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季剑青在《名胜的名与实》中这样阐释“名胜”这个概念:“顾名思义,名胜是指有名的游览地。之所以有名,不只是因为其景物优美,更依赖于它得以被广泛传播和接受的一系列复杂的文化实践。在古代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命名和吟咏对于名胜的形成常常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
在大众看来,所谓名胜,名气是排在前面的,景致是否优美倒显得无关紧要。作者在文中先后以陶然亭、花之寺两处颓败名胜为例,说明士大夫之流的文学化书写带给它们的影响。而后赞扬了俞平伯、凌叔华两位作家的写作,引出“重写”这一概念,认为聚焦于当下现实经验的书写使失去了光芒的名胜重新焕发了新的魅力。至此,作者开始进行更深入的讨论。以林徽因考据天宁寺塔的年代一事,介绍了新知识分子与传统书写截然不同的两极分化。在处于转型期的民国时期,在国家现代化构建的过程中,名胜古迹该被放在一个怎样的位置,世代相承的文人传统又该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立足,它们究竟是新北京搭建过程中的阻碍,还是一股不可或缺的推动力?
林徽因在《由天宁寺谈到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一文中从建筑史家的角度否定了传统文献对名胜古迹的主观记述,认为秉承科学严谨的态度考究历史才是现代国家国民应有的素质。林徽因代表了大部分民国新知识分子,他们几乎都有过留洋的经历,在文化教育界享有较高的地位,生活条件优越,自由轻松地发表政治、文学等言论。
换句话说,这些知识分子在当时的民国,在当时的北京,是上层精英,他们在体验地域文化和看待社会结构时必然有别于普通市民。董玥在《民国北京城》里就将新派知识分子们的立场概括为“国家视角”。他们的目光是处于时代前沿的,常常拿北京与西方城市相比,认为北京落后呆滞,急需创造全新的社会秩序与高效的市政管理。如果说北京当地人及旧京学者是在时间的纬度上感受着这座城市的日新月异,那么新知识分子们则是从空间的平面角度将北京与其他地域做着对比。然而他们同时又陶醉流连于皇家园林和文化古迹所带来的消遣,这些景点承载着历史底蕴,适合充当讨论文学与艺术的世外桃源。新知识分子们对帝京传统表现出的情感看似矛盾却合理。他们想舍弃的是平庸、下流阶层的北京,有意维持着联系的是现代化的都市北京[2]247。他们清楚自己和本地人是不一样的,而这种不同更多地体现在品味方面,三教九流聚首的中山公园等拥挤的公共空间是不能去的,否则便和旁人成为了一种阶层。
民国时期,北京以古都身份接受着现代化的开垦,交通铁轨穿过帝都城墙的建址,几百年的辉煌与繁盛被肢解得七零八落[3]。新知识分子们并不会因这样的事实为北京感到惋惜,他们居住于此,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这座城有完完全全的归属感。只因为他们是从事精神生产的知识分子,是观察着这座城市以及当地人的局外人[4]。城市新面貌的建设离不开他们,社会空间中的话语权也属于他们。北京不是情谊深切的故乡,而是国家行政的象征符号,是可以令他们大展拳脚的一方舞台。
季剑青在文中写道:“对名胜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对过去的态度。”天宁寺塔的悠久沧桑如何在几辈人的记忆中沉淀为历史并不是林徽因关心的问题。她明确地贬斥了历史文献的不准确性,也贬斥了世代传承的传统书写。作者由此谈到了传统的“断裂”。如梁启超在《过渡时代论》中描述,无论是近代北京还是近代中国,都处于一种“两头不到岸”的过渡状态,“譬如泛舟,北溯固为断潢,南驶亦成绝港,缘延回洑,迷复循环,诘其所届,莫之能对”。但是林徽因等民国新知识分子是感受不到这种彷徨与断裂的,他们不觉得现代性是一种威胁,北京也不会流失某些重要的东西,因为他们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转型期的北京,他们不曾参与这座城市的历史。也唯有日军的铁蹄踏过这片土地,他们才能体会到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侵占的痛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新知识分子才把自己当成北京的一份子。
北京作为古都,也作为国家政治中心,所承受的期望的确过多了,古今兼收,中西汇聚。新知识分子倡导以西方发达城市为标杆使北京快速脱离旧日的呆板、落后,而普通民众及旧京学者眷恋着这座城市的传统景观与世俗的风土人情。季剑青讨论的正是该如何把握好这个度,如何将这座城市的悠久记忆与当下社会连接、整合。
季剑青在《名胜的名与实》一文中以“陶然亭”和“花之寺”两处名胜为例,指出正是因为历代文士的记述,才使其从平淡无奇的景致经由岁月流传成为盛名在外的古迹。在这个过程中,古代文人也曾有过质疑或察觉,但仍未能抗拒名胜之“名”所带来的吸引力,为营造出一个文人群体共有的意境,便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这被称为“名流觞咏”的书写传统。这种传统始终通过人为的手段与过去密切关联,不断重复着旧形式,在社会结构中形成根深蒂固的认知,并制造出鲜明的阶级分层。譬如陶然亭地理位置具备荒野情调的特点,恰能合乎士大夫身居朝野而心在江湖的心境,是上流阶层的情感共鸣,这是普通老百姓无法浸润和感知的记忆;幽泉去花之寺赴约却扑了个空,离开时安慰自己说:“也不冤枉,到底逛到了一个有名的花之寺……清初的诗家文人常到的地方呵。”[1]可看出读书人对文化名流群体的内心向往。
陈丹燕在 《上海色拉》中有这样一段叙述:“穿过苏青买菜的小菜场,经过宋庆龄和孙中山住过的房子,在李鸿章家的房产那里拐了弯,路过上官云珠自杀的公寓,在一处普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火柴盒般房子那里又拐了弯。”[5]把文人政客曾经驻足的地方穿插到日常的生活中,使原本平凡的细节似乎多了一些严肃与怀旧的气息。小菜场、公寓都不足为奇,若失去了与其相关联的名人轶事,也只不过是“一处普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火柴盒般”的房子。
随着岁月更迭,名胜之“名”往往大于其“实”。很多时候文人们也意识到了是古往今来的文化实践成就了名胜,却很难打破这一模式。显然,传统并不是从古至今一成不变的,也不是绝对的真理,许多传统的确含有谎言的成分,譬如花之寺在地域空间上的模糊不明,譬如天宁寺塔以隋代建筑被广泛接受,但是不断的重复使它们变得珍贵与崇高。在霍布斯鲍姆与兰格合著的《传统的发明》一书中,作者提出“被发明的传统”这一观点,认为并非所有的传统都拥有古老的历史,其中大部分起源的时间往往是相当晚的,是近代的生产与创造[6]。“传统”是否准确无疑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不在于它们曾经是谎言,而在于它们从谎言变为传统的过程。名胜是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被塑造,文人书写旨在达到什么样的目的,更值得后来人去琢磨。
梁思成当年在文物整理工作中始终体察着北京人民的心情,因为他相信历史的文物对于触发人类民族自信心有着极强的精神影响作用。人民的历史记忆才是真正赋予城市以生命的关键所在,若古建筑是筋骨,那么这个复杂的变化过程凝结了民族文化真正的血与肉,在这个过程中,国家民众构建出对于“民族—国家”的认同,这同样也是“被发明的传统”所希望达到的目的。
季剑青在《重写旧京》一书中借用了列文森《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中的概念,即“博物馆化”。在他看来,改造旧京不是将北京装进大的展览柜里仅供观赏与保护,而是站在普通市民的角度,期望古建筑能成为构成都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获得新的生命[7]。
新文学作家俞平伯、凌叔华不再拘泥于过往的题材和意象,以新的语言和手法重写名胜。他们的共同点在于将目光从历史转向当下,不再纠结于文人传统,而是求助于个人记忆,将名胜与生活结合起来进行符合当代社会形势的再创造。《陶然亭的雪》抒发了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与亲近,于平淡琐细中自成一片洒脱旷达之境;短篇小说《花之寺》则意在反思“五四”启蒙时期妇女地位问题,表现了女性对自由与爱情的追求。季剑青以新颖视角分析两篇作品,认为作者通过新鲜的白话文令名胜重新焕发生机,使传统以新的面目与现代日常生活和谐相融。名胜不再只是文献里的一个虚名,而是一处寄托了情感,承载着记忆的所在,这是“名”与“实”的重新平衡,也是“新”与“旧”的完美融合。
季剑青在这篇文章中多次引用了古文诗句,譬如解释陶然亭之名出自白居易“更待菊花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或者举出题咏花之寺的佳句“雨过寒河寻水向,月明萧寺梦花之”等等。行文充满了书卷气息,语言清新流畅。同时站在历史纵贯线的角度回溯过往,分析时代传变过程。可见作者不仅具备较高的文学素养,重视文章的技巧和审美,同时多方考据分析,关注历史整体变迁,力求论述准确无误。这足以体现一名文学学者的史学研究意识。
一九三四年,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曾提出将“文学院”改为“史学院”,“因为现在研究哲学的,亦不过是研究哲学史,研究文学的,亦不过是研究文学史,其他学科也是一样”[8]。林徽因的文章 《由天宁寺谈到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从体裁看是一篇注重考古、实录的科学考察文,自然不能与俞平伯和凌叔华笔下富有想象和温情的小说直接进行比较。如学者陈平原所说:“记忆与实录之间,固然存在很大的差异;文学创作于历史著述,其对于真实性的界定,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可‘驰骋想象’,这个让历史学家深感头痛的话题,很可能在文化史家那里如鱼得水——解读诸多关于北京的‘不实之辞’,在我看来,意味无穷。因为,关于城市的‘集体记忆’,不管虚实真假,同样值得尊重。学者的任务,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而是理解与分析。”[2]5-6
一座城市承载的记忆是丰富且有血有肉的,它不能仅靠地标性的建筑、完善的市政规划来体现。贾平凹以《废都》《老西安》等作品展现西安古典、厚重的内在精神,王安忆在《长恨歌》中着意描绘弄堂闺阁等城市文化景观,以上海女人的品格来影射城市。如果仅仅简单梳理史料,城市的过去很容易在未来现代化的蓝图中被忘却[3]。以文字作为载体的故事与记忆才是能产生共鸣且经久不息的,城市拥有关于人的记忆才能获得生机,被注入人的感情才能焕发活力。在电影《流浪星球》中,当地球已失去最后的存活机会,人工智能系统莫斯启动了“火种计划”。为确保在地球毁灭后的将来重建人类文明,冷藏了数十万受精卵和上亿颗基础农作物种子,也储存了全球已知的动植物DNA图谱等完整数字资料库。可是这一计划并不能得到认同,如电影主人公所说,“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季剑青以现代文学学者的身份“重写旧京”,叙述了在同样的城市书写主题中因侧重点不同而展现出来的不同观点,而学者自身在传统书写的基础上多了一些注重当下的理性思考,又弥补了林徽因等民国新知识分子缺乏的人文关怀。他探寻的是一种平衡状态,在这个状态中,历史的痕迹散落在日常生活里,怀旧意识成为城市进步的营养剂,对历史的探寻或许能帮助我们更有效地把握现实,在重新阐释历史的过程中提供更多的关于未来的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