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
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中这样论说唐传奇,“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1]。可以说,篇幅、形式等因素的变化使得唐传奇相较于诗文来说更能给予创作者虚构想象的空间和表达主体情志的自由。然而,唐传奇的题材已然从神鬼灵异的范畴转向广泛的社会人生,作者的“作意”如果带有七分描写,那剩下仍有三分真实。同时,由前辈学者冯沅君的研究结论“唐传奇的杰作与杂俎中的知名者多出进士之手”[2],加上科举中行卷、温卷的风尚,可知唐代文言小说与现实生活紧密相关。那么,从真实性的角度探讨本文的研究文本《霍小玉传》则是可行的。
首先,《霍小玉传》中的重要人物都能从史传记载中找到同名且身份、履历相近之人。主角李益在《两唐书》中确有其人,以“文章李益”之名区别于太子庶子李益。其家世为肃宗朝宰相李揆之族子,擅长歌诗,这正应了文中的“门族清华,少有才思,丽词嘉句,时谓无双”[3]。在《旧唐书》卷一三七《李益传》中说李益“少有痴病,而多猜忌。防闲妻妾,过为苛酷”[4],被时人称为“李益疾”[5],而文中也恰有“生自此心怀疑恶,猜忌万端,夫妻之间,无聊生矣”[6]的描述,吻合度极高。文中对女主角霍小玉身份的描述是“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爱之”[7],有学者指出,这位霍王就是唐高祖的儿子李元轨。《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中提及过:“霍王元轨及子江都王绪、故虢王元凤子东莞公融坐与贞通谋,元嘉、灵夔自杀,元轨配流黔州……”[8]联系文本中对小玉凄惨身世的描述,上述本事有一定的可信度;此外,文中出现的李益密友“京兆韦夏卿”在史书中也有传,《旧唐书·韦夏卿传》云:“韦夏卿,字云客,杜陵人。……其所与游辟之宾佐,皆一时名士。……始在东都,倾心辟士,颇得才彦,其后多至卿相,世谓之知人。”[9]上述列举史传中的记载和《霍小玉传》中提及的细节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并且以同名的方式出现在传奇作品中,不得不让读者产生有关作品真实性的怀疑。
其次,牛李党争是发生在唐代后期的政坛大动荡,从唐宪宗开始到唐宣宗结束,历时将近四十年,当时的大部分士人都与之相关。从上述论证可知,历史上的文章李益是属于牛党的。而《霍小玉传》的作者蒋防虽然在史书中无单独立传,但在他篇中有提及。《旧唐书》卷一六六《庞严传》中说:“严与右拾遗蒋防俱为稹、绅保荐至谏官内职。”[10]从他与元稹、李绅的关系可知蒋防应是李党的成员。那么,蒋防和李益就是敌对关系,而文章大体上又是在讲李益“负心”,这就可以理解为是士人以文学作品抨击敌对党派、讨好本党领导的行为。同时,笔者认为作品中存在用意志拨弄现实的地方,譬如韦夏卿在与李益春游时劝诫后者不能残忍负心,当时的士人与名妓欢娱已成风气,并且二人为密友,那么这样的言辞就变得虚假。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作者的政治批评意图。
最后,文本的明显主题是通过描述李益的负心而导致霍小玉的悲剧结局来表达对封建婚姻和等级制度的血泪控诉。主题极强的现实性使得作品中出现了很多真实因素,例如科举士人对“五姓女”的热烈追求、唐代的娼妓制度等。
从以上三方面可知从真实性的角度来探究《霍小玉传》是必要而可行的。
第一章论述了《霍小玉传》中可能存在的真实因素,然而作为唐传奇中的佼佼者,虚构一定是展现作品魅力的必要途径,而《霍小玉传》中存在的神秘力量就是推动这一途径实现的关键要素。所谓的神秘力量,在作品中即指神出鬼没、打抱不平的豪侠黄衫客,还有小玉在李生悼念之际盛装重返人间,以及小玉愤然离世而李益猜忌妻妾终不得幸福的因果报应。这些因素在作品中没有被介绍根源和出处,都是突然降临到作品中发挥作用。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在作品之外,它们都有着生长的土壤。唐代用包容开放的态度对待异域宗教,使得宗教观念深刻影响唐代士人,上述的神秘力量或多或少都受到外来佛教的启发以及本土道教和儒教的沾染,同时,唐代封建统治的人性化使得社会大众的心理倾向和伦理价值得到展现,而这三种神秘力量都与此相关。然而,由于这些外在根基都是难以描述的,并且在作品中无法找到明确指归,所以这三种形式不同的外力仍然具有神秘性。
唐传奇是基于社会人生进行创作的作品,可贵的是里面包含对于现实黑暗面的讽刺,不管是关乎个人、政党抑或制度。但是这些现实的污点并非凭靠几个人或几部文学作品就能抹去,可以说文本中出现的神秘力量促成了作者内心理想的一次绚烂绽放。诚然,这其中包含着臆想和无奈,然而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内心对信仰的执着和对美好世界的追寻在这些神秘力量中体现,同时也凸显了作品的高尚和伟大。
《霍小玉传》在唐传奇中颇为精彩动人,笔者认为其光彩夺目之处很大程度上在于对现实和理想关系的独到理解和细腻阐述。
文本中充斥着理想和现实的矛盾,集中体现在李益和霍小玉的爱恨情愁中。年方二十的李益,风流倜傥,才思泉涌。此时他的理想佳偶是妩媚动人、温柔多情的名妓,使自己可以在郎才女貌的爱情海洋中恣意驰骋,霍小玉就是万里挑一的不二人选。可让李益想不到的是这种“色”字当头的爱情生活注定是短暂的,他读书人的身份、为官的意愿和陇西李氏的家庭都决定了其不能在艳情中停留太久。在与小玉极其欢爱、你侬我侬的热恋中,李益许下了海枯石烂、情比金坚的盟誓。没必要怀疑誓言的可信性,在充满爱情因子的血液注满全身后,凭借着取悦配偶的本能和冲动,人会仿佛具有了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和决心,能为其上天揽月,无所不能。然而,残酷的现实会让爱情的蓝图化为泡沫。在李益忍痛与小玉诀别回家后,环境的变异使激情逐渐弥散,母亲的严毅、家族的期盼、自身的抱负、荣华的诱惑,都让李益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是爱小玉的,从心底里萌发的那种爱。可霍小玉不是五姓女,家境也落魄了,为了一时的欢愉而丧失美好前程、阻碍家庭发展,这样的后果李益这个年轻人是背负不起的。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然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得”是必然的选择,而“舍”的一方是难以面对的,于是李益用逃避和忘记来解决理想和现实的矛盾。霍小玉在这场爱情经历中面对理想和现实矛盾带来的痛苦一点都不比李益少,甚至更多。身为被遣出而沦为娼妓的贵族之女,霍小玉对于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以及社会的条条框框都应该有着比李益更为深切的了解。然而,“天生丽质难自弃”,外在的约束也阻挡不了花季少女对于浪漫爱情的憧憬和渴望,这是上天赋予的权利,在霍小玉眼里,这是决不能放弃的。于是,在遇到李益后,小玉陷入了爱河,她把自己此生最美丽的、最宝贵的、最动人的都给了心中笃定的真命天子,毫无保留的、无怨无悔的,小玉用这值千金的“春宵一刻”捍卫了自己追求爱情的尊严!可是良辰美景不多时,“妾本倡家,自知非匹”的念头又开始困扰小玉,却迎上了正值热恋期的李益许下的海誓山盟。接下来的两年,小玉活在了爱情的理想泡沫中,直到李益被授予官职的消息打破了这美好的平静。在霍小玉面对理想和现实的再一次矛盾冲突后,“八年之期”浮出水面。这是她作为少女对爱情的最后一点期许和渴求,也在现实的恐怖阴影下逐渐走向了破灭。
如果只表现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就只能是流于平平的作品,《霍小玉传》之所以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很大程度是因为其多方面地展示了关于理想和现实而发生的反抗和斗争。而霍小玉毫无疑问就是反抗的焦点。霍小玉随其母被王家赶出门,生存堪忧,而小玉并未沉沦,她坚持练习“音乐诗书”,培养“高情逸态”,至亭亭玉立之年而落落大方,博得了李益的爱慕。中宵之夜,小玉在枕边以“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的言语试探情人,换来了李益“粉骨碎身,誓不相舍”的承诺,得到了两年的安稳、甜蜜的爱情生活。在李益将要出任为官后,霍小玉向爱人提出了“八年之期”。从这里,读者可以看到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霍小玉。本来期盼长长久久的爱情和陪伴,在社会的约束和无奈的自知下,一步步地妥协,却始终不愿放弃追求幸福的资格和权利,乃至愿将一生欢爱毕于短短八年之中。一生太长,将只爱一个人,陪伴太难,愿君记下最美的年华。这种看得见孤零结局的“及时行乐”是一个身处封建社会的下层女子为追求幸福的莫大牺牲啊,是勇敢的“飞蛾扑火”式的反抗和救赎!可就连这般让步都换不来美好如愿,李生的负心离去仿佛夺走了小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霍小玉,这位坚强的女性,在用着生命最后的力气,变卖家财、托朋靠友,寻找着曾经的真命天子,为的是换来一句解释。在那样一个等级鲜明的时代,小玉的努力和斗争注定是白费的,注定是换不来曾经的誓言和满意答复的,等待她的,将是孤零零地、含着怨恨离开这个令自己伤心、绝望的红尘世界。然而,作品并没有让霍小玉孤立无援,作者决心将斗争进行到底。于是作者先是诉说士人阶层对霍小玉的同情,用同类人群的反映和支持给李益施加压力,进而孤立李益,使其一步步变为被谴责的对象。然后,作者引入了黄衫客的豪侠形象。他未明出处、未谈经历,突然而来、悄然而去,却力量非凡,愿打抱不平。不过作者并非将此豪侠定为使故事圆满的万能剂,黄衫客的出现是为了让李益与小玉进行今生最后的正面接触。而这次面对面的机会让霍小玉喊出了埋藏在心中许久的对李益、对社会、对世间的怨、怒、恨,此时此刻的她,无欲无求,没有幻想,没有期待。她看透了一切的一切,已经由一个凄美的弱女子变身为一位目光凛然的战士,而唯一没变的是固化在她内心中的对自由、美和幸福的向往,既然无法实现,那就将自己当作通往理想世界的献祭。换言之,斗争达到了标志性的爆发点并将持续下去。接下来,作品运用佛教因果报应的观念使得李益终因猜忌而未得到和谐的婚姻生活,彰显了正义一方的力量,并且给予了反抗一方莫大的信心和鼓励。
胡应麟评价《霍小玉传》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采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11]
笔者的观点是,《霍小玉传》能够感人无数并流传至今的精髓之处在于极力地把“人性”付诸笔端。人性是人的灵魂,天生而来、内化于心,它复杂多变、无法捉摸,却又简单纯粹,一语道破。每一个体于人性上都有微小细腻之差别,但总归有固化的内核。平时的嬉笑怒骂人性不会过多参与,而在危难之际、悬崖之边,人性永远是那点亮到最后的烛火。作品中的李益是个负心汉,他抛弃了小玉,所以背负如此骂名也不为过。然而,细致的读者都会发现:李益曾困惑过、曾挣扎过。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明晰万事万物,年轻时总是单纯的,就像李益出于喜欢的天性追求并拥有了霍小玉;最后却在现实的熔炉中浇筑了一出负心逃避的剧本。也许,在筹足百万聘礼成功得到卢氏婚约时李生会有为家族争光的喜悦;也许,在想到自己以后会凭借婚姻在官场平步青云时内心会无比激动。不过,诸如此类的都掩盖不了李益内心深处的那一份痛苦,关于霍小玉的。不然他是不会在送小玉离开人世的时候“旦夕哭泣甚哀”。日后李益在婚姻生活中的频繁猜忌,与其说是因果报应,不如说是小玉的离世唤醒了他人性中最为真实的一面,对小玉的愧疚、对小玉的想念、对小玉的纯粹的爱,使得李益无法平静地展开新的生活,疯狂大概是寻求暂时解脱的方法。人性是相通的,就像好的作品是能够在心灵上沟通作者、作品中人物和读者的。李益的挣扎和痛苦霍小玉也是知道的。按理说霍小玉是作品中最具悲剧性的人物,天生丽质,盼得一如意郎君,却因身份的低微而处处妥协,不断做着牺牲。最终也难逃被抛弃的凄惨结局,没有得到理想的爱情,在怨恨和孤寂中离开了人世。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李益为小玉缟素之时,她衣着精美地出现在这个男人面前,并说出“愧君相送,尚有余情”的话语。这一来自现世和幽冥之间的和解,笔者认为是作品的珠峰,诉说着人性之光!因为一往情深,因为四目相对时绽放的光芒,所以你的窘迫、你的无奈、你的痛苦,我都感同身受。一切的恨,皆由爱而生。人在这个世间赤裸地来回,大多事情无法左右,奈何上天给了人凡俗的肉身,同时赋予理想的心灵。从未后悔与你相遇,遗憾的是无法今生相伴,愿你记住彼此最美的模样,放下所有的负担,在各自的世界能够幸福。
《霍小玉传》给予了踽踽独行的世人莫大的勇气,大胆地去洒汗水、动真情,即使现实的空气多么令人窒息,都不要抛弃理想的翅膀。人生而为人,就要活得灿烂。在某个时空下,一定会有一份期许的目光和温暖的安慰。
古今时空相异,作者之意、之志非读者能尽得。然而,笔者相信,人心中美好、隐秘、纯洁的东西是亘古相通的,这也是《霍小玉传》流传至今并大受喜爱的重要原因。因此,本文从真实性、神秘性、“现实—理想”二元性和人性四个角度对《霍小玉传》进行阐释,以期更新对《霍小玉传》的理解,获得别样的文学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