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阿循
(龙岩学院,龙岩 364000)
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是志怪小说发展的成熟期,它吸取前代志怪小说的精华,去其糟粕,既承接了魏晋前的神话传说,又对后代文学创作产生直接或者间接的启发作用,而《搜神记》对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做了一次大整理和大总结。《搜神记》是晋人干宝编著的一本志怪小说集,收录着古代及当时流传的各种神仙鬼怪故事,其意在说明神仙之道实有,鬼怪之事不诬的有神论观念。《搜神记》不仅是志怪小说的典范,更是后世的唐宋传奇、宋元话本、明清戏曲与小说取材的渊薮。[1]如关汉卿的《窦娥冤》,是元杂剧的悲剧的代表作,其剧情取材可以追溯到《搜神记》中的《东海孝妇》;戏剧《天仙配》可以追溯至《搜神记》中的《董永与织女》。《搜神记》中婚恋故事的篇数可以算少的,大约只有31篇,但除了普通的婚恋爱情,还有异类爱情故事,异类爱情故事令人物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所以婚恋故事中的女性,不仅有现实的女性形象,还有非现实的女性形象,如神仙女子、女鬼。从古至今,爱情都是一个备受人们讨论的焦点话题。歌颂爱情的作品经典不断,令人不断传颂。无论是《诗经》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汉代乐府民歌《上邪》中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亦或是现代诗《爱情颂》中的“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爱情是发生在两个男女之间的美好情感,当情感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想要有更加亲密的关系,于是他们走向婚姻的殿堂。作为志怪小说的先锋,《搜神记》的婚恋故事更加具有传奇性,人们开始寻求神仙鬼神的帮助,把自己的思想融入神仙和鬼怪故事中。神女和女鬼与凡间男子的交往恋爱,充分体现了人与阴阳沟通的渴望。不管神仙还是鬼,其本质还是人,因为是人类创造的他们,赋予了他们人类的情感。以志怪形式书写的婚恋故事,其婚恋故事中的女性形象会展现出各自不同的特点,她们具有外在的美,也具有内在的美;外在的美可以体现在容貌、服饰、体态,而内在的美则体现在其一言一行之中。她们勇敢,开始发现自我,敢于主动追求美好的爱情;她们对爱情坚贞不渝,在夹缝中寻求生存。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我们能从中感知怎样的文化意蕴?
文化意蕴是指文化所蕴含的意义、启示以及重要内容。《搜神记》婚恋故事中的女性形象的成因和社会、政治制度、时代思潮等息息相关,联系当时的种种因素,女性形象折射了怎样的文化意蕴呢?本文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搜神记》婚恋故事中,有很多的士族女子对下层男子一往情深。一些神仙女子端庄俊秀,才华横溢,诗词曲赋,样样精通,在当时,只有士族女子才拥有这些特点,因此神仙女子也是士族女子的一种表现形式。神女主动下凡帮助凡间男子,或双双飞天而去,或是神女给予帮助后独自离去,或是保持着情人般的联系。神女的出现为凡间男子带来了改变,给他们带来了好处。就连主动找上门的女鬼,也都是身份高贵的。谈生的鬼妻生前是睢阳王的女儿。在鬼妻的帮助下,睢阳王把谈生当女婿对待,赐给他财物,还封谈生的儿子为郎中。辛道度在游学中遇到的女鬼名秦女,秦女乃是秦闵王的女儿,最后辛道度荣封为驸马都尉,得到金帛车马的赏赐。谈生和辛道度只是寒门士子,却在和女鬼的露水情缘后,得到了财富和身份的转变。而在《紫玉》一文中,紫玉是吴王夫差的女儿,紫玉是王女,却私下与韩重书信往来,并且答应做他的妻子。韩重到齐、鲁之地求学前,嘱咐父母去求婚,毫无疑问,遭到吴王强烈的反对。吴王大怒,拒绝,是符合当时社会环境和封建士族观念的,士族千金与庶族男子婚恋是士族世家所不能容许的。而紫玉反抗无效,怨气郁结而死,但她死后仍旧想着韩重。三年后韩重回来,紫玉的灵魂出来与之相会,送给韩重一颗直径一寸的明珠。士族女子的主动追求,通过与士族女子联姻得到富贵,这是现实中的寒门士子求而不得的,所以在文学创作中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庶族男子对这种爱情的期望。
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其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看,封建门阀士族制度占支配地位。即政权是建立在世家大族的经济结构上的。九品中正制构建起一个壁垒分明的阶级制度,士族内部按族望、门阀高低分配权力的习惯逐渐制度化。士族与非士族的界限十分严格,士族凭借法律保护自己统治地位,对于血统的维护是十分严肃的,特别重视身份,重视家谱,门第不同,绝无通婚的可能。[3]寒门士子想通过自己的才华学问或是金钱去提高自己身份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于是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况。寒门士子尽管富有才华谋略,建立功勋,也难以和士族弟子相提并论。而通过与士族女子联姻求富贵的路径也是行不通的,士族女子的联姻对象只能是士族子弟,就算庶族的男子与士族小姐两情相悦,也根本不可能如愿以偿。《搜神记》的故事,不仅来自干宝本人采录的奇闻异事,还有一方面是来自前代的经典史志。[1]其中保存了不少来自民间的传说,如《干将莫邪》《相思树》《董永卖身》《李寄斩蛇》等。下层的民间传说,可以追溯至上古的各类神话传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流逝,上古的传说流传到南北朝时期,对它加以改编的不少是庶族出身的男子。[4]庶族出身的男子在政治上没有能力和士族子弟竞争,在爱情婚姻上也没有自由选择自己倾心的女性的权利。他们在社会的大环境下,无力改变自身的弱势。于是,他们只能从虚幻中得到满足,在文学创作中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把自己内心的渴望在文学作品中展现出来。在文学创作中塑造出自己理想的女性形象,在文学中实现和士族女子通婚从而求富贵的美好愿望,所以在当时的志怪小说中有所体现。这可以说是愿望得不到满足的一种心理补偿。
一个硬币有两面,看待一件事情也要用辩证的眼光。封建门阀士族制度在魏晋南北朝得到发展,士族为巩固其统治地位,对士族血统有严格的要求。因此士族对上层社会的女子婚姻有严格的限制,必须门当户对,女子往往被作为家族联姻的工具,成为当时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士族联姻,不仅断绝了寒门士子与士族女子联姻求富贵的道路,也断绝了士族女子追求爱情的权利。因此,《搜神记》中将女子以神女、女鬼作为身份的掩护,不仅是寒门士子的渴望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也是士族女子抛弃封建礼教和制度的束缚,大胆主动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的愿望。追求意指尽力地寻找、探索,也指向异性求爱。女子对爱情的主动追求,直观地体现了她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封建婚姻制度对女子的限制,使她们失去追求爱情的权利。所以文学作品中,神女和女鬼往往从自己的角度出发,遵循内心的渴望,背离封建家族的门当户对,追求自己的幸福。《谈生鬼妻》中鬼妻生前是睢阳王的女儿,死后主动接近谈生,提出结为夫妻。谈生只是一个清贫的书生,在现实社会中他们是无法结合的。生前不能主动追求爱情,死后积极主动地接近心仪的男子,结成夫妻,实现理想中的美好爱情。《王道平妻》中,作者干宝运用了佛教中的“死而复生说”,使父喻死而复生,最终和王道平携手白头到老。生前不能实现的爱情理想,通过死后还魂来实现,这在某种程度上满足士族女子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与追求。魏晋南北朝女子变得更加重视个体意志的表达,注重个人才识和技艺的培养学习,勇敢、个性的社会倾向,是女子在内心上寻求自我的重要因素。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其开始反思,寻求自我的需要。于是《搜神记》中的婚恋女性大胆追求自己理想的爱情和婚姻,既表现了其内心对封建门阀士族制度的不满与反抗,也深深地反映了她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父权意识深深地影响着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中的女性形象。[5]作为志怪小说的开山之作,《搜神记》中的女性形象也受父权意识的熏染。父权社会里,男性对女性的标准是双重的。一方面,她们是男性渴求和爱慕的异性;另一方面,他们是社会改造和规范的对象。[5]《搜神记》中的婚恋女性形象,除了现实的女性,还有非现实的女性形象,即神女、女鬼。他们是非典型性的女性,具有女性的性特征,能给男性带来满足;但她们是神仙鬼怪,而不是真正的女人,不具有名分,在爱情中不可能天长地久。这些女性容颜姣美,婀娜多姿,楚楚可怜,使男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男子在面对现实的女性时,板着一张教条的脸;内心却渴求风流多情的女子。神女、女鬼在前代并不是美貌动人的,而常常用区别于人类的外貌来显示她们的特别,《文选》中《王文考鲁灵光殿赋一首(并序)》中说:“伏羲鳞身女娲蛇躯。”李善注曰:“《列子》曰:‘伏羲、女娲,蛇身而人面,有大圣之德。’”[6]譬如女娲在上古神话中是人首蛇身的,但在《搜神记》中,就算神女、女鬼拥有属于她独有的特殊本体,出现在婚恋故事中与人类交往的形象,却都是人形的,且都是美丽的女性形象。这是在历史的流传中,人们对她们形象的改编和美化。年轻美貌是千百年来男性对理想女性的追求。这是神女、女鬼美貌动人、风情万种、楚楚动人的根源所在。这些女子不仅年轻美貌,而且风流多情,主动向男子投怀送抱。作为男性,大多希望能得到美丽女性的垂青,这从侧面反映了他们自身的魅力,满足了其男性的自豪感。父权社会的士族男子既希望得到女性的青睐,又放不下自己高贵的身份去追求,因此他们希望女子主动投怀送抱。与此同时,男性又要求女性贞洁,现实中的女性在几千年的贞洁意识熏陶下,不可能主动对男子投怀送抱,于是男子将希望寄于非现实的女性中。男性对女性的渴求和要求女性的坚贞是并行的。在父权社会中,女性要求必须贞洁。虽然到魏晋时代,这种风气稍稍减弱,但长时间的传承和熏陶,这种意识已经根植在人们心中,不时地在其行为中表露出来。这种意识也影响了文学的创作,《搜神记》婚恋故事中,大都是神女与凡间男子相恋,女鬼与凡间男子相恋,而少有人间女子与非现实男性的婚恋故事。《周易·象传》云:“女子贞吉,从一而终。”女子要求贞洁,婚姻是她的唯一归宿,不论好歹。女子不能和丈夫之外的人有外遇,鬼神亦是,若是有外遇被发现,女子将面临被抛弃的命运。女子未出阁,若是擅自与男子有私情,亦为家丑,流言蜚语、指责谩骂,可能背着不贞的丑名,终身难嫁。而男子的外遇却好像正常的行为,他们可以一妻多妾,可以和婢女厮混,逛青楼也能成为士人风度之一。所以男性的外遇在舆论上占优势,这是男子风流多情的表现,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因此婚恋故事中男子容易和神女、女鬼发生艳遇,产生一段露水情缘。女子的年轻美貌、楚楚动人,女子的主动追求,女子对爱情的坚贞不渝,都是男权意识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
综上所述,我们能从《搜神记》婚恋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得出寒门士子希望通过与士族女子联姻而求富贵的文化意蕴,女子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的文化意蕴,以及体现男权意识的文化意蕴。《搜神记》中的婚恋故事并不是单纯地写爱情,其中反映的现实、人类的渴求,以及文化意蕴才是价值所在。它对后代的文学艺术影响深远,但其婚恋女性展现的文化意蕴具有独特的时代烙印。