的男子”。[2]1929年北京《市政统计公报》统计:“内外城人口共计919887人,而北京市籍贯人口只有386075人,不及全市人口总数的3/7,其余人口均为外来人口。”[3]
由于新文化出版物的生产和传播往往集中在城市,师陀回忆自己少年时读到的《小说月报》《语丝》《沉沦》《呐喊》等启蒙书刊,全是其大哥从开封买来,带回老家来,自己才有接触新文学的机会。[4]很多人更是到了城市以后,才有了接触新文学的机会。种种置身都市的建筑、机构与景观,结构出交错纵横的文化网络。城市的物质文化空间,不仅为入城的知识青年们“开扩了眼界”[5],而且允诺着一种新的生活的可能性。其中,公寓空间对新文化知识青年的养成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这一读者群体对新文学的阅读与习得,也同构地发生于这一历史空间。
1920年代,王凡西被北京大学录取,在回忆录中他满怀热情地记述了北京城带给自己的文化冲击,当时的报刊如《晨报》《京报》及二报副刊,还有《现代评论》《语丝》《猛进》《莽原》等新锐刊物,“都强力地吸引住了我们这些新来北京的年青人,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每一期刊物的出版。买到了新刊,总是细心地把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读进去,其用功程度,与读校中功课的情形无法比拟”。浸淫在“文化的气息”中,王凡西对文艺的爱好“可说到了极点”,“当时新交的朋友,大多也是爱好此道”:
大学所在地的汉花园和马神庙,大概与巴黎的蒙玛区差不多吧。这里不单住着北大的学生,而且住着各式各样的青年文化人。他们多数是贫苦的,孜孜向学的,思想与生活却有点放荡不羁的。油头粉面的西装少年此地极少见,常见的是手里捧着厚大的洋装书,或握着新出版的期刊等人,他们多半蓬松头发,身上胡乱套一件蓝布大褂,足下穿着老布鞋或破布鞋。小公寓和小饭馆里,多的是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形形式式的小名士,小学者,艺术家,或者“乱党”。多少受过创造社浪漫主义影响的我,原本向往于这种布西米亚生活的,一旦置身实有而近乎想像的环境中,自然非常高兴了。
王凡西对北大附近文化环境及人群,作了近乎漫画式的回忆。学校、刊物、集体生活方式等等综合酿成的“文化的气息”,吸引着为新文化唤醒的青年群体。
北大沙滩[6]正是王凡西口中的“蒙玛区”,另一位北大学生朱海涛以“拉丁区”相称,朱尤为细致地描述了其中“公寓”环境的细节:
沙滩附近号称为“中国之拉丁区”,这一带有着许多许多的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些不知名的学人。这些人也许是北大的学生,也许不是。这些小公寓通常是一个不太大的四合院,院中种上点鸡冠花或者牵牛花之类,甚至有时有口金鱼缸,但多半是并不十分幽美的。东西南北一间间的隔得自成单位,里面一付铺板,一张窄窄的小书桌,两把凳子,洗脸架,运气好也许还有个小书架。地上铺着大小不一的砖,墙上深一块淡一块,裱糊着发了黄或者竟是发黝黑的白纸,衬着那单薄、残废、褪色的木器,在十六支灯光下倒也十分调和。公寓的钟通常比学校的快半点,这样,老板娘夜间好早点关电门。
在这里面的物质设备,尽量保存着京师大学堂时代的原状:不干净的毛房,雨季从墙里面往外渗的霉气,每天早晨你得拉开嗓门洪亮的喊“茶房!打水!”但是有着成百上千的人从几百几千里路外来到北平,住到这十九世纪的公寓里,恋恋的住了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直到逼不得已,才恋恋不舍地离开。[7]
公寓,是新式教育与城市商业经济结合的产物。民国时期,旅店按其性质,分为伙房小店、旧式客栈、新式饭店与公寓。“伙房小店者,劳动贫民与乡贩往来寄宿之所也,开设多在四郊关厢。一室之内有数炕,一炕之上恒宿十数人”;“旧式客栈,设备简单,价亦低廉”;“饭店类皆规模壮丽,其设备如客厅、饭厅、浴室、舞场等,颇称完美”;“公寓则为久居之所,房饭费概以月计,寓公以学界为多,其房舍多由住宅所改建”。根据1932年北平市社会局统计的《北平市工商业概况》:“民国二十一年(1932),旧式客栈约百余家,华洋饭店约20余家,公寓则有约300余家。”[8]五四以后,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学生云集北京城中。从1921年到 1926 年,北京的公私立大学由原来的 13 所增至 51 所,在京求学的人数也随之遽增。[9]以北京大学为例,1923年的在校生中,直隶省(现河北省)本地出生者321人,仅占14%,其他学生则来自包括江苏、浙江、安徽、广东、四川、山东等地在内的各个省份。[10]北京的学校虽多,但宿舍数量难以容纳全部学生,尤其是私立大学,有宿舍者极少,“学生的住公寓,遂变成必需了”,有学生甚至说“公寓的设立比学校好几倍”。[11]
相较学校里的集体住宿制度,公寓来去自由,又兼包饭,有的学生住惯后,甚至放弃学校的住宿机会,长居于此。[12]《北京大学日刊》就不时有公寓招租广告登出,鼓吹“华丽院宇,整洁棕床藤椅,西式器具,伙食极讲卫生,听差招待殷勤,愿租者盍兴乎来”。[13]无怪乎当时的一位北大学生撰文称北京“她实在是全靠学生来维持的”,尽管环境一般,但其价廉及便利的服务对于青年阶层来说,极具有诱惑力:“公寓的房钱,好一点的四五块钱够了,坏一点的一两块就成,茶水、电灯、用人、一切在内。吃饭,除附近的便宜小饭馆外还有最便宜者,几分钱就可以吃饱一顿。”[14]“许多公寓门前都贴有‘本寓招租学员’的红纸条。在这种公寓里,花上三块至五块钱一月,你就可以租下一间除安设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架之外,尚有转身余地的屋子。北方的房屋有它的特色,四壁和顶棚大都都是用白纸糊的,地是砖地,这自然不如上海的许多Apartment考究,但对于一个普通学生在供求两方面都算合适了。”[15]受到感召而聚集于此的,不仅有考上后正式注册的北大学生,也有“各式各样的青年文化人”。
沈从文便是其中的一个。1924年春天,当时就读于农大的表弟黄村生,有意让沈从文“在新环境里多接触些文化和文化人”,帮助他从位于南城的酉西会馆移居到北大沙滩附近银闸胡同的一个公寓。在沈从文回忆自己的文学历程时,对酉西会馆的一段历史,总是轻描淡写而过,寓居北大沙滩附近的生活经历,却得到了重点且反复多次的叙述,一种身份归属上的认同感,显而易见。会馆于明清之际大批兴建在帝都的外城,承担“联络乡谊”的功能,各地进京应试、求官的士人更是依赖会馆提供的便利。北京之外,南京、上海、福州等等城市的会馆也繁盛热闹。[16]尽管在1920年代,会馆仍然为初到城市的年青人提供来自同乡的帮助,但当随着科举制的废除,其文化意义上的功能已经失却。而另一方面,象征现代文化理想的新式学校,作为城市新的文化中心,吸引着大量知识青年,“学校住宿制度和公寓的兴起,直接造成了会馆的衰落,也塑造出新的群体意识”[17]。像沈从文这样的“薄海民”青年,虽不属于学生阶层,也倾慕于北大自由开放的风气、和旁听大学课程的机会以及周边浓郁的文化氛围,从而一步步挤入新的文化秩序之中。
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来看,学生文化,多少是与某一特定空间和地理位置紧密相连。这种文化表现为一种地理方式或格局安排,它首先把不同地方的人结合在一起,然后又把这些人与原来的生长地分隔,远离他们原有的生活资源,也远离了那个环境中文化方面的约束和限制。“新的场所、新的地点构成新的环境格局。”[18]特定的空间和地理位置始终与文化的维持密切相关,这些文化内容不仅仅涉及表面的象征意义,而且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
知识青年的自我认同与志业选择,就往往建立在这样“具有归属感意义的空间关系”中。[19]正是在这个“蒙玛区”,王凡西脱离了原来同乡关系的海宁中学同学圈子,凭爱好交友,结识了“湖畔诗社”的冯雪峰与潘漠华等文学青年,一种新型的、结缘于新文化、新文学理想的交往关系由此展开。周颂棣也回忆了1920年代时,“由于同学和同乡的关系,又因为大家对于文学都有一定的爱好”,与先后到达北京的潘漠华、潘振武、柔石、姚篷子、张天翼、冯雪峰等“形成一个无形的小圈子”:“自从漠华搬回到通和公寓,柔石和邬光煜来北京后也都住在这个公寓,那里就成为我们这个小圈子的人经常聚会的地点。”[20]1926年春天,在北平大学法学院预科读书的蹇先艾,因结识了住在北河沿震东公寓的新诗人刘梦苇,得以见到闻一多、朱湘和饶孟侃等人,这几位诗人常常来梦苇的小屋聚会,互相传阅和朗诵他们的新作,间或也讨论一些新诗上的问题,他们正在探寻新诗的形式与格律的道路,“我比他们年青一些,对古今中外的诗歌涉猎不多,而且是初学写作,对他们那样活跃的小诗会倒颇感兴趣,当过几次旁听生。”蹇先艾因此有机会进入新月派诗人的圈子,并参与了《晨报诗刊》的创办。[21]晚年的沈从文在回忆中也历数搬到公寓后结相熟的“搞文学的朋友”,包括了胡也频、刘梦苇、冯至、黎锦明、陈炜谟、赵其文、蹇先艾、陈翔鹤等人形成的交际圈子,对自己选择以文学作为“志业”,关系甚大:
当时这种年轻人在红楼附近地区住下,比住在东西二斋的正规学生大致还多数倍。有的短短时期就失望离开的,也有一住三年五载的,有的对于文学社团发生兴趣,有始终是单干户。共同影响到三十年代中国新文学,各有不同成就。[22]
日本学者藤井省三曾考察考察鲁迅创作的短篇小说《故乡》发表的媒体《新青年》杂志以及其评论环境——民国时期的杂志和报纸的副刊。新兴媒体的读者群体是新兴的知识阶级,这种以大家庭或者地缘、血缘关系连接的共同体,藤井名之为“四合院共同体”。在“文化城”北京的四合院中,生活在共通的方言与习俗维系的生活中的学生们,以房间为单位或者以院落为单位,轮流阅读一本杂志或者一份报纸,并且交流读后感。藤井甚至想象:“在四合院中,同室或者邻室而居的学生即使面前没有书本,由于听到别人的朗读因而阅读活动成为共同行为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23]
在讨论从会馆到公寓的空间转移对沈从文的文学生涯产生的影响时,姜涛则做了更为社会学的考察,指出在实际的群体聚集中,“地缘、学缘等传统因素依然起到重要的凝聚作用,但要求打破地域、血缘的束缚,在纯粹知识和情感的基础上建立崭新的联系,已成为一代青年学生的自觉”。[24]当时北大哲学系的一位学生就曾提及“五四运动”之后在北大虽然出现许多小的学生圈子,体现了一种“新的觉悟”,但圈子与圈子之间实则交集甚少:“北大学生养成一种奇特的习惯,在讲堂连桌并坐的人,很少彼此交谈,甚至同一宿舍同一排房间住的人,终年少有往来,且相遇时亦少彼此招呼。”[25]尽管同住一校,但由于政治或学术兴趣上的分歧,校园空间之间实则处在各自为战的分裂状态。在居室之中的讨论,因为空间的私人化,反而对知识或情感上的“合拍”程度,要求更高。譬如,许杰与安徽公学的同事王以仁同挤在上海一个亭子间时,就常常“在事业上相互砥砺,在学术上共同切磋”,“有些书我们常常抢起来读,有时候我读了一篇好文章同他谈,他便抢过去看,反之亦然。我们读托尔斯泰的《复活》,就是这样子读的,还有郁达夫的文章,也是这样读的”。不过这时他们对于新文学仍处在爱好阶段,并未当作“志业”来追求:“我们当时虽然已经开始写作生涯,却并没有做文学家的想法,即使以教文学糊口、作为一种职业,也根本没有想起。”[26]
不过,这种私人空间的群体化聚合一方面固然提供了积极的文化向心力,另一方面,可能也存在着内部的自我区隔与消解。一位观察者犀利地指出,有的所谓爱好文学者,仍延续偏向通俗的品味:
他们所看的书大部分是小说。小说又以言情的居多。在旧小说中,他们所最爱的是《金瓶梅》《野叟曝言》《绿野仙踪》之类,这些小说是给近代的新文学家目为有价值的作品的;但他们所以爱读的原因却并不是在什么文学价值上,他们所常看的不过是那么几小段,那几小段里说的是什么,大家不难一想而知。
关于新文学的作品,他们最爱好的是张资平的三角恋爱的小说,和章衣萍的《情书一束》及《枕上随笔》之类。像这种的文学书。在他们的床头上是不难于发见的。
在言情小说之外,他们也爱侦探小说,像福尔摩斯的侦探案,他们也是看得津津有味的。[27]
在写于1920年代的短篇小说《文学者》中,废名就带点讽刺语调地描绘了一所公寓中文学青年的轻浮风气:秦达材是自命不凡的“文学家”,“因为他做了很多的诗,一大半都发表了,批评家说是水平线上之作”,他也有专做小说的同好朋友程厚坤。这些文学青年的日常生活过得相当懒散,不是在公寓中抽烟卷想诗题,就是凑在一起讨论追求异性的问题,而单身男子聚集的学园公寓,也终于因为来了一位“密司”住客而掀起小小的风波。[28]
废名的小说显示了公寓空间相对消极的一面,这大概来自现实的体验与观察。1922年废名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就住在北大沙滩一个公寓里,除听课外,大部分时间阅读文艺书籍和报刊,并开始练习写作。而公寓的懒散空气,在其他亲历者口中也得到了证实。时有声音对北京学生的公寓生活持批判态度,认为学生进入公寓后只学会颓废、玩耍。[29]《世界日报·副刊》上一位学生作者,则对搬迁到公寓后的遭遇,杂乱哄闹的环境叫苦不迭。[30]环境的哄闹逼仄,暗示是时一部分知识青年生活方式与文化态度上的造作与浮夸,与此同时,新文学的消费也在某种程度上被庸俗化和漫画化:“书桌上是凌乱不堪的,好像是表现着杂乱的美,书档内夹中文洋文的书不少;洋文的是教科书,不能不有的;中文呢?不是张资平作的,就是叶灵凤写的,时常参杂着基本关于两性问题。尤其是那些新出版的小说类,书边也不割开,也许给杂乱的浪漫美中争光不少。”[31]这不仅仅是对公寓阅读不同面向的记录,亦折射出共时性空间中新文化构成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张闻天写于1923年剧本《青春的梦》巧妙地运用空间性的展示——一个书房的场景——来凸显主人公的新潮身份:
明心的书房。背壁与左壁都是书架,一扇侧门在左壁里开着。架上中西书籍都有。右面有一排窗子。从窗子上可以望见一个小小的庭园,里面种着许多蔷薇花与杨柳。写字台就侧置在窗前。台上满放着凌乱的书籍与野花。四壁都挂着社会运动家与文学家的肖像。室内许多椅子横七竖八地放着。地上满铺着橘皮与瓜子壳……[32]
在充满文化符号的私人居室中,一位新青年,虽未出场,却已经通过他的书房现出自身。可见现代物质文化空间,不仅仅是文学读者阅读时的背景,而是内在地参与形塑了作为文化消费品的新文学所生成的文化场域。在阅读的场景呈现中,文学读者正在养成,文学经验正在发生。
1924年黎锦明所写小说《社交问题》中,则更为具体地描述主人公在寓中阅读的情景:“萍心躺在藤椅正在看新出版的《小说月报》之《橘子》一篇作品,只觉得满目的油滑调,而且不曾感得一丝毫忠实的兴味,不禁自语的‘……湖南人底头,橘子!杀人的事描作滑稽派小说,真是玩世!又值得报告报告亢夫——湖南艺术家的残忍!’”这里所影射的现实,大概是不久之前湖南作家鲁彦发表于《小说月报》的《柚子》,由此可见1920年代新文学生产、消费、传播、阅读、反馈这一整条反应链的快速。之后文中的女主角来访,两人就《小说月报》谈起冰心等新文学作家,萍心向女伴献出自己购买的礼物——周作人的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随后两人对新文学的讨论却显露出隔阂之深切:萍心眼中颇有文学天才的女学生,其实对文学的爱好只停留在肤浅的层面。不过《社交问题》中男女读者之间的交往,也正印证了藤井省三的想象:物质环境构成了维持一种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公寓因而有其特定的意义和价值,不仅为文学青年们创造了一个私人空间,又令他们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一种共同体关系。而在这种共同体的关系之中,“新文学不仅作为一种文学方式,同时也作为一种消费方式,乃至一种生活方式,广泛地渗透于青年的群体之中。”[33]
1925年《京报副刊》刊登的胡也频的小说《苍茫的雨夜》,也描述了一个公寓中灯下交流的场景:“浅蓝色绸子围在白磁罩上的电灯,低低地悬在花漆布的书案上,隔在我们俩对面坐着的中间;他的左手托在颊上,默读着《女神》,我是微侧着头,在续一篇《别了》小说的稿。屋子里的空气,是柔软,温和,甜蜜……”[34]尽管互生情愫,两位青年难以说破的同性情谊,似乎只能通过讨论文艺来暗中传递。如福柯所指出的,“在现代都市生活之中的人们,处于一个同时性(Simultaneity)和并置性(juxtaposition)的时代,人们所经历和感觉的世界,是一个点与点之间互相联结、团与团之间互相缠绕的人工建构的网络空间,而不是传统社会中那种经过实践长期演化而自然形成的物质存在。”[35]公寓的居住空间,不仅改变了知识青年的聚合方式,也令他们同呼吸一片“文化的空气”,共时地分享同一的文学经验。
正如佛克马在对鲍德里亚的反思与补正中所言,“公共空间中的文化消费以一种更为强烈的方式诉诸社会技能”[36],依托于校园学生文化的公寓空间,作为一个虽然是过渡性的,然而从文化地理学上看“具有归属感意义”的空间,为在集体中寻求自我认同的青年读者提供了得以凝聚的可能性,安放他们的文学之梦(尽管这个梦也时时被现实所扰乱)。在以阅读共同体方式聚合的过程中,公寓空间不仅在外部形塑着文学青年对城市、对新的知识系统、生活方式以及对自我的认知,并被引入文学内部世界,以经验的再现与形式化成为新文学的表现内容。
注释:
[1] 章太炎:《在长沙晨光学校演说》,转引自汤志钧编《章太炎年谱长编》 下, 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23页。
[2] [美]西德尼·D·甘博:《北京的社会调查》上,陈愉秉等译,北京:中国书店,2010年,第98、95页。另外,“至1929年《市政统计公报》统计,北京内外城人口共计919887人,而北京市籍贯人口只有386075人,不及全市人口总数的3/7,其余人口均为外来人口。”转引自王亚男:《1900-1949年北京的城市规划与建设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
[3] 王亚男:《1900-1949年北京的城市规划与建设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
[4] 师陀:《我如何从事写作》,《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2期。
[5] 陆侃如:《忆沅君》,《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3期。
[6] 北大旧址所在地区统称“沙滩”。这地带在明朝初叶是一条逐渐干涸的河道形成的沙滩,位于皇宫的东北方位。以后居民汇聚,住房连结,俗名“沙滩”。陈明远:《文化人的经济生活》,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51页。
[7][14] 朱海涛:《北大与北大人·“拉丁区”与“偷听生”》,陈平原、夏晓虹:《北大旧事》,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362,363页。
[8] 转引自《北京志·市政卷·房地产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79页。
[9] 郑世兴:《中国现代教育史》,台北:三民书局,1981年;李华兴:《民国教育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
[10] 见《11年度在校全体学生分省分系表》,载《北京大学日刊》1923年4月16日。
[11] 高士模:《北平大学生公寓生活的一般》,《中国摄影学会画报》1932年第7卷第356期。
[12][15] 钟栻:《公寓生活》,《宇宙风》1936年第31期。
[13] 《北大公寓招租》,《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11月18日。
[16] 王日根:《中国会馆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
[17][24] 姜涛:《从会馆到公寓:空间转移中的文学认同——沈从文早年经历的社会学再考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3期。
[18] [英]克 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5页。
[19] 许纪霖:《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公共交往(1895-1949)》,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页。
[20] 周颂棣:《怀漠华》,《新文学史料》1985年第1期。
[21] 蹇先艾:《〈晨报诗刊〉的始终》,《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3期。
[22] 沈从文:《忆翔鹤》,《沈从文全集》第1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254—255页。
[23] [日]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近代中国的文学空间》,董炳月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13页。
[25] 田炯锦:《北大六年琐忆》,见《北大旧事》,第236页。
[26] 许杰:《坎坷道路上的足迹(三)》,《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3期。
[27] 濠人:《公寓生涯》,《十日谈·号外增刊》1934年。
[28] 废名:《文学者》,《语丝》1927年第127期。
[29] 《北平学生的公寓生活》,《健康生活》1934年第1卷第5期。
[30] 廓榛:《迁寓以后》,《世界日报》第四卷第十四号,1926年10月15日。
[31] 丽生:《公寓里的学生生活》,《健康生活》1934年第1卷第2期。
[32] 张闻天:《青春的梦》,《少年中国》第4卷第12期。
[33] 姜涛:《沈从文与20世纪20年代北京的文化消费空间》,《都市文化研究(第七辑)——城市科学与城市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第159页。
[34] 崇轩:《苍茫的雨夜(一)》,《京报副刊》1925年3月5号。
[35] 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陈志梧译,见包亚明主编:《都市与文化》第1辑:《后现代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8-25页。
[36] [荷兰] D.佛克马、E.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