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师范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乾道坤道》是作家赵德发 “传统文化三部曲”(《双手合十》《君子梦》和《乾道坤道》)之一。在小说《乾道坤道》中,谶应叙事嵌入现实主义小说,贯穿始终,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谶应叙事成为小说独具特色的艺术表现手段,使得小说的艺术容量得以扩充,有效推动了道教小说的发展。
《说文解字》释“谶”:“谶,验也。 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1]“谶”即一种神秘的预言,是对未来带有应验性的隐语。谶语的首先功能是政治,谶语极具迷信与玄幻色彩,常常以假托天命与神意的形式出现。因时代的发展,人的思想智慧更加进步,“谶”因为干预朝政、蛊惑人心,渐渐被统治者抛弃。在政治上遭弃用后,一些文人创造性地将其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南朝刘勰在谈到谶语的文学价值时,即指出谶语“有助文章”。谶语在我国古典叙事文学中的运用,尤以明清小说最为突出。
道教与谶语的关系尤为密切,谶纬产生于道教之前,中国古代的神仙方术为谶纬所吸收。谶纬是盛行于秦汉的重要社会思潮,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谶纬中的一些内容又为后来的道教所吸取。如早期道教的基本经典《太平经》,书中出现大量“谶纬”“天谶”“地谶”“图邀”等词语。《天凿支干相配法》讲到“洞通天地之图谶文”,为道教经典直接谈到图谶的证明之一。及至宋代,道教的重要著作《云岌七笺》,还引用了《天老秘谶经》。关于“谶应”一词,鲁迅提出:“宋代虽云崇儒,并容释道,而信仰本根,在巫鬼,故徐铱吴淑而后,仍多变怪谶应之谈。”[2]谶应所借助的符号主要分为语言与超语言两种,《乾道坤道》使用的是语言符号。
应高虚赴美之前,曾请江道人指点,江道人写下四句话:“庙不像庙,蓝眼人笑。平曲试罢,簪子交掉。”[3]23应高虚起初参悟不透,直到第二次心电图表演失败,“平曲试罢”的准确应验,应高虚折服于江道人强大的预言能力,且对四字真言的寓意深信不疑,对于“簪子摘掉”在心理上也有了充分的预期。于是,她决定遵循谶语的内容,顺从“天命”,交出龙头木簪,将住持之位传给石高静。实际上,应高虚是参照谶语的内容来展开个人活动的。“平曲试罢,簪子交掉”,暗示应高虚的个人命运。为让石高静名正言顺接替住持之位,应高虚“坐脱立亡”,以自陨来消除石高静的忧虑。谶语暗示应高虚应退位,实际上与应高虚心理的预期颇为契合,当看到石高静在美国所办的道学院如火如荼时,应高虚表达了琼顶山日渐衰微的态势。故而,谶语才得以对事件的实际进程产生影响,从而使事件朝着谶语预定的方向发展。应高虚的心理轨迹由被动检验,变成主动迎合,道教的态势由此出现新的转捩点。“簪子摘掉”,暗示应高虚退位的命运的同时,也蕴涵作者的思想倾向,将复兴道教寄托于集科学家与道学家于一身的石高静,作者特意将宗教和哲学并置,设置石高静归国投入复兴宗教的怀抱,是作者价值判断的具体体现,具有情感上的说服力。
当琼顶山的主持之位被卢高极用龌龊的手段夺走,一心想光复道教的石高静陷入极度苦闷。石高静确信江道人的预测功夫了得,拜见江道长时便请他预测前程,“蜀犬丧家,三弄琼花。水落石出,人小天大”[3]147。石高静对江道人的谶语同样持深信不疑的态度,“这十六个字,我虽然不太清楚其具体含义,但它对我的未来一定会起指导作用”[3]148。不难看出,江道长给石高静的谶语,预示着情节发展。石高静参悟“三弄琼花”的真意,决意去希夷台的琼花树下闭关清修,“以事炼心”由此展开自己的修行之路,实现精神蜕变。石高静从最初被夺去主持之位的失意与愤懑,到怒气全消、坦然面对,学做婴孩,感悟到天道自然,表明其作为道士有所修为,思想境界得到提高。这一过程,伴随着石高静内心的转变,并对道家文化有了更深的认识。“水落石出”,水库的水抽干,为重建逸仙宫提供了契机。“人小天大”,实际上也是逐渐开悟的石高静内心修炼所达到的境界,把道教提倡的天人合一内化为个人的精神气质。这四句谶言既保证了小说叙事的完整性,同时也完成了对阅读者期待视野的引导,以此暗示情节发展的趋向。悬念的设置,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读者追随故事发展的兴趣,对情节的好奇、疑惑的阅读心理被情节发展所钳住。
“水兮至善,道兮恒存。琼花欲放,正好修真。”[3]431逸仙宫的重建,意味着道教文化在石高静手上振兴,焕发活力。这也是作者对于道教在当下的理想化寄语,坚持传承传统的文化立场。面对传统文化式微,作者有着很深的文化焦虑。在一次访谈中,作者曾提到,“道家学说和道教理念,有许多内容值得我们今天进一步发扬光大”[4],由此道出了作者的写作立场。
历史上的谶纬文献把各种知识和信仰放入同一文化语境,用神谕的方式阐释过去,预警现在,宣示未来。河图、洛书、星象、物异、梦验等,是神谕的形式表现,以此向人间的帝王圣贤传达“天命”,赋予他们或改朝换代、或拯救危难、或开创伟业的使命。此种神谕的方式,因其信仰力量的支撑,具有强烈的神圣感。江道人的谶语,同样具有神谕的功用。应高虚和石高静将其谶语奉为神谕,或以参悟,或以劝慰,最终谶语都得以印证。很大程度上,小说中谶语的力量就如同神谕,具有神圣性和神秘性,时空与心理互相渗透,成为了小说人物的精神力量。
当应高虚有所求,或是石高静出现苦闷时,出现了一个角色,为他们或是指点迷津,或是拨迷指路,《乾道坤道》中扮演这个角色的就是印州城隍庙江瑞篆道长。小说的开场就提到了他。
石高静将大师兄应高虚从机场接到迈阿密西郊时,并不知道在此后三天之内,印州城隍庙江瑞篆道长的谶言会全部应验。
江道人的形象本身,就为神秘的谶语增添了一层不可知,与此同时,这个形象也为小说添加了一道神秘色彩。小说只提及江道人在城隍庙供职,是个不平凡的人物(非等闲之辈),是一个道长,是支配谶语之人。他的成功预言,实际上是作者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虽然小说中对江道人正面着墨甚少,但从他所写的谶语,不难看出,其道行甚高,正面正心,是道教的正面典型代表。
再者,神秘的叙事氛围通过有形的事件和无形的概念形成。其一,心电图呈直线,本是就是一件与科学理念相左的事件,可是小说中的人物应高虚和石高静真的做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科学上尚且不可解释的现象,排除迷信事件外,还具有不可知的色彩。是科学的解释力,尚未抵达这个境界,还是说宗教是否在某些方面超越了科学。在科学与宗教的博弈中,无形中为读者营造了一种神秘的叙事氛围。其二,宿命论。应高虚的命运被预言为“簪子摘掉”,是虚实结合艺术手法的运用。摆脱不了的宿命论,最终使得应高虚自我了结,来归顺宿命的安排。朱光潜对于宿命论,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对超人力量的迷信,认为这种力量预先注定了人的遭遇,人既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理解它……人不能理解的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的。 ”[5]“不能控制”“不能理解”,似乎叛离了主观能动性,是人力所不能及。古代先民往往将人力不能解决、不能解释的事件视为神灵或是鬼灵所操纵,这种神秘的、不可解释的,恰好为小说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加强了读者的审美体验。
小说的主人公石高静患有家族史的冠心病,近亲中的男性活不过50岁,但他信奉道教“我命在我不在天”,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一边习练道教气功,一边探寻人类基因中的致病因子,以逃脱命运。另一方面,石高静又坚信江道人所提供的谶语,“水落石出”“正好修真”,自我勉励,化解心中怨恨,苦心修炼。呈现宗教与科学之间的复杂关系,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
《乾道坤道》将道教文化、道教哲学放在传统文化日渐式微的视域下,并且注入现实的事件中考量,再用谶应的叙事功能与其所营造的神秘氛围,中和真实的现实世界,虚实结合,以此形成颇有道教韵味的小说。在呈现宏大的宗教与范围涵盖广的科学复杂关系上是成功的,两者复杂的关系为作品的张力提供了有力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